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怀笑笑道:“是啊。”
秦征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是戴着面具,而且我的声音也不一样。”
沈莫怀道:“你从河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并没认出来,只不过觉得你的眼神有些熟悉而已。不过当你说起自己会‘钓鱼’,那‘钓鱼’两个字的腔调,怎么这么像秦征呢,我心里一动就开始留意了。后来越看越觉得像,但真正确定却是刚才。”
“刚才?”
“嗯,就是你扔石头袭击刚才使十字斩的那家伙时,我才确定你就是秦征了。”
“当时你在?”
“是啊。”沈莫怀笑道,“我见你这么久没回来,正纳闷呢。那两个水鬼说你一定是卷了钱跑了,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做,更不信自己这么没眼光,于是便跟师父说了,然后就上岸来找你。进城没多久便看见你鬼鬼祟祟的,我当时也不揭破,一路跟着看你要干什么,结果就看见你朝那家伙扔石头。你扔石头时用的弹指功夫,和你帮我捉鱼时弹石子的动作一模一样,所以我才确定你十有八九便是秦征。”
“十有八九,那就是还不是十分确定了?”
“是啊。”沈莫怀哈哈笑道,“但看你刚才听见我叫你秦征后的反应,我便知道你一定就是秦征了。”他走上两步,指着战场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秦征道:“我……我要救我爹爹。”
沈莫怀微感讶异道:“你爹爹?”往王皮那边扫了一眼,果然看见马背上伏着一个动也不动的人,啊了一声道,“你爹爹在那里啊!咦,他的右手……”
秦征眼中掠过极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多半是被那群畜生害的!”
沈莫怀愤然道:“太过分了!你说,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秦征听他这么说,呆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报仇的事情我要自己来做,我现在只想先救我爹爹出来。”
沈莫怀脸上露出赞赏之色,说道:“对!男子汉的仇应该自己报。
不过你现在打算怎么救你父亲呢?那个术士还有那个氐人可利害得很呢,我也没把握能赢他们。你更不行了。你扔那胡人石头的时候那术士顺势反击,差点就把一道内气印在你身上……”
秦征奇道:“内气?”
沈莫怀微笑道:“你当时弹出石头就跑,我在你背后把那内气给化解了,你没发现么?”
秦征脸上一红,说道:“我居然一点也没察觉,真是惭愧。谢谢了。”
沈莫怀道:“不用不用,我们一场朋友,谢什么!来,先想办法救了你爹爹再说。啊,有了!”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鸽蛋大小的金色圆球来,说道,“那天你用控香诀帮我引鱼,过后我师父跟我讲起控香诀,顺手找了这东西给我玩,我随手练了两下,还没试过呢。现在就拿他们来开涮!嘻嘻,现在这风向正好,把鼻子捏住!”他把那圆球摇了摇,注入真力催发那金色圆球,便有一股极难察觉的香气溜入劲气激荡而产生的内向螺旋气流当中。这股香气的流动秦征半点也看不见,甚至根本体察不到。
过了一会儿,沈莫怀才把那圆球收了道:“行了,可以呼吸了。师父说这是隐形香,不知有效没效。”
秦征惊道:“隐形香?听爹爹说那可是香引谷第一品的香气,你师父怎么会有?难道你是香引谷的传人?”
沈莫怀笑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师父当年学来玩儿的杂学——啊,时候到了,你等等。”随手取了一段烂木头,纵身跳了过去,慢慢走近,轻轻溜入众人之中。宗极门七弟子以及苻阳、王皮等人竟然对他视若无睹,好像他是透明的一样。八门金锁阵中劲气纵横,但沈莫怀年纪虽小却是武学高手,对各种劲气来路把握得极准,主阵者王皮又未发现他的存在,沈莫怀便将全身内息凝而不发,在阵势之中以无厚入有间,悄悄溜到王皮身边。
这幻香术并非妖法,究其原理,乃是以香气引发嗅闻者产生某类幻觉。秦征曾听秦渭提起这隐形香的妙用,据说当香气荡开之时,受到影响的人大脑受香气蒙蔽,会影响视觉,完全看不到控香之人的行动。当然,控香之人必须将自己的精神与真气都控制在相当平和的状态下,不能流露出杀气或战意之类的强烈气息,否则就会破坏整个香境,引发嗅闻者的注意——所以这隐形香可以用于逃走藏匿,却难以用于暗杀。而且幻香术所发挥的威力,要同时视乎控香者的功力以及香气本身的级数而定,控香者功力越深,香气的级数越高,便能发挥叠加甚至相乘的效应。相反,控香者若功力不足,不但不能充分发挥香气的威力,甚至连使用都成问题。
昨日秦征用来引鱼的香料,介乎第六品与第七品之间,和沈莫怀这时所用的隐形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秦征自忖以自己现在的功力,恐怕第五品以上的香气便难以充分发挥其威力,第三品以上的香气自己根本就没能力使用。而沈莫怀昨日分明还不大懂控香术,此后只是跟他师父“随手练了两下”,居然便能使用一品香去对付王皮这等高手,则他天分之高、根基之厚简直骇人听闻!想到这里秦征忍不住对沈莫怀涌起一点妒忌来,心道:“他有这样的本事,除了天资绝高以外,一定也是由于有个好师父。”
正自胡思乱想,沈莫怀已经用那段烂木头把秦渭给换了回来——他用木头换秦渭,却是使用了另外一道香气“替身香”了。出阵之后他对秦征低声道:“快走!他们就打完了。等他们打完了架发现中了我们的幻术,一加警惕只怕幻香术就会被破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幻术,都是在趁人无备的情况下最能发挥威力。
要让玄武高手在有所防范的情况下强行入幻,往往比攻其不备要难上十倍!刚才沈莫怀之所以能得手一来是因为这隐形香乃是天下极品,二来也是因为苻阳、王皮和宗极门七弟子都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不知有人窥伺在旁,这才让沈莫怀乘虚而入。
秦征也来不及察看秦渭的伤势,只是把老父背上后隐隐感到他心脏还在跳动,心中略感安慰。他跟着沈莫怀取道小路,不久来到渭河边上一处偏僻的河岸。那艘大船便停在那里。
沈莫怀先上船道:“师父,我朋友的父亲受了伤,可以让他进外舱避避风不?”
舱中人道:“你拿主意吧。”
沈莫怀见师父不反对,忙招呼着秦征背他父亲进舱,说道:“这是我平日起居的地方。”秦征在这船上待过一夜,却还没进来过。但这时担心父亲的生死,也没工夫注意这里面的雅洁布置。
秦征把了把秦渭左手的寸、关、尺三脉,发觉他的脉象乱成一团,心中苦急,泪水就在眼眶中打滚。
沈莫怀问道:“你会医道么?”
秦征道:“我就会得一点皮毛。唉,要早知道会有今日这般事情,往日就该多下点工夫。”
沈莫怀摇头道:“你才几岁?医道这东西,再怎么勤奋,十几岁的人也学不精的。”往内舱道,“师父,您能不能帮忙看看?”
秦征听见这话,犹如溺水的人看见一根大木头,想起沈莫怀所展示的种种异术,心想他师父不通医道则罢,若通医道,必是高手,当下倒转了身子,面向里舱,咚咚咚连磕了十几个响头道:“请前辈救家父一命。”
舱内人道:“莫磕头了。我若不愿出手,你磕一百个头也没用。”
秦征正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舱内人道:“莫怀,把他移近些来。”秦征这才转悲为喜,要想帮忙,沈莫怀却摇了摇手让他别动。
秦征心想:“他师父好像是个怪人,可别犯了她的忌讳才好。”便乖乖待在一旁。
沈莫怀将秦渭移到舱门边上,又推开内舱舱门。那舱门后面尚有一道帘幕,隐约看得见幕后坐着一个女人,身形相貌却都看不清楚。帘幕略动,一只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手伸了出来,在秦渭的左手上搭了一搭,便退了回去道:“我的医道亦非甚精,不过也脉得出你父亲暂时无性命之忧。不过他受伤太重,这辈子算是残废了。”
秦征一听又悲又喜,泣道:“谢前辈援手,不知前辈可有办法救醒家父?”秦征知道秦渭亦通医道,若能救醒他多半便能自医了。
舱内人道:“他双目虽闭,其实并未昏迷,只是奇筋八脉让剑气给锁住罢了。莫怀,你先摇动香玲珑让他宁宁神,然后再以螺旋剑气逆运成圆,便能把锁住他的剑气吸出来。”
沈莫怀先取出那藏着香气的小球“香玲珑”来,引导宁神香气熏养秦渭。过了一会,秦渭双眼虽仍紧闭,但身体却明显松弛下来,显然这宁神香气十分有用。沈莫怀喜道:“这香玲珑真好!”
他师父听见了道:“哦?怎么个好法?”
沈莫怀道:“它不但能克敌制胜,而且还能治病疗伤,真是宝贝中的宝贝!”
只听她师父淡淡道:“有用的不是这香玲珑,而是里面的香气。香玲珑是储存香气用的,香气一用完就和废物没什么区别。这个香玲珑一共有七道香气,你现在用了几道了?”
沈莫怀道:“一道隐形香,一道替身香,加上这宁神香,一共三道。”
沈莫怀的师父道:“剩下四道,一道三品,一道一品,两道二品,都是极为霸道的攻击性香气——那对我们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把它扔了吧。”
沈莫怀哦了一声,随手就丢出窗口,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秦征心想:“爹爹多年奔走寻访,才得到过一道三品香,两道四品香,不但视若珍宝,还曾靠它们逃跑保命,他们却把这香玲珑说扔就扔,半点也不当回事,若被玄门中人知道,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沈莫怀师徒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只听师父道:“是时候了,给他拔除剑气吧。”沈莫怀应了声“是”,双手虎口对虎口,便有两股极强的气流发将出来,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在两个虎口间那极狭小的空间内对撞冲击,形成了一个具有吸力的螺旋气流团。
秦征年纪虽小,见闻却不孤陋,见了这剑气心头惊骇:“这螺旋剑气的强度,比宗极门七弟子恐怕只高不低,他们师徒究竟是什么人?”
沈莫怀将这团螺旋剑气在秦渭各经脉处巡走一周,将各处剑气一一吸出。过了不久,秦渭嗯了一声重重吐气。秦征大喜,叫道:“爹爹!”
学剑极限——秦渭被宗极门弟子用剑气锁住了筋脉,虽然动弹不得,但周围的事情却都听在耳中,这时睁开眼来,让儿子扶起自己要向沈莫怀的师父答谢救命之恩,却被对方阻止道:“莫来谢我,我也不受你这礼。虽然我出了手,但要救你的是我徒儿,与我其实无关。”
秦渭见多识广,知道这些高人多有特异的脾气,也不奇怪,便道:“既然如此,便谢谢沈少侠了。”
沈莫怀笑道:“谢什么,秦征是我朋友,这些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秦渭心念一动,说道:“这次为我父子两个,让沈少侠开罪了宗极门,我们甚是过意不去。”他本来轻易不肯透露自家和宗极门有怨,但想舱内人既能轻易化解这剑气锁脉,便不可能不知道制住自己的是宗极门的手段,于是干脆由自己先挑明了。
沈莫怀问道:“宗极门是什么?是一个门派么?”
秦渭和秦征闻言大奇,秦征忍不住问道:“你……你竟然不知道宗极门?”
沈莫怀听秦征这般讶异,反而有些奇怪,问他师父道:“师父,宗极门很有名么?”
舱内人嗯了一声道:“不错,算是很有名,也很无聊。等你把我给你的那本《破剑要诀》练全了以后,不妨到他们所在的天都峰踩他们一踩,为你朋友出口气。”
秦渭和秦征听得心头剧震,宗极门在他们心目中乃是高不可攀、牢不可破的玄武至高门派,但听舱内人的口气,竟似乎全然不把宗极门放在眼里。若是换了别人,秦渭定要认为对方是狂妄至极,但他在路上已听说沈莫怀拥有并能使用一品香,刚才又能施展出“逆运螺旋剑气”这样高深的功夫,可见他们的来历极不简单。这少年才十五六岁便有这等修为,那他师父的能耐更是可想而知。想到这里,秦渭忍不住忖道:“难道世间还有比宗极门更厉害的门派?”
秦渭顾虑太多,只是暗想,秦征却直接问了出来:“前辈,您的神功比宗极门还厉害吧?”
沈莫怀笑道:“我师父的功夫,当然是天下无敌!”
舱内人淡淡道:“你们两个无知少年,知道多少世事?就敢在这里胡乱品评什么谁高谁低,天下无敌。我这点道行,可还不敢如此狂妄。
毕竟建立桃源那批老家伙还没死绝呢!不过天都峰那群老顽固食古不化,宗极门的奥义他们连边都没摸到呢。莫怀你若能把我教你的功夫学通了,足以去和他们斗一斗。”
秦征和沈莫怀都听得半懂不懂。秦渭心想:“听她言中之意,似乎只服桃源中的一些人,却将宗极门都不放在眼里了。当今天下,只怕就是玄门五老也没这等口气。这女人究竟是谁?”一时隐隐想到了什么,却没能把线索串起来,忽然想起,“桃源……桃源……唉,可惜上次寻不到桃源的所在,而地图又已被宗极门的人搜去了。”
那边秦征忽然跪下道:“前辈,你能不能收我做徒弟?”
秦渭见儿子如此举动吃了一惊,随即喜上心头:“虽然我们失去了进桃源的机会,但若冰儿能蒙她收为弟子,那或许还胜过去求青羊子。”
沈莫怀听见秦征这样说也帮腔道:“妙啊!师父,你就收了秦征吧,难得我遇到一个说得来话的朋友。若成了师兄弟,以后便不寂寞了。”
秦渭父子见沈莫怀帮忙都感欣喜,谁知道舱内人却道:“我不会再收徒弟的。”这句话虽然说得简洁,语气之坚决却不留下半分转圜的余地。
秦渭父子心中都是一沉,沈莫怀也大感失望,问道:“为什么啊,师父?秦征挺好的人啊。”
舱内人道:“不收便是不收,没什么为什么的。再说,你这朋友也不适合学剑。”
秦征听到这话大吃一惊道:“我不适合?”
“不错,因为你已经错过了学我剑术的最佳年龄。武学之道,乃是于炼精化气中激发潜能,于炼气还精中产生真力与斗气,扎根基得从存精元入手,进而炼气凝神,致精致纯,乃至还虚合道。可如今你一身的杂学,除了止定功夫颇为可观外均无足取。别的不说,光是凝锻精元、入剑共鸣这道门槛就难迈过去,就算由我来教,五年之后,也只能达到莫怀今日之水准。”
秦征道:“那也够了。”他想自己五年之后大概二十岁上下,若能练到沈莫怀这般地步,那也是万中无一的高手了。
沈莫怀的师父道:“问题是,那也将是你的极限。”
秦征闻言心头大震,喃喃道:“那是我的极限?”
“不错。莫怀如今的功力,在十几岁的少年里是很罕见的,但放到天下英雄中去却还算不得什么。你若想以这等功力去抵抗宗极门,无疑是痴人说梦。”
秦征一听忍不住委顿在地。沈莫怀叫道:“师父,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办法?什么办法?”
沈莫怀道:“就是突破这极限的办法。”
“没有办法,又何必要想办法?”
沈莫怀怔道:“何必?”
“不错。若说学剑,以他的资质,这辈子是不可能有极大成就了。
但天下又不是只有学剑者才能登上绝顶境界。他学不了剑,便不能去学别的东西么?”
秦征听到这几句话精神一振,施礼道:“请前辈指点迷津。”
舱内人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们父子,是姓玄的吧?”
秦渭听到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秦征却直截了当答道:“是。”
“那便是了。”
秦征心中一动,问道:“前辈见闻广博,可知道宗极门为什么要追杀我们玄家?”
舱内人咦了一声道:“你不知道?”
秦征道:“晚辈愚鲁,晚辈不知。还请前辈示下。”
舱内人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但你父亲一定知道,此事用不着我来代劳。”
秦征看了秦渭一眼,秦渭叹了口气,示意他不要在这种场合中询问这个问题。秦征勉强压下好奇心,问道:“前辈忽然提起我们家族姓氏,可是与适合我修炼的途径有关?”
舱内人啧啧两声,似是赞叹:“不错。你的悟性确实很不错。”顿了顿道:“我看你眸子甚正,心力甚坚,可是从小就练有道家不传之秘《养生主》?”
秦征道:“是。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门功夫,但这门功夫练出来的真气并不强大,没什么用处,只因这是我家从祖上一路传下的法统,所以也不敢丢却。”
原来秦征的家族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家学渊源十分深厚,但连续几代遭受宗极门的追杀,各种玄武典籍丧失殆尽,只剩下一部《养生主疏论》还保持完整。这本书是从《庄子》内七篇中《养生主》一文发展出来,上面记载的功法是唤醒气海中的一股先天真炁,缘督脉而上,养身体、明心性、锻精神,练到深处能让身体机能和体内真炁达到极致的平衡,就精神力的培锻而言也属天下第一流的法门;但此功练出来的真气,就质地而言却不能支撑各种高来高去的武术神通。
沈莫怀的师父听了秦征的话,却冷笑道:“没什么用处?谁说没什么用处?你玄家全盛之时,声势实力足以与天下最顶尖的名门大派分庭抗礼,而这《养生主》便是你玄家家学中的总纲,只是你们身在宝山不自知罢了。你将来若寻得到适合自己的路径,便会知道这功夫的好处了。”
秦征听说自家家族全盛之时足以与天下最顶尖的名门大派分庭抗礼,心头一震,问道:“前辈是说,我修炼的途径当从这上面想办法么?”
舱内人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想做你师父,更不想做你恩人。如果你将来能有成就,我倒是不介意做你的对手。哼……”她的语气一直冷冷的,但说到这里竟有些期待,“不过我看也渺茫得很。今天我说的话太多了,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如今天色已黑,正利你父子逃跑。我就不留你们了。”
秦渭和秦征听她这样说竟是直接逐客,颇感突兀,但他父子都知道对方话既出口便难以求她收回,何况他们也不愿苦苦哀求。当下一起施了礼,准备下船。舱内人在帘幕后回礼,果然半点不以恩人自居。
沈莫怀忽然道:“师父,我送他们一程。”
舱内人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沈莫怀便牵了秦征的手来到舱外,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秦征看了父亲一眼,秦渭道:“沈兄弟的师尊连我们的来历都知道了,不必隐瞒。”秦征便告诉沈莫怀他们准备去找青羊子。
沈莫怀道:“青羊子啊,我师父对他评价很高,说他是个很博学的人。希望你们到了他那里之后一切顺利。”
秦渭心想:“他知道青羊子,怎的反而却不知道宗极门?他师父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秦征道:“不管青羊子收不收我,这路我总要继续走下去。就像你师父说的,一条路走不通,也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沈莫怀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看看秦渭萎靡不振的样子,又说道,“你们等等。”转身回舱,不知和他师父说了什么话,过了一会儿出来道,“我求师父让我送你们去青羊子那里,师父没反对,只让我明天黄昏之前回来。青羊子的谷口我去过,离此地也不算太远,以天上的路程计算约二百里左右,有足够时间让我送你们过去。”
秦征心道:“什么叫天上的路程?”
便见沈莫怀取出一颗丹药给秦渭道:“伯父,这颗丹药你先服下,可以支持你在三日内力气稍复。”
秦渭道:“多谢了。”也不疑他,取过服了,不久便觉一股暖流从丹田涌了上来,精神力量为之一振。
沈莫怀指着那头灭蒙道:“伯父你让云卿带着你,我带秦征。”说着便去安抚那灭蒙,让它接受秦渭。灭蒙双翼一振,背向秦渭,沈莫怀喜道:“云卿答应了!伯父快伏上去。记得抓紧它背后突起来的角骨!”
秦渭才伏了上去,便觉脚下凌空。灭蒙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
秦征站在船头看得艳羡无比,沈莫怀握紧秦征的手道:“别看了!
你要保持和我心神合一、内息相通,这样我带起你来才不费劲。”
秦征道:“心神合一、内息相通?”
沈莫怀道:“不错。”便将一股暖流从掌心输了过去,跟着教秦征如何运转这股气流,等两人的气脉融合无间,沈莫怀轻喝一声,取出一把宝剑来,在人与剑之间构建起一个反重力场。秦征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悬空而起。秦征低头一看,见托住自己的是一把剑,惊道:“御剑术!你也会御剑术!”
沈莫怀听了秦征的话,奇道:“‘也会’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会么?”
秦征道:“不,我不会,但宗极门那帮人都会!我以前还以为就他们会御剑术呢。”
沈莫怀笑道:“虽然我没见过别的人会这御剑术的,但我师父厉害得很,她会什么都不奇怪。”
秦征叹道:“不错。她老人家确实神通广大。”
沈莫怀听了这话不悦道:“什么老人家,我师父她年轻得很呢!”
秦征愕道:“年轻?”
“是啊!”沈莫怀眯着眼睛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最年轻美丽的女子!”
沈莫怀说着,一个盘旋,带着秦征从河面低掠而过,没多久便掠到了灭蒙前面,在前引路。灭蒙目光锐利,虽然在数十丈高空之上,仍然将沈莫怀的行踪看得清清楚楚。沈莫怀在低空御剑飞掠,灭蒙在高空振翅高翔,三人一鸟飞了数十里,中间停下休息。以沈莫怀如今的功力,就是一口气奔出数百里也不需要休息,但御剑飞行速度虽快却极耗真力,更何况他还带着个人,飞出数十里便要停下调息,一刻钟后又即上路。
半路上秦征问起沈莫怀御剑神行的原理,沈莫怀道:“现在你我气脉一体,你可感觉到我的宝剑此刻有什么异样没?”
“异样?”秦征凝神感应,过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宝剑内部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波动,但又不像将内息注入兵器后的感觉,而是觉得这把宝剑本身自有一种波动,并与沈莫怀的内息互相感应。
噗通、噗通——那并不是真的有这种声音,而是秦征因与沈莫怀气脉相连,透过沈莫怀而感应到宝剑内部隐隐然竟有一种心脏蠕跳般的节奏,就像这把宝剑本身也是有生命的一般。
“天!难道这把宝剑是活的不成!”
第一次发现这个奥秘,他心中真是又惊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不是不是,”沈莫怀却道,“剑就是剑,怎么会有生命呢。”
“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它里头好像是活的一般。”
沈莫怀微微一笑,说:“没错,是‘好像’活的,但毕竟不是真的活了。秦征,你见过被雷击中后的铁块么?”
“没有。”
沈莫怀想了一下,说:“那你总见过被火烤红后的铁锅吧。”
秦征忍不住笑了:“那怎么可能没见过。”
沈莫怀继续说道:“我们用火烤锅,烤过一段时间后,将火移开,可锅还是热的,为什么会这样?”
秦征想也不想就道:“因为火的热量传递到铁锅上了啊。”
“对了,就是这样。”沈莫怀道,“我们习武之士修习剑法,透过宝剑发出剑气之后,即便手离开了剑,剑本身仍然会残留部分的剑气。
至于剑能够存留我们的多少剑气、存留多久,则要看我们注入内息的强弱、性质,以及剑本身的器质而言了。普通的钢铁,虽然也能承受我们的内息,但人手一离开,没多久便消散殆尽,而世间却有一些特殊的物质,在内息注入之后,仍然能够将之保留住相当长一段时间,若用这种物质锻制成兵器,再由武学高手以真气加以烘焙,或者由玄门高手采集天地能量注入其中,对敌之际便可能释放出强大的力量。这等兵器,便可称之为玄兵了。”
秦征点了点头,他父亲秦渭就有七件宝物,大都有这样的特质。
“那么这把剑之所以好像有生命了一般,就是因为它能够将你的内息保存起来吗?”秦征问。
“我这把宝剑确实比普通的青钢剑更能保存注入的力量,不过它之所以能够给予你那么奇妙的感应,不是因为我注入了内息,而是因为我注入了精元。且不是后天浊精,而是先天元精。”
秦征心头一动,便想起那位前辈所说的话来:“宗极门御剑之原理,非仙术,甚至不是玄法,乃是纯粹的武功,非求诸外而求诸内,乃是在自身精元上用功夫。”
后天浊精和先天元精的区别,秦征是知道的,他曾听父亲说起,道教认为人身有精气神三宝,三宝既有区别又合为一个统一体,且都有先天后天之分。所谓后天浊精,是指存于脏腑之内有形有质的精液,而所谓先天元精,则是指人体内无形无质、唯有武学高手或修道之士才能感应得到的生命精华。
只听沈莫怀继续道:“我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炼精化气、炼气还精上用功夫,在真精与真气之间寻找爆发出最强力量的法门。宝剑是我们身体的延伸,普通剑客只能在兵器上注入后天内息,增强兵器的杀伤力,但上达之士配上一把可以凝聚能量而不散的宝剑,便能将本身的先天精元提炼出来,再设法存聚于宝剑之中。如此一来,就算宝剑离手,由于宝剑内部蕴藏着剑客的精元,剑客体内先天真气一动,在一定距离之内宝剑也会和主人产生共鸣。利用这种共鸣,我们便可以隔空控剑,甚至御剑神行了。”
秦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宗极门御剑术的真谛。这时他和沈莫怀气脉相连,沈莫怀感应到他心情激动,气脉澎湃,慌忙叫道:“稳住,稳住!现在你我气脉一体,你要是心情不稳,会影响到我的。”
秦征赶紧收摄心神,又问:“那么如何提取自身的精元注入宝剑呢?”
本来询问别派的武功玄奥乃是武林大忌,但沈莫怀的师父没跟他说过这个大戒,沈莫怀心里也就没有这概念,对秦征并无藏私之意,却道:“这个可就复杂了,我一时也没法跟你说清楚。唉,可惜师父不肯收你做徒弟,要不然我就有时间慢慢告诉你了。”
这时两人已经进入了秦岭山区,沈莫怀道:“上次我们经过青羊谷的时候,我还没学会御剑飞行呢,当时是骑在云卿背上。不过道路我应该还认得。”陡然拔高,冲到了三丈高空。
秦征问:“那青羊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啊?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是啊,我们只是经过青羊谷谷口,我没进去过。我师父也许知道些他的事情,可惜刚才来不及问她……啊!来了,要降低了,当心!”
他想低头看个究竟,却被沈莫怀叫道:“别往下看,记住和我保持心神、气脉相合相通,要不然我会很吃力的。”
秦征这才收敛心神,沈莫怀指着前面一座山道:“前面就是青羊谷了。我师父曾跟我说,青羊子在这座山谷四周布下重重禁制,以我现在的功力怕是没法直接飞进去,我们得先下去,然后走路上山。”说着便降了下来。秦征只觉得脚下一实,已经到了地面,心中艳羡:“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样御剑飞行可多好。”但想起沈莫怀的师父说他学剑难成,又忍不住涌起一股惆怅。
秦渭看那山势,既不壮美,又不陡峭,乃是一座极为寻常的山峰,看不出半点奇处。
沈莫怀也望着那山峰,说道:“这一路走进去,可得多久啊!”
秦征道:“你都已经送我们到谷口了,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
沈莫怀道:“我还是送你们进去吧。”
秦征道:“不用不用,你答应过你师父要天亮前回去的,要是这一路走进去,恐怕就误了。”
沈莫怀也不多说,微微一笑道:“好吧,那我们就此别过。你跟着青羊子好好学本事,我若得空就来看你。等你本事学成了,我们再比划比划。”
秦征满怀信心应道:“好!”
沈莫怀向秦渭道了别后便乘灭蒙离去。秦征望着灭蒙的背影呆了半晌,秦渭叹道:“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命格、际遇,像他这样的出身际遇几百万个人里也没一两个,你虽做不得他师兄弟,但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不,爹爹。”秦征道,“我不这么想。”
秦渭哦了一声问:“那是……”
“我觉得他师父说的对!”秦征道,“我学剑难成,学别的未必无法登顶!这条路走不通,一定还有别的路在等着我!”
秦渭听得呆了,随即叹道:“好,好,好孩子,你可比爹爹有出息多了。”
秦征也不多说,就要来背父亲上山,秦渭道:“我自己走得。”
秦征道:“孩儿长大了,这点力气还有的。小时候你也常背我呢。”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练武修玄之人毕竟与常人不同,背上父亲后脚下也走得不慢。走了一阵,忽然想起沈莫怀传授的内息相连之法,便把一只手放在父亲后腰穴道上道:“爹爹,你试试摒除杂念,和我心神合一。”
秦渭依照儿子所言,任由他把两人体内的内气连在一块,不一会秦征便觉得脚下越来越轻,虽然背着父亲也像空身行走一样,大喜道:“沈莫怀教的功法真有用!”撒开了脚,在黑夜中走了有半个时辰,走来走去总是山间小径,既无人家,也无特别的山景、亭台。
秦渭忽然悟道:“停下,停下!”
秦征愕然问:“怎么了?”
“唉,我糊涂了!”秦渭道,“青羊子是何等人物,他的谷口是那么好进的么?这里一定暗藏阵法,若不识破这阵法,我怕我们走一百年也走不进去!快,把我放下。”
秦征慌忙把秦渭放下,秦渭仰观星月,定天野;转头观察四周景况,定地位;左手屈指盘算,对秦征道:“你闭上眼睛,沿着山路一直走!”
秦征也不多问,闭上眼睛就走。这条山路扭扭曲曲,又十分狭隘,一边是山麓,一边是溪涧,但秦征放开了腿走,也没用什么神通,竟然走得十分平安,似乎这条山路隐藏着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一样。秦渭在后面道:“放开了腿跑!”
秦征放开了腿就跑,跑了没多久忽然听父亲道:“好了,停!把眼睛睁开。”
秦征睁开眼睛,赫然发现父亲站在自己面前,怔了一下道:“爹爹你怎么走得比我还快……啊!不对,我们是在绕圈子。”
秦渭察视了他脚底的泥土、草屑,说道:“这是岳盘阵,就不知是泰山盘,还是嵩山盘。”
秦征问:“那有什么区别么?”
秦渭道:“泰山盘陡,嵩山盘缓。”
秦征道:“我刚才行走,并不觉得陡峭。”
“嗯,那应该是嵩山盘。”秦渭道,“嵩山属土,这个阵法的阵基应该是藏在土里的。来,你用上草上飞的轻功,踏着路边的青草走,脚下不要沾到泥土。”
秦征虽然不能如沈莫怀般御剑飞行,但草上飞还是办得到的,当下身子一纵,在草上一点,滑行出去,结果越走越陡峭,不久便气喘吁吁,走了有一顿饭工夫,又见到秦渭在他前面,秦渭道:“草上道路却是泰山盘了。”
秦征问道:“那怎么办?唉,可惜爹爹的百宝袋丢了,要不然咱们可以用水遁,下溪涧,用纸船逆水上去!”
秦渭道:“我怕这溪涧里也有阵法,那时反而难办了。”
秦征问:“那可怎么好。”
秦渭嘿了一声道:“既然知道了是什么阵法就不怕了。我虽然失了百宝袋,但区区一个岳盘阵,还难不倒我。你背上我,然后闭上眼睛直走,记住,走一步,停一停,再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五步,再停一停,然后是七步,九步。到了九步转为八、六、四、二。走吧。”
秦征闭上了眼睛,举足就走,他虽然想的是直走,但走出来的轨迹却不知不觉地被某种力量牵引而产生了微小的偏差,这种偏差积少成多,积累了十个以上就足够完全扭转他行进的方向。而周围的景色也会影响瞳孔,让人入幻而不知是幻。秦征虽然闭上了眼睛,但地面上的力量仍在牵引着他,慢慢地他竟从路边草上走了下来,来到了山路中间。
秦渭在儿子背上观察他行走的轨迹,左手不断合指计算,算到秦征走到第三百九十一步上才道:“我找到位置了。”
秦征睁开眼睛,秦渭道:“这是四岳盘,缺华山,出口就在西边。”
秦征道:“那我们便往西走。”
秦渭道:“若是睁着眼睛往西走,那只会越走越往东去。”指着儿子身前偏左半步的位置道,“这是震位,你踩上。”秦征依言踏上震位,知道在迷幻阵法当中最怕的就是找不到方向,这时既已知道出口所在又找到一个方位定点,之后的事情便好办了。
秦渭一边计算,一边指点儿子进退横斜地走路。这分明是一条狭长的山间小路,别无岔道,但按照秦渭的指点走,走着走着,路边的景观就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时见磅礴之势,时见峻极之姿,忽有灵秀之态,又转幽险之景——秦征只走了短短七百二十九步,却如同将东岳泰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游了一遍。
忽然秦渭道:“到了!”
秦征抬头一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路边出现了一个转角,转角处有一帘瀑布垂下,绕过瀑布右侧,两峰壁立有如门户,跨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座幽静的山谷展现在眼前,一条小山道穿插于林石湖水之间,山道的尽头通向一座千尺高峰,峰上宛然有亭台楼榭之属,宫观殿宇之类。谁能想到那样不起眼的山峰后面,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如梦如幻的山谷。
秦征大喜道:“爹爹!我们到了,到了!”
“别太高兴,上得峰去再说。”
秦征就要进去,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秦征,你在哪里?”
秦征愣了一下道:“是沈莫怀,他怎么来了?”大声答道,“我在这里。”
沈莫怀叫道:“我找不到你,你再叫两声,让我辨明你的位置。”
秦征连声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在秦征出声的同时,一把剑凌空射来,吓得他急忙贴近山壁,但那剑射到他身前却忽然消失了,原来只是一个幻影,跟着沈莫怀便飞步而至,笑道:“别怕,这是寻声剑影,不会伤到人的。”
秦征见到他去而复返,又是高兴又是疑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莫怀道:“我在回去的路上见到有宗极门的人朝这边来了。”
秦征父子同时啊了一声:“他们……他们见到你了?”
沈莫怀道:“没有,不过我也不怕被他们见到。我在天上望见他们,他们飞得低,我飞得高,带头的那人好像有看见云卿,望了一眼,我藏在云卿的羽毛中他们未必看得见我。或许他们只当是一头奇异的大鸟飞过,所以没理会我。我看他们来的道路多半是冲你们来的,所以让云卿给我师父带个信,自己御剑兜了个圈绕到他们前头来找你们。”
秦征对父亲道:“爹爹,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边的?”
秦渭低头想了想,忽然失声叫道:“糟糕!星弈门那位前辈写给青羊子请他收留我们的书信被宗极门搜走了。他们一定是凭着那封信猜到我们要来找青羊子。唉!我糊涂啊,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
秦征哼了一声道:“这件事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们都要来青羊谷的。我们来寻青羊真人,不就因为他能帮我们抵御宗极门么?”
沈莫怀道:“不错!当下之计是赶紧找到青羊子,请他收你为徒。
嗯,你们放心,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不太知道青羊谷的道路,一边走一边找呢,所以我才能赶在他们前面。咱们快点的话,应该还有时间!”
秦征道:“对!”背起父亲就奔入谷中。
沈莫怀望了望道观所在的山峰,说道:“这要走到几时!秦征,上我的飞剑。”手一翻,飞出一把宝剑来,一手抓着秦征,一手抓住秦渭。他放出飞剑的时候已感到宝剑飞得有些吃力,等凌空而上时忽然失控,连人带剑掉了下来,要不是秦征身手灵活及时跳开几乎就要跌个倒栽葱。
这种情况沈莫怀从没见过,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秦渭望了望山谷的布局,指着一东南一西北两座山道:“这两座山,一座叫阴磁山,一座叫阳磁山,两山之间有奇异的磁力在,你在这里是很难控剑的。我们还是走过去吧。”
三人无奈,只得靠两条腿跑路,谷中道路七盘八绕,秦渭叮嘱他们最好依道路行走,怕别的地方会有机关。他们入谷时已是天色发白,以三人的脚程,也整整走到中午才到峰下。
峰下山门有座牌坊,秦征见牌坊上写着“太平洞天、青羊福地”八字,叫道:“到了!终于到了!”也顾不得饥饿疲倦,举步就冲了上去,结果没走上两步就撞上了一堵无影无形的气墙,竟把秦征硬生生给弹了回来。
秦征被青羊峰牌坊前的气墙给弹了回来,这堵气墙乃是将他的冲力反弹,秦征因为兴奋这一冲力量不小,所以反跌的去势也不轻。眼见父子两人就要栽倒,沈莫怀伸出手轻轻在秦征肩头一按顿时便消解了他这一跌的来势。
秦征呆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莫怀伸手一探,触手处如入水面,一开始柔软如棉,但每深入多一寸所需要的力量便得强上数倍。沈莫怀用上文力慢慢推进去,以他的功力竟然也只能推入一尺。这堵气墙反弹的力量是因人而异,冲击的力量越急、越强,反弹的力量就越猛、越凶。沈莫怀探手进去的力量缓而且沉,所以反击的力量也是慢而且重。
秦渭望着牌坊,叹道:“我也早料要上山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征问道:“爹爹,这又是什么阵法?”
秦渭叹道:“这已不是岳盘阵那样的幻术阵法,而是用实打实的力量构建成的气墙,没有破解之法,除非是里面的人愿意接引我们进去,或者我们的力量能够斩开这堵气墙。”
秦征道:“那要多大的力量啊。难道我们就得在这里等着云笈派的人来接引么?”忽然想起一些传说,如果按照那些传说的情况此刻多半会有一个童子缓步下山道:“家师昨日卜卦一算,已知你们要来,请你们随我来吧。”但这时仰头看牌坊后面的山道,哪里有半个人下来?
沈莫怀忽然道:“我来试试。”
秦征问道:“怎么试?”
沈莫怀道:“我用宝剑把这道气墙劈开。”
秦征问:“行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莫怀手一弹,袖中飞出一把剑来,却不是他刚才用的那把,而是一把绿光闪闪的短剑。
秦渭见多识广,惊道:“这是新罗剑王的一品神兵‘雀尾’么?”
沈莫怀笑道:“不是雀尾,是‘雀侯’。”
秦征这些年随秦渭走南闯北,见识着实不窄,途中也见过好些宝物,当时只是凭着直觉很模糊地感到这些宝物上面有一种灵气而已,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有灵气。昨夜得沈莫怀说破炼精入剑之理,这时细心感应,便隐隐觉察到这“雀侯”内部存在着一股深沉浩大的力量,忍不住惊叹起来:“莫怀这是你存精炼成的宝剑么?”
沈莫怀哈哈一笑,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再说要炼成神级的宝剑,牺牲太大,除了得找到非凡的铸剑矿质之外,还必须有第一流的人物注入完整的元精、元气、元神才行。”
“完整……”秦征有些不明白,但想起沈莫怀说的“牺牲太大”,若有所悟:“完整!你是说一个人所有的精气神?”
“是啊。”
“那炼剑者岂非得……”
“得死!这就叫‘殉剑’。”沈莫怀道,“上古传说干将铸剑,其妻莫邪以身入炉,宝剑始成,便是这个道理。当然殉剑并不是往炉子里一跳那么简单,如何有效地注入精元,这里头大有学问。”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短剑往天上一丢,空中幻化出七十二道光华,竟是七十二把绿色短剑,组在一起,便如一只孔雀在空中展开它最引以为傲的屏羽一般。沈莫怀道:“当初这组短剑丢了一片,流落到新罗,被新罗人拾了去奉为至宝,就是你所说的雀尾。七十二片合一,便是雀侯。”
沈莫怀手一收,七十二把短剑合成一把,落入沈莫怀掌中,拖着长长的剑光。那剑光犹如有形,就像一条长蛇一般在空中不断摇曳,山石碰到立刻粉碎。
秦征和沈莫怀曾经气脉相连,这时感应到雀侯发出的剑气和沈莫怀体内的真气并不一致,问道:“莫怀,你不是说宝剑与人必须精元相通才能发生共鸣么?这把雀侯里头存的不是你的元精,为何你能够控制它?”
沈莫怀挥舞着那绿光,道:“将自己的元精注入宝剑之中,那是让宝剑来适应自己,使之变成自己身体的外延,但对雀侯这样的神兵,就得我们调整自身的精气来适应它了。如果用剑者本身的气质与神兵的气质相距太远,便难以发挥宝剑的神效,相反若剑客与宝剑气质相近,便能引发宝剑共鸣。人与剑越是契合,所能发挥的力量就越大。”这时雀侯所发出的剑气已经砭人肌肤,沈莫怀道,“秦征,带着你爹爹躲开点。”
秦征和秦渭赶紧逃开十几步,才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便听沈莫怀喝道:“开!”秦征伸头一看,但见那剑光向牌坊的方向劈去,那绿色的光华竟闪得人眼睛发疼。秦征心想:“好厉害的剑气,宗极门七弟子中最厉害的司马周贤恐怕也发不出这么厉害的剑气。”
但这么厉害的剑气,射到那堵气墙上以后还是被反弹了回来,沈莫怀劈过去的时候是一道,气墙反弹回来却把剑光分解成七十二道,一瞬间就像那牌坊忽然发射出七十二柄飞剑。沈莫怀身处剑光中不断闪避却仍被好几道剑光割中,他的护体真气已练得十分厉害,这些剑光每一道都是他发挥出来的雀侯最强攻击力量的七十二分之一,所以还伤不到他。但剑气乱飞,有一道射到秦征父子藏身的巨石上,竟将那块厚达一丈的巨石擦出一道深痕来。秦征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回来。过了一会儿,沈莫怀道:“好了,没事了,出来吧。”
秦征父子这才走出来,却见沈莫怀身上衣裳处处破裂,样子颇为狼狈,指着那牌坊道:“好厉害!这么厉害的气墙我还是第二次见到,怕只有师父来了才可能劈开它。”
“第二次见到?”秦征毕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问,“那还有一次是在哪里?”
沈莫怀道:“在建康的皇宫啊。”
秦征惊道:“皇宫?你们去皇宫干什么?”
“去问大晋皇帝借点东西。”沈莫怀道,“当时不知是哪个术士夜望星空,说有客星犯驾,皇帝某月会遭厄,丢失枕上之物。所以皇宫中守备森严,我们找到皇帝的寝宫时候甚至发现整座寝宫笼罩在一个半球形的气墙之中。那堵气墙好厉害,大概就和这堵差不多。”
“你们找枕上之物干什么?嗯?枕上之物……”秦征道,“啊!那不就是头么?”
沈莫怀笑道:“是啊。所以皇帝特别紧张,不但整天疑神疑鬼,还随身带着雀侯护身。”
“雀侯?那不是……”
“就是我手上这把神兵。”沈莫怀道,“那个月眼看就要过完,因为一直没有事情发生,所以皇帝慢慢地也就不那么慌了,不过谢安不放心,仍然请高人在皇帝的寝宫外布下一道气墙。那晚将近子时的时候,我师父带我上了皇宫上方,用虚实剑穿过气墙,用鹂引诀将皇帝枕上之物给取了出来。”
秦征惊道:“你们杀了皇帝?”
沈莫怀哈哈笑道:“我们杀他干什么!那天晚上大晋皇帝累了以后,就顺手把雀侯放在枕头上,然后他也跟着睡着了。所谓的枕上之物,就是雀侯。其实我师父是因为我学剑有成,所以才去皇宫向大晋的皇帝‘借’这把雀侯剑送给我玩。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术士说皇帝会丢失枕上之物的事,那是后来才听人说的。不过想想我们到皇宫上空的时候,好像刚好是那个月最后一天亥时最后一刻。所以那个术士算的还是挺准的。”
秦渭父子听得怔了,遥想当年沈莫怀的师父带着这个少年夜探皇宫,盗走大晋皇帝的枕上宝剑。这般传奇由当事人说来,真叫人不知是真是幻。
许久,秦征才问道:“虚实剑能斩开气墙么?”
沈莫怀道:“虚实剑不是斩开气墙,而是穿过气墙,实际上虚实剑什么都能穿越。”见秦征不懂,便解释说,“所谓的虚实剑是最高深的剑诀之一,这剑诀能让剑跳过前方的空间,忽然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征还是不懂,沈莫怀举剑向秦征刺了过来,在他身前三尺停住,说道:“我的剑离开你的咽喉还有多远?”
秦征道:“三尺左右。”
“不错,”沈莫怀道,“如果是用上虚实诀,那我这剑不需要经过这三尺空间,直接就能洞穿你的喉咙。”
秦征瞠目结舌道:“这……这怎么可能?”
沈莫怀道:“是啊,简直就不可能,可就是有这种剑诀。若是学会了,我的剑就能无视这道气墙,直接穿过去。可惜这一招太深,我到现在也还没摸到一个边呢,就连我师父,也只是能够运用,却至今没有琢磨透为何能够如此,我更是全然弄不明白了。”他望着那气墙道,“其实就算我学会了恐怕也没用。”
秦征问:“为什么?”
沈莫怀道:“虚实诀只能把剑送过去,并不能送人过去……有了!
试试这个办法。”忽地又放出雀侯,在空中凝聚剑光。
秦征见那片雀屏一样的剑光在空中不断摇晃,说道:“你的剑好像还是被阴阳磁山影响。”
“嗯。”沈莫怀道,“所以控制起来很麻烦,很难取准头。不过这次不用准头。”轻喝一声,雀侯光芒一散,乱剑飞出,飞行时受到阴阳磁力的牵引攻击点就变得杂乱无章,从各个角度向山峰上、下、左、右射去。
秦征一见,马上领悟大喜道:“你真聪明!”他这时已知道沈莫怀这次发剑不是要射穿气墙,而是要试出山峰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是气墙覆盖不到的地方,那样他们就能想办法从那个破口进去。
沈莫怀不断驱使剑光攻击山峰的各个方位,叫道:“我就不信这气墙能把整座山全罩住。”这么强的气墙,能张开一丈方圆的范围已是当世第一流高手的境界,而要把整座山峰都笼罩住,那除非是上千个一流高手联手——可天底下哪里找得到这么多的一流高手?
可是沈莫怀错了,这座气墙真的就像一个倒扣的大钟一样,把整座山峰笼罩得没有半点破绽。
这次沈莫怀可真的怔住了,喃喃道:“难道青羊子的功力比师父还高么?这,这怎么可能?”
秦渭忽然道:“两座磁山之间的力量牵引貌似杂乱,其实中间却有理路可寻,如果你能掌握其中的磁力去向,多半就能比较顺利地控制飞剑了。”
沈莫怀道:“顺利控制又怎么样?那只能增强我运用飞剑的灵活,增强不了剑气的力量啊。”
秦渭道:“这整座山谷所有布置都是合为一体的,如果能勘破阴阳磁山的奥秘,或许也就能找到这道气墙的破时。”
沈莫怀道:“破时?”
“不错。”秦渭道,“刚才你试图劈开它的时候我一直细心在看着,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这道气墙应该不是靠人力张开,而是牵引天地山川的灵气布下,所以才能这么强大,覆盖面才能这么广。可是牵引天地山川之灵气,便得遵循天地山川运行的规律,势必有强有弱,有盈有亏。”
秦征首先明白过来,大喜道:“所以这道气墙虽然没有破处,却会有破时!”
“破时……”沈莫怀问,“你是说它最虚弱的时候?”
“不但虚弱,甚至是完全消失!”秦渭道,“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一刻的话。”
沈莫怀问道:“那怎么才能找到那一刻呢?”
秦渭道:“首先得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阵法,知道它怎么立,才能想出破的方法来。而要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就得先知道这座山谷的整体布局。所以我需要你飞上去看个清楚,因为只有从山谷上俯瞰才能把握这个山谷的大势。”
“好,”沈莫怀道,“我试试。”
沈莫怀听了秦渭的指点,不到半个时辰功夫,竟然窥破了那阴阳磁山互相干扰的规律。原来那阴阳磁山对金属类的神兵具有相当强大的吸力,如果两座磁山的吸力均匀平稳,那沈莫怀只要像克服重力一般反向运功就可以抵消磁山的影响力,但那座磁山各处山石的吸引力偏偏又不均匀,有的地方吸引力较强,有的地方吸引力较弱,所以飞剑一旦射出,在各个位置受到的干扰不一样,飞行轨道就会扭扭曲曲,甚至摇晃不定,让人难以御剑飞行。所以若要保证在青羊谷顺利御剑飞行,就得在飞行时把握好在何处当强、何处当弱的规律,及时变化真力的强弱以抵消不同程度的磁力影响。
沈莫怀试了半个多时辰,不但可以勉强在谷中飞行,还发现两座磁山中间的空中有一个螺旋形的空中轨道完全不受磁力影响,当下带了秦征御剑凌空而上。虽在深夜里,幸好星明月朗,秦征目力又佳,在半空中俯瞰全谷,得到了一个概貌后再下来,在一片沙地上画给秦渭看。
秦渭看了半晌,推算良久,不禁叹服道:“这个山谷的形势,我能看破的恐怕十不及一!青羊子学究天人,果然名不虚传!”
秦征问道:“爹爹,那您到底破得破不得?”
秦渭道:“立阵难,破阵易。我虽然还没掌握这整个青羊谷的奥妙,但这个牌坊前面这道气墙却已看出了一点端倪!这应该是‘九阳六阴大牵引术’,这面气墙所凝聚的,当是太阳太阴之力。”
秦征大喜道:“太阳太阴之力,这么说来,这面气墙日间借太阳之力,夜间借太阴之力,威力最强时,就是子夜与中午,而力量最弱时则是天地阴阳逆转之时,也就是破晓与黄昏!”
“不错。”秦渭道,“若是乌云盖顶,那也可以。可惜我们还无法操纵风云,所以只能静待破晓了。嗯,我们还得算准时刻,那段时间只怕不会超过一刻钟。”
三人候到破晓时,就要进去,秦渭忽然道:“等等!”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见嗤嗤几声,那石头在经过那道气墙时竟被阴阳之力撕成石粉。秦征大惊道:“这……这……”
秦渭叹道:“好厉害的阵法,平时是利用至阴至阳之力反弹诸般攻击,到了阴阳扭转时却变成阴阳交战,现在若是进去,我们也会像这颗石子一样被撕成粉碎的。”
沈莫怀略加沉吟,忽然笑道:“在我看来,这阴阳交战之力可比那纯阴纯阳的反弹之力好对付多了。那纯阴纯阳之力毫无破绽,这阴阳交战之力却未必无机可乘。”雀侯飞出,七十二把短剑首尾衔接,化成一个环形向那堵气墙逼去。但听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声音极为尖锐,那七十二把短剑本来构成一个数丈方圆的圈子,但被气墙的阴阳交战之力所逼,逼得七十二把宝剑化作里外三重的剑圈才把那可怕的撕磨之力抵消,而剑圈中的空间只剩下数尺之大。这数尺大的圆圈,便是这堵气墙唯一的破绽。
沈莫怀叫道:“快进去!”
秦渭弹了一颗石子过去,见石子平安无事落在气墙对面,赶紧和秦征纵身钻了过去。沈莫怀跟着一纵跳了过去,这才收了雀侯,叹道:“好厉害。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怪不得师父让我们别小看了天下英雄!”
秦征回头看看山门,忽然对秦渭道:“爹爹,青羊子的山门也这样厉害,那桃源的入口,会不会也有类似的禁制?”
秦渭道:“那是肯定的,否则这么些年过去,那桃源村早就被人找到了。”
这一番折腾虽耽搁了三人不少时间,但也让三人心中对青羊子重新评价。秦征本已对青羊子颇寄希望,这时更是相信若青羊子肯施援手,定能庇佑他们父子不受宗极门的迫害。
穿越过气墙以后,一路上却再不受阴阳磁山的干扰,但三人这时已对青羊子生出敬畏之心,连沈莫怀也不敢唐突御剑,而是跟着秦家父子一步步地走上山去。
台阶全以大理石制成,每一块都是齐齐整整的五尺长、半尺宽,延绵上山,这座山峰虽不甚高,但石阶怕也有五千余步的路程!如此浩大的工程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然而走到台阶的尽头,三人却都傻了眼。接近山顶处确实有一座道观,这时天色渐亮,阳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道观门上一块牌匾以隶书写着“青羊宫”三字。既在巅峰,又有明文,看来是没走错路——问题是这座“青羊宫”实在太小了,宽不过十余步,纵深不过三进,观左一排三间屋子,如此规模,倒像县城边上一个寻常小庙,哪里像天下五大玄门之一——云笈派的道场所在?道观气象与护谷阵法之奇、上山石阶之壮全不匹配。
秦渭却说:“青羊子前辈乃是高人,高人行事,非我辈所能蠡测。”两个少年都点头称是,当即由秦渭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晚辈玄礼泉,率犬子玄冰,拜求大宗师赐见。”他此来是有求于青羊子,所以用上了真名。但过了好一会儿,观中却无动静,沈莫怀怕秦渭是伤后无力,声音传不进去,踏上一步,气运丹田,朗声道:“晚辈沈莫怀,与玄家父子求见青羊子前辈!”
他语音一发,满谷震动,尽是回声,可观中还是没动静。秦征本来随父亲跪在观前,这时抬头看看匾额,发现匾额边上竟有蜘蛛网,心头一动,站起来就去推门。秦渭惊道:“孩子,不可造次!”
但门已经被推开了,大门竟未上闩,户枢微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放眼望去,观内的院子正中是一口蓝田美玉砌成的水井,井口用布满符箓的青铜盖盖住,井边却长满了青苔,院子里也生满了杂草。三人一起愣住,秦征反应过来以后,匆匆跑进道观去,将正中三清主殿、左边南极殿、右边太乙殿都找了个遍,里头却无半个人影,地上尽是灰尘,灰尘上又有些杂乱的脚印。秦渭坐倒在南极殿内,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是走错了?还是……还是青羊子不愿意见我们?”
这时秦征和沈莫怀跑了回来,秦征说:“那三间排屋里也没人。不过好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有人住过?”秦渭眼睛亮了亮。
“是像有人住过,”沈莫怀说,“不过东西很杂乱,似乎住的人很不讲究,那么邋遢,不像是一代宗师住的地方。”
秦征忽说:“爹爹,你说这个道观,会不会也是幻觉!”
他这句话可把秦渭提醒了,虽然沈莫怀也不知道青羊子有什么神通,但像他这种层次的人,若要布下一个幻术来把这老少三人都笼罩其中,那也毫不奇怪。
“也许真是幻术!”秦渭忽然除下鞋子,取出一根针来,朝自己的脚心涌泉穴扎去。秦征吓了一跳,但马上知道父亲是要以疼痛来确定是否幻术,就没阻止。但秦渭扎了这一针以后,鲜血渗出,剧痛连心,眼前却没半点变化。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是幻觉。”
秦征一块块砖头、一根根柱子地敲打——这是秦渭教他的探测机关的基本门路。秦渭见儿子如此施为,却叹息道:“没用的,没用的,那等机关是江湖上二三流人物才做的,青羊子何许人也,若真要躲起来,不会肤浅到让你这么容易找到他的。”
秦征却不肯死心,敲打完了砖头柱子,又去敲打神像,一切都无异状。但当他敲到南极殿的白鹤童子时,触手之处竟非金非木,而像血肉之躯。
那白鹤童子人形而生翅,是个模样比秦征大一两岁的少年。秦征察觉有异,又抠了一下——这一下子正中白鹤童子腰间,那白鹤童子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叫道:“师父,我忍不住了!哎哟,好痒。”
正中南极仙翁在神台上不悦地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沈莫怀是少年心性,一见之下大乐:“原来他们假扮神像。”秦渭则是又惊又喜。
秦征说:“我去看看别的神像是不是也是人假扮的。”
秦渭素知这些高人大多都有一些怪脾气,赶紧拦住儿子,对假扮南极仙翁者行礼说:“晚辈玄礼泉,蒙星弈门梨山先生临终指点,前来求见青羊子前辈,望青羊子前辈看在梨山先生份上,赐见一面。”
那“白鹤童子”对“南极仙翁”笑道:“师父,人家求见‘青羊子’哩,你老人家见不见他?”
那“南极仙翁”却冷冷哼了一声道:“梨山那老不死的,终于肯死了吗!怎么临死还给我惹麻烦。”
他师徒二人这么两句对答,叫秦渭大吃一惊之余又转欢喜:“原来前辈就是青羊真人!孩子,快来参见大宗师。”说着拉了秦征来给青羊子磕头,却被青羊子给拦住了:“等等,你们给我磕头干什么?”
秦渭正想着如何措辞,秦征已经直接开口:“我想拜前辈为师。”
青羊子对那“白鹤童子”大笑:“杨钩,你听听,你听听,要拜我为师呢。”
他徒弟杨钩一边卸下假翅膀,一边笑了起来:“真是痴心妄想。要是人人上来了就拜师,那我们不是很忙?”
秦渭一边面责儿子唐突,一边上前转圜,赔了不是,又说:“玄某也知要小儿拜前辈为师,在班辈上未免不配。但举世除了前辈之外,再无人能为我玄家做主,还请前辈看在与梨山先生数十年交情的份上,将犬子收归门下,也好让他有个安身之地,免受宗极门的追杀……”
他提到宗极门三字,青羊子两条假眉毛忍不住挑了挑,截断了秦渭:“什么?宗极门追杀你们?你们可真会闯祸——等等!你说你们姓什么?玄?”
“正是。”
青羊子的喉音竟忍不住有些怪异,似乎是要惊呼又极力压制住:“玄家,原来你是……难道你们是心魔转世!”
秦征听到“心魔转世”四字,心跳在那一瞬间砰砰砰加速了好几倍,再想起奇舟中沈莫怀师父的言语,心想:“宗极门将我们玄家追杀得这么惨果然不是事出无因……心魔转世,心魔转世……这是怎么回事啊?”
却听父亲正在回答青羊子:“前辈明见,晚辈父子,正是被宗极门诬为‘心魔转世’一脉,可是我一门老小,百年来并未作有心之恶,说没干过坏事,那是违心话,但我们很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都是给宗极门逼的啊!和那个‘魔’字无论如何扯不上边。如今环顾当世,敢与宗极门抗衡又能伸张正义的,也就只有前辈了,所以,还请前辈无论如何,收小儿为徒,以无上道法,化解这段恩怨。”
青羊子脸上的冷笑却依然不变:“哼,化解恩怨,化解恩怨,我只怕没那么大的神通!其实你们要想保命的话,尽可去长白山投靠当代心魔严三畏。他只怕是在那边等着你们呢,何必来这里低三下四地求我?”
秦渭听了心想:“他定是在考验我们!”忙大声道,“启禀前辈,世上虽有传说,道箕子冢在寻找我玄家,但我玄家却万万没有自堕魔道之心。且祖上有遗训,玄家便是断子绝孙,也不可入箕子冢一步!正因我们有这一点坚持,所以才得梨山先生青睐,赐以推荐书信,还请青羊真人明见。”
“书信?梨山给过你们书信?”青羊子手一伸,“拿来瞧瞧。”
秦渭大是尴尬。秦征道:“梨山爷爷的书信,昨天被宗极门的人抢走了。”
“被抢走了?”青羊子冷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先去抢回来再说吧。杨钩,送客。”
沈莫怀再忍不住,一把推开来送客的杨钩,叫道:“牛鼻子!你这算什么出家人!秦征他们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们的啊,现在宗极门的人都杀到山下了,你却说不理,那不是要他们去送死吗?”
他说一句,青羊子就冷笑一句,道:“你这少年是谁,竟敢在本座面前没大没小。”
那杨钩却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宗极门已经杀到山下了?”
“对,”沈莫怀道,“要不然我就不陪秦征他们上来了。”
青羊子和杨钩四眼对望,那眼神十分奇怪,忽听叮叮叮、叮叮叮声响,似是风铃,杨钩叫道:“又有人来了!”
青羊子从神台上跳了下来,带着杨钩往院子里奔去。沈莫怀暗中观察他的行动,也没觉得他的身法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他刚刚试过山门的气墙,心有所畏,也就不敢小觑了他。青羊子和杨钩跑到院子中间那蓝田玉井,搬开青铜井盖,持诀念咒,又按动玉井的机关,过了一会,井水荡开几个涟漪,便显现出一幅山下的景象来。
沈莫怀呀了一声:“是口玄光井啊!”
青羊子斜了沈莫怀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说:“算你识货。”
秦征听得好奇心大起,心想:“听爹爹说世上有一门能窥见远方情景的道法,名‘玄光术’,莫非这口井就有这样的神通?”他便走过来往井里一张望。秦渭一开始不敢太靠近青羊子,怕冒犯了他,但见青羊子没有阻止秦征,也就走了过来。
玄光井内的镜像,掠过山门,显现出山门外的景象来,秦征心想:“这口井果然神妙——看来刚才我们在山下的种种举动,早就都被他们看去了,所以他们才能如未卜先知一般,提前冒充神像要避开我们。”
他心里正想着事情,玄光井里的画面陡然变化,原本只是一路平静的花草山水,这时却出现了好几个人影,几个人正以轻功在山下奔跑。
秦征一见他们的身形马上就认出这几个人正是“宗极门七弟子”中的五个,司马周贤和罗周原却不在其中,秦征便猜司马周贤可能是受伤过重,觅地静养去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御剑飞行呢?”这个念头只是一转,随即想起,“是了,这段路有阴阳磁山,连莫怀都无法御剑飞行呢,何况他们。”
但他很快又注意到,在宗极门五弟子之前,还有一个身穿道袍却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但他却不是运轻功在走路,而是在御剑飞行!飞得虽然不快,可是却四平八稳,没有半点摇晃的迹象。
这一来,连沈莫怀也佩服起来:“我在山下,连飞都飞不好,他居然能扛住阴阳磁山巨大的扰乱力量,又飞得如此平稳,看来他的功力不但远胜宗极门那几个弟子,比我也强多了。”
青羊子自然清楚山下有什么玄机,见这人在阴阳磁山之间还能御剑飞行,也忍不住道:“这个人功力好高啊!”
秦渭却忽然坐倒在井边,喃喃道:“是他,是他……”
“爹,是谁?”
“是孙宗乙!”
“什么!”秦征惊叫起来。孙宗乙如何背叛朋友、祸害玄家,这些事情秦征从小就听说了,稚幼的心灵对这个人早已深种恨根,只是一直没见到他而已。不过,秦征的惊叫却被另外一个人的惊呼淹没——“孙宗乙!”青羊子惊道,“宗极门四大护法之一的孙宗乙?”他是在问秦渭。
“不错!就是他!”秦渭恨恨道,“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青羊子忍不住指着秦渭破口骂道:“你,你……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沈莫怀旁观者清,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青羊子道:“牛鼻子,你该不会怕了这孙宗乙吧?”
“怕?”青羊子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赶紧叫道:“我怎么可能会怕他!小孩子家胡说八道。”
“真的不怕?”
“当然。”
“那……”沈莫怀忽道,“晚辈有一招剑法,斗胆想向前辈请教——”
教字出口,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剑,正是“雀侯”。青羊子还没反应过来,雀侯绿光暴涨,径向他刺了过来。青羊子一声怪叫,手忙脚乱,他的功力本来也不低,但被偷袭之下竟然躲避不开,被雀侯的剑气撕裂了胡子,连脸上的假皮也纷纷脱落。
沈莫怀厉声叫道:“原来你是个冒牌货!哼!这个孙宗乙的功力虽然极高,但你若是真的青羊子,怎么会害怕他,又怎么会躲不开我这一剑?”剑光逼近这“青羊子”的咽喉,喝道,“说,你到底是谁?青羊子又在哪里?”
旁边假青羊子的徒弟杨钩见势不妙,就要逃跑,却被秦征伸手拦住。杨钩袖中飞出一件东西,砰一声炸开,弥漫成一股烟雾。这是“烟遁术”,若遇到别人或许能奏效,秦征却从小跟父亲修习各种遁逃之术,也是此道行家,见他才出符就已经飞出蚕丝。杨钩趁着烟雾要走,脚却被绑住了,烟雾将散,却觉得左手脉门一紧张,已被秦征扣住了——秦征武艺虽远不如沈莫怀,但要对付这杨钩却绰绰有余。
秦征将杨钩制住以后,又上前将那假青羊子脸上的假皮剥了个干净,假皮之下的一张脸倒也飘然有仙家之姿,但既这么容易被沈莫怀制住,则此人绝非青羊子已无疑了。秦征怒喝道:“你到底是谁?”手指捏得关节爆响,就要给他些苦头吃。
那假青羊子慌忙叫道:“左兴海!快叫你儿子住手!咱们好歹也是一场交情,你可不能不顾故人情谊。”
“左兴海?故人情谊?”秦征讶异地向秦渭望去,只听父亲轻叹道:“冰儿,且别动手,这人……唉,我认得。”
被沈莫怀制住的这个假青羊子,乃是江湖上的一个老混混,名叫朱融,此人通晓诸般杂学,在千门之中颇有名气。秦渭当年曾以“左兴海”之名游骗江湖以避宗极门,在旁门中竟也混出了名堂,他和朱融在淮水边相遇斗法,互不相让,便订下交情,自此旁门中人称之为“南左北朱”,齐名当世。
不过朱融和秦渭虽是旧识,却也不知这个“老朋友”竟是宗极门追杀了上百年的“心魔转世”。
秦渭将此情况简略与儿子说了后,朱融苦笑道:“老左,我这次虽骗了你,但你当年也骗了我,把你是心……心圣转世的事情瞒得好紧,咱们有来有往,算是打平。你让你儿子……还有这位少侠放了我们吧。”
沈莫怀看看秦渭,见秦渭点头便缩了剑光。秦征却不肯罢休,仍逼问道:“你不是青羊子……那青羊子又在哪里?”
“青羊子?他死了。”旁边被秦征用蚕丝绑在地上的杨钩叫道。
秦家父子一听齐喝:“胡说!”秦渭叫道:“青羊真人是云笈派大宗师,怎么……怎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