“郑将军,要起风浪了,快进舱来吧。”
一个水手招呼了一声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郑司楚,郑司楚答应一声,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那么句罗马上就要到了吧。郑司楚想着,走回船舱,想着这些天来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军发起了一次极为意外的突击,好在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挥得当,到黄昏时,战事告一段落,两军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为换俘谈判赢得的这点时间也已告终,接下来便又将是战火硝烟。
一回港口,宣鸣雷连战袍都没换就急急赶来。余成功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小师妹却没回去,而且北军这一次攻击实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看不出对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急着来和郑司楚商议。一听郑司楚将江上发生的事说完,宣鸣雷长叹一声道:“傅驴子向来心硬如铁,到底还因为妹妹放了你一马。”
郑司楚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宣兄,我有点搞不懂,邓帅发动这一波攻击,到底有什么目的。”
宣鸣雷道:“我还是觉得,师尊不会做无益之事。这段时间,务必要加紧防备,细作虽然说天水省没什么异动,但安知他们有没有一支奇兵已经出发,马上就要攻来了。”
郑司楚道:“也只剩这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叹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该让她去哪儿。”
宣鸣雷见他犹豫不决,只怕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难题,便道:“小师妹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啊。郑兄,前线太危险,还是让她回五羊城吧。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宣鸣雷叹道:“师母一直想把她培养成政客,可小师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唉,郑兄,只望你别辜负了她,不然,我怕小师妹真会想不开。”
不会的。郑司楚想着。永远不会辜负她。现在郑司楚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为自己求情的情景。母亲去世后,他只觉天地虽大,自己瞬间成了孤身一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在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无比关切着自己。
现在战火已起,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不能进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张罗着安排人手进她启程。但第二天,正当傅雁容要出发时,一骑快马火急冲到营中,要郑司楚、宣鸣雷以及水陆两军重将马上到太守府议事。
来的,是五羊城下将军程龙峰发出的羽书。程龙峰传来的是一份告急文书,谁也没想到,两天前,海上突然出现大批船队,开始强攻五羊城。这支船队规模很大,战力也甚强,五羊城城防空虚,幸好前不久申士图为了让郑司楚全权代理元帅之职,把五羊军另一个下将军,三位代理元帅之一邱宗道派回来征兵训练。邱宗道和程龙峰两人苦苦防御,连那些刚征来,尚未训练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阵,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时闽榕省南安城的高鹤翎也发来急报,说南安亦遭到攻击。
这两路突如其来的奇兵,竟是岛夷部队!岛夷向来与句罗为仇,还曾经骚扰中原沿海一带,当初胡继棠征倭,岛夷从此才算安静,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配合北军攻势来犯,南军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图在内,谁都不曾想到。
原来,邓帅出兵攻击,就是为了配合这两路人马。郑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现在才明白邓沧澜的真正用意。东平,南安和五羊,这是再造共和联盟如今仅存的三个重镇。这三镇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联盟的末日。申士图一听这消息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火急召集诸将商议。但到了现在这地步,三城同时受攻,力量已一分为三,谁也救不了谁,北方却还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动。等这路人马一出动,一切都已完了。
前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谁也说不出一个好主意,就算郑司楚,亦是心乱如麻,最后达成的共识就是坚守。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无可守,一切也都结束。仅仅这样一个会议,申士图就似老了好多。虽然从起事的头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来,他亦承受不住。会议上,余成功也参加了,只是谁都不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也一言不发。在余成功心里,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虏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还不如当俘虏尚可活命,回来后反而死到临头。
一开完会,郑司楚与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军三将一同回营。一路并马而行,说着此事。岛夷为什么肯听从大统制吩咐?岛夷向来重利轻义,言而无信,而且这一次几乎是发倾国之兵,来得却这般快,事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谈晚同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岛夷从海靖出发,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统制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岛夷才肯如此卖命。
九月十六日,确切消息终于到了,大统制和岛夷达成密约,答应将海靖割让给岛夷,换取其出兵攻击。岛夷对句罗和海靖两岛一直有觊觎之心,因此和句罗曾屡次战争。可是国土神圣,割地求和,为世人不耻。这个观念在共和国上下可谓深入人心,当初句罗请求割让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蟒山,大统制都坚决不肯,这一次竟把海靖给割了,显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于消灭再造共和联盟了。一听到这消息,宣鸣雷脸色煞白,马上来找郑司楚商议,郑司楚听得亦是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开了。牵扯进来的力量越来越多,战势越来越激烈。现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营的东征能够给南军减轻一点压力,而郑司楚心中还有着一个希望,就是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
与句罗的谈判,郑司楚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统制意外地与岛夷联合,句罗与岛夷乃是世仇,他们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真有与再造共和联盟的可能。自从与郑昭反目以来,郑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盼望着他能够顺利达成。
九月十七日,正当郑司楚登城击退邓沧澜的又一波攻势,申士图派人召见。待郑司楚赶去,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信息。九月初出发去句罗的郑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是申士图仅存的一线希望。得知这消息,申士图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郑昭在病榻上给申士图写了一封信,说与句罗同盟是最后的希望,此事极其重大,唯有郑司楚能够胜任。申士图到这时也已是病急乱投医,他本来就对郑昭言听计从,对郑司楚又有点迷信,觉得一法通,万法通,此事的确非郑司楚不可。好在现在东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军担当,郑司楚的陆军还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郑司楚去句罗走一趟。
与其说非自己不可,不如说郑昭想让自己留一条生路吧。郑司楚虽然在这危急时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东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这儿,一旦城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句罗,好歹总还能苟活下去。当母亲告诉他郑昭实是杀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时,他对郑昭痛恨已极,可现在回头想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怨当真也说不清楚。
他走回座舱,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舱门道:“阿容。”
傅雁容开了门。东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与五羊两城同样不安全,因此郑司楚出发时去问了问傅雁容是否愿与自己同去句罗。本来不过是顺口一问,傅雁容却答应下来。她背弃了父兄,也已不愿再见到他们吧,何况留在东平城,看着双方死战,哪一边胜利对她来说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远赴句罗。她见郑司楚站在门口,问道:“司楚,到了么?”
“就快到了吧。阿容,刚才水手说要起风浪了,你在舱里小心点。”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关照了她两句,这才回到自己舱里,和衣躺下。
与句罗的谈判,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长于谈判。好在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他们那边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会中原话,倒不必有劳通事传译,只希望谈判能顺利一点。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底牌,说到底,唯一谈得上的就是大统制联合了岛夷,别的毫无底气。只能希望句罗人对岛夷的仇恨能凌驾于对大统制的畏惧之上,这样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么?”
郑司楚道:“还没呢。阿容,你也歇息吧,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郑司楚多少也在水军呆过,傅雁容还是第一次出海,刚出发时晕船晕得昏天暗地,多亏郑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现在才算习惯了。听得郑司楚还没睡,傅雁容又道:“你没睡就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句罗妙真馆烤肉么?”
郑司楚不禁莞尔。妙真馆烤肉,还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东阳城,傅雁容旁敲侧击问他话时说的。他道:“你刚晕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说什么句罗妙真馆的大铁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虽然没去过句罗,却也知道句罗妙真馆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铁板。这回,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吧。”
郑司楚到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上一回她怎么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离开父兄随自己远赴句罗,现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万一和句罗的协议未成,北军已然取得胜利,自己就将永远留在句罗回不来了,她又该怎么办?是回到父兄身边,还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见他不答,嗔道:“喂,你这小气鬼,不肯带我去么?”
郑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万一我们到了句罗后再造共和联盟失败了,你将来怎么办?”
隔壁一阵沉默。郑司楚正想着这个问题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终要回去,单单这一阵沉默也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听得傅雁容低声道:“我……我当然跟着你。”
这实已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甜,这些天来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为苦,侧了个身,将身体紧贴着板壁。傅雁容见他又半晌不回答,问道:“喂,司楚,你还醒着么?”
“醒着呢。”郑司楚想着,似乎透过板壁也能嗅到她的体香。自母亲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喜乐,只觉人生虽然苦不堪言,但有失必有得。失去了母亲,仍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自己在这世上依然不会觉得孤苦无依。他小声道:“阿容,你相信缘分么?”
傅雁容道:“嗯。司楚,如果是一年多前,我也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么?那一回你假扮施正,我还挺惋惜,说这施正样样都好,就是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讨厌。”
郑司楚笑道:“你还真是生冷不忌啊,那施正你也要。以后我就天天戴着面目,改名施正算了。”
傅雁容也笑了起来:“呸!谁看上施正了。只是那时我没想到,世上有个人会比我聪明。”
郑司楚道:“哪里,小可怎么算得上聪明。那施正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进你的圈套,只得用强才逃出生天。”
他二人隔着板壁调笑,只觉海浪渐急也不以为苦,反而心中甜蜜。郑司楚虽曾两次尝到失恋之苦,却从未和女子这般笑谈过,傅雁容更是不曾和傅雁书与宣鸣雷以外的青年男子多说过几句话,在五羊城共处了那么多时日,一个心怀丧母之痛,一个身为俘虏,思念家人,也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现在这样说来,都觉得人生竟有如此之乐。原来青年男女初沐爱河,全都如此,只觉除了心目中那个人以外,一切都不值一提,不要说父兄之弃,慈母之丧,就是天毁地灭,也不及片刻的温存。这一晚海浪渐急,风雨交加,两人只隔一层板壁交谈,竟说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沉沉睡去。
这场风浪来得急,但也使得船速加快了一倍。第二天天刚放亮,郑司楚便听水手敲门呼唤,说句罗岛马上就到,要他即刻起身,准备与句罗人交涉。中原人去句罗,大多由陆路穿过海峡,句罗水军见到海船前来,万一以为是岛夷来犯,说不定惹出什么事情。郑司楚听得了,马上起身。他昨天都没脱衣服,便整整衣冠走上船头。驾船的是个水军舟督,名叫包无忌。名唤无忌,这包无忌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向郑司楚说明了现在行程,又道:“权帅,是不是挂旗?”
郑司楚是代理元帅,包无忌故如此称呼。在他心目中,郑司楚这个元帅哪是从权,分明不折不扣是个正牌。郑司楚拿望远镜看了看前方,说道:“先不要挂旗,等句罗水军近了,直接发号。”
虽然包无忌不知郑司楚是怎么用意,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却不知郑司楚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大统制既然可以割让海靖给岛夷,安知他会不会回心转意,也答应把白蟒山割让给句罗,换取句罗出兵协助?万一大统制的人已经到了句罗,自己挂出旗来,消息走漏,句罗王在大统制使者的压迫之下,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时句罗水军也已发现了这艘无旗海船正向这儿靠近,只见一艘战舰破浪而来,靠得近了,那句罗船上有个水兵打过来几个旗号,包无忌看了看道:“权帅,他们问我们是何许人也。”
郑司楚想了想道:“就说是失路商船,请求救援。”
这边信号打过去,句罗战舰也放慢了速度,看来敌意少了许多。那战舰引着他们这艘船进了港口,刚一停下,已有跳板搭上来,有个军官带了两个从人大踏步走上他们这船。一上船,这军官便大声道:“我是本港总管朴载国,这船上谁主事?”
包无忌看了看郑司楚。虽然舟督是他,但郑司楚才是这些人的首领。郑司楚迎上前道:“在下中原郑司楚,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一听郑司楚一口中原话,那军官敌意也少了许多,行了一礼道:“郑先生倒是与那位中原名将重名。”
郑司楚笑道:“朴将军说的想必正是在下。”
朴载国一怔,眼睛一下睁大了,盯着郑司楚,好半晌才道:“阁下便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的郑司楚?”
郑司楚听他说自己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有点不客气,便道:“这个谈不上,水战天下第一,应该仍是邓帅。”他心里已有点叫苦,因为当初邓沧澜曾经援助句罗与岛夷交战,句罗人视其有再生之德,对邓沧澜极为尊崇。五羊城里说自己夺了邓沧澜水战天下之一的名号,郑司楚自己也明白不过是吹嘘罢了,何况身在句罗,自然更为谦虚。
朴载国见郑司楚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些。确如郑司楚所想,句罗人对邓沧澜极为尊敬,不过郑司楚也没有想到,句罗人认为水战天下第一的乃是当年邓沧澜的副将李尧天。李尧天是句罗人,他的儿子现在便在句罗为将,在句罗人看来,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顺理成章应该由李尧天之子继承。或是郑司楚顺口说自己正是水战天下第一,这朴载国马上就经对他深怀敌意,但听郑司楚如此谦虚,多少也有了点好感,说道:“郑将军太谦了。不知郑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方才包无忌打旗号说是失路商船,但现在郑司楚已报上名,朴载国也明白这些人不是商人了。中原南北交战,他当然也早有耳闻,知道郑司楚此来肯定是有大事。郑司楚道:“朴将军,郑某是奉再造共和联盟之命,有事求见贵国国王,还请朴将军传禀。”
朴载国一听他要求见国王,怔了怔道:“此事在下不敢自专,还需禀明李将军方能定夺。郑将军,答复之前,须委屈诸位不要下船,若要补充食水,向我告知便可。”
郑司楚心想他一个港口总管的确也见不到句罗王,只是不知他要禀明的李将军是哪一位,多半是他上司了。他道:“多谢朴将军,我等便暂在船上歇息。”
朴载国这人倒也尽职,把船上的所有人都登记了姓名。登到傅雁容时,他不由一呆,心道:“还有位小姐啊。”只是他并不知道傅雁容与邓沧澜的关系,因此并没有在意。
朴载国一走,傅雁容低声道:“司楚,句罗人材原来也很出众啊。”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朴载国很精干。”
“不仅仅是他。你看他,听到你来的时候,并不如何意外,应该早就有人跟他说过了。”她顿了顿,又道:“句罗姓李的多么?”
“李姓在句罗也是大姓,应该有很多。”
郑司楚倒没有多想,但傅雁容一提醒,他也已经省得,这朴载国似乎早有准备。他看了看码头,只见码头上,句罗士卒将自己这艘船团团围住,闲杂人等尽都赶开,确是一副十分戒备的情形。自己这次出发,十分机密,连五羊军中知道的人都不是很多,句罗难道有人料到了?
他并没有等很久,那朴载国马上就回来了,领着的是几个骑马之人。那几骑到了船前,当先一人跳下了马,动作极其利索,一下马便快步上船,高声道:“郑司楚将军么?”
朴载国的中原话说得很不错,这人的中原话更是标准,字正腔圆。郑司楚上前躬身一礼道:“在下郑司楚。”
来者是个军官。他看了看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在下句罗水师副将军李继源,见过郑将军。郑将军之名,在下耳闻已久,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这李继源年纪也还轻,顶多不过三十上下,郑司楚没想到他已经是句罗副将军了。句罗军制,与中原前朝一般无二,共和国把副将军和偏将军两级取消了,只作为荣誉军衔,句罗却仍是实职。副将军,已是第三级的高层军官,郑司楚没想到这李继源年纪轻轻,比朴载国还年少得多,就已经是句罗军的主将之一,当下不敢怠慢,又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见笑。”
李继源扫了他们一眼,微笑道:“郑将军此来,定有要命。在下僭越,还请诸位随我前去安歇,待在下禀报大王。”
李继源带来了不少人,领着郑司楚一行人前去。李继源这人倒是健谈,一路上和郑司楚拉着闲话,却绝口不提正事,郑司楚几次想探探口风,李继源却总是将话扯到一边。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宅院,李继源道:“郑将军,这金刚院已洒扫已毕,请郑将军诸位在此歇息,明天,大王应该就有回音了。”
郑司楚看了看这金刚院,只见这宅院占地甚大,周围环境也相当清静。他道:“此间是鸿胪寺的房子么?”
鸿胪寺是句罗礼部接待外国使臣的所在。李继源却微微一笑道:“金刚院本是我国信德王为王储时的宅第,闲置已久。郑将军上国使臣,在下不敢怠慢,还请郑将军屈尊。”
郑司楚读过点句罗史书,知道信德王是句罗前朝有名的贤王。说是贤王,但信德王行事,极为狠辣。他是前王的第三子,本来王储之位轮不到他,但信德王做亲王时,便心怀大志,暗中在府中召集人手,在一个雨夜突然杀入两个哥哥宅院,将两个哥哥满门老弱杀个鸡犬不留,这才成为下一代句罗王。他行事虽辣,但治国却很有一手,当时的句罗王号称强盛一时,句罗与岛夷向为世仇,岛夷屡犯句罗,句罗远征倭国,就唯有信德王一朝时才有。因此信德王纵然铁腕,在句罗却美誉甚高。郑司楚一听这本是信德王的宅第,动容道:“原来是武烈王故居。”
信德王名叫金信德,但他的行事自是和信字沾不上边,虽有德政,但屡屡用兵,也不算如何有德了,只是武功之盛,却是句罗空前绝后,因此去世后,句罗上谥号为“武烈”。李继源听郑司楚信口便说出信德王谥号,却也有点动容道:“郑将军果然文武全才。”他顿了顿又道:“郑将军,诸位此来,定有机密,恕我不恭,还请郑将军诸位请勿闲行。”
其实就是软禁的意思了。郑司楚也明白自己此来给句罗王定是出了个大大的难题,怪不得他们这么做。他道:“无妨,李将军请便。”
李继源在金刚院安排了许多护兵,不过招待倒是十分殷勤,里面听用之人便有不少。共和国称为人人平等,自然不叫仆佣,句罗却一成不变,仆从对主人恭顺之极。郑司楚和傅雁容的住处在最里面,两间也是相邻。一进去,只见墙上遍挂字画,居然连中原最有名的画师尉迟大钵、润斋的作品都有。郑司楚见布置如此清雅,暗暗点头,心想这李继源当真不俗,不仅仅是个武人而已。
他进房换了衣服,正待去傅雁容房中看看,却听门上响动,傅雁容在门口道:“司楚,你方便么?”
郑司楚开了门,只见傅雁容正在门口,却换了一套新衣裙。他笑了笑道:“阿容,你衣服倒带得多。”
傅雁容脸微微一红。她虽然聪慧过人,到底尚是小女儿情性,漂亮衣服是少不了的。她道:“就你话多,换套衣服也要说。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进来吧。”
傅雁容一走进来,看了看周围道:“咦,你墙上这幅画倒挺不错。”
郑司楚屋中挂的,是一副美人扑蝶图,署名是句罗画师金秉宽。金秉宽在中原无甚名气,但看笔法,却也相当不错。郑司楚道:“句罗向是中原属国,事事模仿中原。”
傅雁容走在墙边,细细看着这幅画。郑司楚笑道:“阿容,你就为了看这幅画么?”
傅雁容转过头,低声道:“司楚,我听说过这李继源。”
郑司楚见她听说过李继源,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干笑道:“怎么了?”
“他曾来过东平。那一次他是押送战船而来,阿爹说他年纪虽轻,却极为不凡。司楚,你要当心他。”
李继源一直彬彬有礼,但郑司楚也感觉得到这人身上的那种英锐之气。这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刃,即使谈笑殷殷,也难以掩去锋芒。他道:“是啊。句罗是岛国,水军向来精锐。记得我看过古书,说句罗几十年前曾出过一个名将叫李尧天,曾当过邓帅的副将,但有人说他的水战之能,实还在令尊之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水军名将。”
傅雁容白了他一眼道:“你啊,老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阿爹以前也常说,天下第一,只是个虚名,其实只会让人束手缚脚。你现在不也号称水战天下第一了?可我觉得你要真在水上和人斗啊,肯定不是我哥和师哥的对手。”
傅雁容现在和郑司楚已经很熟了,说话自不是那么客气。郑司楚也明白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不折不扣是过誉,笑了笑道:“当然。阿容明察秋毫,一语道破,在下实在汗颜。”
傅雁容也笑了笑,又正色道:“司楚,有件事,不知你想到没有。”
“什么?”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才道:“对了,句罗的鸿胪寺是礼部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么?这名字有点怪啊。”
郑司楚见她突然拉开话头,不知她本来想问什么,只是道:“是啊。这是很早以前的设置了,中原早已废除,句罗倒还保留着。阿容,你要问的这是这个?”
傅雁容谈谈一笑道:“也就是好奇罢了。司楚,你在船上也累了吧,早点歇息,不知今天句罗王会是什么样的回音。”
郑司楚道:“无论如何,阿容,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傅雁容没再说什么,便告辞出去了。她和郑司楚现在虽然熟稔,两人也情根早种,但到底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突然有一丝痛楚。
傅雁容走时,眼神中那一丝犹豫和痛楚,实是掩饰不掉的。她要问的到底是什么?郑司楚想着。虽然一路上傅雁容一直和自己谈笑,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心里的痛苦。她夹在南北双方之间,为了自己背弃了父兄,可自己却又是朝不保夕。如果再造共和真的失败了,她自是能回去,可她的这一生,一定也会沉浸在痛苦之中。
她要问的,也许就是将来么?可是郑司楚心底却又觉得不对。傅雁容年纪虽轻,又是个女子,但他也明白傅雁容的才智绝不在自己之下。她决定了做什么,肯定已经有了决心。那么,她的真正用意,也许是提醒自己。可是提醒了自己,势必又要对父兄不利,如此才让她痛苦。那么,她要提醒自己什么?
郑司楚坐了下来。提醒李继源的能力?李继源确实很有能力,可他越有能力,也越能做出决断。对于句罗来说,在中原南北双方之间得到最大的收益,才是最为现实的。现在句罗依附北方,不过是给北方锦上添花。但如果帮助南方,胜利后,他们肯定能有更多好处。这一点是郑司楚最大的底气,李继源也肯定能看到,所以他对李继源并没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是傅雁容多虑?可郑司楚也更明白傅雁容的能力。她虽然一直不愿意搅进南北相争这趟浑水中,可是这个少女的智慧,却是连他都不得不折服。
她一定要提醒自己什么。郑司楚几乎想过去追问傅雁容,到底想提醒自己什么,但又没动身。如果去追问了,只怕会被傅雁容看不起,另一方面要她明说亦是难为她。毕竟,自己现在是与她父兄作对。
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这时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这正李继源的声音。郑司楚一开门,见李继源正站在门口。他道:“李将军,大王有回音了么?”
李继源笑了笑道:“大王正与众臣商议。郑将军,海上劳顿,只怕也辛苦了,是否有意随在下去一观市容?”
观市容是假,这李继源多半是想旁敲侧击,探听一下自己的底细了。郑司楚心里也打着同样的念头,便道:“正好,有劳李将军。”
“马已备好了,郑将军请。”
他们出门,外面已有个士兵牵着两匹马过来。李继源跳上一匹,笑道:“郑将军,请。”
郑司楚见这两匹马都十分高大,赞了一句:“好马。”虽然还未必比得上自己的飞羽,但这两匹也的确是千挑万选的好马。两人上了马,走出金刚院,李继源道:“郑将军,有句话不知说出来冒不冒昧?”
“李将军请说。”
李继源也不看他,目光只是看着前面,沉声道:“中原多事,南北交兵,不知眼下双方哪边占优?”
果然来了。郑司楚心里便是一沉。他很想说南方再造共和联盟已稳操左券,但他也知道李继源不可能不知道中原局势,自己这样当面说瞎话,只会让他看不起。他道:“北军势大,但南军得道多助,短时间里,胜负尚未可知。”
李继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听说中原南北双方都奉共和为主旨,为何又要动起刀兵?”
这句话倒不太好说。郑司楚顿了顿道:“南北双方,虽然同奉共和,但北方大统制独断专行,已无共和之实。”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人独断,但英明神武,只怕比众说纷纭更好点。”李继源笑了笑,带住马道:“郑将军,我国向来奉大王为主,大王睿智英明,百姓一般安居乐业。太平岁月,总比妄动刀兵要好。”
太平岁月比妄动刀兵要好,这话郑司楚倒也同意。只是这般一说,有点象是指责南方无事生非了。他道:“不错。家天下者,若主上英明,一般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人独断,一意孤行,旁人无从置喙,一旦执政者出现偏差,最终便只能让天下万劫不复。李将军不嫌我冒昧的话,可记得贵国昏溺侯故事?”
昏溺侯名叫金敏安,是数百年前的句罗王。金敏安少耽诗书,聪慧过人,刚即位时,人人都说敏安王乃是一代明王。而金敏安即位后,也的确英明,句罗国泰民安,国势蒸蒸日上。随着句罗国力的增强,中原却正值多事之秋,号称十八家诸侯,七十二处狼烟,刀兵四起,那时前朝大帝尚是一方叛军之首,还不曾脱颖而出。敏安王觉得相形之下,句罗已能反客为主,有入主中原的可能。句罗向来是中原藩属,他们都不觉自己是外国,只觉自己也有统治中原的资格,便发倾国之兵西侵。开始战事极其顺利,句罗占去了中原东北大片土地,句罗不仅将白蟒山夺得,还夺去了一块比句罗本岛还要大一些的地盘。但随着中原尘埃落定,大帝建立新朝,命句罗退兵,金敏安心有不甘,公然反抗,结果大帝和句罗起了战火。句罗虽然有了十来年太平岁月,积聚甚多,可随着战事加剧,以前的积聚消耗殆尽。敏安王此时仍然不肯置休,下了碎国谕,号称“不惜碎尽句罗,亦须底定中原”,结果本来富庶的句罗短短几年间急转直下,丧兵无数,民不聊生,当大帝的军队集结已毕,准备跨海东征,将句罗收为行省时,敏安王仍然不顾一切地要全民皆兵,誓死一战。这时敏安王之弟见句罗有灭国之虞,联合朝中大臣发动政变,在朝上刺杀敏安王,废其王号,谥以“昏溺”二宇,向大帝求和,表示尽退所侵之地,永为藩属,大帝才没有灭掉句罗,允其保留王号。句罗人对句罗王一向恭顺,唯独对昏溺侯,却是唾骂至今,说他胡作非为,害苦苍生,连前十几年的德政都一笔勾销了。句罗王系数百,一共也就出过三个昏王,昏溺侯名列第一。
这也是句罗人引为国耻之事,听郑司楚说起这事,李继源脸上有点泛红,噎得说不出话来。郑司楚见他说不出话来,只怕会恼羞成怒,忙又道:“昏溺侯如此无道,幸继位的敏仁王英明,因此句罗仍可复国。但李将军,万一当时敏仁王亦如昏溺侯一般一意孤行,群臣纵然不满,又有何力回天?如今中原大统制一如昏溺侯,南方再造共和联盟也正是纠其偏差,此正是家天下与万众之天下的差别。”
李继源干笑了笑道:“没想到,郑将军对我句罗史事也如此熟悉。”
其实郑司楚虽然好读书,但以前并不算如何熟于句罗史事。只是这一次要来句罗,一路上他临阵磨枪,无日不在读书,更有个博览群书的傅雁容在侧,抉幽发微,现在他虽然还比不上句罗史官这样张嘴即来,实已比一般句罗人更熟悉历史了。听得李继源这般说,他道:“古人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废。李将军,有些话心照不宣,在下多说无益,但大统制如此妄为,将来若他仍然一意孤行,妄动刀兵,对句罗来说,只怕也不是件好事。”
李继源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大统制的为人,他也算知之甚明了。大统制治国已经那么多年,不惜劳师远征,一定要灭掉西原一个小小的楚都城,在句罗人眼里,不自觉地便想到史上所载的大帝来。大帝武功极盛,但最终也放过句罗一马,而大统制连一个楚都城都不肯放过,特别是句罗上一次请求中原割白蟒山,大统制的回复极其严厉,让他们心有余悸,只怕这事已经惹恼了大统制,将来句罗仍会因此吃苦头。他道:“句罗与中原,实无大仇。不知南方对白蟒山有何处置?”
一听他说到白蟒山,郑司楚便知李继源问到根源上了。白蟒山是句罗人心中隐痛,传说句罗始祖便是起于白蟒山,上古时句罗与中原尚是一体,始祖自此东进,最终在句罗立国。白蟒山对句罗人来说,实是圣山,结果这圣山成了异国,连想去祭祖都不成,实在接受不了。郑司楚道:“我申盟主已有意向,割土虽然不可,但白蟒山可以租借之名,交付句罗。此时我带来的国书中已然写明,大王定能因此做出决断。”
郑司楚带来的国书中,说可以将白蟒山租与句罗。至于租金,依减朝贡一半办理。句罗向中原朝贡,那是从前朝就开始的,虽然中原已经成了共和国,朝贡仍然未断,上回大统制要句罗运送战舰,便是依此例。申士图的国书中说,再造共和一旦胜利,朝贡之例便废除,保留一半作为白蟒山租金。这对于句罗来说,诱惑力也不算小,何况现在大统制已多次要求句罗征发临时朝贡,虽说句罗太平了许久,但几十年前差点被岛夷灭国,元气尚未全复,大统制现在又屡要朝贡,句罗人深以为苦。这一点,也是郑司楚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另一半信心所在。
李继源顿了顿,笑道:“这些事自有大王斟酌,郑将军,我们还是四处看看吧。不知郑将军能不能饮酒?我句罗有名酿碧波清,不可不尝。”
郑司楚对喝酒其实也很有点兴趣,以前有事没事,总喜欢小酌几杯,但和宣鸣雷发誓说不得胜利,再不喝酒,便笑道:“这个对不住李将军了,眼下我已戒酒,只待将来再来叨扰。”
李继源听他说戒了酒,笑道:“原来如此。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与郑将军畅饮。”他说着,手中鞭梢一指道:“前方便是我属下水师军营,郑将军可否一观我军军容?”
一听得要看军容,郑司楚倒大感兴趣。要和句罗联盟,不管成不成功,知道一下句罗军的战力总没有坏处。他道:“甚好,请李将军引路。”
他们向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守兵见李继源过来,齐齐肃立举枪致意。李继源在马上还了一礼道:“郑将军,我国化外之地,军容不整,见笑了。”
他说是“军容不整”,但郑司楚看去,只见里面营房整整齐齐,当中一个操场上,许多士兵正在出操,模样与五羊城水军营相去无几。五羊水军号称天下之冠,但看起来,句罗水军毫不逊色。他们一进去,有几骑马正在练习骑射,一见他们,有三个军官过来行礼道:“李将军。”
李继源还了一礼道:“这位乃是中原名将郑司楚将军。郑将军,这是在下的几位副手,当先那人复胜西门,表字承束,第二个叫全明焕,最后一个叫申柄薪,倒与贵国申公本家。”
句罗人其实也是中原人后裔,李继源说是本家,倒并非纯属客套。可不过申士图生在五羊城,这申柄薪世居句罗,这本家八杆子都打不着。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三位将军。”
李继源笑道:“久闻贵国五羊城水军有水天三杰之号,我这三位副将也有个小小名号,称为东海三蛟。区区匪号,郑将军见笑了。”
郑司楚见这西门承束、全明焕和申柄薪三人,精神内聚,十分精干,虽是水军,但骑在马上却十分纯熟,问道:“句罗水军也练骑军么?”
“水军若不能在陆地作战,便如人只剩一足。先父所著兵书中,屡屡强调这一点,因此在下练兵,水陆皆不偏废。”
郑司楚道:“不知李将军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李继源说起父亲,脸上露出得色,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些:“先父上尧下天,不知郑将军可曾听说过?”
郑司楚“啊”了一声,惊道:“李尧天李将军便是令尊?真是失敬了。”
李尧天在句罗的名声,实可称为军中之神,在中原的名声也不小。郑司楚读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好几次提到他,对他推崇备至。特别是他后来知道生父楚休红生前与李尧天交情莫逆,对李尧天这人也更增好感。李继源见他对自己父亲如此推重,更为得意,也有点意外道:“郑将军听说过先父?”
“是。久闻李尧天将军才是天下水军第一名将,当今北军的邓帅,也对他极为心折。”
这话倒不是虚言,在船上他和傅雁容说起句罗之事,傅雁容说父亲就说过,当今水战自己可称第一,但有位故人的水战之才还在自己之上,便是句罗李尧天。可惜李尧天天不假年,征倭遇风失利,战死在倭岛,不然胡继棠也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了。李继源听他说邓沧澜都推许先父,而说起邓沧澜也是尊称,越发对郑司楚高看一线,心想这人虽然和邓沧澜是死敌,却有不掩人善的大度。邓沧澜曾助句罗人抵御倭人入侵,他在句罗名声极大,因此虽然现在句罗人对大统制颇有不满,仍因为邓沧澜在,一直对中原还很恭顺。其实郑司楚向来尊敬邓沧澜,更不要说邓沧澜是傅雁容的义父。
李继源道:“不过,听说邓帅在郑将军手下也吃了个败仗,现在的中原,水战实是郑将军为第一了。”
郑司楚听他又说起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有点不太自在,只是道:“这个实是不实。胜负乃兵家常事,一仗胜负,说明不了如何。”
他们边说边走,离操场已更近了。看到李继源过来,这时在操场边围观的士卒全部举枪致敬,场中有两人正在斗枪,一时也停了下来。李继源高声道:“你们练着,不必停手。”说罢向郑司楚道:“郑将军,您看我军中这些士卒,还有可取之处么?”
句罗的练兵之道也一如中原,平时练枪用的亦是白垩枪。郑司楚见场中两人,一个身上斑斑驳驳,尽是白灰,另一人身上却连一个点都没有,说道:“贵军实是精锐。”
这话当然也是客套。郑司楚自己练骑军时,比这儿更加严厉。想起自己练成的这支骑军现在由石望尘指挥,不知到了什么程度,却一直没能有用武之地,不觉陷入了沉思。李继源不知他想起心事,见他有点不以为然,暗暗有点不满,笑道:“让郑将军见笑了。不知郑将军有无兴趣,也下场练两手,好让我军开开眼?”
他的话里,突然多了几分敌意。郑司楚心头一凛,心知自己走了走神,让他心中不忿,忙笑道:“岂敢。贵军如此精锐,我这点枪马才不值一哂。”
他不客气还好,一客气,连那东海三蛟眼里都有了点敌意,心想你郑司楚名气虽大,但句罗水军在本国称雄,岂是易与,你看不起人,也太狂妄了。一边西门承束插嘴道:“郑将军,军中比试,点到即止,我等久慕将军威名,也想开开眼界。”
郑司楚听他的口气,似是要逼着自己下场,心中更增不安,心想确实走不得神。刚才和李继源还谈得很好,只道给这次谈判打下了扎实的一步,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现在比不比都不好,若自己一旦失利,那肯定被他们看不起。只是他对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极有自信,心想纵然你们枪术再高,总有应付之道,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的本事,也好给自己增添点份量,便道:“那也无妨。只是我身上并无软甲,如此奈何?”
李继源见他答应了,心头更恼,忖道:“好,那我就让你这中原水战第一名将出出丑。”郑司楚的名声虽响,但他听到的只是“水战第一”,只道郑司楚是水军将领,心想你不要以为我这支人马乃是水军,枪马便弱了,让你明白一下也好,马上道:“这个容易。来人,给郑将军找一件合身的软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战袍,他里面却穿着一件漆黑的软甲,伸手便取过一支白垩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