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成吉思汗金帐不远处就是蒙古萨满法师可可鲁的帐篷,那里面总是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药味,一点如豆的烛火在无声地跳跃着,闪烁不定的光亮落在可可鲁法师沧桑寂寥的脸上,使年逾古稀的萨满法师看起来更加的苍老。
“唉,是见血封喉之毒啊!”老法师审视着夏风肩头发黑发臭的箭伤,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这箭若是射中了大汗,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同时他又为眼前这名金帐护卫的体质感到惊讶,寻常人中了这样的箭毒,只怕顿饭功夫就会毙命,而这名金帐护卫仅仅是昏迷,却还一直活着。
用刀子挖去他肩头的黑肉,又敷上自制的草药后,萨满法师开始摇起长生铃喃喃为伤者向长生天祈祷。他知道药物对箭毒只有辅助治疗之效,要想救回这位忠勇的金帐护卫之命,只有祈求无所不能的长生天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夏风突然从游戏中醒来,在服务生的帮助下他翻身从电子床上坐起,只听服务生讨好地对他笑道:“先生,我是根据你的吩咐,一旦有人拿着你的照片来找你,就立刻把你从‘真实幻境’中唤醒。”
“谢谢!”夏风说着把几张钞票塞入服务生手中,这是他设下的最简单的报警方式,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还真发挥了作用。
就在服务生接过钞票的一瞬间,夏风猝然一掌砍在他的后颈上,服务生一声不吭就昏了过去。夏风立刻脱下他的制服,然后把他扶上电子床躺好。几分钟时间内夏风已经换上了服务生制服,匆匆地出了自己的游戏间。
楼道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名西装笔挺,墨镜蒙面的黑手党徒已经径直向这边大步走来,夏风忙低头垂手让在一旁,等几名黑手党徒走过身边后,他急忙转向另一条走廊。作为暗黑流最好的影忍,对危险已经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并且把预留退路养成为一种习惯,在进入这幢建筑之前,他就已经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当楼道中响起黑手党徒的喝骂时,夏风已从卫生间的窗口翻了出来。这儿是在七楼,不过这难不倒一个暗黑流的影忍,只见他如壁虎般顺着排水管滑下来,片刻间就稳稳落地。落地后他的动作突然慢下来,慢慢转身靠墙而立,紧张地盯着这条小巷的尽头。
“真不愧是我的学生。”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只见几个黑衣人突然从隐蔽处现出身形,隐隐把夏风围了起来,领头的正是佐佐木。作为暗黑流的宗师,他准确地估计到夏风这个学生会从什么线路逃跑。
“跟我回去吧,”佐佐木紧盯着这个令他也感到恐惧的学生,故作轻松地笑道,“你虽然不遵师命大胆逃跑,但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这次为师可以不计较。”
夏风慢慢放松了浑身肌肉,在佐佐木逼视下,他甚至垂下头以躲开对方目光。见他像过去那样露出驯顺的模样,佐佐木放下心来,向一旁的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浑身黑衣的东瀛忍者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一个忍者拿出了特制的绳索,另一个忍者则猝然出手,闪电般扣向夏风的肩窝,想立刻将其制服。
就这瞬间夏风突然出手了,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几个忍者纷纷后退倒地,场中响起几声短促的痛叫。叫声未停夏风已突出重围望小巷外跑去,直到他消失在小巷外佐佐木也没有再追。方才夏风的出手他看得很清楚,之快之狠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只要夏风成心要逃,仅凭自己和这几个二流忍者是拦不住他的,看来游戏中获得的搏命经验,成功地提高了夏风现实中的战斗力。佐佐木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从汉斯的警告,让这个特殊的学生掌握了暗黑流影忍的所有本领。
几分钟时间夏风已经穿过了一条大街,翻窗进了街边一所无人的公寓,缩在公寓的洗手间内,他一边撕下衬衣扎住流血的腰肋,一边寻思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才为了在最短时间内突破几个忍者的包围,他不惜拼着受伤,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作为特殊训练的暗黑忍,夏风对危险已经有一种本能的感应,这种本领总算在刺客的毒箭下救下了阿娜尔,加上有着旺盛新陈代谢的特异体质,尤其是经暗黑流残酷方法培养出的对毒药的抵抗性,他也才没有在几名不明刺客的毒箭下立刻送命。不过他知道,如果不尽快回到“真实幻境”的话,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响起警笛的呼啸,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赶来。在这个城市黑手党有着极大的影响,必要的时候他们甚至能调动警察帮忙。
夏风对腰肋上的刀伤做了简单处理后,便缩在公寓的阁楼上细听着街上的动静,现在的状况他不敢轻易上街,只能静静地在这处公寓中等候天黑,只有等到黑夜,暗黑流影忍才能发挥出他的最大优势。
同一时刻,在另一个时空中,正喃喃祈祷的可可鲁法师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帐篷的门帘一掀,一个华服女人已经弯腰钻了进来。可可鲁法师一见来人,慌忙起身行礼问候:“可可鲁见过阿娜尔王妃!”
“他……怎样了?”阿娜尔低声问道,眼里满是关切。
“依旧还昏迷不醒,”可可鲁法师轻叹道,“老夫从还没见过谁中了这种毒箭还能够生还,不过他的体质完全异于常人,创伤恢复得异常迅速,也许能闯过鬼门关也说不定。”
阿娜尔一听这话心中生出一丝希望,急道:“你可一定要救他!”
“这是自然。”年逾古稀的萨满法师忙垂下头,“老夫还没见过如此忠勇的卫士,当然要尽一切可能去救他。”
阿娜尔默默在昏睡不醒的夏风身边蹲了下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白皙如玉的脸庞,清秀修长的剑眉,高挺笔直的鼻梁和轻轻翕动的鼻翼,以及微微上翘的睫毛……阿娜尔突然发觉,睡梦中的夏风竟像孩童般稚嫩纯真,那种不染任何尘埃的单纯,让阿娜尔心尖没来由一痛,像是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被蚂蚁咬了一口,酸酸的,说不清是痒还是痛。
十月的高加索山区已开始进入雪季,寒风刺骨,冰雪封山。这座横亘于里海和黑海之间的千里山峦,是欧亚大陆上一道天然屏障,把富饶美丽的俄罗斯草原和以绿洲为主的阿塞拜疆、谷儿只等地区分开,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就只有当地高加索山民称之为“打耳班通道”的山陵小路,这条小路是一道半开的走廊,蜿蜒在高加索达吉斯坦山脉的崇山峻岭之间,一到冬天就被大雪封盖锁闭,就算是经验丰富的高加索山民,轻易也不敢在大雪封山后再往山里闯。
但就在这细雪飘飞的山陵间,就在那飞鸟绝迹的险要处,此刻却有一支衣甲不整的部队蜿蜒在这条已经被冰雪覆盖的山间通道上,白沙一样的雪花不断洒落在不见首尾的人马身上,使队伍看上去就像在山陵间缓缓蠕动的白色长蛇。
“啊呜……”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嗥,为这冰雪山峦又增添了几分凄凉。走在队伍中的速别额台抹抹浓眉上的雪花,冲狼嗥声传来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拉起马缰紧赶几步,追上了前面的郎啸天,低声问道:“哲别将军为何要在大雪封山的时候穿越这该死的‘打耳班通道’?”
“我也不知。”郎啸天遗憾地耸了耸肩。冰雪覆盖的山路上根本无法骑马,他只能像其他将士一样,把坐骑小心翼翼地拉在身边,以免战马在冰雪上失足跌倒,甚至跌入路旁的悬崖。虽然他与哲别交情菲浅,加上多次助这支两万多人的远征军击败了数倍于己的波斯人和谷儿只王国的骑兵,已经被哲别倚为智囊,但他也不明白哲别此刻的用意,只能猜想是与成吉思汗临行前的单独接见有关。现在听到速别额台这一问,郎啸天这才知道,哲别甚至把这次行动的战略意图对副手速别额台也瞒过了。
“真不知道哲别将军为何要如此冒险?”速别额台小声抱怨起来,也难怪他抱怨,从苏丹死在荒岛之后,哲别的行动就很少再与他商量,基本上就是直接对全军下命令。这支远征军先是接收了脱忽察尔所率的残部,然后强攻可疾云城,之后穿过波斯西北的草原进入阿塞拜疆省。在收到阿塞拜疆地方官阿塔毕献出的给养和战马后,又退到木干草原,之后进入谷儿只王国,与谷儿只骑兵两度决战,在郎啸天奇谋妙计襄助下,总算把彪悍勇猛的谷儿只骑兵杀得溃不成军,使整个外高加索地区再无人敢与这支神出鬼没的远征军为敌。现在,这两万多人的远征军要越过高加索进入俄罗斯草原。正如过去在阿塞拜疆的那些不可理喻冒险行动一样,哲别并没有把计划和目的向任何人透露半分,这让速别额台忿忿不已。
“哲别将军的举动令人难测高深,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郎啸天嘴里安慰着速别额台,心中却也对哲别的举动充满疑问。从几个月前哲别率军在阿塞拜疆和谷儿只纵横驰骋的线路来看,他似乎是在马不停蹄地追赶着什么,联想到远征军临行前成吉思汗对他的单独召见,郎啸天肯定这一定与成吉思汗有关。
“有什么道理要把大军置于如此险地?在大雪封山的时候穿越这打耳班通道?”速别额台不满地嘟囔道,“再说仅凭咱们这两万多人,有什么本钱去攻击山那边的俄罗斯人?”
郎啸天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中有一种莫测高深的味道。他在心中暗叹,若不是有军事专家的帮助,通过自己之口为哲别提供了最现代化的参谋支持,加上哲别自身对战争的敏锐直觉,这两万多人早已经在谷儿只骑兵的围追堵截下全军覆没了。现实世界最先进的C3指挥系统与虚拟世界最优秀的一支军队相结合,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战争奇迹,多次战胜数倍与己的对手,这就是这支军队战无不胜的最大本钱!
除此之外,他也为蒙古人的军事素养和蒙古战马的吃苦耐劳感到惊讶,无论人还是马,在恶劣环境下的生存能力和任劳任怨的品格,都让郎啸天这个接受过严酷野外生存训练的特工打心眼里佩服。他甚至为自己有机会参与指挥这样一支军队感到自豪,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这支军队的疯狂破坏欲和野蛮无比的兽性。
“没有兽性的军队就没有战斗力。”哲别不止一次这样跟郎啸天解释蒙古狼骑兵的军魂,“见过蒙古草原上的狼群吧?是有组织的杀戮和血腥造就了狼的神话,比狼更勇猛的虎豹熊罴都没法在气候恶劣的蒙古草原生存,都败在了同样凶残嗜血的狼群之下,那是因为狼除了兽性,还有纪律。”
郎啸天对哲别这种解释惟有苦笑,虽然他也知道,要在草原上生存,杀戮和血腥是免不了的,但真正面对远征军在阿塞拜疆和谷儿只王国的暴行时,他依然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愧疚和矛盾,这甚至引起了速别额台等蒙古将领的嘲笑:“你们汉人总是这样假仁假义,却没见你们为自己宰杀的牛羊鸡犬发过慈悲。”
“人不是牲畜!”郎啸天曾经这样分辨道,“我们不能用对待牲口的态度来对待人。”
“在长生天眼里,世间众生一律平等,谁也没有特权。”哲别对郎啸天的分辨常常报以嘲笑,“再说你们中原的皇帝,对待自己的百姓不也像对待牲口一样?”
“中原皇帝从不随便屠杀百姓!”
“算了吧,这只不过是生活方式的不同。中原皇帝把百姓栓在土地上,让他们负担着最繁重的赋税徭役,子子孙孙做牛做马为权贵和皇帝创造财富,这不就像牧民放牧的羊群?他不随便屠杀自己的百姓,只不过是要长期享用他们的血肉罢了。而咱们蒙古人则像是狼,除了猎取别人豢养的牛羊,实在没有别的生存本领。你不能因为狼的肚子无法消化粮食和野草就要它饿死吧?长生天既然让狼生存于世,就一定认可它捕杀别的动物。”
这样的争论总是没有结果,郎啸天虽然认为哲别所说也有几分道理,但依然无法容忍蒙古军队把敌国的百姓当成牛羊来抢劫屠杀,为此他和哲别、速别额台等蒙古将领都发生过争执,最终也只是使这支蒙古骑兵在对待投降百姓的态度上,稍稍收敛了一点。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一名蒙古兵突然失足滑倒,立刻顺着光滑的冰面坠下了悬崖,山谷中隐隐传来他的叫声,在一声“砰”的闷响之后戛然而止。周围兵将默默地望了望他坠落的悬崖,然后木无表情地继续沿着冰雪覆盖的小路艰难跋涉。像这样失足落下悬崖的人马已经有不少,大家对此已经有些麻木了。
“妈的,咱们折在这条路上的人马,比一次激战损失的还多!”速别额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浓如染墨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两个结。
郎啸天看了看前方朦胧的山谷,喃喃自语道:“再有三天时间,咱们就该越过高加索山区,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了。”
就在哲别率军翻越高加索山脉的时候,夏风也终于在可可鲁法师的悉心照顾下醒来。茫然望着身边这陌生的环境,好半晌他才肯定,自己总算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令他无法割舍无法放弃的世界。
“我在哪里?”蠕动着干涸的咽喉,他勉强发出了一点声响。
“我的天!你竟然活了过来!”一旁的可可鲁法师忙来到夏风身边,又是欣慰又是惊讶地查看着苏醒过来的夏风,“看来长生天都为你的忠勇所感动,把你从鬼门关生生拖了回来。”
也难怪他感到惊讶,像夏风这样中了“见血封喉”之毒的人,能醒过来已是极其罕见,能像夏风这般快地苏醒过来,见多识广的可可鲁法师也是第一次见到。
夏风对眼前这位蒙古军中最高级别的萨满法师感激地点点头,慢慢挣扎着坐了起来。可可鲁法师忙令一个弟子把刚煎好的草药端来,双手捧到夏风面前。
默默喝下苦涩难咽的草药,夏风这才回想起自己苏醒之前的情形。在巧妙逃出佐佐木和俄诺斯黑手党的围捕之后,自己总算在库尔斯克附近一座小城中,找到了新的游戏入口,也才在刀伤未愈的情况下,带伤回到了这个世界。
“你昏迷这两天,阿娜尔王妃来看过你三次。”可可鲁法师拍拍夏风肩头,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夏风浑身一颤,手中药碗突然失手落地。可可鲁法师若有所思地扫了神情呆滞的夏风一眼,摇头轻叹,“听说是你千里迢迢把阿娜尔王妃送到大汗身边,甚得大汗赏识。年轻人,你可不要辜负了大汗对你的信任啊。”
夏风茫然点点头,在身旁那萨满教弟子搀扶下慢慢挣扎着站了起来,对紧盯着自己的萨满法师低声道:“多谢法师相救,卑职铭记在心。”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听可可鲁阻拦道:“你伤势未愈,要想去哪里?”
“末将伤势已无大碍,不劳法师挂心,我要回溯儿马罕护卫长那儿听用。”说完夏风蹒跚而去,不再回头。可可鲁惊讶地望着夏风远去的背影,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小子的体质,简直不可以常理来测度。
离开可可鲁法师的帐篷后,夏风望远处的金帐而去。头依旧还有些昏昏沉沉,但他并没有停步,心中只想着早一点回到大汗的金帐继续去值守,这样就可以早一点见到阿娜尔。
转过一处巨大的营帐,夏风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前方不远一个维吾尔少女在两名女侍的陪同下,正迎着夏风款款而来。夏风感到嗓子发干,两腿发软,重伤初愈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意外地看到夏风,阿娜尔眼中闪过莫名的激动和欣喜,急忙走近几步,却又在一丈外站定,千言万余化作无声的哽咽。
夏风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仔细打量着已经成为王妃的阿娜尔,发觉她比以前消瘦了不少,眉宇间弥漫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哀愁,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而幼稚的维吾尔公主了。默默垂下头,夏风拱手涩声道:“见过阿娜尔……王妃!”自从成为金帐护卫后,他第一步就是学会了严守规矩。
夏风的称呼令阿娜尔浑身一颤,本想走上前的脚停在了原地,默默望着面无血色、神情委顿的夏风,她突然感到心如刀割,只有她自己知道,几天前夏风是为了谁才飞身挡箭。
“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你……还好吧?”
“我很好!”阿娜尔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大汗已经答应过阿娜尔,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要宽恕花刺子模所有的百姓。”
阿娜尔的笑容令夏风也高兴起来,在几句问候说完之后,二人都不再言语,只默默对视着,一种难以言诉的情感在二人眼波中默默地交流。这一瞬间夏风感到阿娜尔的目光暖融融地包围着自己,让人从心灵深处洋溢出一种温暖和从未有过的幸福,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让夏风突然觉得,为这一刻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值得。
阿娜尔身后两名随身女侍不安地看看呆在原地相互凝望的二人,不由小声提醒道:“王妃,咱们该回去了。”
女侍的提醒把夏风从忘我中拉回到现实,他的心顿如高空失足般空落落地难受。虽然现在与阿娜尔相距咫尺,但这咫尺之遥却如远隔重洋。
“哦,是的。”阿娜尔依依不舍地别开头,在两名女侍的搀扶下与夏风擦身而过,缓缓走向后营,那里是成吉思汗的皇后王妃以及侍女仆妇们所在的营帐。
目送着阿娜尔走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后营中,夏风依旧在痴痴凝望。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蛮横的呵斥:“混蛋!快闪开!”但夏风却恍若未闻。
身后暴烈的马嘶总算把夏风惊觉,刚一回头就见一匹枣红马向自己急冲而来,重伤初愈的夏风反应有些迟钝,不及躲闪就被烈马撞了个正着,顿时被撞得飞出数丈。枣红马因这一撞也陡然停步,把马背上的骑手甩了下来。
“混蛋!找死!”那骑手落地后立刻翻身而起,一声娇斥便向夏风扑来,手中马鞭没头没脑便往夏风身上抽去。夏风虽然被烈马撞了个七荤八素,但暗黑忍的素质仍在,一伸手就抓住了抽在身上的鞭梢,借对方反夺之力顺势站了起来。二人各拉马鞭一头怒视着对方,夏风这才发现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一身华贵的装束掩不去她天生的骄横。
“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她怒视着夏风高声呵斥,却见夏风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二人手拉马鞭僵持片刻,她眼中的怒火变成了莫名的杀意,盯着对夏风恨恨地道,“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你!”
说完她丢开马鞭飞身上马,一夹马腹便往前方飞奔而去。夏风目送着她走远,突然发现她去的方向好像是远处的大汗金帐。再看看手中夺下的马鞭,竟是以象牙为柄牛筋为鞭,做工更是罕见的精巧华贵。
揉揉疼痛无比的身子,夏风这才慢慢走向金帐方向,守卫的护卫们一见到他立刻飞报护卫长溯儿马罕。不一会儿溯儿马罕亲自迎了出来,兴奋地拍拍夏风的肩头:“你的箭伤居然好了?真是不可思议!快跟我去见大汗,大汗对你忠心护主之举大为感动,传谕无论什么时候,你一旦醒来就带你去见他。”
夏风茫然地随着溯儿马罕进了金帐,只见宽大的金帐中,一名虎背熊腰的蒙古将领正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身上用牛筋五花大绑着,他的身旁还跪着一名衣衫华贵的蒙古女子。成吉思汗正据案高坐,眼含煞气地盯着跪在面前的蒙古将领。夏风意外地发现,看那女子装束打扮和背影,赫然就是方才纵马撞倒了自己的骑手。
见成吉思汗神情不善,溯儿马罕没敢开口禀报,只示意夏风在一旁垂手等候。夏风也是金帐护卫装束,所以并没有引起帐中几个人的特别注意。成吉思汗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进来的两人,只盯着跪地的蒙古将领喝道:“脱忽察尔,朕授命你与哲别一道追击苏丹,你仗恃是朕宠爱之驸马,居然不遵将令,擅自率军脱离大队,如此骄兵悍将不杀不足以严明军纪。你还有何话说?”
脱忽察尔连连磕头,却不敢分辨。他身旁那女子却高声道:“父汗!脱忽察尔纵有千般不是,却也为父汗攻下过无数城池,立下过赫赫战功,父汗念在他过去的忠勇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成吉思汗神情漠然地扫了二人一眼,冷冷道:“军纪废驰,咱们蒙古大军何以争胜?若因劳苦功高就可以藐视上令,朕帐下众多将领谁不是战功赫赫?岂不都成了骄兵悍将?朕还如何来指挥他们?”
那女子哑口无言,成吉思汗不再理会二人,只对帐下的溯儿马罕示意道:“把脱忽察尔拖出去,斩首示众!”
“父汗不能啊!”那女子突然扑到成吉思汗脚边,抱着他的腿痛哭哀告,“你难道忍心让你女儿二十多岁就守寡吗?你难道忍心女儿腹中的孩子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吗?”
成吉思汗冷漠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冷冷道:“你还年轻,朕可以重新给你找一个丈夫,你腹中的孩子有朕照顾,定不让他受半分委屈。”说到这突然抬头冲溯儿马罕一声高喝,“你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想与脱忽察尔同罪?”
溯儿马罕无奈,只得对两名金帐护卫一挥手。二人立刻把脱忽察尔架了起来,那女子见状大急,忙扑上去抱住丈夫,回头对成吉思汗哭道:“父汗,你若要杀脱忽察尔,那就连女儿一并杀了吧!”
成吉思汗对女儿的哀求无动于衷,只对溯儿马罕一挥手。深知大汗脾气的金帐护卫长从成吉思汗眼神中,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怒,谁也无法令他改变主意。溯儿马罕只得暗叹口气,示意另外两个护卫把公主拖开,方便同僚执行大汗的命令。
两名金帐护卫只得上前把公主生生从丈夫身边拖开,不顾公主哭得死去活来,强行把脱忽察尔架了出去,就在这时,公主突然挣脱两名护卫的控制,猛然从腰间拔匕首抵在自己咽喉之上,对成吉思汗声色俱厉的哭道:“父汗!你若要杀脱忽察尔,女儿就先死在你面前!”
“你敢要挟朕?”成吉思汗面色一沉,盯着神情决断的女儿冷冷道,“你若为一个不中用的丈夫就要寻死,那你死好了,朕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说完一把推翻案桌,对几个护卫一声怒吼,“行刑!”
两名护卫立刻把脱忽察尔架了出去,刚出金帐就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声高喝夹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显得异常清越:“刀下留人!”
本已决意自杀徇情的公主一听这声音,顿时大喜过望,忙冲帐外高叫:“四哥救我!”
马蹄声在帐外猝然停住,跟着就见帐帘一掀,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将领已经大步而入。公主一见到他就如同见到救星,忙对他哭道:“四哥救我!”
“你若是来为脱忽察尔求情就不准开口!”成吉思汗不等来将开口就冷冷道,“溯儿马罕你给朕听着,谁开口为脱忽察尔求情,就立刻给朕打了出去!”
“遵命!大汗!”溯儿马罕只得低头答应。来将没有理会哭泣的妹妹,却径自在帐中跪了下来,昂头对成吉思汗拜道:“孩儿有罪,望父汗斩首示众!”
“你何罪之有?”
“万夫长脱忽察尔以前一直在孩儿军中效命,因为姻亲关系,孩儿对他一向放任娇纵,终令其抗命获罪,孩儿应与之同罪,请父汗一并执行!”
“你也来要挟朕?”成吉思汗沉下脸来。来将忙叩首道:“孩儿不敢!脱忽察尔今日之罪,在于孩儿往日教导无方,孩儿应与之同罪。他往日一直在孩儿帐下效命,今突然听命于从无往来的哲别,与之偶有冲突在所难免,他虽有罪却罪不至死,望父汗明察。”
儿子这一说成吉思汗不由沉吟起来。他突然想到帐下将领以及四个儿子,表面上看是铁板一块,但实际上已经暗中分成了几个系。长子术赤与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各成一系,眼前这四子拖雷与窝阔台感情最深,可以看成一系。几位王子都有各自的爱将和部队,相互间少有往来。而哲别和速别额台则是直接听命于自己的老将,要属于拖雷一系的脱忽察尔听命于并不熟悉的哲别,难保会发生指挥不顺的情况,自己当初的人事安排多少也有些不妥。这样一想他心中的杀意就淡了,加上女儿帖木仑的苦苦哀求和以命相挟,也令他犹豫起来。
“好吧!”他最后终于让步,对护卫长挥手道,“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重责脱忽察尔一百马鞭,戴罪立功。”说完他又对四子拖雷道,“现在部队已经得到足够的休整,战马也已养得膘肥体壮,咱们该进行新的征服了。波斯呼罗珊省曾经向哲别和速别额台投降过,但却容留逃亡的苏丹躲藏,而他们给朕缴纳的税金也少得可怜,根本没有投降的诚意。朕要你率军攻之,以脱忽察尔为前锋戴罪立功,他若不能攻下呼罗珊首府你沙不儿,就两罪并罚,立即斩首示众!”
拖雷见父亲暂时饶恕了脱忽察尔,慌忙叩头谢恩,然后才向父汗汇报大军的集结情况和下一步的作战构想。帖木仑公主则谢过父亲的宽恕后,匆匆告退去探望受刑的丈夫,经过帐下时突然发现了一旁静立的夏风,不由愣了一愣。夏风也才看清,她果然就是方才那位撞倒自己的女骑手。
由于拖雷的到来,令成吉思汗没有留意到夏风的存在,溯儿马罕也不敢在大汗与拖雷王子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贸然打搅,夏风只能静静地等在帐下。听到他们讨论的作战计划,夏风突然意识到,阿娜尔的愿望落空了。这一瞬间,他的心陷入了莫名的痛苦和失落之中。
“将军!前锋已经越过山麓,即将到达山下的草原,是否在山脚下扎营,请将军示下!”
侦骑带来了前方的最新情况,哲别停下脚步,登上高处极目望去,只见山下灰蒙蒙的草原像斑驳的地毯,从山脚一直绵延到天边,草原上零星地覆盖着些残雪,像是灰色地毯上落下的白沙。虽然草已经由青转黄转灰,但草根依然是战马最好的食料,可以令战马重新恢复体力。远处有白色的羊群和灰色的马群在草原上缓缓流动,为广袤无垠的大草原增添了无穷的活力。
行进中的蒙古战士自发地齐声欢呼起来,眼前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回到了家乡蒙古草原一样,令人感到莫名的亲切和激动。哲别没有制止兵将们的欢呼,他的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一丝轻松的微笑,对山脚一指:“全军到山下的草原扎营!”
两万多人马来到草原时天色已近黄昏,原野开始变得朦胧迷茫,朦胧中隐隐有雷声滚滚而来,这让郎啸天有些奇怪,这不该是雷雨的季节啊!
刚解开马鞍准备歇口气的蒙古战士立刻紧张起来,不等主将下令众人已纷纷上马,刀出鞘弓上弦,转眼间便做好了战斗准备。郎啸天极目望去,只见地平线尽头涌来几大群奔马,从四个方向呈半弧形向蒙古军逼来。待最近的马群靠近些郎啸天才发现,那是一群骑术高超的轻装骑兵,由于骑手紧紧贴在没有马鞍的马背上,加上队伍不成队形,远远望去就如牧民放养的马群。
“准备战斗!”随着哲别的一声高喝,蒙古战士立刻排开队形严阵以待,数万人马静静地依山而立,顿给人一种渊停岳立之感。
四群战马从四个方向迅猛扑来,却又在一箭之外勒住奔马,把两万多蒙古骑兵完全逼到山脚下。只见这些骑兵无论骑手还是战马,都比蒙古骑兵更为高壮健硕,尤其那些胡须浓密的白种人,比黄皮肤的蒙古人显得更为彪悍凶猛。
蒙古骑队的前方,哲别、速别额台和郎啸天三人一字排开,郎啸天虽然还只是一名千夫长,但以他在远征中令人不可思议的智计谋略,以及行军布阵方面的特殊才能,已经被哲别倚为左膀右臂,在军中的地位已与速别额台并列。
“是勒思古人、契尔克斯人,阿兰人和钦察人,”左方的速别额台打量着这四支队伍的装束打扮,小声嘀咕起来,“人数共有七万以上,全是轻装骑兵,来者不善啊!”
右边的郎啸天也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咱们人困马乏,筋疲力尽,没法与数倍于己的敌人一战,因此能不战便不战。现在天色渐晚,咱们最好能拖到天黑,只要得到一晚喘息,就有本钱与对方周旋。”
哲别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对二人低声道:“你们在此戒备,待我会会他们主将。”说完一磕马腹,纵马缓缓走近敌阵。
对方的骑阵中也有一人一骑缓缓而出,在离哲别十余丈外便用蹩脚的蒙古语高声喝道:“来将通名!”
“成吉思汗麾下哲别!敢问将军大名?”
“我乃钦察部落首领狂罕,不知哲别将军所为何来?”
哲别迟疑了一下,答道:“花刺子模苏丹冒犯我主成吉思汗,为大汗所灭,但大汗仰慕之伊斯兰教镇教之宝,已被花刺子模大教长哈萨尔私带出逃,今已翻越高加索进入贵地,末将受命为大汗取回重宝,望狂罕首领成全。”
“不知是什么宝贝,竟让成吉思汗派重兵翻越天堑追到了这里?”
狂罕的问题也是郎啸天的问题,他不由竖起了耳朵,谁知哲别却道:“这东西对旁人来说形同废物,但对咱们大汗来说却非常重要,为此大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它。花刺子模苏丹正是因为拒绝了大汗的请求,才招至灭顶之灾。”
“威胁我?”狂罕突然沉下脸来。哲别忙抱拳为礼:“不敢,只是恳求首领行个方便,容末将追回那件东西。”
“我不管你们在山那边都干了些什么,”狂罕不耐烦地摆摆手,用马鞭指着脚下,“但这里是我们的草原,不容任何外族入侵。你们要么立刻退回去,要么被我们就地消灭。”
哲别微微笑道:“我看狂罕首领阔鼻高额,肤黄发黑,与咱们蒙古人特征相近,想必也是突厥后裔吧?”
“没错,咱们钦察人正是突厥后裔。”
“原来是同族兄弟啊!”哲别抱拳笑道,“看打扮也知道你们游牧为生,与咱们蒙古人一样,说不定也是信奉长生天和萨满教。”
“没错!”狂罕连连点头,“咱们正是游牧为生,信奉萨满教和长生天。”
哲别望了望不远处那些契尔克斯人和阿兰人,压低声音问道:“那些白种人恐怕不信萨满教和长生天吧?”
狂罕一脸不屑地点点头:“他们是信奉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异教徒。”
哲别突然长叹一口气:“那首领为何要帮助那些异族人来攻打同族的蒙古兄弟呢?”
“这……”狂罕一时语塞,想想又道,“我听说你们蒙古人掠夺成性,在山那边烧杀掳掠,形同禽兽,所以不能容你们在咱们的这儿立足。”
哲别哈哈大笑,“花刺子模为我蒙古所灭,那些逃过山来的百姓自然会把咱们蒙古人形容得如同恶魔,首领难道就完全相信?再说末将率兵不过两万,而首领麾下钦察战士就不下四万,末将就算有不良之心,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狂罕迟疑地点点头,犹豫道:“话虽如此,但众人推举我为联军统帅,我岂能不接一战就叫退兵?再说你率大军来此,总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你若不退兵岂能让咱们安心?”
哲别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双方各派勇将单独出战,既不伤和气又赌斗为乐,就以三战为约,首领若胜,哲别立刻率军原路退回,哲别若胜,还求首领借末将一片歇息之地。”
狂罕犹豫起来,哲别见状便激道:“莫非首领怕输?”
狂罕怒道:“不说我钦察勇将,就是契尔克斯人阿部拉和阿兰人莫迪克,也有万夫莫当之勇,我倒要看看你们蒙古人,是否真如传言中可怕!”
“好!咱们就以三战为约!”哲别说着纵马上前,与狂罕击掌为约。二人击掌毕,立刻勒转马头,各回己方战阵。
联军将士并不清楚二人的约定,不过一看方才的情形也知道那是大战将临的预兆。众人立刻齐声呐喊,激励己方士气和斗志。而蒙古战士则以马刀拍打着自己胸甲,喉咙里发出狼一般低沉的咆哮。
天边的夕阳将沉未沉,为秋风萧瑟的草原染上了一抹浓沥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