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小公主弄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一枝洞箫。
“听说这箫是大荒中不庭山的仙竹所制,天上地下就独一份呀。”保姆锦明夫人看着神龛上高高供奉的洞箫,啧啧地称赞着,“算起来只有六十年前的太华长公主得到过天赐的神镜,后来就再没人能从玄天黄帝庙里求得什么东西了。怪不得卜辞都说公主得到上天眷顾,要嫁给天神……哎呀,公主,你干什么?”
“箫不就是拿来吹的么?”弄玉走上几步,一伸手就从神龛上将那枝不起眼的竹箫取了下来。任凭锦明夫人在一边手足无措地叫着“罪过罪过”,弄玉仔细地打量了两眼那枝箫——平平凡凡半截竹子,根本看不出一丁点仙气。她不甘心地凑到口边一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随手撂在桌案上:“反正我也不会吹,你喜欢就拿去吧。”
“我可不敢。”锦明夫人这回是真吓了一跳,连忙恭恭敬敬地把神箫迎回神龛上去,“这可是玄天黄帝亲赐的,暗合着公主的命运,公主还是应该把它当作神物供奉起来。”
“然后每天早晚烧香磕头是吗?”弄玉立刻揶揄道。
“公主!”锦明夫人知道这个小公主自小被娇纵坏了,却还是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对神灵不敬,是会受到惩罚的啊。”
“又吓唬我,我才不怕呢。”弄玉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啦,我要睡觉了——你别放窗帘,反正你走了我还是会把它们挂起来。”
锦明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侍女们走出了房间。从小弄玉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劣,只要认定的事情就固执地不肯改变,这个脾气随着国君秦穆公的纵容已愈演愈烈,锦明夫人也只能暗暗为她担心而已。
作为诸侯霸主秦穆公最宠爱的女儿,弄玉公主所住的凤台位于咸阳城西侧,台高十丈,完全用青铜铸成,不过随着风吹日晒已逐渐泛出黝黑的光泽。台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每一扇窗户前都挂满了白色的帐缦,晚上可以透过它们看见凤台外梧桐树夭矫的影子。为了防止铜铸的屋子过冷或过热,秦穆公专门令人开凿沟渠,引来城外的醴泉水,流荡在凤台底部八根砥柱之间。秦国人都相信,有了醴泉水,梧桐树,凤台上最终会引来凤凰,因为弄玉公主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天神的。
此时此刻,弄玉终于等到锦明夫人的唠叨声逐渐消失。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外的承露台上。脱掉鞋子,素月的凉意就悠悠地从脚心传上来。躺下身,正对着天幕,即使闭上眼睛,弄玉也能感到星星悬挂在面前。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
辽阔的冰原,到底还要走多久才是尽头?
弄玉的眼睛已有些眩晕了,她无法分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同样颜色的灰白,放眼望去,大地延伸着与天空融为一体,自己就如同在一对半开的蚌壳中行走。难道这一片沉闷压抑的灰白之中,就真的没有其他颜色存在?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冰墙,蜿蜒着阻住去路。摸一摸,针扎一般的寒意瞬间使手指冻得麻木。弄玉有些惊惶,沿着冰墙跑了两步,忽然发现这荒凉死寂的冰原上,赫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就像灰白的幕布上破出的窟窿。弄玉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专心地用手指细细刻着冰墙。
“你在做什么?”弄玉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狂风卷向远方。
“雕刻冰龙。”黑衣人没有抬头,轻轻吹去指甲刮下的冰屑,现出一片鳞片的淡淡痕迹。弄玉这才发现,那冰墙果然是一条匍匐的龙形。
“就用你的手吗?”弄玉吃惊地盯着他黑色衣袖下苍白的手指,瘦硬得如同寒风中突兀的枯枝,貌似坚韧却让人体会到无可奈何的颤抖,“那这条冰龙你做了多久啊?”
“多久?”黑衣人抚摸着冰龙,停下来想了想,“估计有十来天了。”
“才十来天?”弄玉有点不信。没有任何工具想雕刻出这样精致的冰龙,恐怕十个月也不行。
“这里的时间,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慢很多。”黑衣人站直了身体,忽然叹息了一声,这叹息瞬间被冻成了冰晶,喀喇一声摔碎在地上。
“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寂寞,日子就会过得慢。”弄玉说着,好奇地看见黑衣人行若无事地抚摸着冰龙,忍不住又伸出手去,却被火烫一般缩了回来。冰龙身体上那蚀心的寒冷,似乎不是人能承受得住的。
黑衣人忽然转过身来,让弄玉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也结着永不消融的冰霜,现出一种刀削斧劈般的孤寒,连带他的眼睛,也如同冰层下游弋的鱼影,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的眉心,则嵌着一个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花纹如同两条缠绕的小蛇,焕发着流动的光晕,让这张冷漠的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俊美。他指着前面道:“看,那是北维山,下面就是从极渊了。”
北维山,难道这里真是北方大地的尽头?弄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高山,只是隐在灰蒙蒙的天幕中,看不真切。正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看,黑衣人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真是没有礼貌……”弄玉嘟哝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等终于看到了北维山下三百仞深的从极渊,不由大失所望:无非一个陡峭的深渊而已,也不知黑衣人为何要专门领她来看。
“做冰龙用的材料,就是从这渊中起出的。”黑衣人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深渊,眼中有弄玉不懂的沉郁,“万年玄冰,只有这个才能抵挡一阵火焰。”
弄玉望着从极渊光滑如镜的崖壁,上面凝结的冰层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在这荒寒的天地间,分外萧索。她不甘心地又拾起前面的问题:“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寂寞与否并不重要。”黑衣人古怪地笑了笑,“有一种感觉比寂寞可怕万倍。”
“什么感觉?”
“恐惧。”黑衣人抬起手掌,看着手心中飘落的点点雪霰,“这里的冰雪都是由世上的恐惧和谎言凝成。”
“为什么会恐惧?”弄玉不解地问,伸手也接了几粒雪霰,却没有看出任何特异之处。
“你往下面看。”黑衣人冷淡地说。
弄玉疑惑地低下头去,透过从极渊底部厚厚的冰层,她赫然看到一抹鲜红被静静地冻在渊底,似乎一轮坠落的星辰,照耀得整个从极渊的冰雪都隐隐泛着红光。再仔细一看,弄玉不由愣住了——冻在渊底的,竟然是一个身穿红衣的人!
“那就是我。”黑衣人静静地说道。
“啊!”意外的话语让弄玉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害怕了吧。”黑衣人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不怕。”弄玉挺了挺脊背,转头看着黑衣人。他在狂风中站得笔直,但簌簌抖动的衣袖却让弄玉感觉到一种内在的脆弱,不由微微有些心疼。第一次,十六岁的女孩儿感觉到保护一个人的冲动:“有我在,你也不要怕。”
“你?”黑衣人冷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背转了身,他身上散发的寒绝天地的气息竟让弄玉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尴尬地站了一会,弄玉只好讪讪地说:“我走了……你以后可以到咸阳来玩。”
“我哪儿也去不了。”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箫,看质地也是用从极渊的万年玄冰所制,透明中泛出隐隐的红光。他不再理会弄玉,旁若无人地吹起来,那是弄玉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原来你是被关在这里的啊?”弄玉脱口而出,深切的惋惜浮上来,让她的眼神中带上了浓重的同情。
黑衣人冷冷地看了弄玉一眼,毫无征兆地在箫声中渐渐走远,然而那旋律却如同影子,牢牢地钉在弄玉脚下,搅得她的心一阵颠簸,不由轻轻地跟着唱和: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定定地望着逐渐消失在冰雪中的黑点,弄玉拼尽全力喊过去:“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这里呢?”
“冰龙能飞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说。
这并不是黑衣人的声音。
弄玉醒过来,露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可能是因为冷才会做那样的梦吧。站起身,赤裸的双脚踩在月光中的承露台上,寒意沁人,似乎身边萦绕不去的箫声把冷气丝丝地传遍了全身。她跑回屋子,拿起那枝玄天黄帝亲赐的洞箫,凑到唇边,生怕自己很快就会将那激越而缠绵的曲调忘却。
全凤台的人都惊动了。锦明夫人头一个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呆了一阵,才醒过来一般对周围的侍女们说:“我早说过,这箫是神物,你们谁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
“嬷嬷,怎样让一条冰龙飞起来?”弄玉蓦地停了吹奏,盯着锦明夫人问道。
“什么?”锦明夫人疑惑地盯着公主,不知是不是太过悠闲的生活让她冒出这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
“嗯,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弄玉装作摆弄那枝箫,把头埋下去,没让锦明夫人发现她脸上的红晕,“是啊,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那个黑衣的男子能够离开那个荒凉的地方而已。弄玉公主虽然脾气不够温柔,但心地还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善良,她无法容忍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关在那种逼人发疯的地方。
“我可不知道,不过住在后殿的太华长公主肯定知道。她修炼几十年了,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人。”锦明夫人为了让弄玉公主早点安歇,赶紧道,“公主要去见她,也得等明天早上啦。”
“我知道,谁会深更半夜跑到后殿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去?”弄玉咯咯笑了,“嬷嬷放心,我以后有正事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什么正事?”锦明夫人好奇地问。
“我要帮……”弄玉说到这里,忽然狡黠一笑,举了举手中的箫,“我要练习吹箫。我猜等我吹好了,我的梦也就实现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锦明夫人还相信,那天她看见弄玉公主的全身,沐浴着一层神圣的霞光。然而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弄玉已找到了自己命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