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远处火光烛天,骤然爆燃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宫禁,也照亮了天边昏黄的暮色,那是……魔剑祭坛所在的方向。
晏薇强压住心中滋生的不祥之感,继续急急地向那火光奔去,两副广袖在身侧左右飘飞,像一只扑火的蛾。
远远的,熔炉的轮廓清晰可辨,那熔炉中的火焰,像一只巨大的舌头,舔舐着黄昏的天空。天空中,不时有丝丝电闪划过,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
近了、近了……已经能感受到那火焰的温度,熔炉的轮廓、堆积的木方,以及风中招展的旗幡都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清晰起来。
突然,眼前有一条水蓝身影幽幽闪过,随后,那蓝色便缠上了晏薇的膝、胫、足,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挽留,在拥抱……晏薇定睛看时,却是一袭水蓝色的大孔罗披帛,在疾风的吹动下,像活的一样,蜿蜒地飘动,那颜色,正是龙葵最爱的。
“小葵!”晏薇站住脚,捏着那披帛,游目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龙葵!”晏薇踉跄地向那熔炉走了几步,又大声呼唤着。周围依然寂寂无声,唯有那闷雷一声接着一声从天边滚过。
一道闪电,划过了夜空,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熔炉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张开巨口噬人的黑色魔鬼。转瞬间,周围响起一片密集的沙沙声,豆大的冰雹便密密落了下来。那火,兀自闪动着,撩拨着。熔炉如血盆大口,火焰如舌,吞噬着漫天的冰雹,那冰雹刚一触到火焰便化了,升腾出丝丝水汽,像是给火罩了一层纱,又像是,泪水迷茫了怒火中烧的眼睛。
龙葵……龙葵在哪里……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晏薇只觉得两腿酸软,再也无法站立,直向那冰粒泥污中委顿下去……
“公主!”竹萌惶急地叫着,奋力地拉起晏薇的手臂。
突然,一双大手托在了晏薇腋下,一件外衣搭上了晏薇头顶。晏薇只觉得被半扶半抱着,避到了廊下。转头看去,身后那人,正是穆别。
穆别的眸子幽幽闪着悲悯的光,看着晏薇的眼睛,眉头拧成一团,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龙葵……怎样了?”晏薇不死心,虚弱地问道。
穆别没有回答,只有那些冰雹落在屋瓦上的声音,纷乱嘈杂,如同箭雨。
“龙葵!她到底怎样了?!”晏薇嘶声叫道。
穆别望向那熔炉的火焰,眼中一片雾气:“她已经,身在魔剑之中……”
晏薇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沉落下去,沉落下去……碎成片片,像这散落一地的晶莹冰雹,再也无法收拢完整。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小葵……最终还是没能兑现对龙阳的承诺……
“你为何不拦住她?!”晏薇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穆别的语气沉静,不带一丝波澜。
“你们只是想知道魔剑饮了处子之血后会怎样,便眼睁睁看着小葵送命?!魔剑再重要,难道重过小葵的命?!你只是自私自利,想要探究魔剑的秘密,便不惜让小葵赴死!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你!你们怎能……如此冷酷……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晏薇起初还在嘶喊,但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像是在呢喃低泣,似乎已无力发声。
穆别的声音还是冷冷的:“天威门今晨被攻破,因有漪湖天险可守,尚有半城百姓未受涂炭,将士们都在浴血奋战,龙葵身为一国公主,自愿殒命助战,我有何立场阻拦?”
晏薇一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任由泪水从眼中不断滚落,身子,又一次软软地垂下去。这一次,穆别没有搀扶,只是把衣服铺在地下,让晏薇跌坐在上面。
原本该殉剑的是自己吧?若不是自己失了身子……醉酒的那一夜,龙阳分明是存了保全自己的心,但他一定没有想到,这样却害了小葵……
“小葵……可曾留下什么话?”过了许久,晏薇喃喃地问道。
穆别从怀中取出一物,俯身递给晏薇。
是一只香囊,月蓝色的三飞缎,柿蒂花形状,围边的是松花色和沉香色的双色绦,上面绣着一朵粉白色的蜀葵花。和当年漪湖初见,她送给她的那只香囊,一模一样。但物是人非,绣这香囊的人,已经不在人间……
晏薇轻轻牵松香囊系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是一块形盐雕成的玉兔,兔子的两只眼睛,是一块贯穿头部的赤红宝石。如今这宝石已经碎裂,只因为形盐拘着,尚没有散碎掉,像一双目眦尽裂充满悲哀的眼,翻过来,兔子的腹部刻着一个“童”字。
晏薇知道,这是龙葵日日佩戴在腰上的,童率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它被烈焰吞噬吧,所以遗了它下来,但炉火的高温,依然粉碎了那颗宝石,宛若一腔无声碎裂的心血。晏薇紧紧握住那香囊,像握住龙葵的性命一般,似乎仍然难以相信,那至纯至真至清至白,如形盐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决绝地去了……
“那魔剑呢……”晏薇的声音低得有些恍惚。
“乌阶持着,乘船去了,尚有一线生机,不得不搏。”穆别的眼睛望向沉沉黑夜,那个方向,就是乌阶离去的方向。在那边,凭借漪湖天险,姜国仅存的将士们,还在为了保护这半个城、这王宫,拼死一战!
一线生机?晏薇想起龙阳说过的话,用处子之血铸炼后的魔剑,可以引来天降火雨、陨石飞堕,以解兵危。但此时,天上降下来的却是水做的冰雹,没有火,也不是石,落到地面弹跳几下,转瞬便化了,全无任何克敌之力……天意似乎并没有把生机赐予姜国……
“那魔剑,饮了处子之血,可有什么神力?”晏薇嘴边一抹讥诮的冷笑,眼中却是深冷的悲哀。
穆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总要上阵后才知道。”
“为了一个也许,你们便不惜搭上一条如花的生命,是吗?”晏薇的语气冷冷的,轻如裹在冰雹之中的寒气。
“也许完全没用,但是,如果不试,龙葵、姜王、我、巫觋和臣工,所有的人,一定都会后悔!国之将亡,便是一棵稻草,也要抓过来一试……”穆别也有些激动,话也多了起来。
晏薇凄然一笑:“于是小葵就成了你们的稻草?一句‘也许’,便夺了她的命?”
“从死守长岩关开始,就是一个‘也许’!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每一城每一地的舍命死守,为的就是姜国‘也许’不会亡!这么多人能为这个‘也许’拼上性命,龙葵身为公主,为何不能?”穆别的语声像闪电一般,干净而锐利。
一滴水,嗒的一声,落在晏薇的衣襟上,散开成一朵潮湿的花,那轻微的声响,在嘈嘈的冰雹声中,听起来竟如此震撼,像砸在人心上。
晏薇抬头去看,穆别仰头望向夜空,脸颊上一线潮湿的沟壑,在炉火映照下,显得如此清晰。
“家父……和我,也正是为了这唯有一线希望的‘也许’,叛离自己的母邦,为的是为自己的父邦保留一线生机……原以为若姜国也有神兵利器,便可制衡杨国,便可以让杨国不再轻言刀兵,让两国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可谁知我们并不是君王,不知道君王吞并天下的野心……”穆别的语声有些哽咽。
吞并天下吗?晏薇脑中浮现了杨王那张疲倦的脸,耳中回响起车中公子瑝说过的那些话,这样的乱世,不强大,便会被吞噬,不出击,便会被欺凌……你死我活,上天并没有给杨国太多选择,若不吞并姜国,便会和姜国一起被别的大国吞并,数百年来,这样的戏码一再上演,情节是一样的,只有胜负的国家不停地变换着名字……
晏薇从未见过穆别说这么多话,也从未见过穆别如此软弱,想要安慰,却觉得无从说起,所有人都没错,但又似乎,所有人都错了……或者,没有人能分辨其中的对错,只能希冀千秋后世,能有一个恰当的评说。
“龙阳呢……他可安好?”晏薇有些不敢问,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又不得不问,否则无法心安。
“他在统兵死守漪湖水口天险。”穆别回答。
“你呢……”晏薇抬起头看着穆别。穆别的头发只长到齐肩,披散着,没有别簪,也没有戴巾绩,火光照着他黑红的脸膛,倒显得更像黎人的模样。
“我也要去了。”穆别答道。
“去帮姜国?”晏薇心头一团乱,不知道希望穆别帮姜国,还是帮杨国。
穆别摇摇头:“我的祖母是杨国人,祖父是姜国人,母亲是黎人,杨国姜国,是我的父母之邦,我不想杀人……我手中的剑,是用来救人的。”穆别说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两柄剑,短的那柄是“玄石·别”,长的那柄是“丧乱”。
“你……多保重!”晏薇柔声说道。
穆别缓缓地点了点头。
“请务必珍重性命,待战乱停歇,便来找我……我之前答应过要给你配去疤痕的药,请容我有机会兑现承诺。”晏薇又道。
穆别又点了点头,转身踏入了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