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徐鸿渐心里,翻来覆去不知是种什么滋味。这一次起事,竟然在转瞬间就被瓦解,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本来他还传令下去,要城头诸军随他冲出城去,但令是传下去了,遵令的却绝无仅有,除了身边的亲兵,只有几支小队,而看这几队人亦是兵无战心,只怕想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去都很难。好在城头的士兵虽然不遵号令,倒也并没有拦阻,只是目送这一队人冲下城去。
天要亡我么?徐鸿渐想着。他自命枪马娴熟,深通兵法,而结义大哥万里云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只觉两人坐镇西靖城,当如金汤之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算起来,从正式举旗到现在,连一天时间都不到,便成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回想当初的自命不凡,几成笑话。
徐鸿渐倒真的想笑一笑,边上一个亲兵却惊叫道:“徐将军,城门开了!”
西靖城的城门非常厚实,用攻城车来撞,大概也要撞好半天才能开。只是徐鸿渐一走,城头的士兵哪里还肯卖命,自有人开门放城外的中央军进来。城门一开,城外的刘安国还不知究竟,一时倒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在外严阵以待。徐鸿渐知道想往东走,那是自投罗网,唯一的希望还是往西。他将手中长枪一挥,喝道:“随我冲!”
徐鸿渐的亲兵虽然不及万里云的亲卫队,却也是他亲手训练,个个都不比寻常,随着徐鸿渐一声号令,齐向城下冲来。跟随他的还有三百余人,这些人已心怀必死之念,冲下来声势亦复不小。徐鸿渐只盼着一鼓作气,能够向西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到时尚有可为,可是前面的人马冲了没几步,便传来一阵惨叫,冲在最前的骑兵纷纷落马,前进之势立被阻住。
是哪支人马?徐鸿渐手下这些人是从城头冲下来的,骑兵已不到三十人,此时却一下损失了一半。没有了骑兵冲阵,想要再冲出去真有如登天之难。他心中一痛,一催胯下马,手持长枪便向前冲去。
徐鸿渐的枪术,在军中赫赫有名,不过因为他在万里云身边已久不上战阵,枪术到底有多强,很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实。他一冲上前,冲锋弓队已认出了他,马上有五六个人围了上来。这几人还是当初陆明夷做百户时的麾下,枪术较他人都要高出一筹,见徐鸿渐冲上,全都想夺下这首功,五六支长枪几乎同时向徐鸿渐刺来,几乎在他身侧布下了一道枪网。只是他们的枪还不曾刺到徐鸿渐身前,徐鸿渐的长枪来得却更快,一伸一缩,冲在最前的一个冲锋弓队当心已中了一枪,立时滚鞍落马。徐鸿渐枪势如飞电,刺杀了一个冲锋弓队,长枪又是一伸一缩,余势不绝,向另一个冲锋弓队前心点去。只是这人枪术甚是高强,虽然徐鸿渐这一式杀手厉害无比,毕竟是前一枪的余势,身子在马上一侧,已躲过了要害,但徐鸿渐的长枪真如鬼神莫测,要害虽然闪过,枪尖还是刺中了他的肩头,这人纵然坚忍,这一枪入肉有寸许,疼得他惨呼一声,手中长枪也握不住了。
陆明夷此时尚不在最前,他听得前面那冲锋弓队员的惨叫,心头便是一凛,忖道:“是徐鸿渐还是王离?”现在冲锋弓队比徐鸿渐带下的那支人马多得多,已占尽优势,但几个冲锋弓队围攻,居然不敌,敌方不是徐鸿渐便是王离了。他双脚一踢马腹,战马厉嘶一声,猛地冲上前去。此时徐鸿渐长枪已带了回来,在身前盘了半个圈子,正待再次出枪。这一式乃是黑眚枪中的杀手,徐鸿渐当初见王离会黑眚枪,一直有意将黑眚枪与白瞳枪合二为一,因此提拔王离为副将后,时常与他切磋。白瞳擅守,黑眚擅攻,只是他练黑眚枪毕竟时日未久,尚不能十分熟练,出枪刺中两人后,枪势已绝,正要回枪再刺,眼前忽地冲来一骑,他见冲上来的乃是陆明夷,心头一凛,知道这少年将领枪术不下于王离,心想自己黑眚枪毕竟不太熟,手腕趁势一抖,已化成白瞳枪一招半月式,但心头还是有点怯意。
徐鸿渐变招极快,陆明夷来得虽快,枪势虽急,但长枪甫出,却如击巨盾,已被徐鸿渐格开。徐鸿渐格开他一枪,却觉陆明夷的力量并不甚大,心中一定,喝道:“小贼,去吧!”长枪猛地向陆明夷刺去。陆明夷与徐鸿渐对了一枪,只觉徐鸿渐枪势沉重,知道自己力战之下,力量已是不足,徐鸿渐这一枪来势却快,只怕要挡不住,右手腕便是一转。他这长枪是两柄短枪接驳起来,这般打开,左手短枪压住了徐鸿渐枪头当然压不住,右手短枪却猛地砸了下来,“砰”一声,正砸在徐鸿渐枪杆上,喝道:“一起上,刺他的马!”
徐鸿渐枪术高明,如果与他对枪,现在自己只怕亦非此人对手。但实战中枪术并不能决定一切,陆明夷也已抱了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心思,两杆短枪只守不攻,只是搅住徐鸿渐的枪尖。他短枪不如徐鸿渐的枪长,当然不能攻击徐鸿渐,但这般只守不攻,徐鸿渐也破不了他的守势,边上几个冲锋弓队先前见徐鸿渐一个照面就伤了两人,旁人都有点胆怯,但这时陆明夷缠住了徐鸿渐的长枪,他们怯意全去,已齐齐上前。这几人枪术亦非泛泛,照陆明夷的话,也不与徐鸿渐斗枪,只是循机刺他的战马。徐鸿渐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才对了两枪便觉左支右绌,心中叫苦,忖道:“这等无赖战法!我要死在这儿么?”
徐鸿渐枪术虽高,可实战的经验其实并不多,陆明夷两支短枪搅住了他的长枪脱不了身,边上诸人冲来他便应付不了了,他心知自己坐骑若伤,那再也不可能脱身,这战法虽然无赖,却正中他的要害。徐鸿渐的亲兵见主将遇险,只待上前解围,可那些多是步兵,而且冲锋弓队人数本来就比他们还多,而且都是骑兵,虽然想过来帮忙,可哪里过得来,反而被逼得渐渐退却,只剩了徐鸿渐一个人被围在此间。徐鸿渐本想凭自己的本领杀开一条血路,可血路没杀开,自己都已岌岌可危,心中更是着忙,坐骑亦不住喘着粗气一路打转。这时一个冲锋弓队飞马冲来,挺枪便刺,徐鸿渐见这人来势凶猛,心下着忙,长枪一带,只待先挡过这一枪再说。只是他斗到此时,已架不住这等乱枪齐攻,长枪还不曾举起,另一边一个冲锋弓队飞马掠过他身侧,长枪却不是刺出,而是在他身侧一划。徐鸿渐正在应付左边,右边这人来得太快了,再想回防哪里来得及,那人的长枪在徐鸿渐的坐骑上狠狠划了道口子。徐鸿渐的战马是匹良马,可也经不住这样的重创,疼得一声暴叫,猛地人立起来,将徐鸿渐直摔落马下。
陆明夷见徐鸿渐落马,心中一定,正待麾军上前将他生擒,边上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一个人冲破了那边冲锋弓队的包围,已到徐鸿渐身前,身子一弯,一把抓住了徐鸿渐的腰带,将他拖了上来。当初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与薛庭轩斗枪落败,摔下马来时,是陆明夷飞马冲出,将毕炜救起。陆明夷见这人救徐鸿渐的姿势与自己当初如出一辙,只是出手似乎更干脆利落,惊道:“王离!”
那人正是王离。王离知道徐鸿渐对自己生了疑心后,心中极是沮丧,但徐鸿渐决定突围,他仍然跟着徐鸿渐而来。刚才他也被冲锋弓队挡在外围,围着他的正好是当初他的手下,王离不忍对这些旧部下杀手,一直冲杀不出,待见徐鸿渐落马,他心中一急,催马便冲出重围。本来围着他的冲锋弓队可以趁机将他乱枪刺死,可是王离出手一直颇留情面,他们也不忍对这老上司下手,结果被王离冲了出来。王离号称弓马枪三绝,马术之强,实是惊人,虽然情急,但出手极准,徐鸿渐还不曾落地便被他拎了上来。
徐鸿渐坐骑受伤后落马,只道必死,没想到被王离救起。纵然逃过这一劫,也不过多活片刻,他心中还是极为感慨。对王离,他向来赏识器重,可到了这时候,主持对付自己的正是冲锋弓队,他对王离已生猜忌,正想王离是不是趁机想擒住自己交出去好立功赎罪,却听王离小声道:“徐将军,我去夺一匹马,护着你杀出去!”
徐鸿渐做梦也没想到王离会不顾生死来救自己,还不曾回答,王离已向那个伤了王离战马的冲锋弓队员冲了过去。他此时一马双驮,已不够灵活,那人刺伤了徐鸿渐的战马,正在带转马来准备以竟全功,哪想到突然杀出个王离。王离的本事,冲锋弓队里个个都知道,脸不禁一下变得煞白。王离的坐骑纵然因为乘了两人而不够灵活,可那人居然反应不过来。王离手中长枪正待向他前心刺去,可枪到那人胸前时,心中不知怎么一软,口中喝道:“下去!”枪从那人身侧穿去,横枪一扫。这等出手,以那人的本领本来足以挡开,可那人对王离实是惧怕,闪都没闪,王离的长枪扫到他前心,这人惊叫一声,从马后翻身落下。王离左手抓住了徐鸿渐,喝道:“坐稳了!”右臂一用力,已将徐鸿渐抛上了马。
王离夺马,直如电闪雷鸣,围在周围还有五六个冲锋弓队,但每个人都惊得呆了,谁都没有拦阻。徐鸿渐的马术也极是了得,一落到那匹马背,双脚一下插入马蹬,心中生起了一线希望,正想着说不定真能逃出去,哪知身下坐骑又是一声惨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却是战马前额中了一箭。徐鸿渐骑术再高,这回也无计可施,连人带马倒了下来,一条腿压在了马身之下,“喀”一声,腿骨都已压折,疼得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王离见夺到了马,又生了这等意外,又气又急,抬头看去,只见陆明夷弯弓搭箭,弦上还扣了支箭对着自己,方才这一箭正是他射出的。此时雨正如注,弓弦被打湿后弹力不足,照理是射不出箭来的,却不知陆明夷为什么还能射箭。王离向来自诩弓马枪三绝,箭术更是第一,但自觉在这样的雨天里自己射不出箭,愤怒之余,心头亦生沮丧,喝道:“陆明夷,你好!你好!”
陆明夷射出这一箭,亦是竭尽全力。弓弦被打湿后,准头和劲力都大不如常,但这一箭仍然正中徐鸿渐坐骑前额,他亦有点暗叫侥幸。听见王离的喝声,他抬起头看了看王离,朗声道:“王将军,执迷不误,实属不智,你还要迷途不知返么?”
王离怎么不知已是身临绝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他吁了口气,伸手抹了下脸上雨水,笑道:“国士遇之,国士报之。王离今日,命尽此地,你有本事便上来拿吧!”说罢,将长枪抖了抖,抖去了枪上雨水,一催战马,便向陆明夷冲来。
王离已是抱定必死之念,陆明夷弦上还搭了支箭,纵然劲力不足,这一箭射出,王离多半也闪不过。但他见王离向自己冲来,暗叹一声,伸手将弓箭向边上一扔,从背后抽出两支短枪,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嘴里喝道:“谁也不要上来!”
边上的冲锋弓队见王离孤注一掷,本来已准备上前围攻,但听得陆明夷喝止,全都勒住了马。两匹战马相向疾驰,冲得极快,“当”一声,已过了一个照面。听得这声音,周围的人全都心为之一震,忖道:“是谁输了?”这等决一生死的格斗,胜负转瞬间便可见分晓,若是陆明夷在这当口被王离刺落马下,实是太过冤枉,可陆明夷明明白白不许旁人上前,冲锋弓队本来军纪极严,自陆明夷执掌后更是严整,谁也不敢上前,便是齐亮亦只在外围。他比谁都更关心陆明夷,见两匹战马一个交错,失声道:“明夷!”
在这一瞬间,陆明夷与王离实已对了三枪。陆明夷知道自己力量已是不足,本来实不该与王离这般单独格斗,可是一想到当初王离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他胸口就如同有烈火熊熊燃起,两臂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量。这三枪直如电光石火,在两马交错的短短一瞬发出,他直到冲过去后还有点怔忡,一直有种自己前心已中了一枪,鲜血正汩汩而出的错觉,但低头看去,并没见身上有伤口,这才定了定神,喝道:“谁也不要上来!”说着,一边带转马来。
他把马带转,却见那边的王离也在转过马来。雨越来越大,眼前几乎被雨帘遮住,陆明夷几乎要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只觉对面的王离异乎寻常的高大。
这般斗枪,真是不智。
陆明夷想着。他熟读兵法,深知为将不逞匹夫之勇的道理,可是这一次却有个坚如磐石的信念,就是定要让王离看看自己的本领已到了何等地步。当初王离对他很不以为然,总觉得他是运气好,救了毕炜上将军一命,因此被提拔起来,陆明夷想的就是要让王离知道,自己不是靠一点运气爬起来的,所以才会冒这个险与王离单挑。只是与王离的这一个照面让他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心底也隐隐有点惧意。不过,胸中的烈火却越燃越旺,几乎要穿胸喷出,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雷鸣一般吼着:“不成!定要拿下他!”
他心中如烈火在燃起,王离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寒若冰霜。这一战,本来就没有胜利的可能,他想的只是要在死前让眼前这些人看看,纵然王离身死此役,弓马枪三绝终是天下无双。可是与陆明夷对过一个照面,让他这信念如烈日下的寒冰一般瞬间瓦解。方才这三枪,已是他生平绝技,更是怀着必死的信念使出,比平时更加纯熟。但即使这三枪,也没能奈何得了陆明夷。陆明夷厮杀至此,力量一定已比自己不如了,但就算这样也没能伤他,王离这时终于丧失了一切信心。带转马头,看着对面的陆明夷,王离高声叫道:“陆明夷!”
陆明夷本以为王离又要冲锋,不料他却开始喊话,默然不语,只是隔雨相望。王离将长枪往马鞍上一架,喝道:“陆明夷,王离今日身死,首级便送给你!”说罢,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便要向前心刺去。哪知他刚拔出刀,“嗤”一声,一支短枪破空而来,激得雨点四射,正中他的刀身。王离只觉手一震,腰刀都没能握住,和短枪一起落到了地上积水之中。他一怔,却听陆明夷在对面道:“王将军,头颅大好,不可轻掷,你难道身未死,心先死么?”
王离一怔,却见陆明夷带着马缓缓上前。当初夜摩千风哗变时,王离与他对枪,差点伤在夜摩千风的急三枪下,也是陆明夷以投枪救了自己一命,这一次却是第二次了。陆明夷身材实不及王离高大,可在此时的王离眼里,雨水中的陆明夷有如天神,伟岸无比。陆明夷到了他马前,厉声道:“身有摩云之翅,却无冲霄之志,是为不智。王将军,话已至此,若你还想自戗,陆某不敢阻拦,尽可下马抬刀,否则,随我一起,直冲云霄!”
陆明夷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一道电光闪过,映得周围一片雪亮,一个闷雷随之炸响,就如陆明夷的话真个直冲云霄。
直冲云霄!这四字便如四道闪电,直刺王离心底。王离是个心比天高之人,一直怀着云霄之志,自觉有朝一日定能为天下名将,流芳百世。听得陆明夷这几句话,他眼里登时涌出了泪水,只是雨太大了,谁也看不到此时王离正在流泪,陆明夷也看不到。王离与自己向来不睦,多次刁难自己,但对此人的本领,陆明夷实是钦佩,确实不希望这个将才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王离,你是我第一个目标。现在你已被我超越,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
陆明夷不再看王离,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雨还在下,千万雨点便如千万柄长枪,直直射下,打在他的战甲之上,激得水花一片。现在,目标就是邓帅和薛庭轩了,超越他还要花费几年?当这两人也被自己超越后,下一个目标又该是谁?郑司楚,还是大统制?
终有一天,我将凌于绝顶,将大地山河都踩在脚下!
徐鸿渐与王离都已被擒,剩下的自是群龙无首,再无抵抗。城外的刘安国见西靖城据城坚守,而大雨又突如其来,本在担心自己骑虎难下,这一万人马在城下支撑不了多久,城门却已大开,开始尚以为那是叛军的计谋,待看到有传令兵前来,说冲锋弓队的陆明夷将军已平定了叛乱,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个叛首都遭擒获,真如天上掉馅饼一般喜出望外。不过他甚是老成持重,尚不敢全信,一直等到城门大开,冲锋弓队押着万里云和徐鸿渐两个俘虏出来,这才不疑,迎上前道:“是陆明夷将军么?”
陆明夷不过是个翼尉,比刘安国要低两级,只是陆明夷先前在东阳城一战功劳甚大,是邓沧澜向大统制上书请求嘉奖的两个少年军官之一,更是邓沧澜密报万里云有异动的紧急文书中提到的西靖城里可为内应之人,所以刘安国也知道有这一号人物。不过在刘安国心目中,本以为这陆明夷充其量不过能起点里应外合的作用,没想到这少年军官居然能只手回澜,一举粉碎了万里云的叛乱计划,此时心中既有点意外,更多的是佩服。陆明夷见他迎上来,在马上深施一礼道:“刘将军,末将陆明夷在此,叛首万里云与徐鸿渐二人都已被擒获,请刘将军发落。”
刘安国看了看城头。现在城头上,徐鸿渐不久起刚换过的旗号又正在被换下,那些风云旗仅仅挂了半天时间,便被扔在泥水中。他又看了看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朗声笑道:“陆将军真是少年有为,力挽狂澜,立下这一件奇功,刘某佩服之至。那些从犯呢?”
陆明夷道:“刘将军,先前万里云曾强逼诸军将领与他歃血为盟,此时众将大多还在帅府之中。不过众将中有不少并不认同万里云逆行,只不过迫于淫威,不敢不从,还请刘将军明察。”
刘安国哼了一声道:“知其大逆而不敢违,是即有罪!陆将军,刘某来时,大统制便曾亲笔下谕,凡知情不报者,皆以从逆论处。既然与叛首歃血,更属不赦之罪,一律下狱清查!”
陆明夷呆了呆。徐鸿渐刚被擒获,他尚无暇顾及旁事,只是粗略听了俘虏交待先前帅府发生的事后,让彭启南和朱震两人火速压制帅府那些万里云余党。现在聚集在帅府中的军官,已是昌都军的中坚,如果不是万里云不太相信冲锋弓队,自己本来也会被强迫歃血,若不然自己也要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下狱治罪了。他顿了顿,又道:“刘将军,此事当从长计议。帅府之中,尽是昌都军的中高层军官,若一律下狱,只怕会让昌都军军心不稳,万一有变,更难收拾。”
刘安国喝道:“陆将军,乱世用重典,何况这等大逆之罪,若不加以铁腕,如何儆人效尤!”他喝斥了一句,马上又省得陆明夷乃是平定此乱的最大功臣,接下来大统制肯定会重重有赏,自己终不能拿中央军的架子来压他,便放缓了口气道:“陆将军宅心仁厚,刘某佩服,但有罪便是有罪,只是要明察秋毫,不错杀,不错放。”
听了刘安国的话,陆明夷暗暗叹息。刘安国也算是宿将了吧,但此人实在已是一副官腔,几乎完全没了军人的锐气和锋芒。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谨遵刘将军号令。”
刘安国说要一律严查,其实陆明夷也希望他会这么做。因为能不被治罪的校尉只剩彭启南和朱震两个了,翼尉包括自己在内,也不过十来个而已,如此一来,自己更有出头的机会。只是想归这么想,陆明夷还是觉得如此做法未免过于严苛。万里云执掌大权时,下面的军官又有什么办法好违抗?可刘安国说这是大统制的意思,那么再无回转的余地,只能这么做了。纵然这样严查其实对自己更为有利,只是想到那么多昌都军的中坚军官受牵连,他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自己能做的,只有尽量为那些军官开脱吧。他想着,向刘安国道:“刘将军,此间雨水正大,还是请刘将军进帅府更衣后再做定夺。”
这场雨来得突然,刘安国身上也已被淋了个透湿。他点点头道:“好,请陆将军带路。”
当一万中央军进入城里时,西靖城的混乱已渐渐平息。各路人马的中高层军官都被叫到帅府中,当朱震和彭启南两部各处宣示,他们听得万里云失机,纵然有万里云的亲信军官不顾一切,下令发动进攻,听从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反而被下级军官反制。少数有异动的部队夹在大军之中,此时大多也已经被朱彭两人平定。刘安国到了帅府,换过了衣服,在等候朱震和彭启南前来复命的当口,陆明夷向他细细汇报了先前之事。原来鲍霆率军出城,宣称要抵御来犯的狄人军,却不知已落入了陆明夷的计策。陆明夷已经察觉了万里云这条计策,便双管齐下,让米德志假冒鲍霆的名义去联络那支狄人,说计划有变,先把鲍霆的外援断了,自己再以狄人军的名义前来求见鲍霆。鲍霆是个粗人,见安排好的狄人军居然撤退,正在大惑不解,听得狄人派使者前来,只道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连忙召见,却被陆明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解决掉鲍霆后,就以鲍霆名义下令,说西靖城有军队哗变,即刻回援,将鲍霆的亲信将领召来后尽数拿下。万里云本想防止封召进反抗,因此鲍霆现在带的这支队伍基本上是封召进的班底,下级军官基本上都是封召进旧部,当他的亲信军官被拿下后,封召进旧部亦是大为惊异,陆明夷再将万里云要叛乱之事言明,得到彭启南与朱震两将的协助,从而顺利诈出万里云,将他一举擒获。陆明夷身上有元帅邓沧澜的密令,加上彭启南与朱震两将全力支持,这才如此顺利。
刘安国听陆明夷侃侃而谈,心中亦是大为惊叹,心想这少年军官怪不得受邓帅如此赏识,果然非同凡响。此时朱彭两人处理了善后之事前来复命,这两人倒甚是厚道,将功劳尽归陆明夷,说这都是陆明夷的安排。刘安国听他们汇报得井井有条,看来昌都军虽然经此大乱,军官几乎全军覆没,但部队实力却无大损,心情大佳。等他们汇报完了,刘安国站起来道:“两位将军识大体,明事理,诚共和国之良将,可惜封将军为国损躯,刘某定要向大统制汇报请恤。诸军之事,还望几位将军一力主持。”
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都应了一声。接下来几日,刘安国一边等候大统制的意见,一边对参与万里云歃血之仪的众将进行清查。他清查的本事却比领兵的本事大得多了,五日里,已判了二十余例斩决,三十多例革职监禁,其余的或多或少都或阵职或处分,到帅府中的军官竟连一个脱罪的都没有。
昌都军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如今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三人隐隐已成昌都军的临时主将了。他们先前交往并不算多,但经此一事,朱震和彭启南都觉陆明夷这后辈手段高强,胆略过人,自甘居于下属,因此他们虽然军衔都比陆明夷高一级,却事事听从陆明夷安排。到了第五日上,大统制的手谕发来了,对刘安国的清查一律批准,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万里云与徐鸿渐押赴雾云城斩首号令。
与处罚的严厉对应,奖赏令也同时下达了。昌都军的军区长自刘安国接任,朱震与彭启南则升为都尉,而此役中陆明夷因为功劳极大,也破格升为都尉。因为刘安国要押送万里云和徐鸿渐回雾云城,在此期间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权领昌都军军权,其余参与平定叛乱的军官和士兵都有封赏。
这一日,便是刘安国回雾云城的日子了。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一同送行。看着刘安国押送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东去,三人都不胜唏嘘。彭启南小声道:“可惜,真是可惜。”
他说的可惜,指的是万里云。仅仅几天相处,他们三人都看出刘安国这人实是名过其实,掌兵无力。从为将这角度来看,万里云深通兵法,驭下得法,比刘安国要称职得多。刘安国虽然为将已久,却沾染了太多的官场习气,将来他成为昌都军军区长,名震天下的昌都军只怕战力会下一个台阶。朱震心里也在这么想,但看了看陆明夷,也小声道:“为将者,当忠于国,尽于职。万将军行此大逆之事,怪不得旁人。”
陆明夷在一旁也在为万里云可惜,因为万里云在毕炜战死后执掌昌都军,兢兢业业,使昌都军声威不落,实非无功。但这人领兵有方,却看不清形势。方才见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在囚车里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回想当初他们的意气风发,更令人不胜今昔之感。听朱震这般说,他叹了口气道:“朱兄,尽快回城吧,现在城中仍是人心惶惶,要尽快平定下来。”
万里云的失策,在于他过于迷信自己的力量了。以万里云的能力,如果掌昌都军五年以上,当大得军心,那时若行自立之事,只怕再难撼动。只是五年时间,天下形势又将大变,那时恐怕又没了现在这种机会了。陆明夷此时想的更多的,是时与势。有势更要合时,如此方能成功。再造共和军能在短时间里形成这么大的声势,最主要的还在于申士图经营广阳省已久,在当地培植起坚固的势力来。而乔员朗能够让天水军易帜,关键也在于有五羊军的支持,否则早就被胡继棠打个落花流水。万里云只看到了旁人的成功,却不曾审时度势,这一次一败涂地,亦是不冤。即使没有自己这个意外,万里云即使短时间里自立成功,亦不能长久,大统制绝对不会容许后防这个隐患存在。如此看来,目前能左右天下形势的,仍是大统制与申士图两人。如果照这样下去,最终的胜利者也仍然会是大统制。
可是,这是没有意外的情形下,他得出的结论。如果有意外呢?陆明夷心中默默地想着。意外的契机有很多,倭岛,句罗,还有西原的五德营,都有可能是意外的一环。接下来,战火只会越来越盛,也许,这几方势力或迟或早,都将被卷入烽烟中去。他带转马,朱震和彭启南两人与他并马而行,三人各怀心事,朱彭两人想的是以后昌都军会如何发展,陆明夷想的却是将来这世界会变成怎样,以及自己该如何去做。
现在陆明夷已是昌都军三都尉之一,隐隐然更是三都尉的首席。昌都军发生了这个变乱后,提拔下级军官以补空缺为最紧迫的事了。他一回营,米德志与齐亮都迎了上来。现在他们两人都升了一级,因为陆明夷成为了昌都军的主要军官,冲锋弓队总队长便由米德志担任,齐亮成了副队长。现在陆明夷仍住在冲锋弓队营中。陆明夷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见他们似乎有话要说,问道:“有什么事么?”
米德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陆将军,王离……他一直在绝食。”
陆明夷一怔,诧道:“他绝食了?”
王离被擒后,陆明夷没有把他开在从逆军官名单上,因此刘安国的处分名单里没有他,他也一直被关在冲锋弓队。米德志道:“是啊,那天起,就一直没吃东西,水也不喝。只怕,撑不了两天了。”
王离在冲锋弓队时,因为米德志亦属后进,王离对他虽然没跟对陆明夷一样刁难,但也谈不上交情。不过后来三人曾齐心协力为保存冲锋弓队番号与万里云亲卫队一战,三人间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前些日子他回来还曾回冲锋弓队看望。只是短短几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离心里多半想不开。陆明夷想了想,向齐亮道:“阿亮,你去打理一下冲锋弓队。米兄,我和你去看看王离。”
米德志怔了怔:“陆将军,他只怕不会听劝。”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他真有死念,五天前便有机会。”
他跳下马,和米德志向牢房走去。这牢房是关押犯了军纪的军人的,现在只关了王离一个。走到门口,正见一个伙夫拿着食盒过来,一见两人,这伙夫行了一礼道:“陆将军,米将军。”
陆明夷道:“是给王将军送饭么?”
虽然王离被关着,但这其实是陆明夷为掩过刘安国耳目所采权宜之策,给王离的伙食仍然开的军官灶。这伙夫道:“是啊。只是,他这些天什么都不吃。”
陆明夷道:“给我吧,我来送。”
他接过食盒,与米德志向里走去。一进门,就见王离正坐在榻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听得声音,王离抬起头来,见是陆明夷和米德志,眼里闪烁了一下,却还是没说话。
陆明夷打开铁栏门,走了进去,放下食盒道:“王兄,今日刘安国将军带着万将军和徐将军回雾云城了。”
这句话传入王离耳中,让他的脸颊亦是微微一抽。仅仅五天,王离已是形销骨立,精神亦大是委靡。他苦笑了一下道:“你还称他们为将军么?”
陆明夷道:“将者,不在立场。王兄,万将军与徐将军皆非等闲之辈,只论军人,他们并不辱没。”
王离没想到陆明夷会这么说,又是苦苦一笑,低声道:“只是,他们现在已是死囚,命在旦夕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不错。王兄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我何尝没有此心。然为人在世,当知进退。你可知我先父之命么?”
王离听他说起先父,更是诧异,忍不住问道:“令尊大人是谁?”
陆明夷叹道:“家父名讳上经下渔,只怕你不知道。”
王离却是一震,惊道:“令尊是陆经渔?”
陆明夷听他知道父亲名字,倒是有点意外,诧道:“王兄听到过?”
王离点了点头道:“陆将军乃是前朝名将,听说生平百战百胜,丁帅、莫帅,还有魏、方、于三位上将军,都是他的弟子。没想到陆兄是陆将军哲嗣,以前真个失敬了。”
陆明夷叹道:“难得王兄你知道先父之名。不过说是百战百胜,那也不确。先父虽有知兵之名,但平生最后两战都是败得不可收拾,最终也是战死沙场,而且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王离虽然听说过陆经渔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敬佩的就是历代名将,如果陆明夷不说陆经渔的事,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听,但说起陆经渔最后是战死的,他已觉好奇,忍不住问道:“究竟有谁能战败陆将军?”
“先是败于蛇人。此战非人力能回,不必多说。最后一战,却是败在了前朝楚帅手下。”
楚帅这名字,王离却有点陌生。他道:“楚帅?这人是前朝的元帅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也是先父弟子。当初先父见天下大乱,欲自立一军,以救万民,只是头一仗便对上了楚帅,结果一败涂地。据说当时楚帅得知对敌的乃是先父,欲让先父逃生,但先父万念俱灰,引刀以谢天下。”
这件事,王离从来没听说过。他怔了怔道:“楚帅既然能击败令尊大人,定然也是前朝名将,为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陆明夷苦笑道:“前朝覆灭,连雾云城的街名都改了大半,楚帅是敌国主将,自然被严禁提及。连楚帅也如此下场,先父纵然曾经名满天下,最终亦没几人记得了。”
王离心中已是波涛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听陆明夷说父亲曾经也想自立,结果被楚帅击败,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多半也是万里云差不多的情形。他叹道:“时也命也,终非人力所能左右。”
陆明夷忽地一抬头,朗声道:“错了,王将军。时则天时,终不可违,命却在自己掌握之中。天下事有如滔滔长河,若是随波逐流,终将被席卷而去。但若能奋起,纵是一叶轻舟,也将逆流而上。”
陆明夷前一阵子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大江边与南军交战,看惯了江中舟楫,顺口说来,也是如此。王离听他的声音突然响了,不由一愕,也抬起头,却见陆明夷双眼灼灼发亮,他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心想着凭自己本事扬名立万,万里云自立,他本觉对自己实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居然成了个泡影,因此一时间心灰若死。现在听陆明夷的话,心底似乎死灰复燃,又有点发热,双手亦为之一颤。
他的手这一轻颤,也已落到了陆明夷眼里。陆明夷将手搭在他肩上,沉声道:“王兄,你有摩云之翅,但如果没了冲霄之志,终将委于泥沙。难道你愿意如此么?”
不愿!
王离差点要叫出来。那天他想自尽,腰刀被陆明夷打落后,陆明夷说的也是“直冲云霄”四字,让他打消了死念。现在又听到这话,他眼里又有点亮光。陆明夷见他神色有变,接道:“王兄,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机会只属于生者,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看,外面这天多么广阔,若不能展翅高飞,实是平生大憾。”
王离叹了口气道:“只是……”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王兄,没什么只是,只有将来。过去属于逝者,将来才属于自己。先前我没放你,只因刘将军尚在西靖。现在他已回雾云城了,你若真个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走,我给你去拿盘缠。不然,请王兄成为我的臂膀。”
这话如果是以前从陆明夷口中说出,王离只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听来,他却有种异样的感动。徐鸿渐对他有知遇之恩,但现在陆明夷对自己何尝也不是知遇之恩?只是当初两人地位相等,王离还更高一点,所以对陆明夷总是俯视。现在他已成阶下囚,再听陆明夷这般说,便似从上面传来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来道:“陆兄若不弃,王离甘为陆兄效死!”
他好几天没吃东西,突然站起,人立都立不稳了。一边米德志一直插不上话,见他这般说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热。他和王离本无交情,可这时却觉此人比以往顺眼得多了,忙上前扶住他道:“王兄,你小心点,先吃点东西吧。”
陆明夷见王离答应跟随自己了,心里真个有说不出的高兴。王离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此人能够归顺,实是一大臂膀。他道:“王兄,话也不多说了,你慢慢用饭,我马上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他和米德志走出了牢房,向外面守兵交待了让王离沐浴更衣的事,却听得屋里传来几声抽泣。
那是王离在哭。米德志听得王离居然会哭,大感愕然。当初王离受伤后,因为接骨不得法,另行找良医卸骨接骨,据说因为痛苦非常,也惨叫过一阵,却不曾听说过他会哭。他看了看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
陆明夷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别打扰王兄了。”
王离这种人,只认死理。若他不愿的事,再怎么劝也劝不回。但他心里实是并不甘心如此,陆明夷正是打动了他内心这一点。米德志大为感动,但陆明夷内心深处却并不如何,只是想着:只消是人,终有解决的办法。纵然面前无路可走,但也只要走下去,便是一条坦途。
父亲,只要我踏出一步,即使面前是万丈绝壁,也必将是一道坦途。
他看了看天空,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