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龙阳眉头紧蹙,厉声说道。这一声牵动了伤处,龙阳额上又渗出了一片汗水。
“好!我答应你!”晏薇心中一酸,紧紧握住了龙阳的手。
“小葵……小葵,若有可能,你帮我看顾些个。但有一线生机,就不要让她轻易言死,若侥幸保得性命,只管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便罢。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自己是姜国人,忘掉我,忘掉君父……若她能平安喜乐地得享天年,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着笑的……”龙阳的声音很轻,喃喃的,眼神又有几分迷离,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晏薇,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晏薇的双眸涌满了泪水:“我答应你!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要保全小葵!”
龙阳听了这话,心中一松,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晏薇柔声安慰道:“你现在不要想这些,好好养好伤,再做道理。”
龙阳复又睁开眼睛,满脸苦涩的笑容:“养好伤……只怕也无力回天,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忽听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大王驾到!”
龙阳倏地松开了晏薇的手,晏薇忙站了起来,避过一旁,立在墙边。这样子,倒像是两个偷情的人……晏薇自嘲地笑了,虽说之前有和亲的说法,但是并没有行合卺之礼,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姜王,便是大着肚子,比偷情能好到哪里去呢……
门帘一挑,姜王龙嵬迈步走了进来。
只见他身材极为高大,高冠几乎贴上了门楣,但脸色蜡黄,瘦骨嶙峋,似乎是久被病痛折磨,又似乎是服用了太多的丹药导致气血受损。
姜王看也没看晏薇,径直走到龙阳床榻边坐下,龙阳强撑着要起身行礼,却被姜王一把按住:“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语声高亢,隐隐有金属之音。
“刚刚接到战报,青林关又失守了。”姜王沉声说道。
龙阳听罢,身子一挺坐了起来,睁大双眼:“我明天就去带兵驰援。”
“不行!你不要命了吗?”姜王按住龙阳的肩膀,“这一次一定要彻底养好伤才放你出宫!寡人会亲自验伤!你若不听命令,寡人便教人锁了你!”
“君父!”龙阳叫道,脸上满是乞求之色。
“你又不是神仙,你去了,就能力挽狂澜吗?!”姜王有些嗔怒,声音骤然提高。
“我不去谁去?难道任由亡国吗?!”龙阳涨红了脸,声音也不觉大了起来。
“你这是在和君父说话吗?!”姜王一掌打了过去。
龙阳的脸,霎时便肿了起来,脸上的指印清晰无比,一线血,缓缓自嘴角流出。龙阳忙在榻上跪正身形,俯首说道:“子臣无状,请君父责罚。”因嘴上有伤,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姜王见状,似乎很是心疼,随手拿了榻上的帕子,为龙阳拭净唇边的血迹,却是刚刚晏薇的帕子。
姜王五指伸张,似要抚摸龙阳的脸,又怕碰疼了他,只虚悬着不肯落下。晏薇忙把化玉膏的瓶子递了过去。
姜王随手接了那瓶子,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晏薇,一双眼睛只盯在龙阳身上……待姜王指尖的化玉膏涂到脸上,龙阳才身子一颤,看了晏薇一眼,又垂下了头,似乎有点羞赧,身子竟是微微颤抖着。
房中只多了姜王一个人,便显得分外燠热,晏薇的胸前背后尽是涔涔的汗水,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甚为不妥,但姜王父子并没有要自己回避,此时若偷偷离开,似乎也很是失礼。
姜王上过了药,盯了龙阳片刻,迟疑地问道:“你……可曾想过献城请降?”
龙阳倏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嘶声道:“子臣宁死不降!”
姜王叹道:“就算你力战而死,又有几分胜算?”
龙阳撇嘴一笑:“当年姜烈王殉国后,君父统帅五千残兵面对杨国十万大军,其时又有几分胜算?”
姜王道:“那时只是一意求死,谁知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龙阳沉声道:“焉知今日不是如此?”
姜王道:“彼时乃是占尽天时,但上天不会总是眷顾我们龙氏的,以武将而居王位几十年,只怕已经把我们龙姓的气运用尽了……”
龙阳道:“纵然没有天时,还有地利人和,君父难道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戮?”
姜王长叹一声:“目前大势已去,兵力不足,粮草又供给不上,你伤重退了下来,前方便连个能统兵的都没有,数日之间便连失三城……”
“啊?!”龙阳一惊,“为何没人报与我知道?”
姜王叹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龙阳有些迷茫,看向晏薇,似乎想要求证。晏薇轻轻地点了点头。
姜王又道:“而今这个形势,只有献城请降,才是上策,才能化解杀戮,才能保全这一方臣民。”
龙阳冷笑道:“肉袒面缚,手捧金印,跪于泥涂,大开城门请降吗?如此屈辱,最终仍不免一死……子臣,誓死不为!”
姜王道:“忍一时之辱,舍一身一命,换得全城平安,方显君王的仁心。”
龙阳又是一声冷笑:“现在降了,对得起身中百箭力战而死的大良造吗?对得起千千万万奋身殒命的兵士吗?对得起为送军报驱驰百里、殿上呕血而亡的校尉吗?郏关、石闫关、青林关……失守的每一城每一地都浸透了将士之血,此时投降,黄泉路上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的忠魂?”
姜王摇了摇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以两国军力,尚可一战,现在大势已去,已经无力回天……”
龙阳冷笑道:“早知如此,何不在杨军出长岩关时便求和请降?呵呵……那时若降,便是畏敌怯战的名声,此时请降,便是可博得宽仁君主之美,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世之名罢了……”龙阳一口气说完,凝目看着姜王,嘴角又微微渗出血来。
姜王猛地抬起手来,但手臂颤抖着,始终也没有落下来,凝立半晌,蹒跚地转身而去,行至门口,低低地说了句:“你也……不过是为了你的名罢了……”说罢,出门而去。
龙阳身子一震,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喃喃道:“子臣不是……子臣是宁死不辱!”
自始至终,姜王都没有看晏薇一眼。
姜王已经走了很久了,龙阳仍僵直地跪在那里,几处伤口又裂开了,血,透过绷带渗了出来。
晏薇忙走过去扶龙阳慢慢躺下,又为他检查伤口,重新涂药包扎。龙阳乖顺地任晏薇摆布,一言不发,只眼中蕴着泪,胸膛一起一伏,似有无穷的愤怒要炸开一般。
突然,龙阳一把抓住晏薇的手:“快点治好我的伤,好吗?求你了,前方离不了我!”
晏薇点点头,轻轻地,为龙阳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在晏薇心底,是隐隐希望姜王能说动龙阳的,这样便不需要再动刀兵,两国的将士都可保全,甚至龙阳……若自己从中斡旋的话,或许……也可以保全吧……但是,对于龙阳来说,屈辱地活着,可能比死了还难受。
有些人宁死不辱,被写入了史册,有些人忍一时之辱留得性命,而后干出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被载入了史册。是非对错,纵使过了千百年,也难有一个明确的评说,更何况身处其中的当局者……
天色已晚,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像愁绪一般,绵长无尽。
晏薇和竹萌走出龙阳的寝宫,却见乌阶躬身侍立在门口。
乌阶比上次更英挺了些,面色黑红油亮,双眸炯炯有神,竟似有了几分大将风度,只一头乌发显得干枯无华,给人以憔悴之感。只见他身上穿着校尉的衣服,但身上却横七竖八缚着很多皮索,皮索之间又以硕大铜钉勾连,倒像是一副刑具一般。
乌阶只微微躬身道:“末将奉殿下之命,送公主返回寝宫。”
晏薇奇道:“你身上这是什么东西?犯了什么过错吗?”
乌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是用来背负魔剑的,和那悬挂铜鼓的皮索一样。”说着,便微微转过身来,果见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皮制剑鞘,乌阶又道,“这剑鞘侧面有绷簧,魔剑可以从侧面拔出,不然这么大的剑,就算含胸弓背手臂也不够长,无法出鞘。”
晏薇奇道:“你背着这么大的剑鞘,岂不是连躬身跪坐都做不成?”
乌阶道:“是啊……所以我奉有特谕,不必对任何人行礼。”
晏薇道:“你现在是什么职衔,一直都跟在龙阳……殿下身边吗?”
乌阶点点头:“是,末将现任龙骑校尉,在军中为殿下亲卫。”
晏薇眉毛拧了起来,轻声道:“但你却没有受伤,他……他却满身是伤……你们到底是怎么护卫他的?”
乌阶一愕,再度微微躬身,说道:“末将专司前锋,只管驾驭魔剑,并不负责殿下安防……魔剑有磁力,能吸附铁质的弓矢和兵器,所以末将身上很少带伤……”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一役,我们五百人在濛泽中了埋伏,殿下用自己做饵,将敌军引入沼泽中,全歼敌军七千人,我们最终也只有不到百人活了下来。”乌阶说着,左手不自觉地,轻轻按上了右肩。
晏薇一笑:“你的右肩怎么了?难道是有伤?”
乌阶尴尬笑笑,放下了左手:“这个却不是伤,而是催动魔剑使力太过拉伤了筋肉,只要推拿热敷几日便缓解了。”
晏薇道:“走吧,别在这里耽搁了,待回到我那里,我给你针砭试试。”
乌阶点头躬身,说道:“多谢公主。”随后手按着腰间的佩剑,默默跟在晏薇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