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畅儿进承天书院那日起,崔殊只有在过年或重大节日时,才能和从书院放假回吕家的畅儿团聚。而畅儿也格外珍惜和崔殊独处的时光,不住口地讲自己在书院的见闻,特别是太子如何装腔作势,三皇子如何聪明机变,老太傅又是如何古板严厉之类。畅儿虽然说的高兴,崔殊的心头却隐隐涌起了不安。
“看来你和三皇子关系不错啊。”崔殊装作不经意地道。“是啊,只有他当众承认我是他的表弟,处处都很照顾我。”畅儿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神秘地说,“爹爹莫生气,我把爹爹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三皇子,他答应想办法解除爹爹身上的禁咒呢。”
“你不是答应过,不把爹爹的事情告诉其他人的么?”崔殊淡淡地道。“可是三皇子不一样,连皇上都夸奖他有容人之量,人君之风,说不定什么时候,太子的位置就是他的。”畅儿又是自信又是得意地道,“我发誓他肯定不会把爹爹的事情告诉别人,而且肯定会帮我们的。爹爹你不知道,三皇子……”
“不要总是提他!”崔殊不知不觉中,厉声打断了畅儿的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畅儿脱口说完了后半句话,方才意识到崔殊严厉的声音。他自碰到崔殊以来,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心里一阵委屈,当下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我把爹爹的事告诉别人,爹爹你打我好了!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见到爹爹的样子啊,连做梦都在猜测爹爹的模样。我不是故意要泄露秘密……”
崔殊一把将畅儿拥在怀里:“畅儿,你长大了,有些事爹爹不得不告诫你。天家无兄弟,你不能冒冒失失卷进皇子夺位的漩涡里去,更不能像你先前说的被人称为什么‘三皇子党’!那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你的前途和性命,爹爹宁可你一辈子也见不到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那个险!爹爹当年就是被这些事情拖累才落到如此境地,绝不能让你走上老路,你明白吗?”
听着崔殊痛彻心扉的话语,畅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畅儿听话,以后不和三皇子一起玩了。”“不,你还要和他玩,可你也得跟其他皇子包括太子玩。那些人,你一个都不能得罪,知道吗?”崔殊一旦被勾起旧事,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过分紧张的神经,絮絮叨叨地训诫道,“就连对吕家人,你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冷淡……”“哦,好吧。”畅儿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爹爹,我困了。”
自从这次谈话之后,崔殊明显地感到,自己和畅儿之间出现了鸿沟,而这个鸿沟也随着畅儿一年年长大越发宽阔。畅儿已经不再是当年吕家宅院里孤独的孩童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好意思再被搂在怀里,就连对崔殊的称呼,也从亲昵的“爹爹”变成了礼貌的“父亲”。他就像一株树苗,恣意地伸展着生机勃勃的枝叶,有意无意地冲破了一旁大树的遮蔽,或者说,是阻挡。
“父亲的论调,已经过时了。”每当崔殊苦口婆心地劝诫畅儿的想法和行为时,常常换回来的只是这样一句回答。
畅儿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在吕家,他是后辈中的佼佼者,就算吕彦超心有芥蒂,吕乾等人暗中妒忌,也无法抹去畅儿为吕家门楣所添的光彩;在书院,他的才华文章出类拔萃,书院甚至将他列入了不经科考即可授予官职的推荐名单;甚至他所结交的三皇子,也才德兼备,深得朝堂内外的人心,甚至有人开始向孝明帝进言,希望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南华朝孝明三十九年,年仅十八岁的吕畅被任命为给事中,这是辅助各部尚书,以备皇帝咨询的职位,可以每日朝见皇帝议论政事,比起普通公卿来与权力核心的关系要紧密得多,甚至不少南华朝宰相都是从给事中出身。看着畅儿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得意,崔殊也忍不住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父亲,我迟早要为崔家平反昭雪,告诉天下人,我叫崔畅,不是吕畅!”勉强敷衍掉吕家的庆贺宴席,畅儿回到房中,带着三分酒意对崔殊许下承诺。
“崔家的案子,不是那么容易翻的,你切不可操之过急。”崔殊看着少年得志的畅儿,心中虽有些担忧,却不愿扰了儿子的兴致。“其实爹爹只要能把崔家人的骨殖从北疆运回故乡安葬就满足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上你的平安来得重要。”
“崔家的案子是当今皇上定的,他在位的时候不容翻案,不过一旦新皇登基……”畅儿说到这里神秘一笑,摘下头上的官帽托在手中看了看,“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了。”“太子登基,对于三皇子并不是好事。”崔殊忍不住道。
“谁说登基的一定是太子?或者,此太子非彼太子……”畅儿瞅瞅四周无人,笑嘻嘻地回答。“畅儿!”崔殊忍不住厉声喝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昨儿喝得比这个多我都没醉呢。”畅儿和衣倒在床上,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忍不住笑了起来。“昨天你夜不归宿,是去吃花酒了?”一瞧见畅儿暧昧的表情,崔殊便明白过来,“你还下,居然敢去那种地方?”
“我不小了,再说,是朋友们请客……”畅儿说到这里,忽然一骨碌坐起来,大睁着眼睛盯着崔殊的方向,“父亲,你怎么知道?”“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华法律禁止朝廷命官……”崔殊心中担忧畅儿走上歧途,忍不住继续训诫。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青楼?”畅儿忽然打断了崔殊的话,从未有过的语气让崔殊一愣,“你跟踪我是不是?反正我看不见你,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告诉你,你虽然是我父亲,你也没有权利偷窥我的隐私!一想到你随时随地都在我身边,我的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听着畅儿连珠炮一般的责难,崔殊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头顶,让他恨不得冲上去对着那张利口就是狠狠一巴掌。他紧紧得握着拳头,等到怒气渐渐平息,深刻的悲哀便涌上心头:“你居然这样揣测我,难道你不知道爹爹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可你的爱太重,我背不起。”这些字句从畅儿口中顺畅地淌出,就仿佛在他心里已经酝酿过千百遍,“你可以自己找些消遣,何必一门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崔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心头翻翻滚滚就一个念头:畅儿不再需要他了,他怪物一般的存在,让畅儿只会感到担忧、尴尬和不安。无可否认,这个念头在他伴随畅儿的十多年中自己都深有体会,只是一直顾虑孩子孤苦无依,才勉强压制下去。可如今,畅儿已经长大了,出息了,有了新的靠山了,那种见不得光的自卑感也悄悄在崔殊心里茁壮生长。于是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降落时,被误解的愤怒和被摒弃的悲哀让崔殊不再说什么,转身朝着门外走去。等到畅儿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慌乱地四处找寻崔殊的所在时,他才发现崔殊已经不知去向。
崔殊自己也想象不到,第一次和畅儿争吵,自己的心就会被伤得如此之深。或许畅儿说得对,自己把全部的生命都倾注给一个人,任何人都背负不起这样沉重的感情。他是应该自己找些消遣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了,畅儿不是他的囚徒,也不是他的神灵,他们都需要自己的空间。
带着这个疑问,崔殊向着远处的山岚走去。既然注定要存在于这个世上,他或许应该去寻找生命更深层的答案。
接下来的三年间,崔殊几乎走遍了南华境内的名山大川。他见到了山鬼,见到了灵狐,见到了传说中成仙得道的高人。可惜,无论是神仙也好鬼怪也好,都没有一个能看到他听到他感觉到他的存在,更不用说破解他身份的谜团。或许,一切都必须回到起源之地。崔殊再无他念,当即启程往北迪境内的雪峰而去。
虽然无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崔殊总是习惯性地坐在路边的酒馆茶馆中歇息,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脱离到人群之外。这天距离南华最北边的延庆府已是不远,他照例混杂在小镇的茶馆中倾听人们家长里短的闲扯,忽然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引得茶馆里的人呼啦啦全都挤在门口往外张望。
“这是看什么呢?”有人好奇地问。“看三皇子啊。虽然他被太子告发结党营私,被皇上贬谪到北疆来,好殚也是龙子凤孙,平常哪里见是着!”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炫耀一般回答。
崔殊听到这里,当即穿越人群站在了道路中间,正正地凝视着被官兵簇拥而来的骑者。那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青年果然是畅儿口中宛若神明一般的三皇子。三皇子显然不知道崔殊正拦在他的马前,转过头朝围观他的百姓们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地从崔殊身体里穿越而过,消失在小镇另一头的山脉间。
“真的是皇子吗,怎么身边连随从都没有,倒像是官兵押解的囚犯?”大队人马走远,回过神来的居民悄声议论道。“你们这就不懂了,他这个境况算是好的。”那秀才模样的人装腔作势地卖了个关子,眼看众人全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方才慢吞吞地道,“三皇子是太子的眼中钉,这次太子是下了狠手想置他于死地。可惜皇上虽然震怒,到底没有要了三皇子的命,只把他贬谪了事。不过他手下那些党徒,却死的死,抓的抓,没一个有好下场……”
“畅儿……”崔殊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啦地断了,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过下一刻,他立时清醒过来,辨认出南下虞京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崔殊从小家教甚严,从来不曾如此失仪地大步快跑过,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其实就算回到虞京,他也没有办法营救畅儿,可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一点到达虞京,离他的畅儿近一些,再近一些。
终于,他回到了阔别三年的虞京。帝都依旧是那么繁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崔殊跌跌撞撞地沿着皇城根绕了一圈,根本听不到任何一点儿关于畅儿的消息,他没奈何走到皇城大门上的龙神椒图面前,几近哀求地问道:“椒图大人,您能不能告诉我畅儿究竟在哪里?”
见椒图一言不发,崔殊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询问,这是他所知道唯一可以奏效的办法。终于,喜好清静的椒图忍不住吐出一口火光,将崔殊包裹了摔在地上,冷冷道:“我不会告诉你,他死了更好,你妄念熄灭就会自动消散,省得在我面前碍眼。”说完,它收了法术隐身而去,任崔殊再三哀求也不再现身。
没奈何,崔殊只能前往吕家,指望能从那里得到一点儿消息。他向来秉持君子慎独的原则,从不利用自己的特异之处窥人隐秘,此番却也顾不上了,终日守侯在吕彦超身旁,不信他不会无意中吐露畅儿的近况。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催殊听到了吕彦超的吕乾父子的谈话,却是吕彦超责备吕乾不该出首告发吕畅。连累吕家家声。“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吕乾恨恨道。“那小杂种从小就抢我的风头,若不是他,就该是我进承天书院!偏偏他一向眼离于顶瞧不起我们吕家人,这回他出了事,父亲你不也立时在祠堂宣布将他逐出吕家吗,现在却来骂我做什么?”
“他虽不孝,到底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吕彦超叹道,“我原本也和我一般想法,可方才听刑部官员说他在牢里生了病,境况很是不好,便生了恻隐之心。”“他这是自作孽,不可话,又怪得了谁?”吕乾冷笑一声。“我知道他没有卷进考功司受贿的案子,可就凭他和三皇子的交往,迟早也会有人告发他,还不如我们吕家大义灭亲以求自保呢。”
吕家父子还在继续交谈着,崔殊却一步步慢慢退了出去。畅儿在刑部监牢里,他是冤枉的,他生了病……这些念头几乎把崔殊压追得快要疯了。他也进过刑部监牢,到现在一想起那个阴森黑暗的地方就浑身发冷,他的畅儿又怎么能呆得下去?
怀着立时就要见到畅儿的念头,崔殊克服心底的恐惧冲向了刑部监狱。可是越接近那天下威严所在,针刺般的压迫便越来越强烈,仿佛一张张金丝铁线编织的荆棘罗网要将他远远阻隔在外。等到崔殊终于看到了牢门上黄铜铸造的虎形龙像,他几乎连爬行的力气都失去了。
此刻,那伫立在监牢门口森然储视着他的。正是龙之九子中掌管刑讼的狴犴。狴犴素来威严,眼看崔殊不理会自己的劝阻,仍然一心往牢门处爬过来,当即怒喝一声,一口咬住崔殊,将他远远抛开。
“让我见见我的儿子,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崔殊仿佛感觉不到痛楚一般爬起身,不顾一切地朝牢门扑过来,却再次被狴犴甩出老远。作为人间司法刑讼的守护神狴犴在龙之九子中最是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它眼看崔殊仍然不死心地哀求,森然道:“除非你拿到皇帝的赦令,才可以看到你儿子。”
崔殊怔怔地看着厚重的牢门,半晌爬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刑部监狱。他穿过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再次回到皇城门口,直挺挺地献往皇城内走去。
“你疯了?”椒图没有料到一向规规矩矩的崔殊居然想硬闯皇城,一个疏忽差点儿让他得逞。情怒之下喷出一口火焰将他击倒在地,一脚踩住他的后背,骂道:“你作死么,信不信我吃了你?”
“你吃了我吧,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崔殊伏在地上,扬声笑道,“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狴犴、椒图,你们不是守护人间的龙之九子么?你们既然对人间不平之事不闻不问,那就把我这个妖物吃掉好了,否则你们的存在除了做摆设,又有什么意义呢?”“住口,你这样大喊大叫,真的会把我八个哥哥引来的!”椒图吐出一团青色烟雾堵住了崔殊的嘴,皱起眉头盯着天上瞬间飘移而来的七彩云层,“五哥,你来得好快。”
一条双目暴睁的黑龙从天而降,口中虽然对椒图说话,眼神却牢牢地盯着地上的崔殊:“听说有吃的,你五哥当然当仁不让。”“老五,你还是改不了贪吃的毛病。”蒲牢从身后转达出来,正色道,“可惜他是人不是妖,你若真吃了他,只怕他的魂魄到地府告你一状,就大损你的修为了。”“我知道轻重,只是看看……看看还不成么?”饕餮吞了吞口水,有些尴尬地打着哈哈。
“那就好。”蒲牢为难地看了看崔殊,“我不是劝告过你不要干涉人间的事情么?你再滋事小心我把整个帝都都布下结界,让你连外城都进不来!快走吧!”
崔殊不发一言,站起来往外走去,却蓦地回头着饕餮看了一眼。他一直走出老远,确保椒图和蒲牢都看不到他了,方才停下脚步。回转头,果然看见饕餮偷偷摸摸地跟了过来。
“我是来确认一下,人究竟是不是妖物。”饕餮一本正经地开口,却在面对崔殊清明的眼睛时有些讪讪起来。
“不管我是人是妖,你都可以吃我,我也保证绝对不会到地府告你的状。”崔殊毫无惧色地正对着饕餮贪婪的眼睛,微笑道,“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