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小镇子在这穷山僻壤存在了数百年之久,家家户户都是代代相传,以田猎为生,到近代才开始有非常基础的商业,和外界进行有限的往来。
考虑到他们的地界既不产金又不产矿,往里的深山条件太坏也没人想开发成旅游区,当归镇民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实在是很容易想象的。
这段时间唯一的大事,是大家想要推举—位纯本地的门神,在新春佳节即将到来之际,代替一贯执勤的秦叔宝及海瑞两位大人,以崭新的精神风貌出现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镇务委员会前几天难得地开了一个会讨论此事,认真追溯起来,这算是镇务委员会成立这么多年唯一可说成功的—个会。以前的那些开好像是开了,最后都以大家凑成两桌麻将或者打一架作为收场,骂骂咧咧散场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十位镇务委员对此建议均投下了自己赞同的一票,同时附议了该门神的造型风格问题。在这一点上大家出现了小小的分歧,有的偏爱孙大圣,有的心仪阎罗王,两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所以最后没打起来,是因为晚饭时间到了,饿得没力气。
总体而言会议还是在合作与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两派都同意在定妆效果出来之后,再举行全镇公投一锤定音。
有商有量总是会带来好运,这个道理在当天晚上就得到了证明。
当天晚上,也就是阿米鲁举着他的两把斧头,向当归镇的主要民居带大步前进的这个晚上。他体型沉重,速度却如流星,视线中第—所房子出现,他便站定了,举起斧子,遥遥对着那所房子屋顶正中央的位置,奋力噼下。—道沉重的铁灰光芒在房屋上空挥落,建筑物便很豆腐渣地歪歪变成两截,中间簌簌落下尘灰与碎石,速度太快,力量太强,墙壁甚至都来不及作崩溃状。
狂风大作中他侧耳倾听,预料中应当有惊呼或惨叫,即使再微弱,都如泼在火苗上的石油,会激起他,心中作恶的快感。他已经准备好循声跨进那不设防的庇护所,踩灭所有生命的痕迹,留下黏稠美味的血污。
但是四下都静悄悄的,除了风雨如晦,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想,难道那一斧子噼得这么有效率?干脆利落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事实上又不是,阿米鲁仔细查看了所有房间的全部角落,不要说人,连鸡窝都是空的。
也许这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了,在房地产没有得到足够发展的小镇上,随意丢弃—所砖石结构的自建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问题是,阿米鲁噼开的第二所房子,也是空的。
到最后,—句话就可以把他的努力成果全部概括:他噼开了全镇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里都没有人,外面虽然狂风暴雨,镇子的人却好像都出门去赶集了一样,走得干干净净。
阿米鲁先生,就好像—个卖力过头的拆卸工人,一口气干完了所有脏活累活,却发现雇主跑了单,没有地方去收钱……
那种心情,实在是相当惆怅。
他站在大片的废墟中间,发了一阵愣,借着闪电带来的光芒,他终于意识到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顾及到。在镇子最靠山那头的地方,有一片相当低矮但面积很大的建筑物,设计谈不上,施工马马虎虎,装修基本没有,外墙连石灰都没刷过,露出朴实的砖头,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黑色大字明明白白写着:当归镇镇民活动中心。
旁边还贴着乱七八糟的告示传单一大堆,其中比较醒目的是一张登记表,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简化字,写着哪家哪一天要用活动中心开流水席办满月酒之类的通告。
这是阿米鲁的终极梦幻目标所在。
离活动中心大约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即使在一阵又—阵的炸雷声中,他也听到了那扇门里面传来的沸反盈天。
显然全当归镇的人都正在出席某个喜庆聚会,心花怒放,情绪高涨。
阿米鲁禁不住闭上眼,搜寻回忆中那些在狂欢的顶峰突然被死神抓住脚踝,于是突然降落到伤痛冰谷的扭曲面孔。
那真是绝妙的食材,一旦尝过,毕生难忘。
前面做那么多无用功的些微懊恼都抛到脑后,反正狂热的杀戮快感很快就要大规模来临。他振作精神,大步走上前去,推开门。
他对噼房子已经失去兴趣了。
斧子在手中霍霍跳动,和他膨胀的心灵一同,在渴望新鲜火热的血肉。
不出所料。
镇民活动中心灯火辉煌,每一平方寸上都挤满了人。初生婴儿和坐月子的新妈妈颇有几个,三姑六婆五叔八太公更是统统到齐,连平时的主要活动项目是躺在床上骂儿媳妇的人——瑞老太太,也被担架担到了现场,仗着自己年高体弱,还占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全体镇民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圈,中间有一个用几张椅子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面宽窄只容一人。现在也就只站着一个人,正尽心尽力地摆出各种姿势,供下面的群众评头论足。
说那是个人,其实是猜的,从外表上看,分明是一只猴子,而且这只猴子来头不小,乃是堂堂齐天大圣。只见他装束实在整齐,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镇海金箍棒,脸上贴毛,嘴上涂丹。化妆的兄弟不知哪里学成归来,十分在意原形复现,连喉下的嗉袋,都—模一样捏了一个。
台下看得高兴,光看还不过瘾,七嘴八舌都在提要求,一会儿要金猴上树,一会要猕猴偷桃,每摆一个造型还得定住,给大家各个方位仔细研究。有—位白白胖胖的小伙子,大概是被委派当摄影师的,抓紧时间“咔嚓咔嚓”拍照,有时候还嫌人家不对光,在人群中蹦起蹦起叫转头转头……
阿米鲁在门外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当归镇的居民在进行门神造型的全民公投预备,他只觉得自己在外面搞那么大场面出来,这些入却一点反应没有,光顾看猴戏,实在让他很没有面子。
所以他来了一个下马威:噼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一面墙。
这次用的手法比较精细缓慢,因此那面墙的坍塌姿态,活生生演绎出一种凄美的感觉。
艺术感觉特别到位的作品,原始震撼力难免就会差一点,在这儿就具体表现在闹出的动静不够大。
场子里刚好有两拨人执于各自品味殊异,辩论不能解决争端,直接就打了起来。其他人分为两群,各自为自己支持的选手做啦啦队,喊“捶他”的声音惊天动地,不要说倒一面墙,就是四面全倒,只要两根柱子还撑着顶,就先打完再说。
幸好老天爷帮了大忙。
墙倒了,风自然就吹了进来,活动中心上空那几个光秃秃的灯泡顷刻之间被吹得荡上了天花板,大部分都杀身成仁,“哗啦啦”碎一地的玻璃渣子。
被碎玻璃扎了的人鬼哭狼嚎,大家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几百号人都齐齐往门口望去,嘴巴张成了O型。
阿米鲁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曝光率和注意力,乃扬眉吐气,挺直了嵴梁。更刻意渲染恐怖气氛—般,徐徐举起手中利斧,锋芒闪亮,在昏暗摇荡的灯光中择人欲噬。
今夜久违的静沁笼罩了镇民活动中心,只留下天地之间风雨的呜咽。
多么绝佳的背景音,阿米鲁暗中感叹,幻想着随之而来的死亡哀哭。
他的目光盯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美貌少妇,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两三岁大的奶娃娃,—边津津有味吃手指,—边津津有味看着阿米鲁。
拿她们作为杀人曲的过门,就这么决定了。
斧头正要噼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地一声雷!不是真的雷,是从人群最远处掀起来—阵抓狂般的笑浪,几乎当场把阿米鲁掀翻在地。他举着斧子,茫然地看着面前几百个长得老实巴交的镇民,个个都伸手指着他,正不约而同放声狂笑。有些身体状态比较赢弱的,简直好像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一样,笑得涕泪纵横。捧腹的、打滚的、跳脚的、叉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唯一的相似点是,大家都乐得要命,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歇气笑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终于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声:“就你那样,还来竞争门神,明年选屠夫代言人再来吧。”
这句话把已经稍有平息的笑声又推上了—个新的高潮,顿时口哨拍掌叫好哄闹成灾,不明前因后果的阿米鲁彻底懵了——各位,这是你们视死如归的另类表现吗?如此大无畏的乐观主义精神,我是不是应该放下斧头先鞠三躬表示敬意呢?
这时候台子上一直站着的齐天大圣眺了下来,挤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这位爷也笑得不善,脸上的猴毛都掉了,露出眉毛眼睛来,半点不像猢狲。阿米鲁望了他一眼,察觉到这个人有一双隐约透出绿意的眼睛,极深彻明亮,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上哪儿找的这把斧子撑造型啊,西门的张铁匠不是宣布要罢工三天,庆祝新—代门神公选么……”
他说到这里,突然声音渐渐低下来,那双一直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他的手放在阿米鲁肩膀上,—瞬间变得泰山那么重,后者心里刚刚—惊,便听到对方低声说:“你是谁?”阿米鲁振臂,想甩开对方。但手臂只象征性地弹了一下,肌肉即刻尖叫着传来酸痛感,放弃作为。
他对自己的力量向来很有自信,徒劳无功之后情绪便陷入些微恐慌。
那只手稳稳当当地放在他肩膀上,很大,手指很长,好多地方长了老茧,指甲还有点黑,磨得光秃秃的,估计平常干了不少粗活。
但那只手所带来的压迫感与控制感,绝不可能属于—个干粗活的普通小镇居民。阿米鲁根本动弹不得,连振臂的机会都不再有第二次。
大圣版门神重复了他的问题:“你是谁?”
声音不算响亮,只有阿米鲁听得到,而围在后面的镇上居民对两人的窃窃私语颇不耐烦,乃鼓噪起来:“干吗干吗?快一点啊,还有阎罗王造型没试呢。”大家虽然玩得很欢乐,也没忘记自己有正事要办:“投完票还要回去喂猪呢……”“娃要睡觉了,搞快点搞快点。”“我家屋檐漏水,不修不行了”“上台上台,小四你相机还有电不?”
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完全没注意,正是这位不速之客将—面墙噼得七零八落的。第一,他们真的蛮迟钝;第二,过去若干年以来,镇民活动中心老是会在坏天气里上演楼脆脆的戏码,大家第二天就例行谴责一下镇务委员会克扣预算建豆腐渣工程,基本上对此已经习惯了。
大圣门神回身向大家笑脸相迎,打躬作揖:“我表弟我表弟,我出去和他说几句话。”随手一推,—把将阿米鲁推了出去,后者毫无招架之力,犹如被老鹰抓住的一条毛毛虫,他心中飞速膨胀起来的惊恐快要突破极限—一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里,突然冒出如此莫名其妙的利害人物?难道是大圣真的下凡?下凡当门神?
他们到了外面,大圣门神的眼光立刻投向不远处的民居,眉头皱起。他望了一眼屋内闹闹哄哄的人,大风大雨形成普通人视线难以穿透的屏障,即使墙壁倒塌,他们暂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园已然全数被毁。但短暂的美满终将结束,阿米鲁在身不由己的挫败里,还是忍不住咂摸心中残余一丝欢乐—一人们看到痛失所有,必会展露深深的震惊与悲痛。
这小心思落在了大圣门神的眼里,变成了绝不可能实现的海市蜃楼。
因为人家说:“我不管你是谁,限你在一小时之内,把所有的房子—模一样补好,要是你补不好,我就把你的骨头拆出来,每一户人家分一根作为支架。”他—边说,一边摸着自己脸上被雨一冲,快要掉光光的猴子毛,表情轻松,眼神柔和。但阿米鲁听完他讲的话,忽然间打起了剧烈的摆子,嵴背上灼热感缓缓爬升,一直到达后脑勺,他几乎能够确认那儿的皮肤正变得和小烤乳猪—样松脆,片下来加点椒盐就能入口。
这是从祖先—脉传承下来的善意提醒:危险!
基顿巨人族并不以智慧见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容易的就是做出错误的判断。
于是,除了与生俱来的武器以外,进化还送了他们—件礼物。
当面临极大威胁、根本不可抵抗的时候,他们的嵴背会热起来。如果坚持不顺从这恐惧的力量去投降或逃跑,皮肤的热度就会逐渐升高到自燃的程度,相当于自废武功,以表放弃抵抗的诚意。
烧伤二级还可以苟延残喘,冥顽不化的损失就难以估算。
阿米鲁在被川收服的时候,体验过一次那种被摄了真魂的致命折磨。而这一次,程度甚至更深。
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自己的骨头一根根被拆出来的感觉,在似幻似真中,血淋淋地就弥漫了全身。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基顿是恶的带菌者,唯一能制服他们的,是更彻底的恶。
阿米鲁—分钟都没有犹豫,立刻出发,动身去修房子。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大圣门神的手,因为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为了赶到叫一小时的Timeline,他发动了终极变身的特技——在目前体形的基础上,再膨胀三到五倍,以正常人的视角看,他完全是傲立天地间的一尊魔神。
这—功能基顿引以为豪,初衷本为杀人放火,可没想到最后会用到修桥补路。
折堕,真折堕。
他无暇多想,因为嵴背上的燃烧感没有离去,因为骨头们都联合起来,齐声呐喊着它们十分相爱,不想彼此分离。
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他终于按时完成任务,质量马马虎虎,他却已经身心俱疲。
要知道泥水匠是一门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个子很大不代表能熟练掌握修屋顶的诀窍,能噼烂墙和把墙重新建起来,更完全是两码事,何况他又没工具。
但吓得要死的人潜力是巨大的,加上门神兄自告奋勇,他不知上哪儿学来的,各项技术都十分娴熟,协助阿米鲁为当归镇的灾后重建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小时过后,全民公投顺利结束。镇上居民们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了,睡之前还在热情洋溢地讨论到底是猴哥亲民呢,还是阎罗王比较有杀气。
最后步出活动中心的,是已经卸装的那位门神。
不过是普通的人类男子,长发,随便地扎在脑后,女孩子可能会觉得他好看,眉毛又黑又挺,穿着和其他镇民差不多,散发着经典的土包子气质。
最不寻常的是他的眼睛,最深的黑夜都遮盖不住那两点深湖般的潋滟绿意。
他慢慢走,走到累得大喘气的阿米鲁面前,说:“喂,我是猪哥,你呢?”阿米鲁嗫嚅出自己的名字:“阿米鲁。”
猪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阿米鲁的斧头:“唔,你能变身,有随身带的斧头,知道打我不过,就会乖乖听话。”他表情突然很惊喜的,好像中了一大笔奖金一样:“嘿嘿,你是基顿巨人?”上来就摸了几把,一边摸—边点头:“真的真的,哇,肌肉好结实!”虽然阿米鲁本身没有太多性向的概念,但他在人间久了,耳濡目染,对男人摸男人不是很感冒。幸好猪哥纯为了好奇而摸,—会儿就停手了:“你干吗来这里噼人家房子?”阿米鲁给他一问,也很迷惘,想了半天:“不……不知道。”猪哥叉起手来:“不知道?”
他幼功深厚,对各式非人种族都有过研究,围着阿米鲁转了一圈,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家去,我请你吃碗拉面,你告诉我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刚才还要拆入骨头的,现在主动请人吃拉面,和颜悦色,有商有量,阿米鲁背上的烧灼感却丝毫没有减弱,还在尽忠职守地提醒他,这位主咱们惹不起,你最好放老实点。
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个自警安全机制,那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免于在单挑中被捅死啊……
阿米鲁好久没吃过正经东西了,—轮狂躁变身过后,能量消耗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程度,眼下有人提到一碗面,这吃还是不吃,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猪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不打自招,—边哼着歌儿到处看,毫不出奇地,很快就看到了青铜骑士和马。人家很尽贵地一直跟在阿米鲁附近,不管他是噼房子还是修房子,都不离不弃地默默见证着。
现在,他在离地十几米处飘着,要不是猪哥到处打望,还真不容易看到。
这一看到,反应就不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嗷嗷”怪叫几声就蹿了出去,扑到青灵下面,仰头愣愣看了半天,回头对阿米鲁说:“你和青灵—起来的?”阿米鲁点点头。
猪哥退了两步,原地转了几圈,明显就焦虑起来了,一面喃喃自语:“青灵怎么会跑出来?这匹青灵怎么跑出来的……”
出于惯性的没脑子,阿米鲁多了一句嘴:“跑了很多出来啊。”然后就被猪哥的模样镇住了——比他乡遇故人,故人乃债主的嘴脸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当场跳起脚来,“很多?!”
怕他扑过来,阿米鲁赶紧挪了挪身体,点头:“很多,差不多有十万匹。”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十万和—个南瓜差不多大。猪哥这下彻底抓狂了。“十万青灵?十万?邪羽罗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气急败坏地嘟囔着,脚一蹬跳起来,跳了十几米高,—把揪住青灵马的缰绳拉下地来。马上骑士身体竖得笔直,头颅向猪哥所在的方向偏过去,似乎凝神倾听,但眼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紧紧闭上了,泥雕木塑—般毫无反应。
猪哥牵着马,对阿米鲁招呼:“我们走吧。”
一马当先,说走就走,经过两栋刚才被破坏得特别厉害、修好后也不怎么样的房子,猪哥看阿米鲁—眼:“你干吗这么愤怒啊?”
后者有点迷惘:“什么?”他嗫嚅着反驳了,“我不愤怒啊……”猪哥耸耸肩:“你不愤怒,把人家房子噼成这样?要是里面有人呢?”“我懊恼的是里面为什么没有入啊!”阿米鲁心里想。
这个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
之前在暗影城充当川的办事处主任,顺便帮附近有钱有势坏心肠的大佬们清理一下顽固手尾,做的当然都不是什么益街坊的勾当。
但阿米鲁几乎不会主动做恶。
基顿巨人族胸大无脑,以服从比自己更强和更有智慧的种族为生存之道,他们对任何命令都无异议。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的作恶潜能和破坏欲,都是被牵引而生发,就像马跟随缰绳。
他摸摸脑门。
猪哥洞若观火:“是啦,你被青灵控制了,他叫你尽你所能干点坏事,你就乐呵呵地干上了呗。”
阿米鲁随即记忆起自己被惊醒时所看到那双血色瞳仁。
没有发出声音,却对他说了千言万语,是劝说,是诱惑,是命令,是怂恿,是威胁。
他所做的事,是青灵要做的。
“他闭眼了。”阿米鲁喃喃说。
猪哥点点头:“是啊,这是恶之血瞳,只在黑暗中睁开。”他很照顾人家的智商,还专门解释说:“我这里说的黑暗,是用了比喻手法,跟天黑了或者停电没有太大的关系哈。”
当归镇并不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就来到了猪哥住的地方。
平房,小小两间,家具摆没简化到了极点,客厅里的沙发倒还蛮不错。更令人惊奇的是厨房的设备一应俱全,无论煎炒炸煮蒸,锅碗瓢盆煲,应有尽有,不应有都尽有—一你说—个小镇子上的居民,配备专业级的大功率烤箱是什么意思?
猪哥把青灵拴在门外一棵树上,用的是一根草,穿过马的缰绳,马马虎虎系住后就招呼阿米鲁进门了。阿米鲁有点担心:“不会跑么?”猪哥笑嘻嘻:“跑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他很认真:“我不吃马肉的。”
进门招呼阿米鲁坐下,自己真的进厨房去煮面,不到五分钟功夫就有浓厚香气贯通四际。阿米鲁垂涎三尺,主动跑进去要拿碗筷。猪哥很愉快:“犀牛密制家常面,嘿嘿,包你吃了三天不思茶饭,大个子,吃几两?”
用两来衡量阿米鲁的食量,显然是一种侮辱,何况猪哥完全没想到这位仁兄之前餐风露宿的惨状。半小时过后,猪哥家里存粮颗粒无存,两个人都撑得倒在沙发上,猪哥满足地哼哼唧唧半天,然后说:“好了,讲讲你的故事吧。”阿米鲁的故事很简单,哪怕他半点不谦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都是如此,基顿巨人族的历史史诗乏味到了什么程度—二不管猪哥怎么提醒自己保持礼貌,最后都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快,就那么坐着坐着,头一歪跟腈一闭,出溜下地就打起了小呼噜。阿米鲁的人生历险刚刚到达父母双亡,自此无依无靠的节骨眼,他尴尬地停了下来,探过身去看了猪哥一眼。
他睡着的样子天真而随便,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倔强地抿着,偶尔还咂吧两下。看不出年龄,仿佛年轻到毫无岁月痕迹,又已经沧桑到看尽了万丈红尘。
在—个陌生而危险的巨人面前,就这么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反正吃饱了,阿米鲁暗中盘算要不要趁机溜之大吉。犹豫之间,门外一声轻微马嘶,他走近窗户,发现青灵骑士再度开眼,正定定凝视他,瞳仁血色销魂蚀骨,比之前见到的更纯粹、更热烈。
这双眼腈像一个功能强大的遥控器,对阿米鲁发出行动的指令。
去,去杀掉你身后的人。将他撕裂,让鲜血流光,血肉腐烂。去体会杀戳的无上快乐与光荣。
阿米鲁心神—阵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双手不知不觉地去摸早已重新附身的利斧。
但猪哥就在这瞬间醒过来了。
奔腾的恶念立刻止息消散如火上的露珠。
猪哥如同深林中湖水般深湛的眼睛,柔和地望了阿米鲁—眼,再望向外面,他的视线与闪耀邪异光芒的恶之血瞳正面撞上。
无声对望。一切默然,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沉重,噼头盖脸坠落。
没有持续多久,青灵一人一马,突然齐齐发出短促而痛苦的连声嘶叫,在原地盘旋起来,龙卷风一般疯狂而迅疾,令人眼花缭乱。就在这么快速的旋转当中,再度高亢地狂叫一声,黑色的马与青铜色的骑士,吞了一打爆竹似的,把自己从中心爆裂成碎片,再化为飞腾的烟灰,渺然消散,干净彻底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留下的证明,是无端端滚落在地的两颗珠子,红色,凝血般纯粹,光泽暗淡。
猪哥走出门去,捡起那两颗珠子端详,神色肃然。
阿米鲁在—旁,憨厚地继续抓着那两把斧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灵的眼睛。煽动和记录罪恶,作为邪羽罗末世审判的呈堂证供。
“它在主动挑动人心中的阴暗面,绝不是偷偷从暗黑三界跑出来的。
“十万之多,证明邪羽罗已经突破了暗黑三界。”
他喃喃自语,不管不顾说了半天,但阿米鲁和他不在同—个频道,只好在旁边傻瞪眼。
从侧面看去,猪哥平静的神色下有一丝难以排遣的哀伤。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我要走了。”
他说走就走,不准备去村委会办一个出行批准文书,对自己辛苦布置的寄身之处也没有贴上封条后会有期的意思,进屋换了件衣服,抓起—个黑色的背包,拔脚就开溜。
阿米鲁脑筋慢,还沉浸在那簇青灵牌烟火的幻影里,回过神来发现猪哥走出老远了,吓一跳,赶紧跟上去。
“你,你去哪儿?”
猪哥大步流星埋头赶路,闻言别别头:“不告诉你。”摸摸鼻子又说,“你跟着我干吗?”
这句话把阿米鲁问懵了,站下来陷入思考:“是啊,我跟着他干吗呢?”跟着比自己强的人混日子,正是阿米鲁从娘胎里就恪守的天条,上—任控制者被面前这个干掉了,所以老板顺理成章要换掉。
嗯,这就对了!想通了这一点,阿米鲁心中豁然开朗,急忙跌跌撞撞往前狂奔免得掉队,心中一面疑惑这位仁兄到底何方神圣,明明是人类,走起来却比鬼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