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在做梦……不然,在我小时候就已过世的祖父怎么会在这里,用他沉静的眼神深切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像以前那样,在那穿透彼岸的双眼凝望之下,无边幽玄的另一方渐渐浮现出了影影绰绰形体——
圆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着——喧哗的人群、成串的灯笼、各色的招牌,叫卖的路边摊,奇妙的音乐声、五彩的锦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招徕生意的卖艺人、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童……满街锦带飞舞,翠袖飘扬,在满月和灯笼阴翳的光芒照耀下,像乱缀了繁花与云霞的画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广场尽头那一片深邃无边,不断发出低沉而巨大轰鸣声的黑暗中。
快乐像失控的鼓点一样随处播撒的夏夜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我站在灯火阴影下茫然哭泣——梦里我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大约四五岁,留着及耳的童发,穿着镶了红色滚边白色狭袖夏衣,疏离的表情。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来,像充满生气的小小风暴吹过我身边。本来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们之中却有一个慢下脚步,转过视线;在看到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绕开他,像流水绕开小小的礁石。
“喂!今天是中元的祭典呢!大家都那么高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他隔着行人直率的发问。结在两边的发髻就是所谓的总角吧,缀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领口上的是精致的绿叶折枝花纹。
无法看清他的容颜,但伴随着毫不做作的声音,我闻到了爽朗而温煦的香气。
“冰鳍……冰鳍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原因——和一直形影不离的堂弟冰鳍走散了。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呢,你也一起来啊!”总角白衣的男孩慢慢穿过灯影斑驳的街道走过来,指着某个路边摊,有两三个小孩正在灯笼下探头探脑的望向这边,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们挥挥手,回头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来的话,三芳野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正要过去,却看见静立在黑暗彼方的祖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这让童年的我再次停住了脚步。仿佛看透了我的踌躇,白衣的小男孩微笑着伸出手:“别担心——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还犹豫什么呢?面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尝试着,去握住那友善的手指,耳边传来白衣男孩忽然变得模糊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从遥远的黑暗里,那低沉的轰鸣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的清晰,灯笼微暗的光芒霎时间炽烈起来,像白刃切开不透明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风化般化为微尘,瞬间崩坏了……
从梦中醒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梦里的轰响依然萦绕在耳边,无休无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声音!
难怪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在海边呢!在潮声里午睡果然是会做怪梦的。
为了龙神阳炎回家的心愿,我和冰鳍决定去寻找他的家乡,因为龙神的本体漾滟河是淮水支流,此行的目标便锁定在淮河流入的东海。虽然在暑假的最后半个月里好不容易存足钱踏上旅程,可到了目的地我们才发现,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哪里也不可能有写着“龙神故里”几个大字的指路牌啊!
一筹莫展的我和冰鳍目前就住在熟人家的民居旅馆里,如果是单纯游览的话,这次旅行的确是完美无缺——海边的胜景就不说了,我们借住的这间店紧邻沙滩,陈设干净舒适,老板娘又漂亮亲切;唯一不足就是前方正对着一座小岛,视野有些不够开阔。老板娘曾经讲过这无人岛叫沈营岛,我猜想可能很久以前住过姓沈的人家因而得名吧。
从凉爽的木地板上坐起来,透过支起的窗棂看向屋外,苍翠树木覆盖下的离岛有种近在眼前的错觉。午后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眼睛,光线的改变却意外地使得沙滩和岛之间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
举手遮挡阳光,我努力辨认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细带由沙滩延伸而出,直抵浓绿的沈营岛,来海边这么久,我以前怎么从来没看到这样的东西呢?逐渐适应强光的眼睛清晰传达着这样的印象:那是一条凭空出现的道路,应该是退潮后才会露出海面的狭长沙地。
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奇景象,不去看看未免太可惜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上长袖夏衣跑向门口,偏偏一脚踩中了靠着廊柱假寐的冰鳍。我这位脾气别扭的堂弟顿时恼火地大叫起来,顾不得安抚他的情绪,我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向沙路,还一边回头朝他高喊:“快点一过来!海滩上有好玩的东西呢!”
“火翼,这里从刚刚开始就‘吵’得很!别乱跑快回来……”冰鳍慌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被我一下子甩远了。
在晒得滚烫的砂路上走了好一段,却还是不见冰鳍跟上来,我正要回头去看他到底在磨蹭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明明踩着松软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间,那啪哒啪哒的足音毫不犹豫的越过我身边,向沈营岛上过去了。
——没有半个人影,跑过去的只有脚步声……
一阵诡异的凉意使午后的骄阳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识的握紧手心,勉强的笑着给自己打气:可能是听错了吧。耳朵比较好的应该是冰鳍才对,要有什么,我早就应该先“看见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样,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纷至沓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欢快奔跑!
我惶惑的四下张望,包围着我的只有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着棉花团般云朵的湛蓝天空。我低下头,却惊讶的发现大片杂乱的脚印凭空出现在沙地上,然后不断向岛那边延伸……
有什么过去了!可我居然什么也没看见,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状况!
因为同样是没什么异能的“燃犀”,我和冰鳍时常会碰见来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家伙”们,相对于耳朵比较灵敏的冰鳍,我的眼睛要稍微可靠一点,所谓“看不见”却“听得见”的状况,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刚刚太欠考虑了,居然毫无防备就走上这诡异的沙路!我忙不迭的转身准备逃回岸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明明没有走几步啊!为什么陆地已经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呢?站在岸边的冰鳍向我拼命挥手呼喊着什么,但他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退出我的视野。
海水已经漫上来了!白浪不紧不慢地侵蚀着,一点一点的蚕食连接海滩沙路,将岛与岸之间变成一片深渊……
回不去了!一时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冰冷的海水已没过我脚尖。继续停留会被海水吞噬的!别无选择的我惊恐的大喊着,转身就向沈营离岛上跑去。
不是说这座离岛是无人岛吗,我怎么看见好像有人在啊?小岛尽头有一块狭长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来就像一道天然的拱桥,石桥一端架在岛上,另一端则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从那里上岸,他们并不直接前进,而是折了个弯,慢慢走向我这边的窄窄沙滩。
我连忙迎向人群,可是没跑几步却又不敢动了——这群人,好奇怪啊……
乍一看,像是什么游行的仪仗:穿着一式的郁金色长衣,系着群青头巾的人们一对对排列,每对的手里都举着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纱灯啦、长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对拿器具的人前前后后簇拥着朱红的四抬肩舆,还有一位举华盖的跟随其后,这些面孔相似的黄衣人以相同步速前进着,整个仪仗的行进像机器般准确;而坐在肩舆上男男女女都穿着清净无比的白衣,每一位都容颜清秀,神态高贵,矫矫不群——这沉默行列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华丽与庄严。
正看得出神,第一组肩舆已经从我面前过去了,而长长的队列还是不断走上石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对啊,那里根本没有船,这些仪仗难道直接从海里走上来吗?更诡异的是从远到近,他们走过的沙滩上没有半个足印!
队列有条不紊的行径着,走远的仪仗已经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苍茫烟气里了,明明刚过中午,为什么天空看起来暮色四合?
我惊慌的注视着为数众多的肩舆一个接一个走过,让人目不暇接的仪仗中,神情尊贵而冷漠的白衣人间,突然出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黄玉色眼瞳——印象中本应是充满活力的阳光少年,灵活的肢体掩映在林间散碎的金色晨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生命力,而此刻肩舆上的他却有着令人不能逼视的高贵威仪。
“天狮子……”这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我却无法立刻脱口喊出——初夏的山村中,我和冰鳍偶遇这位自然之力的化身,也曾亲身见证过辉煌的狮子形神体。怎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呢?有着“天狮子”真名的他,守护着距这海岛千百里之遥的群山啊!
仿佛呼应我心念转动般,肩舆上黄玉色眼瞳的少年蓦然回首,在看见我的那一瞬,他蓦然流露出震惊的表情:“火翼!你居然找到这里了!”
果然是天狮子!只觉得碰上救星了,我正欣喜地呼唤着跑向他,可是这一刻,喉间却像被锁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看天狮子就要过去了!高高在上的他也无法停止这齿轮般一成不变的队伍,从肩舆上回过身来,天狮子对追着仪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万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讲话,不要吃任何东西,否则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明明是在小沙滩上缓缓前进的队伍,我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狮子消失在视野里。筋疲力尽的跌坐在沙滩上,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却撞痛了我的膝盖——真奇怪,刚刚明明是沙地,什么时候铺上平整的青石板了呢?
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面,出乎意料的,地面软软的没什么温度,和沙子石板的触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声尖叫忽然响起:“哟!干嘛摸我的脚啊!”
我惊恐的收回手,难以置信地瞪着刚刚触摸过的地方——一双纤巧的脚不知何时出现在石板上,还穿着精致的红绣鞋。可顺着线条美好的脚踝向上看去,那白净的双腿像融化了一般渐渐消失在空气里,别的部分完全看不见,我眼前只有孤零零的一双脚而已!
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难看的姿态逃到几步之外的,还没等我站定,空荡荡的背后又响起了抱怨声:“痛痛痛……撞到我了!你的眼睛是摆设啊?”
我连忙回头,转身那一瞬,视野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起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吗?这狭窄沙滩什么时候变成了宽阔的广场,还摆起这么多夜市的摊子呢?成串的红灯笼点亮起来,照耀着不断飘扬的五色锦幡。洒满圆月清辉的夜色中,身穿各式锦衣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显现出轮廓;随着人影渐渐清晰,街道也慢慢拥挤起来。孩子们提着灯笼、举着风车,欢快的跑来跑去;一档档的路边摊,有的摆满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飘出食物的香气,摊主热情的叫卖着招徕生意;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渺茫的丝竹之声,应和着夜市广场尽头的幽邃黑暗里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
眼前这个景象……不是我在午梦中看见的夜市吗?
“为什么不理我啊?你的味道很讨人喜欢呢,我们两个结伴逛中元夜市怎样?”一个娇俏的垂髫少女向我走来,红裙下白皙双腿映衬着她脚上一双精致的绣鞋,那双鲜艳的红绣鞋!
我摇着头后退着,转身不顾一切的朝没有光亮的远处跑去。
一瞬间,黑暗席卷过来,梦中白衣少年和他同伴们的影子倏忽掠过眼前,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脱口喊了出来——“等等我!”
“小浩!”一声欣喜万分的欢呼唤回了我的意识,还没等回过神来,一道黑影就敏捷跃起,一下子扑入我怀中。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但这黑影的个头绝对不小,过大的冲力撞得我猛地向后跌倒,枝叶拂在脸上的感觉告诉我此刻正置身树丛。
忙不迭地去推那沉重的影子,触手之处却毛茸茸的,像是什么大型动物,我吓得连都头发竖起来了。然而对方的惊讶好像也不亚于我:“咦?这个味道……你不是小浩!”
我扶着树干努力支撑起身体,却看见面前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心顿时放下来一半——哪是什么大型动物,明明是个人嘛!一个看起来挺敦厚的少年正抬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他的语声里透着诧异:“啊?是你啊!你是来找十五夜的吧?”难道……这个人他见过我?
正要开口询问,我突然捂住了嘴,可不能忘了天狮子的忠告——不能和任何人讲话,不能吃任何东西!而那个少年则微笑起来,满口白牙在满月光下微微发亮。因为这过于整齐的牙齿,少年的笑容不但不让人安心,反而弥漫着野兽般的残酷味道,不过他的语声倒还温和:“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宝,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宝啊!”
他就是阿宝?抬起头去辨认他的脸:这位少年肩膀宽厚,显得十分忠厚沉稳,但侧脸凌厉的线条却给人一种猛兽般的威压感,好在温和的大眼睛中和他总体剽悍的气质。我不禁感叹起来:小时候阿宝就是十五夜那群孩子中最高大的一个,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大人样了!
可是不对劲啊!我突然警觉起来——什么“十五夜”什么“阿宝”,我根本不可能认识。因为我是第一次来海边,这个海岛更是从没来过,除非……在那个真实得有点异样的梦中!
“你为什么不去逛夜市呢?”见我不说话,阿宝转移了话题。可能不习惯被人不言不语的静静凝视吧,他有些腼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不像我必须留在这里。小时候会去是因为十五夜拼命来拉我。其实是不能去的,不然小浩来的话,会找不到我!”
“小浩”是谁,也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吗?刚刚阿宝也曾把我误认为他的。此刻这位强悍的少年微微偏着头,这种可爱的动作本来应该和外形完全不衬的,但他做起来却非常合适;因为说到“小浩”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锐利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温柔:“是小浩把我丢在这里的,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种称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惊的盯着阿宝,他却说得非常自然:“小浩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弱,谁都说他是个多余的没用家伙。可是,当我快被冻死的时候,是他把我抱回家;当我饿的发昏的时候,是他给我东西吃;当别人用石头丢我的时候,是他保护我。好不容易,现在我已经长得比他高了,所以……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他,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小浩!”讲到这里,阿宝忽然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控制即将脱缰的情绪。他毫不在意的席地坐下,有些怅惘的摇了摇头:“可是不知道小浩现在怎样了……我得呆在这里——他让我在这里等着,很快就来接我的……”
我看着阿宝深刻的侧脸,开始有些明白了——他可能并不是人类吧,一直被禁锢在这里,是因为他被自己“等待”的执念束缚住了!可能力量强大的人能暂时带他离开,但能让他彻底解脱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小浩始终没有来。”阿宝低下头,声音里有了不稳的征兆,那宽阔的肩背此刻看起来却是那么孤独无力,“已经忘记到底等待了多久,我也许已经死了吧……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危险的家伙,还说如果小浩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就把我们都赶出村子。我只要小浩就够了,我曾经以为他也这么想……可对于他而言,被孤立也好,被欺负也好,始终还是同类比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岛上来时我心里就有数了,其实他直接赶我走就行了,根本没必要骗我说他会来接我……”
看着阿宝本来是让人依靠的身影像要依靠什么似的,我忍不住走过去安慰他,可又不能开口言语;然而他却突然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疏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欢的味道,但实际上你和小浩一样……是人类吧!”
一瞬间,我惊恐的连退好几步,因为此刻阿宝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绿色火焰!
“你知道这个岛属于谁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人类的吗……”满足于我的恐惧,阿宝淡淡的微笑着闭上眼睛,“我不会要你的命,因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但我始终不能原谅人类,所以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平静的语气,却说的那么绝决。阿宝的确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残酷的背叛,混淆了生死,却还被执念纠缠无法去该去的地方,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着也许早已经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阿宝,我勉强点点头告别,转身跑向树丛。
“站住!”身后突然传来凶暴的吼声。这出尔反尔的行为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叫我站住,难道阿宝他……还是想要取我性命!
一心想快逃,可脚踝处的刺痛让我脚下一滑。借着月光,只见生满细小倒刺的葎草正满地疯长着,黑暗里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块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脚踝。
重重叠叠的葎草,如果贸然跑进去的话,赤脚的我一定吃尽了苦头!难道……阿宝那么凶的吼我,不是他动了杀意,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有葎草,他知道身为人类的我,绝对无法穿过那片生满倒刺的草丛!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阿宝居然这么傻——明知被骗,被一个人丢下来,在孤独和不会兑现的诺言中死去,他还是在等啊!即使被人类残酷的背叛,他还是固执的,怀抱着近乎执念的信任!
说什么始终不能原谅人类,阿宝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在逃跑之前,有些事情,须传达给阿宝知道!
“我警告过你别再出现的!”迎接我的是阿宝冷酷的声音。还没站定,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将我推向树干,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两排白亮的利刃停在我眼前——那是野兽的獠牙!
面前已不再是人类少年的身影,而是一头凶猛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么血统,它体形格外巨大,说不定根本就是一头狼!眼看着锋利的犬齿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利齿没入手腕的剧痛让我几乎在一瞬间失了神,奇怪的是虽然痛得让人无法思考,但却没有半滴血从伤口溅出来。
——是犬神!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死去的犬类化成的精魅!和其它完全抛弃生前一切的死灵不同,犬类即使死去也还是会记住,甚至保护自己的主人,所以犬灵才会被尊称为“神”。它的攻击虽然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精神上的冲击却是致命的!
这犬神就是阿宝,因为我认得他温和的眼睛,那即使被无情的背叛,还期望着能信任人类的眼睛!哪怕此刻,这双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着再度落下的利齿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顾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环抱狼犬的颈项,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这样传达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残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骗也好,人类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是全部啊!
小浩说的“回来接你”的承诺,难道仅仅是谎言那么简单吗?他一定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诀了,却还认真的诉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离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悲伤?
抱紧那生满粗硬的短毛的颈项,承受着利齿刺入肩颈的剧痛,我想这回也许会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担这么多年来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让阿宝明白人类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我想让阿宝明白!
眩晕的昏黑在意志极限崩坏的声音里降临了……
身体失重般轻飘飘的,像在乘风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吗?难道我真的要葬身在这莫名其妙的小岛上?这怎么行!我和冰鳍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还要把龙神阳炎的真名送回他的故乡啊!如果就这样变成彼岸世界的“那些家伙”,冰鳍一定会嘲笑我是个无能的大傻瓜的!
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我连忙的睁开眼睛——还是晚了吗?我好像……躺在发光的云端啊……
再仔细看,那丛丛云朵是大片大片有着丰润的十字形萼瓣的白花——这不是月见草吗?不同于常见的黄色霄待草,这是真真正正洁白的月见草呢!果然是……天国啊?那就没办法了。一瞬间,莫名的放弃感让我半醉半醒似的看着错落花瓣间那轮朦胧满月……
原本痛得让人无法呼吸的伤口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了,留下的只有闪烁着莹白柔光的花瓣那羽毛般轻软的触感。我懒懒的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伤口,又动了动饱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没事了,别说伤痕,就连一点疼痛也没留下——这一定是天国花园没错了,最好的证据是,我的身边有一位流泪的天使呢!
只是专心一意的哭着,这个女孩子就已经夺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适合悲伤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间呈现的幽艳姿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夷则啊!她是十五夜那群同伴中间唯一的女孩子,小时候就又漂亮又害羞,这么久不见,居然美丽到这种程度了呢!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来。
自己怎么知道这全然不可能见过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对于这个问题,我都已经没力气再去深究了——反正已经置身天国里了,我还管得了梦里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成为现实吗?反正阿宝也出现了,夷则也出现了,接着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夷则剔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倾向一边,银色的长发从一右肩流泻下来,漫过白雾般的纱衣,一直拖曳到花丛间,像清冷辉煌的瀑布,掩映着从月影般幽深的双瞳里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我指尖散发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气不同,夷则眼泪的香气让人领略到泠然而寂寞的气息,像中了某种蛊惑般,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那眼泪送到了唇边……
夷则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慌乱的抬起眼睛;并不擦去泪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哑的声音冷淡的说:“你已经醒啦……阿宝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没救了呢!”
是阿宝背我过来的?太好了,他已经能自己离开那棵树下了,以后就算去再遥远的地方也没问题了吧,因为他终于从等待的执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刚要感叹,却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宝送我过来的,这么说这里并不是什么天国花园,我还好好的活在这古怪的沈营岛上!
——仔细的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远处混着海潮的音乐声,不可思议的祭典还没有结束;那么天狮子的忠告还应当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能吃任何东西!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吃了夷则的眼泪啊!不过,那又不是什么食物,而且只有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来见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着泪痕,夷则沉静的叹息着,“真好……阿宝决定祭典一结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也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
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抗议声,恨恨背对着夷则站起身来,初雪似的月见草原霎时间无边无垠的展现在我眼前,迎风摇曳的花瓣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我环顾四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座“无人离岛”到底有多大啊?
而这时衣袂悉洬的声音响起,夷则冰冷的呼吸突然吹拂在我耳边:“我的花很美吧……”
我顿时缩起脖子,忙不迭的点头。
“那是因为花肥很好的关系……”夷则的轻笑声柔媚地响起:“真可惜……你还要还十五夜的债,所以不能做成花肥了!看我的花开得多美,人类……只有这点作用而已,不是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是人类了!而且这里的花,居然是用人类作肥料的!我顿时毛骨悚然,捂着耳朵退出了好远。月见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飞扬,但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并不零落在地,而是慢慢飘回到花萼,在轻柔的闪光之下重新恢复完整。
怎么会这样,童年的夷则明明又腼腆又温柔,现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可怕的话!踩着月见草的花蕊,她乘风般飘到我面前:“好像有谁告诉过你这个岛的禁忌,你才能活着到我这里,可人类永远战胜不了本性的贪婪,这种贪婪已经让你……变成我的东西了……”
变成了……她的东西?
丝竹的尖锐曲调像细针直刺我的耳鼓,海潮发出沉睡巨兽的鼾声。在远处飘荡的夜市灯笼映衬下,夷则月华般皎洁的容颜上浮现出冰一样的微笑:“我的眼泪……味道不错吧……”
被发现了!
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各国的神话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吃下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的契约啊!夷则要控制我的话,这一滴眼泪就足够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连一点小小的疏失也不会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哪怕只是一滴眼泪!
风不断的灌进喉咙,但肺叶却因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着,想要逃出那片一望无际的月见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闪着萤光四下扬起,然后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样,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无论怎么逃避,仿佛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将我的位置准确的暴露在追踪者的面前。
冰凉的满月悬挂在空中,硕大的月轮里镶嵌着夷则披着纱衣的轻盈身影,裹挟着花瓣的风将她的衣襟鼓荡开来,像白鸟舒展开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丽的景象,却暗含着冰冷的杀意!
跑到脱力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随形的月见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层层的覆盖下来。如果那就是濒死的感受的话,倒也并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梦境降临在不太清醒的头脑里一样——我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是离沈营岛尽头的桥形岩石很近吧,海浪冲击的回声清晰可闻,沙滩上的夜市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排排红灯笼摇曳在远处,海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我看见年幼的我和阿宝、夷则挤作一团,茫然的看着前方——月光像纯净的白漆均匀涂满一座高大的牌坊,确切的说,更像神阙,两个争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浓郁的阴影里。面对着我们的是总角白衣的十五夜,这个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至今没有露面的孩子;另一个则背向这边,指着我发出尖锐的质问:“这是人类吧!十五夜,你忘了人类都对青之宫做了些什么吗?你还把这种东西弄到岛上来!”
“人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十五夜为难的咬着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类才可以啊……”
对方的态度苛刻而坚决,完全不象儿童:“如果你坚持和人类混在一起的话,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争论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们这边:“阿宝,夷则,你们也劝劝他啊……”然而他话音未落,对方就激烈的甩开他的手:“我决不和那种东西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么向青之宫交待!”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高傲的孩童断然丢下泫然欲泣的同伴,头也不回的穿过白色神阙,走上一条包围在浓雾中的道路,那条道路的尽头燃着一点小小火光,如同篝火般的橙红火光。
阿宝和夷则踌躇了一会儿,也追着三芳野而去,不知该怎么办的我求救似的转向十五夜,却发现他的身体像被风化一样,正一点点的土崩瓦解,散作飞灰……童年的我惊恐的抛下他跑向神阙,却冲进了一片橙雾之中……
——总是会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梦见祖父呢……我又看到已经过世许多年的他静静坐在那里,像以前那样面对着空茫的黑暗,梦里只有四五岁的我战战兢兢的跑过去依偎到他身边。祖父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仿佛在低声自语:“看不见,听不见,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听;最后就是像你和冰鳍这样的孩子,在成为真正的燃犀之前,你们必须学会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童年的我似懂非懂的仰视着祖父:“假装听不见看不见吗?可爷爷说撒谎是不好的啊!”
“真是不够灵巧呢。”祖父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过这也是火翼可爱的地方。”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某个方向。难道……祖父是在对“我”说话,不是梦境中童年的“我”,而是真正的“我”——梦境的主人!我慌乱的看看祖父所指的方向,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祖父是让我向那个方向走吗?为什么任何时候他都能这么镇定呢?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时,我才能拥有和祖父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渐渐加快了步伐……
“你居然醒过来了?”伴随着夷则惊讶的语声,意志像冰凉的净水灌回大脑,我沐浴在满月的光芒中。夷则似乎很不满意:“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想让你再吃点苦头呢!”原来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挣扎着从一堆花瓣里坐起身来,心里暗骂着:我是你的玩具吗?不讲理!
“真不讲理!”仿佛呼应我的心思一样,一个声音在头顶附近响了起来,真是骂出了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点头,夷则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瞪着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瞪我干什么啊?
不过,回想起来那说话人的语调还真熟悉,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我自己的声音!我立刻感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样也不可能再破坏“不语”的禁忌的,然而怎么听也是“我的声音”在无视意志自顾自的说话:“我原来以为你的心就像容貌一样美,没想到完全看错了!”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我根本没开口,这也不是我想讲的话啊!我的体内有夷则的强制契约,怎样也不敢惹恼她的!可是这个声音怎么听也是发自我的喉咙,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我额前发出来的,就好像耳机的音量过大一样,震得我的脑门嗡嗡响!
“你没有资格说我!”夷则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间我被一股大力牵引而飘浮起来,又无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摔得七荤八素的我缓过神来,身体就再一次被凭空提起,可“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欺负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类你快乐吗?真残忍!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夷则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托,别再用我的声音激怒这发狂的美人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残忍?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对我做了什么吧!”只觉得领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则。可“我的声音”还是口不择言:“你以为有人那么喜欢你是因为美貌吗?他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啊!可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我吓得紧闭双眼,居然讲这么重的话,夷则一定会杀了我的!正自暴自弃的坐以待毙呢,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窥看,却在顷刻间瞪大了眼睛——夷则冷酷的表情崩溃了,像刚见到时那样,大滴大滴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把脸庞埋入双手间泣不成声:“别人喜欢我又怎样……我再也见不到萦廻了!都是你们人类害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萦廻?”“我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对啊……萦廻,是小小的南风……他是最温柔的一种风,从来不会吹伤花瓣,只有每个月的望日他才会经过这个岛,我离不开月见草原,只有这几天能见到他……所以在一整年里,我都会努力的开花!”夷则用力的擦着眼泪,把眼眶都揉红了,“可是人类却在岛南边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馆,要知道……要知道风的通路比任何道路都复杂精确,只要地形微微改变,就可能改变好几条风的通路!萦廻不能来了……以后我开花开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身为月见草精灵的夷则怨恨人类的原因——因为新建造的豪华观光宾馆改变了海边平坦的地形,使得许多风无法再经过沈营岛,其中就包括名叫萦廻的南风。
这温柔的南风就是夷则最重要的人吧——虽然害羞的她没有说过任何喜欢的话,但为了等待与他一月一次的聚会,娇嫩的月见草甚至拥有了永开不败的力量。然而夷则的坚持就这样轻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筑而已,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对无法离开土地的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风来说,这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万重关山!
被她讨厌也是正常的吧,谁让身为人类的我也许也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剥夺了与世无争的精灵们那渺小但绝不卑微的幸福……
毫无征兆的,“我的声音”问出了我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的祭典,萦廻他说不定也在这个岛上!”
“啊?”夷则慌乱的抬起头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一瞬间染满红晕,我只觉得童年时腼腆的小女孩又回来了。她慌慌张张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见他……每一种花都喜欢萦廻……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萦廻也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真的这样怎么办……我不敢见他……”
“怎么会!”“我的声音”忽然慌乱的大喊起来,“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只有夷则啊!”
我算是明白了——之所以会有戴着音量过大的耳机的感觉,是因为有人潜伏在我的头颅里借我的嗓音讲话。可是……不要用我的声音告白啊!
一阵凉风从我眼眶里吹出,还悬在半空中的我被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从揉着眼睛的指缝间,我看见气流使周围的景物微微扭曲,无形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聚成半透明的人体,只不过腰部以下仍保持着流动的形状,五官也不那么清晰。“萦廻!”耳边响起了夷则惊讶的声音。原来这就是南风的形体啊!
萦廻刻意避开夷则似的转向我,他的身形如同水面荡漾着的倒影,声音则像树叶在轻唱:“谢谢你,本来我没法穿越别的通路,正好你要上岛,我又只看得见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礼了。虽然这样会让你一时看不清,但我的气息至少让你人类的身份不会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则说的最温柔的南风,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萦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难怪在沙路上我连普通的灵体也看不见,直到天黑才完全恢复;而岛上的那些家伙们说我身上有他们喜欢的味道,原来是因为萦廻的关系啊!总不能若无其事的说“谢谢”吧,我尴尬的挤出笑容,开始担心他下岛时是不是还要借用我的眼睛。
“我不离开这个岛了!”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萦廻的形体波动了起来,“我要和夷则在一起。”
“啊?”本来红着脸不敢看人的夷则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萦廻的视线时又害羞得低下头去,“那别的花怎么办,你要帮他们授粉吧……”
“很快会有别的风接替我的,虽然这样有些任性,可是……我,我还是比较想和夷则在一起……”萦廻的形体波动得更厉害了——原来,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过……”萦廻的语气使我和夷则有些担心的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措辞,有些局促的南风犹豫再三后正色说:“……夷则你以后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么也相信了?”夷则的脸更红了,她从眼角偷看我:“我是吓唬她呢……自从几十年前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来过我这里,我从哪里找人做肥料?”拜托,我再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几十岁的样子吧!没办法,妖怪总是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就原谅她吧。
在这种情况下,夷则应该已经顾不到吃下眼泪,和她定下强制契约的我了。我看准机会准备逃跑,可这月见草精灵居然丝毫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刚抬脚,她就倏忽飘来拦在面前。
还想怎样啊?我用力挣扎,身体却被契约拘住动弹不得。夷则不顾我的反抗,只是低垂眼睑将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点银色的微光出透过洁白的手背映出来,她轻轻收回手,那点微光便随着这动作脱离了我的身体,停在夷则掌心——那是一粒小小的水滴,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契约,我帮你解除了。”夷则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合十双手,当她再次打开掌心时,一盏月见草形的小灯漂浮在我眼前,夷则手指轻轻划过,月见草灯上凭空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银线,夷则将银线送到我手边:“这盏灯,也许对你有用吧……”
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惊讶的看着夷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则轻轻合上我的手:“去找十五夜吧……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要忘记过去他对你的好……现在,是你还他的时候了……”
随着那纤细的指尖拂过眼前,满天飞舞的莹白花瓣旋转着改变了颜色,化成了参差排列的红灯笼!刹那间,周围的月见草原以我站立之处为圆心,潮水般的向四周辐射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醉狂般欢乐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激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
锦衣玉饰的人们的脚步蹒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却完全是一种爽朗的放浪形骸,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中元祭典已经到了高潮!
手里握紧细细的银线,我被夷则送的月见草灯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没有谁注意到灯光笼罩里的我——难怪夷则说这盏灯对我有用,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类的气息!灯光像要发出清脆的鸣响似的频频闪耀,风筝般在人们的头顶上蜿蜒的悬浮游动,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穿过了第几簇人群,在因为嬉游而蓬乱的了钗光鬓影间,我闻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香气……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处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于我耳中,五光十色的人群也好,斑斓眩目的街市也好,全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伫立灯火阑珊处那白衣的身影——结作总角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所以整个人显出了少年的蓬勃生气,但那绣着精致的绿叶花纹的白衣还是没有变,不变的还有溢满我胸口的,爽朗温煦的清香……
阿宝也好,夷则也好,和他们重逢只是一种梦境应验了的惊讶,然而在看见这个白衣少年的一瞬,我的决断力再次拿捏不稳方向——这种心情难道也是梦吗?我竟然,如此想见这个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
“十五夜……”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触犯“不语”的禁忌也无所谓吧,十五夜,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是你?”错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还能看见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顺手拉住了几乎从我手中飞掉的月见草灯的银线,“你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发现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只碰见阿宝和夷则呢,没有别人发现我!因为有人告诉我岛上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触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长长的松了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是天狮子。”能见到十五夜,我还得多谢他呢!
“是吗?原来是狮子村雷渊的天狮子啊……”为什么在讲这句话时十五夜给人的感觉有些异样呢,我不解的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藏在灯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语声是陌生的,“胆子还真不小呢,天狮子!只不过领有区区的几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眼前的十五夜和梦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样啊?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我呆呆的注视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侧脸。“还有阿宝和夷则也是……不可原谅!”面前的白衣少年缓缓低下头来,一瞬间,他的面容和梦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了——月光里高大的神阙下,和十五夜争吵的孩子,那个高傲的、永不愿接纳人类的孩子!我怎么会忘记呢——他和十五夜有着如同镜像一般的容颜啊!
“你是……三芳野!”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逃逸出来。
“你到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吧……”嘲讽的冷笑出现在那张和十五夜一模一样的脸上,“可怜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后退一步,却发现月见草灯的银线还握在三芳野手里,需要这盏灯隐藏身份的我一时进退两难。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这岛上为什么不能说话吗?因为一旦说话,就表示你承认对方存在;如果对方答应你的话,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达成了,你也就,无法再隐蔽自己……”伴着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一道金色电光突然从三芳野的掌心流出,夷则给我的月见草灯顿时散成碎片。
灯的爆裂声一下子切断了欢快的音乐和笑语,人们的动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暗下来,因为夜市灯笼一盏盏的接连熄灭了,失去红光矫饰的一切渐渐现出原形——怪异的肢体,尖锐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备的动作取代了仙姿美貌与烟视媚行,我沐浴在异类贪婪目光的豪雨之中。
“人类……”“人类的味道!”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滑过静止下来的人群,又被百倍的增幅放大,化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欢呼,涌回我身边。
会被怎样呢?被吃掉吗?这些念头还没有在脑子里成型,就已经被三芳野带着冰冷笑意的耳语打断:“不会够的,怎样也偿还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从我耳边抬起头,这位与十五夜有着相同容颜的少年用一种绝然而冷漠的明朗语调,“这是祭品,用它来平息青之宫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发自千奇百怪的身体里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逃吗?在被他们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吗?可是……到底逃向哪里呢?
“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了我乱作一团的脑海,只觉得有人冲过来握住我的手腕,这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意外的矮小,但行动却非常果断,他空着的手迅速挥动,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见草灯立刻飘浮起来。随着一声低叱,像火堆里被投进燥烈的燃料一样,灯的碎片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我身边的异形者们难以自持的遮住了眼睛。
“乘现在!”手腕上传来强大的拉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景物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我像趁着疾风般前进着,直到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影——原来眨眼间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牌楼下,那就是我梦中曾经见过的神阙啊!
“现在不要怕了,他们是进不去神阙里的!”沙哑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注意到把我带离险境的人——他竟然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刚才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似的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过去帮他拍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停住了手——虽然这样讲自己的救命恩人太过失礼,可是这家伙未免也太脏了吧!不仅全身沾满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连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头发更是像海藻一样油腻污糟,因为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间还不断发出痰液混浊的声音。这家伙简直就是痨病鬼,哪里像个小孩子!
“你没事吧?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我弯下腰就着他的高度发问,他摆摆手示意我等下再说,那手看起来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被这家伙拉过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下来,这孩子毫不在意的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朝我露出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这安静下来的间隙,海潮的轰鸣声再次传入我耳中。
“神阙里就是青之宫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话让我顿时惊出身冷汗:“什么?原来你也是要把我送给什么青之宫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称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阙之外,满月光中浮现出一道狭长优美的弧形,难怪会有潮声,那就是沈营岛尽头濒海的桥形礁石啊!包含天狮子在内的自然之灵的仗列,就从这里登上这奇妙的沈营岛。
“每隔一段时间,青之宫都会从那神道上岸,来这属于他的领地。”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清亮的,和他沙哑的嗓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宫驾临的时候都会举行庆贺祭典,各地的神明都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那个时候不管什么身份,大家都真的很开心。可是……青之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无论怎样营造欢乐的假象也没有用,我们……也许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会的?”也许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觉见竟被那孩子的情绪感染,然而他并不直接回答,却转而指向神阙之内,一条洁白的石路贯穿了属于青之宫的圣地,而那本应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却被一团微弱的橙红火光截断了。
这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孩子,为什么他会带我来这里?这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情势不容我多想,涨潮般的喧嚣向我站立的地方渐渐涌来,神阙外陷入混沌的夜色里,一对对的绿色光球幽幽闪烁,慢慢起伏着移动过来,不可计数——那是异形者们的眼睛啊!它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个世界的两条禁忌,你已经全部打破了吧!”不顾我的惊恐,那孩子满不在乎的笑着,用力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打破它必将受到惩罚。可能让你立刻信任我还有些困难,可是请听我说:虽然外面的家伙们不能靠近神阙这边,但如果不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你也许就会被永远被困在岛上。”
要相信他吗?他只不过是个一个来历不明,看起来又脏又弱的小孩子。可是,当我在饕餮们的爪牙利齿下危在旦夕的时候,只有他伸出了援手……
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我的犹豫狐疑,那小男孩坚定而坦然地指向那条道路:“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到青之宫那边,去请求他的原谅!”
去……青之宫那边?茫然的,我转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白石路——还是相信这孩子吧,因为不管未来将有什么在等待着,至少此刻我已经别无选择。
踏上通往神阙的道路,我没走几步就发现那小孩并没有跟上来。突然升起的不安让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眺望着依然保持着刚刚姿势的男孩:“你呢……不一起来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对小孩子说出这么依赖的话?
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笑容闪过被泥污覆盖的脸,那孩子摇了摇头:“那里……已经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
怎么忘了呢,他也是外面那群异形者中的一员啊!压制住回头再看那个孩子一眼的念头,我转身跑过了神阙……
声音,消失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白石路透过浓重的雾霭延伸向那团橙红火焰,神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感和时间感的世界,青之宫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有些奇怪啊——那孩子不是说青之宫已经很久没有驾临了吗?这条路难道就可以把我引向他?我怀疑地转头四顾,却发现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已吞没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中。
已经没法回头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我站在了那团火之前。火焰本来应当是最圣洁的,具有净化之力,可是这团火却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说是地狱之火也不为过吧——即使相隔一段的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火焰中隐隐约约浮现出扭曲的脸孔、挣扎的躯体,燃烧的哔剥声好像无数人在刺耳尖叫。我低头不敢再看一眼,不要说去找什么青之宫了,这种状况根本无法前进啊!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让我蓦然抬起眼睛,一个缥缈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现出来,燥热的空气更殷勤的传送着他身上的清香——又出现了,那缀着绿叶花纹的白衣,那剪短的头发。此刻这温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还是十五夜?
“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白衣少年诧异的看着我。
“我……要找青之宫……”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我低声嗫嚅着。
“别开玩笑了,你没法在朝前走的!”少年凛然的甩动袖口,指向浓稠的雾气,“快从这儿回去,原路返回的话,一定会落在那些家伙手里的!”
“可是我还没找到青之宫啊!”这一刻,我都感叹于自己的固执。
少年微微的有些发怔,随即露出了我在梦里看惯的和煦笑容,“你过不去的!这是人类设下的火焰屏障,连青之宫也无法穿越……”
他的话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我后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你是……三芳野吧!”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和祭典夜市里的那些家伙不同,他居然能进入青之宫的禁域?我转念一想,在梦中他也曾丢下十五夜等人,断然穿过神阙的。
身份被识破的三芳野换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没把我当成十五夜,你学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样!十五夜才不会像你这么冷酷无情!”
“冷酷?”三芳野发出尖锐的笑声,“你也见过阿宝和夷则他们了,应该知道真正残酷的是你们人类!你们为了一己之私,甚至把青之宫囚禁在这个地方!”
“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光听救我的那个孩子的话,我还以为是青之宫放弃了这岛呢!
三芳野嫌恶的扭头不再看我:“这座岛上有青之宫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就会驾临这里。人类很快就发现这岛附近的海有与众不同的恩泽:不仅风平浪静,而且每次出海打鱼都能满载而归。人类为了独占这恩泽而修建庙宇镇住御座,还点起了火,要知道青之宫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热啊!”
这么说……青之宫不再踏上石桥神道,并非因为他不愿驾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被困在这岛上!了解到真相的我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侍奉青之宫的使者,负责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但这表情下一秒就湮没在悲伤里,“没有主角的祭典已经举行过好几次了,可是大家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青之宫不驾临是自己的过错。没有青之宫是不行的!大家已经只能在黑暗中维持形态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消失吧,以为自己会被放弃,大家战战兢兢维持着快乐的假象,希望能唤回青之宫的眷顾,却不知道无论怎么努力,青之宫也不会出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凛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类的原因了,所谓的“青之宫”可能就是这片海的至高神明,他和守护群山的天狮子一样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级精魅要汲取其灵力才得以存在,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就是切断了它们的生命之源!一直认为三芳野太冷酷的我,突然间再也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和立场……
三芳野压抑着悲伤的声音进一步瓦解着我讨厌他的心情:“人类……统统不可原谅!可十五夜这个傻瓜,他居然说人类也许并没有恶意,还说只有人类才能解放青之宫!我们的确没有办法触碰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于你!上次祭典时你根本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破除这存在了几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样的结果,十五夜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只有……只有他一个啊!”
“十五夜……到底怎样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边,却被那露骨的厌恶眼神逼得停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青之宫长一岁的时间,在人类算来也只不过是几十年而已,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我也不是故意不记得的!“这难道能怪我吗?也许参加上一次祭典的并不是我,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和我很像的人!”我大声抗议,不要说这些妖怪一个比一个没有时间概念,就算他讲得没错,几十年的时间在人类看来已经够长的了,长到足以忘记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在祭典之日上岛的人又有几个?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三芳野认定了我的薄情,“你果然是人类,自私、冷酷!为了你而死,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这一刻,我的决断力再次混乱:刚说来过岛上的可能是什么其他像我的人,甚至说是冰鳍都有可能,但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确定,曾经在这里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听见十五夜死讯时那真切的悲伤,它又从何而来?
——好像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似的,这种感觉,难道会是虚假的吗?
三芳野越发不屑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祭典结束的第二天,人类上岛来找失踪的你,发现你睡在十五夜身边。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你居然把十五夜的事全讲出来了!人类认为是十五夜作祟,你离开之后就破坏了他的本体!失去了本体十五夜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还……”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来越激越的语调,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现在居然说……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啊!我记得的只有梦中祭典夜市的欢乐回忆——那明媚的香气,那清朗的声音,那指尖的温暖,真是不可饶恕,我竟以为这些就是我曾经历过的一切……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浓雾,“从那里回去!我会让大家放过你的,不要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来这里根本没用!”
走吗?离开青之宫的禁地,独自一人无牵无挂的回去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只会伤害十五夜而已!”
还是回去比较好吗?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请求……青之宫的原谅……为什么这个时候,那毫不起眼的肮脏小孩的话语,会如此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之所以来海边,是为了偿还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缓缓的开口,“我和冰鳍曾经答应过一位失去本体的龙神,把他的真名带回故乡。可是我们把一切都忘记了,不但直到今天什么也没能做到,甚至还害得他差点消失……”
三芳野从眼角轻蔑的俯视着我,冷冷的嗤笑了一声:“那又怎样,只要青之宫在,这种更替就会生生不息——这片海中有成千上万的龙神,每天都有人诞生或消亡。”
我也随之冷笑了起来,不是针锋相对,而是自嘲:“虽然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但失信就是失信。从知道真相开始我就下定决心——答应别人的事情也许不一定就能完全做到,但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就像失去了耐心似的,三芳野转过头,完全无视这没头没脑冒出的告白。我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我答应过那个孩子,要去祈求青之宫的原谅。”
“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高傲的少年忍无可忍的怒斥起来,“身为人类就该灵巧点吧!”
“我不能回去。”低着头,我一字一字的说,“我是来见青之宫的,我要请求他的原谅!”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惧,忘掉了过去也好,触犯了禁忌也好,这一切,我都必须自己承担!向着眼前惨叫着的火焰,我奔跑起来,三芳野惊呼着想拦住我,可是一瞬间,我穿越了他的身体——是灵体,原来三芳野的正体不在这里!
完全不热,置身于火焰的中央反而没有刚刚的灼热感,与其说是火,还不如说被我包围在一望无际的冰风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无数不成形的头颅飞舞着,贪婪的彼此吞噬,垂涎的嘴里还不时发出变调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变成了被吞噬者的哀号。永无休止的,风暴的中央回荡着这样的嘶吼——还不够,还不够,永远不够……
这火焰……是贪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丑恶的欲念在飞旋!我抱着头,慢慢的跪坐下来:否认也没有用,一样的,作为人类我心里也一样充溢着相同的贪念!还是……回去比较好——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得到青之宫的原谅,继续前进也没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么好的眼睛,为什么就是看不见真相呢?”盖过了风暴的呼啸,带着笑意的责备响在我耳边,好像是对待淘气小孩子的语调。记忆里,曾经有人用这样的温暖语气对我说过话的;可这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我不敢相信似的慢慢抬起头,那个本应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犹豫的声音小心确认。祖父的身影摇曳着,低头慈祥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他的语声那么沉静:“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贪欲之火吹散了祖父的声音,他的身影也渐渐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不要忘记什么!我听不清啊,祖父!”
消失中的祖父好像对我的笨拙无可奈何一样摇头微笑着,他慢慢地举起手,指向自己心脏的位置……
——不要忘了,我的心?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着如此不灵巧,怎样也学不会看清真相的我。因为这是他唯一无法传授给我的东西——要认清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心!注视着面前丑恶的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因为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曾用月琴试着弹过一段的——那是海上渔工用来礼神的曲调。
眼前浮现的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三五夜月照耀着黑色丝绸一样大海,挂着彩灯插满红旗的渔船剪开平滑的海面,向沈营岛驶来。船上高唱神乐的人们身穿式样古旧的礼服,簇拥着船上绸绢覆盖下的圆圆的东西,即使相隔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圆东西上散发出的滚滚热浪。
人类……要上岛吗?一瞬间,五色的光流从岛上喷薄而出,火树银花般照得海面亮如白昼,船上的人们欢呼着看见了神迹,可是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是正在举行祭典的精魅们化作灵体四下逃逸的样子!人类究竟要送什么上岛?为什么自然之灵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着礁石拱桥向岛上看去,只见长长的神道通向半山腰的平台,那里有两枝巨大的青绿色火炬,像导引的路标;但这两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为在它们之间,徘徊着一团更加炽烈的神光。这团光芒无法离去,也无法降落下来!难道……这就是青之宫,身为这个岛的主人,他必须等客人走完最后离开!
然而人类的船已经抵达了!人们欢呼着扛起放置着那圆圆东西的肩舆,点燃震耳欲聋的鞭炮,敲锣打鼓的走上神道。来不及逃走的精魅们一靠近人类的队伍,都惨叫着化为清烟,可是人们依旧欢快的前进者,根本视而不见!
那圆圆的东西在歌声与欢呼里被放在平台中央,人们开始对它顶礼膜拜,青绿火炬间的神光无所适从的曲扭着,仿佛被烧灼一般的痛苦;而人们有条不紊的祷告后,终于将覆盖在那圆东西上的红绸绢揭开,突然喷射出的火焰淹没了一切,这就是包围着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态吧。虽然视野在一瞬间被遮蔽,但我还是看清了那圆东西的真面目——那是一尊铜香炉!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给捆住了,青之宫的神体剧烈收缩起来;像是要挣脱束缚,神体爆发出一团激烈的火光。人们顿时惨叫起来,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乱流里,青之宫精疲力竭的伸展开修长的神体,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条无力的弧线,顷刻间没入了火炬间黝黑的阴影中。几乎与此同时,那两枝绿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原本的形状——恢复了平静的岛上,只留下一座崭新的飞檐翘角的庙宇,两株枝叶婆娑古树默默的守候在这囚禁着自然神明的建筑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发生在这个岛的真相……
高贵的精灵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类,的确没有恶意啊!修建庙宇,奉献香火,人们只是想表达对赐予恩泽的大自然的感谢与尊敬!可人类将自然之灵当作神来供奉,却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心情,自然真的期待人类的膜拜吗?明明彼此应是浑然一体的存在!
人类的心与自然的心彼此总是一再错过,也许已经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吧——雪神是这样,天狮子是这样,阳炎同样也是这样。
一定是挂念的朝夕相处的两岸村民,渺小的漾滟河水才如此执著地徘徊着不愿离去吧,他当然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灾难,想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永远不要分离——这就是被放逐的龙神当时唯一的心情!
去青之宫那里……去请求他的原谅……这一刻,救了我的那个孩子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可是我能做什么?微不足道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样?我根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是不是真正能传达给青之宫!作为任性的人类中的一员,我也许早已忘掉和自然相处的方法了……
在纷繁喧嚷的欲望之火中,我孤身一人静静伫立着,没有向导,也没有同伴。无论看向何处都是一片绝望的喧嚣。慢慢的垂下头,一瞬间我甚至失去了继续站直身体的力气——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原来我根本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
就在跌坐下去的刹那,我的手腕上突然感受到人类掌心温暖的握力,随着那平和而坚定的支撑与引导,我稳住身形,不知所措的抬起眼睛,这一瞬间……我以为看见了自己。
明明眉眼间并不那么相似的,可为什么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如出一辙呢,就像萌生在同一缕枝条上的嫩叶,跳跃在同一条溪涧中的浪花——是冰鳍,那是根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冰鳍!他像往常一样,用澹定的眼神凝视着我,那目光中并没有询问也没有鼓励,只是这样静静的注视着,没有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言语。
我知道的,冰鳍一直都是如此——碰到困难时,这不动声色的信任就是他最真实的温柔。
“冰……”我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冰鳍却突然松开拉住我手腕的指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他缓缓的翕动着嘴唇——是在说什么吗?为什么一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冰鳍不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只是一个生魂幻象,无法像往日那样陪在我身边面对一切困难的他,此刻定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于我并肩同行!
“不要紧……一定没问题的……”读着冰鳍的唇型,我断断续续的念出这样的句子,没来由的,有点傻气的歪斜笑容浮现在我脸上。如果在平时一定会被这家伙嘲笑吧,然而这一刻,回应着我的表情,冰鳍的眼角突然绽开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
望着无法控制表情的我,冰鳍微笑着缓缓伸出虚握的右手——是要把什么交给我吗?条件反射的伸出手去,柔软而冰冷的触感顿时渗入指尖,我摊开五指,只见一抹高贵的绯红正栖在掌心,隐约泛起冰层般凛然光泽。
——这是赤寺山茶的花瓣!寄宿着阳炎最后神体的花瓣!
缓缓握起手心,我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向冰鳍,是让我鼓起勇气吗,冰鳍?鼓起勇气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我必须从这个幻境中平安归来,然后和冰鳍一起找到阳炎的家乡,因为我们答应过要一起带他回家!
不要紧,一定没问题的!因为我并不孤独,虽然一个人置身于这座异境,这片猛火,但我却并不是孤军奋战!火焰嘶鸣着,我感到比火焰更温热的眼泪滚过我的面颊,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妖炎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瞬间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只见漏斗形的巨大风壁强有力地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真挚的眼泪而已?不,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脏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里的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地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是恨到要杀我,如果听了他的话回去,我也许已经掉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尽头,半山腰的宽阔平台上就放置着那座铜香炉,如今它已在风雨侵蚀下绿迹斑斑了,堆积着苍白灰烬的炉内,却依然蠢动着残存的黯红火苗!
香炉背后,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满月的光里,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辰般的白花,传送着我熟悉的爽快香气——那是不应在这季节开花的高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芳野的正体!
作为替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使者,这棵树就是那放射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横遭斧斤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也许此刻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切断这因果的根源!
突然起身奔到铜香炉旁边,我奋力推动那沉重的金属体——因为这祭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净化它。然而就在接触到炉壁的瞬间,惊人的温度蓦然穿透我的手指,香炉像融化了一般通红透明,霎时间高热席卷过来,那是比刚刚的贪欲火焰更炽烈百倍的黑火!
指尖的皮肤并没有异样,包围我的是直接烧灼着精神的虚无之火。会被这火苗融化吧?我的力量果然不足以净化这欲望的烈焰,可是已经没法回头了,被焦热夺取全部感知力和思考力的脑海,只是本能的保留着推动香炉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一刻,捆绑在灵魂上的灼热镣铐突然被打开了——荡漾着银星的绿色光流霎时从掌心喷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水膜倏地裹住了我。虚幻之焰翻卷着暂时退却了……
我抬起手,却看见那枚高洁的山茶花瓣正渐渐崩解为清冽的水光,几乎是自不量力的对抗那肆虐的火焰——那是阳炎,他在用最后的力量保护我!
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漆黑火焰和翡翠水流剧烈相撞,乌炎与绿光纱霎时炸裂为怒放的烟花,随即一同渐渐归于寂灭,最终在视野里消失。
“漾滟!”此刻我脱口而出的,是龙神最初的真名。然而也许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回应这个名字了……
来不及咀嚼悲伤,乘那巨大香炉稍稍冷却的片刻,我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精疲力竭的我跌倒在崖边,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海面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不管是不是已经太晚,不管我的行为是不是毫无意义,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这一刻,眼底……摇荡起一片萌葱的光芒……
就像干渴的沙地上突然涌起一眼清泉,最初是星星水脉,渐渐涨起层层的水波,轻柔的涟漪荡漾着,一圈圈笼罩在我周遭,眼前被那动人的绿意照亮了……
我身不由己的站起来,环视着包围我的碧清幻水,那芊芊莽莽的水草顺着清流顾盼飘摇,就好像动荡的丝丝长发,这发丝一瞬间漫漶为潭,流淌为溪,汹涌为河;汩汩的,潺潺的,淙淙的跳踉奔流,那是无比清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生机的流水啊……
在摇曳的波心,我看见了熟悉的面影——蓬松有致的翠绿碎发,临风飘举的洁白衣袂,径直到不可思议的容颜,还有与发色同样青葱的双眼,那眼神有些任性,有些懒散,有些骄傲,但更多的是真挚。
“漾滟……”我不由自主地嗫嚅着。这就是曾经被诅咒、被放逐的龙神,曾经那么寂寞的他,竟也能拥有如此洒脱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们,带我回家……”龙神的声音回荡在脑际,“谢谢你们,冰鳍,还有火翼。”
已经可以如此从容地说出我的名字了吗,这一度因为力量衰弱而畏惧火焰幻兽之名的龙神啊……因为已经回家了对不对?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就是漾滟的故乡!
龙神轻盈地转过身体,眺望向眼前铺展开的万顷波涛,这一刹那,围绕着他的幻水欢畅的旋转舞动起来,曳着星光一下子拢住他纤细而矫捷的姿影,片片轻绡薄罗似的水幕翻卷凝结,融成一朵透明的蓓蕾,龙神就置身在那蕊芯里,如同婴儿般纯真而柔弱,同样也像婴儿般拥有未来无限的可能。
仿佛某种预兆般,一道细细的青焰从花心中央笔直的沁出,像扇面般缓缓打开;随着这缕苍翠的光流慢慢晕开,渐渐扩展,水之花一瓣瓣娇柔而绚烂的轻启——含苞,初绽,盛开,怒放,一直开到极致。光芒的余韵一波波涌出,眨眼间划过整片海域,不断奔赴悠远无际的彼方。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们。”伴着生气勃勃的浏亮话音,花蕊中龙神少年的外形蓦然变化,匀称的身影流畅的拉伸为清波涌动的光柱。不待我细看,夺目的盎然绿光再度闪过花蕊中央,这光柱随即曳起银星奔向夜幕沉沉的长空,一路上在苍穹里画出极光般的轨迹,撒落纷乱的星屑,宛若天地间架起的一道霓虹的浮桥——那就是漾滟的神体吧。不同于山林之主天狮子的雄浑辉煌,那是清绮流畅的幽艳之姿,婉转屈伸的水之蛟龙腾空而起,在天际轻灵地划出一道旖旎的碧绿流线,瞬间投向宽广无尽的海洋。
就像激射而出的嚆矢,随着漾滟的神体没入大海,地底隐隐传来轰鸣声,仿佛巨兽苏醒前的低吼一般。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黯黑的大海里。仅存的指引御座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霎时亮起无数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
漾滟开启了青之宫回归仪式的序幕——这就是他送给我们的,送给人类礼物!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灯笼亮起,缤纷的彩幡飘扬,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祭典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有着奇妙的异色美貌,说不出的明艳照人。“人类!是人类!”看见我以后,每一位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这世界从来没有排斥我们,本是整个自然界的欢会,只是人类,总是缺席……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的橘树正体燃烧起来似的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到了,青之宫要回本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天狮子壮丽的神体,也看过龙神漾滟清灵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有怎样的辉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数不清的精魅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膝盖一软坐倒在地,甚至连合上眼睑的余力也没有了。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有人从背后遮住了我的双目,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才突然出现,这奇妙的孩子。对于他的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而那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远处。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遗失的温暖却从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肮脏矮小的男孩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小岛尽头那桥形岩石上,无路可走的小男孩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可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明朗的美貌,但是我记得他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的……”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来到这片海滩之后,我把一切都当成了一个梦境。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至少还来得及,这一段丢失的回忆,终于找回来了!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鳍一样,我们的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而为我们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为遗忘这段记忆而自责——原来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斑斓的一夜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灵深处复苏。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星空里,绚烂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璀璨的眼泪。无数华丽的光柱争先恐后的飞旋着,焰火接二连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腾的声音里,瑰奇的光与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开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开,身后是不断飘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视线微微模糊了一下,骄傲的三芳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已经……是最后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体上,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指尖开始,他们渐渐变得透明,“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讷言……”
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坚定微笑着的十五夜话里的意思——这斑斓的长夜已经走到了尽头,喧闹的祭典即将结束,所有的一切将重新开始。用力点头的动作能让我暂时忘掉思考:“我会想你的。”虽然十五夜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会怀抱着传承自祖父那里的最深刻的思念,两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久违的光明——不同于黎明那切开黑暗的锐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温暖的橘色光晕。只是经过一个下午吗,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呢?这个岛上,连时间的法则也不再绝对了……
“火翼!”我站在石桥神道上,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镶嵌在天边的日轮里渐渐出现一团模糊的阴影,越来越近了——那是海边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摇着小船,船上还坐着我的堂弟冰鳍。
“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在青之宫的禁域帮我,漾滟也不会……”一看见冰鳍我就忙不迭得道谢,他却冲着我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摆出了和火焰中央那时候一模一样的噤声手势。
老板娘一边把我接上船一边感叹道:“我就少关照了一句!今天是七月半中元,一年里只有这个中午海水会退下去露出连接离岛的沙路,你就偏偏走上去了!”我还真会挑日子,中元时才出现的道路,本来就应该是给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走的!
见我露出后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劲了:“你也太胆大了,这个岛可是用来迎神的呢,所以才叫神迎岛呀!”
“神迎岛?不是沈营岛吗?”我终于受不了老板娘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话,我是怎样也不敢贸然往那里跑的!
冰鳍连忙摆摆手,一语双关地打圆场:“算啦,一切问题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火翼也是,大家不要计较啦!”
“客人你说的倒是轻巧。”老板娘瞄了冰鳍一眼,故意拖长声音抱怨着,“听说以前在中元这天上岛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如果不是这位客人坚持,我可不敢把船摇到这边来!”
“你看我姐姐不是没事吗?据说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呢。”冰鳍转过头,随之作出得意的表情,他从座位上拿起一本古旧的册子,“这个人也曾在中元这天从岛上毫发无伤的回来呢。旅馆里保留了他的照片呢,火翼你猜是谁?猜对了的话,今天逛夜市我请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黄的照片里,还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静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虚空与黑暗;那从彼岸世界里回望着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样沉静而温柔吧……
淡淡的笑意不自觉地浮现在我唇角:“你可能不记得了,冰鳍。曾经有人说过‘燃犀’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彼岸的人,跨过那个界限只要小小的一步。祖父他别无所求,只愿我们永远不要跨出‘那一步’。”
像祖父希望的那样,守候在这个界限上的我们,将感受着彼岸世界不断传来的讯息,如默默燃烧的犀角般,持续辉映出温暖的微明。
“也许不行了……”这不知所谓的回答让我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凝望着冰鳍沉在夕照里的侧脸。他并不看我,只是将目光缓缓飘向苍茫暮色中的岬角。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我惊异的发现逆光中的礁岩顶端凝着一道模糊的影像,那应是人类朦胧的轮廓,却又弥漫着某种难以言传的不确定感。可是不待我细看,这影子便如晓梦的泡沫般,转瞬间消失无迹……
“也许不行了。”重复着刚刚的句子,冰鳍此刻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凄迷,“因为迎接我们的人,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