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萌一惊,手中的箸掉在了地下。
“这里面的药,应该不是你下的吧?”晏薇问道。
“药?”竹萌神情迷茫,但随即也注意到了酱中散发的药气,手一抖,那碟子也摔到地上,碎成片片,四散的酱汁让药气更加浓郁,弥漫满室,扩散开一股死亡的气息。
竹萌抖着手,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丝囊,从里面倒出一粒橡子大小的褐色药丸,那气味,正和酱汁的气味殊无二致。晏薇不用看便知道,那正是自己配制的毒药。
晏薇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当时只顾着龙阳要求的药材易得,并没有顾及是否容易解毒,此时想来,倒是有些鲁莽了,这宫禁之中不知多少人手中握有毒药,若有不肖之徒像这样给他人下毒,万一出了人命,岂不是自己的罪孽?
“你也有一粒?宫中女子每人都有吗?”晏薇问道。
“是……但并不是每人都有的,围城之中,药材短缺,只有后妃和有品级的宫人才有,那些下等宫婢是没有的。”竹萌嗫嚅说道,声音也有些颤抖。
“若禁宫被攻破,你们……必须服下此药吗?”晏薇问道。
“奴婢……奴婢和其他人不同,是得了殿下的密令,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公主的,其他人接到的是怎样的令,奴婢并不清楚,但殿下之前并没有严令大家服毒,只说万不得已时,可用它保得清白……”竹萌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晏薇虚弱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你把这里收拾一下吧。”
竹萌迟疑地问道:“要不要……禀报上去?”
晏薇道:“不必生事了……反正这药气味浓郁,想要拿它害人,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只要小心些便是。”
竹萌低低应了声“是”。
忽听楼下一阵喧噪,远处更隐隐有躁动的人声。
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图,被人拿起来抖动似的,晏薇一阵晕眩,心突突地跳,忙咬着嘴唇,强压着心中的烦恶,吩咐竹萌道:“你快下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只片刻工夫,竹萌便三步两步跑上楼来,一进门便扑身在晏薇脚前跪伏于地,两边衣襟与广袖平展在身子两侧,像是一只飞堕泥尘的蝶。
“天威门……天威门已经被攻破了!”竹萌泣声说道。
晏薇身子一震,心像是被人摘走了似的,一片空茫。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但当真来时,又是如此的难以置信……
“殿下……龙阳怎样了?”晏薇颤声问道。
“不知道……没有消息……应该是,无恙吧……”竹萌慌乱地回道。
“外面为什么这么乱,杨军……已经攻入禁宫了吗?”晏薇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把掌心划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自己站立不倒。
“不是……只是观颐宫……观颐宫中居住的姜烈王和泓德太子的嫔妃和宫婢们,全部服毒自尽了……”竹萌伏着身子,肩膀微微耸动着,想必是在无声地哭泣。
晏薇长出了一口气,姜烈王和泓德太子的后宫,像是隔了几朝几代历史中的古人,跟自己全然没有干系,自己要保住的,只有眼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快!扶我下楼,我们去找龙葵!”晏薇急切地说道。
城门已破,传到宫中,传到自己耳中,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时候,也许下一刻,宫门也会不保,一定要赶到杨军到来之前,见到龙葵,和她在一起。这样,凭着那个琉璃指环,那个“双龙化鱼坠”,两个人,便都保住了,答应过龙阳的,好歹为龙氏留住这条血脉,或许,再奢望一点,还可以成全了她和童率的两颗痴心……
竹萌忙取过一条白绫,裹住晏薇腹部,在后腰打了个交叉,又圈回前面,打了个结,托住了硕大的腹部,又帮晏薇披了一件单衣。待一切收拾停当下得楼来,却见楼下空无一人,那些守卫的内侍全都不见了,国破家亡的时刻,再没人在意自己这敌国的公主,即使自己身上,还怀着龙氏的血脉……除了竹萌……
除了竹萌!晏薇心中一跳,转头问身侧的竹萌道:“你……不恨我吗?”
竹萌托着晏薇手肘的手臂一颤,轻声道:“虽然是杨国攻打姜国,但公主并无罪孽,也不曾害过任何一个姜国人,奴婢为何要恨公主?更何况,公主肚子里,还怀着太子殿下的骨肉,保护公主,才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可是……那个在酱中下毒的人,却是恨我的……”晏薇怅然道。
“那是他糊涂罢了,纵然有仇恨,应该只管找那些手上有血的人去报仇去,暗害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又算什么本事呢。”竹萌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不疾不徐,柔婉动听。
不觉已经行至湖畔。
晏薇漫不经心地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托着晏薇手臂的那双手,也倏地一紧,显然,竹萌也呆住了。
两个人,四只眼睛,死死地盯住湖对岸,像被魇住了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声惊呼,在五脏六腑中疯狂游走,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晏薇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个天蓝云白的晴日,夕阳朗照,微风拂面,湖水波光粼粼,像是漾着一池金粉。四围岸边的烟树与楼阁,都端端正正地映在水里,一派安详静好。
打破这如画安静的,是那一群宫婢,那群曾在除夕夜中,提着灯袅袅来去的宫婢,那群如花娇艳的宫婢,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盛放,便已凋残。纤柔的身躯,轻盈的裙裾,翼一样舒张的广袖,像是折翼的鸟,一只接一只地,投入到湖水之中,义无反顾……那水中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从对岸扩散过来,拍打着湖岸,像是一波一波的心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再无一丝波动……
她们,只是这宫中最卑微的女子,临到最后,连一颗毒药也不可得,只能把这清白的身子,付与这一池碧水……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风,连经年不断的嘈嘈苇声也止歇了,仿佛天地都震惊于这一场华丽的死亡,默默地看着,不敢发出一声。那些女子,在生命的尽头,舞出最后最美的舞姿,仿佛不是赴死,而是一场华美的祭祀……
晏薇眼中飞快闪过了那些画面:那日鎜湖中漂浮的禽鸟,孔雀与白鹤,已经全无生气,但那些艳丽的羽毛,因风的拂动而颤动,似乎积攒着奋飞的力量,因水的润泽而闪亮,宛若生时……那日水猎的天空,被声阵与箭雨围困的那些鸟,逃不出这无形的笼牢,哀鸣着堕入湖水,血色氤氲,迅即便消散了,还是那一池碧水。
就像是这数百年来无一日安宁的乱世,多少古国转瞬消亡,再无痕迹,只剩下史家竹刀直笔刻印下的一段文字、村氓野老唇齿间的一段传奇……
也许是水乡的女子多通水性吧,那些堕入水中的女子,一时不得便死,挣扎着,沉浮着……让人心痛如割。是因为湖水接纳了如水的女子,便生出氤氲的水汽?还是眼中的泪阻隔了凝望的眼?晏薇越看越觉得迷蒙,心中不忍,眼一闭,泪便落了下来。
晏薇低着头在风中疾走,不敢抬头,不敢回眸,只看着脚下的石路一节节向后退走,每走一步,便离龙葵近了一分,自己没有力量去看顾那些如花少女、去看顾泽邑的芸芸众生,只求保住龙葵!
转眼来到龙葵寝宫楼下,周围一片安静。
晏薇提起裙角拾级上楼,腿是抖的,手也是抖的,就是那一颗心,也在抖动,几乎就要从腔子中跳出来。
榻上窗前,没有人,只有那一袭豆沙色的暗花纱衣,在风中飘飘地拂动着,像是一只伸张的手,在祈求有人解救。
床榻旁的角落中,一个宫婢瑟缩着哭泣。
“龙葵呢?”晏薇急切地问道,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尊称,什么礼法,她只要那个人,那个温婉娈顺的龙葵。
那宫婢停止了抽泣,抬起头,只十三四岁年纪,满脸的稚气:“公主……公主殿下去了熔炉那边,奴婢拦不住……”
晏薇一跺脚,转身便要走,却听那宫婢又说道:“奴婢……奴婢害怕,不敢投水……奴婢有罪……”
只见竹萌回转了身子,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枚毒药,放在那小宫婢手中,说道:“若有人辱你,便吞下去,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去了,一点都不疼……若没人辱你,便好好活着吧!”说完便转身搀扶起晏薇。
“内侍们传了令,所有的宫婢都要自尽殉国……”那小宫婢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怕到了极处。
“谁的令?”晏薇回身问道。
“奴婢不知道……”那宫婢摇头回道。
“不管谁的令,若有一线生机,就不要死!”晏薇说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