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侵袭东日本的冬季台风接连持续了二日。冰冷的风雨就像是一只湿透的灰色手掌,紧紧包覆住东京周边地区来回抚摸,对于患有神经痛或关节炎的人们而言,这实在是相当难熬的一段日子。白川家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也因为这明暗寒冷的暴风雨,只能乖乖地待在家中。
“幸好事前囤积了一些食物,就算是关在家里三天三夜也不必担心吃的问题。”
小小的军需司令官信心十足地抬头挺胸。的确是不致有饿死之虞,然而大量买回来的食品都是为新年所准备的东西,一旦年底前就全部吃光光,到时候还不是得上商店街重新采购一番?话又说回来,怀抱着这些正月食品在年底前饿死的话,也只是为世界多提供一则笑话而已,还是丰盛地填饱肚子才是上策。
冬季台风这种东西,周一郎和多梦其实一点都不厌恶。大体上来说。他们都挺喜欢这种天地变异的感觉,地震也好、火山爆发也好、台风也好,对于遭遇横祸的人们固然怀有同情,然而心里面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兴奋。大地与气候的激烈变动,经常被古代世界的人们拟人化,并奉为神祉祭祀敬仰。有地神、雷神、风神以及雨神。这种像古代人一样对大自然所产生的感性,在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身上似乎特别强烈。
尤其是这一回,周一郎的脑海中不禁回荡着有点荒谬的想象。招来这场冬季台风的,说不定就是弦月堂的那个老妇人,别说是风和雨,就算是看见那个老太婆把火星丢进平底锅里加上奶油一起拌炒的光景,我也不会感到诧异的。想着想着,这天晚上,他的外甥女以奶油拌炒过后盛进盘子里的东西是海鲜香肠佐马铃薯和洋葱。
结果,冬季台风从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持续到二十七日半夜。打算回家过年的人们的行程不论陆、海、空都乱成了一团,电视新闻播放着携家带眷疲惫不堪的旅客画面。不需返家过年的白川家这两人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饭后漱口的时候还不忘看着新闻评论道,“哇,真是太糟糕了!”
这套“饭后以茶清洗口腔”的理论,不尽然是周一郎任意瞎掰出来的道理。过去阿富汗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口腔癌发生情况之调查研究。范围选定在两个有咀嚼烟草习惯的村庄。在日本,一般人大多认为烟草是用来吸的东西,但其实还有咀嚼用以及闻嗅用的烟草。调查结果发现,一个村庄拥有相当多的口腔癌患者和死者,但是另一个村庄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病例。感到不可思议的调查小组于是进一步详细查证,这才发现,找不到病例的村庄居民都有嚼完烟草之后用绿茶漱口的习惯,茶真伟大,就是这样。当然,白川家的成员早晚一定会仔细刷牙,不过平常用餐完后,以茶清洗口腔这样就已经足够,因为过度的刷牙并没有其必要性。
说起来,在冬季台风肆虐于窗外的夜里,坐在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埋首于西洋奇幻小说或侦探小说之中,绝对是最有意义的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白川家的会客室里有座壁炉,餐厅里也放置了一台美国制的石油暖炉。除此之外,客厅里虽然还有一座以石头打造而成的壮丽暖炉,不过里面并没有燃烧用的柴火。在东京,把柴火丢进壁炉里燃烧取暖的这种奢华生活,只有极少数人才负担得起。白川家的壁炉主要是讲求造型,里面其实安装了一台大型电暖炉。砖块砌成的烟囱,窄小得只容得下减肥成功的圣诞老公公勉强地通过,随着风向变换,有时候还会灌入夹杂着雨水的风。若是硬要给它个赞美的话,大概只能形容为有特色吧。
二十七日晚,周一郎在客厅的地毯上摆着好几个种类的字典,一边查询一边寻找第二部小说的资料,多梦在旁边看着书。那是一本以希腊式的多岛海世界为舞台的外国奇幻小说,故事中对于一个没有天分的巫师东奔西跑接受磨练的过程,描写得非常有趣。周先生的资料调查告一段落的时候,多梦泡了些红茶,让大家小憩片刻。手上拿着茶杯,周一郎朝着多梦手上的书瞄了一眼。
“多梦正在看的故事里面,一定有王子和公主吧?”
“没有,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
“男生爱慕女生,女生幻想王子。唉,虽然是一种永远不变的模式,至少去除掉睡美人情结也好。”
“那是什么?”
“应该是格林童话吧,在女巫的诅咒之下手指头被针刺到,于是便睡了好几百年的公主故事。”
为了拯救睡着的美丽公主,王子非常努力,把女巫所下的黑魔法一一破解。恶龙、毒烟、荆棘林,甚至连火和水都向王子袭来。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和它们拼死奋战,流血流汗地朝着公主的房间前进。王子历尽艰难的时候,公主在哪儿呢?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呢。公主的眼睛一睁开,王子就在她的身边了。女巫和恶龙全被王子击退,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公主,就这样,公主完全没有付出半点辛劳和努力就得到了幸福。
“感觉好象是特地为公主安排的美好故事呢。她至少得在一旁担心着王子的安危才对啊。怎么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诚如多梦所叙述的感想一样,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希望接受他人的付出而得到幸福的心理就叫做“睡美人情结”,这在女性的耳中听起来,或许是相当刺耳的一个名词吧。男人有男人的作法,持有“女人实在麻烦,与其醒着吵吵闹闹,还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吧”的偏见,说不定这样的感觉也浓缩在“睡美人”的故事里面。
“那个公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做梦呢?”
自己的名字叫做“多梦”,因此多梦对于这一点颇感兴趣。周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并没有以“是啊”之类的回答应付了事。
“说到梦这种东西呢……”
好辩的周先生,开始了他好辩之说明。
“根据最新的学说,所谓的梦,并不是人类深层意识之显示,而是脑部本身所看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脑部在睡眠的时候,会在内部将自然发生的信号加以组合,设法创作出一个具有整合性的故事,这就是梦。”
“果然还是搞不清楚。”
“是吗?周先生也搞不太清楚。”
多梦笑了出来,周一郎也笑了。他们的笑声,和强烈拍打着玻璃窗的风雨声重叠在一起。重大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所有的景象骤然消失,视野被蒙上了一层黑幕。周一郎和多梦摸索着将红茶的杯子放回托盘之上,接着又摸索着从客厅的五斗柜抽屉里取出手电筒。他把手表对着光源,确认时刻,目前是十一点钟。
“真糟糕,停电了。”
“放心吧,周先生。看,我们有手电筒和蜡烛呀,还有火柴,电应该马上就会来的。”
周一郎的不安并非针对停电本身。这场停电不知是否是人为所造成的,这个怀疑才是他不安的原因。真是的,一旦心中怀有不安,跟着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连锁反应。手里拿着手电筒,周一郎再次确认家中各处的门户开关。风越来越强,电线呼啸作响,树木也发出低吼,雨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至少现在似乎没有人潜入家里。
返回客厅的途中,周一郎寻找着能够当成武器的物品。木制棍棒,暖炉的火钳,厨房里的菜刀和水果刀,空的啤酒瓶,把这些通通收集起来,周一郎顿时成了预谋杀人案集结凶器罪之准嫌犯。他把东西全部排放在暖炉前,多梦则在刚点燃的烛光之下卷起毛衣的袖子。
“好,尽管来吧。看我怎么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从多梦的角度看来,周先生乐在其中的情绪似乎强过贼人来袭的忧虑。其实周先生并非对这样的事态感到有趣,他只是不希望令多梦担心,所以内心和外表略为产生了背离的情况。
“雨声停止了耶,周先生。”
“嗯,魔法似乎已经消失了。”
“什么魔法?谁的魔法?”
“某个人的。”
舅舅和外甥女交换这段对话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偷袭者仍然没有出现。
大型的壁钟指着灰姑娘应该回家的时间。十二月二十七日结束,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停电状况仍然在持续当中。急速放晴的夜空由于满溢着月亮的光芒而显得格外明亮。多梦拉开窗帘,接着又打开窗户。寒气的手掌抚上了少女的脸庞,新鲜空气令长时间置身于暖气房里的肌肤感觉特别舒服。皎洁的月光把庭院覆上了一层蓝银色的薄纱。
多梦发出感叹之声。
“周先生,你看月亮多美呀,整个都是银白色的!”
“嗯,果然非常美丽,魏朝武帝还曾经为它横剑赋诗呢。”
周一郎的感想,与其说是广博,不如以贯通古今来形容更为恰当。仅仅是率性单纯地欣赏着风景,他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所谓魏朝武帝,也就是遗留下“月明星稀”之绝唱的曹操。的确,在这样的晴夜之中,刚刚驱走暴风雨的月亮散发出晶莹通透的强烈光芒,令群星仿佛对自己的微弱感到羞耻般地躲藏了起来。令人几乎忘了停电这回事的清澈明亮,和寂静同时支配着大都会的郊外。忽然意识到变化的人是多梦。她的视线追随着月光的流向而移动,脖子一转向屋内往去,她咽下唾液,摇着周一郎的手腕轻声说着。
“周先生,你看,在月光的照射下……”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周一郎也实实在在看到了那副情景。沐浴在透过窗子所照射进来的月光之下,地球仪向墙壁上投射出一道黑压压的影子。那道影子很长,长得有点过分,宽度也太宽了,从形状看来,根本不像是个球体的影子。尽管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影子而已,两人却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印象。多梦不敢发出声音,从那道影子的方向似乎有一阵微风,或者是空气的流动,朝着周一郎和多梦吹拂过来。周一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进一步。他走近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地伸出手。何必如此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然而这样的小心是正确的。
那里没有墙壁。周一郎的手所碰触到的并非墙面,也没有任何物质次元之阻力,就这么伸进了墙壁之中。手指头被吸入,手腕消失,最后连整只手肘都没入墙中之时,多梦终于发出声音。
“周先生……”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铭感与敬畏之情同时充满着周一郎的胸怀。这座自转地球仪并非大门本身,而是开启大门之装置。地球仪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形成影子之时,这个影子便开启了通往异世界之道路,把两个空间连结在一起。实在不合理呀,他心想。然而所谓合理的理字,指的又是什么呢?周一郎不得不感到迷惘。伸入墙壁中的手感受到空气的流动,周一郎毅然决然地把脸埋了进去。年幼之时,第一次把脸浸入游泳池水中的那一瞬间在记忆里重现。
充满着敌意的尖锐叫喊,重重回响的脚步声,这应该不是人类而是来自于野兽的脚步声,金属交击之声响,生物呼吸的声音,承受并传送这一切的风之悲鸣。所有的声音浑然一体地开始胡乱打击着周一郎的听觉。听觉之所以最先接触,和幼年时一样,似乎是因为不知不觉地把眼睛闭上了吧,周一郎慢慢地睁开眼睛,什么东西都没有。不对,这应该是黑暗所造成的错觉。夜晚,亦或是程度相当之黑暗支配了整个视野,不久他便察觉到散在各处点点的火光。紧接着嗅觉也开始活动起来,一股异样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就像他曾经在事故现场体验过的血的味道一样,那股味道大量而浓密地向周一郎猛扑了过来。突然间一阵沉重而强烈的嘈杂声响近距离地涌现,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是刀剑。这个念头闪过之际,周一郎也同时向后一退。由于动作太过猛烈,周一郎把脸和手从影子里抽出来之后,不由得剧烈地踉跄了几步,多梦大惊失色。
“周先生……?”
“多梦,快把窗帘拉上!”
毫无半刻的迟疑,多梦向窗帘飞奔而去。窗帘在恶劣的对待之下发出哀嚎,厚重的布料一将月光阻断,满溢室内的蓝银色光辉随之消失。同一时间,周一郎也抓住地球仪的底座,将它移至暖炉的阴影处。严密的双重屏障把影子从地球仪上头夺走。拉上窗帘之后的多梦,走到了周先生刚才碰触过的墙壁前面,犹豫不决地伸出手来,指尖传回了固体质感之触觉。多梦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然后把身体转向舅舅的方向。
“周先生,汗……”
“……是啊,冒了一身的冷汗。我这辈子还没像这样子流过几次呢。”
声带的机能似乎尚未完全恢复似的,说出来的话有点不容易辨识。多梦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毛巾帮周先生擦拭额头。
“你看见另一个世界了吗?”
周一郎仅仅给了外甥女一瞥,并没有回答。多梦拿着手电筒跑到厨房,在大啤酒杯里注入满满一杯的冷水再回到客厅里。周一郎仍旧一副茫然若失的姿态,盘着腿坐在地板之上。多梦把右手上所拿着的啤酒杯,悄悄地抵住周先生的颈后,一出声,周先生吓得差点跳起来。
三分钟后,肚子里灌满水的周先生喃喃地开始向外甥女说明一切。
“我确实是看见了什么,但是否为别的世界,那就不清楚了。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我不知道。不,也许仅仅是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也说不定。”
没看见这点大概是周一郎本身的心态。爱追根究底的个性,让他怎么都无法理性地接受自己所看见之事实。在他的想法当中,这一切应该能够以某种既有的理论来说明才对。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个冥顽之人,眼前已经有了实际的体验,这到底该如何解释?
他忽然严肃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是事实。不管能不能解释都一样。”
没必要说得那么夸张吧,多梦心想。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西格玛公司那么想得到这个地球仪,原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呀。”
“大概是吧,所谓秘密,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至少仓桥家的那些人知道这个地球仪是什么东西。如果单纯是个看见幻影的装置,应该没必要花费那种程度的金钱和功夫吧。”
如此推断下来,这个地球仪果然是一个大门。是否应该再照射一次月光来确认看看呢?周一郎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惟独这一次他实在困惑不已。他在某些事情上,比方说外甥女的教育问题,确实有独到的见解,然而面对这个偶然得到的奇妙地球仪却毫无主张和把握。为了减轻周先生的困惑,多梦开口说道。
“弦月堂的老婆婆是向什么人买下地球仪的呢?要是知道这个就好了。”
“没错!”
如此说来,拥有这个地球仪之正当权利该属于谁呢?对于周一郎而言,那是他想都不想要的权利。说实在的,只要不是和他太有缘份的西格玛集团,什么人都好,他宁愿把地球仪廉价卖掉,从这些麻烦之中全身而退。弦月堂的老妇人所声明的“不接受退货”,确实是个明智的主张。
“我看,不如先把这个地球仪用布巾包起来,收进储藏室里面,接下来的事情等明天再看着办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暂且作出这样的决定,此时,异样的巨响划破寂静,一瞬的发愣之后,周一郎立刻明白,那阵尖锐地穿透耳膜的声音是玻璃碎裂之叫喊。
“多梦,躲到沙发后面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出来!”
下完严格的命令,周一郎站了起来。事态急速地逼近现实次元,反而令周一郎的精神为之一振。多梦似乎说了什么,随即沉默地点点头,依照周先生的指示躲藏至大沙发的后方。她一手抱着电话,一手抓着地球仪的底座,做好随时都可与警方联络之准备。
周一郎手持火钳奔出庭院。蓝银色的月光将未经整理的庭院封闭在一片寒冷之中。庭院的对面被覆盖在一桥大学校园的树木所投射而来的漆黑影子之下。那片巨大而浓密的影子一端正好落在庭院的地面上。忽然间,影子的一部分剥离并开始移动,周一郎的前方站了一个人影。从容不迫的声音宣告着入侵者之存在。
“这位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
“吧”这个语尾助词,柔软而又奇妙地传达着一种质地黏腻的恶心感觉。周一郎的听觉神经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眼前所伫立的这名男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并非穿越空间大门好不容易才能抵达的那个异世界,而是与周一郎和多梦所存在之世界位于同一个平面上,但是置身场所却毫无交集之人。会与这种人接触的只有散发着腐败臭味的那种人而已,若非暴力集团的首脑就是追逐权利的政客。
“你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使者罢了,算是微不足道的下人吧。”
“你的老板是谁?”
“老板可是个绅士呀。呵呵呵,没必要把自己的手给弄脏,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都戴着丝手套呢,所以我们这种蓝领阶级只好戴上作业手套来处理污泥啰!”
“你所谓的知名人士就是西格玛公司的高层吧!”
“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英文差得很呢。我是那种连IT和ET都搞不清楚的旧时代人类呢,呵呵呵。”
周一郎这才知道,所谓残忍的笑声是确实存在的东西。甚至连湿润强韧的舌头在口中“吧嗒吧嗒”作响的声音,都仿佛听得一清二楚。男人只有身高较周一郎矮了一些,但是在身体容积方面绝对毫不逊色。厚实而立体的身躯仿佛有一股能量呈波浪状地放射出来,脸上的一部分似乎闪耀着光芒,那应该是银框眼镜反射月光所造成的现象。
“别紧张,我今天晚上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两手空空地前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呀,下次我一定给你准备个礼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就在一月四日吧。”
一月四日这个日期蕴含着重要意义,那不就是和那通奇怪电话的主人相约见面的日期吗?
“白川先生,听说你以前是东洋报社的职员哪。那家报社也挺莫名其妙的,说什么直呼罪犯的姓名是不尊重人权,但是却又把受到性暴力杀害的女童脸部照片大大地刊登在版面之上,被害人的人权似乎是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哦。”
“……”
“弄的不好的话,说不定令外甥女的照片也会被大篇幅地刊登在《东洋日报》的版面上呢。不知好歹的保护者,往往会给孩子们带来恶果呀。”
“你敢动我外甥女一根寒毛的话,我就……”
周一郎在对答的同时,内心不禁颤栗不已。这个男人知道多梦的存在,周一郎明白自己的担心已经成为事实。预测命中实无任何喜悦可言,因为最恶劣的现实正包围着周一郎,并且一步步地将他紧紧勒住。颤栗归颤栗,此刻的周一郎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对吧,包括那通电话也是。”
在周一郎的怒吼之下,入侵者的表现可谓是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写照。
“你可别太高估我了,像我们这种人不过是执行部队罢了。辛苦危险阴暗污秽,可怜兮兮的劳动者,能用的只有身体而已。阴谋策划都是上层在做的事情。不久之前,我好象才说过类似的话嘛。”
俗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饶舌的人理应是没什么好惧怕的才对。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这个男人就是个例外。性格和算计造就了这个男人的多话,并且以此为精神攻击的武器来压迫对方。在以实力决定胜负之前,这个男人就先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然后再好整以暇地将对手玩弄欺凌至死。拿着火钳的周一郎的手,就像是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希望你我都能过个好年呀。正月里想到哪个温泉去度个假倒也无妨,千万要记得回来哟,这年头被人放鸽子还能心平气和的人已经不多了呢。”
男人的右手原本一直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此时忽然缓缓地伸了出来。周一郎误以为那是一支手枪而全身僵硬了起来,然而男子手上抓着的却是一根钉子,又粗又长的钉子。注视着周一郎的同时,男子嘴角两端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红色半月形的笑容。一个难以形容听来极不舒服的声音响起,男子用铁钉刺着后面窗户的毛玻璃。
“挺坚固的玻璃呀,令外甥女的脸蛋,肯定比这块玻璃要柔软多了吧。”
“哎呀呀,好可怕的表情啊。看来是我待得太久,惹人嫌了呢,那就告辞了。再次祝你过个好年。”
男子把铁钉收回口袋里,微微行了一礼。
“别忘了你们随时都在我的监控之下,就算逃走,我也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到时候不光是夺走地球仪,还会给周一郎和多梦一个厉害瞧瞧。”这一切的宣示,全都在男子的行动之中展露无遗。
男子稍微地助跑了几步便跃上石头围墙,轻轻松松站上石墙之后,他转过身来再次向周一郎行了一礼,才跳到墙外消失无踪。
周一郎茫茫然地站在深夜的庭院之中。刚刚是茫然地坐着,现在则是茫然地站着。假设这是第一幕的话,周一郎算是在惨败之中落幕。不但如此,第二幕根本就无法保证能否将失地夺取回来。突然间,他把火钳向院子里丢了出去,一边奔回家中一边喊着多梦的名字。客厅的窗子打开,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回答,周一郎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个男人确实只是来打招呼的而已。惟一的损失只有仓库的一块玻璃,至少今天晚上,已经安全了……
从白川家围墙上跳下的男子,在黑暗的路上朝着大学路的方向前进。通过大约三户人家的门口之后,前方的小巷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影和他并肩而行,这就是曾经出现在弦月堂的二人组。持有钉子的男人是广川,现在出现的这个则是锅田,两人走着走着,锅田开口问道。
“怎样,那件事情,你想过了吗?”
“多余的事情还是少想为妙。”
广川仅止于表面的温和,透露着一种渗出毒液之恐怖。换成是一般人,想必在感应到那种毒性之时便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地倒退三步。然而锅田粗犷的脸上却只闪现过一个无聊的表情,完全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达了一个和他巨大身躯相当不协调的小小呵欠之后,他再度开口。
“委托人并没有确实告知商品的价值,没错吧。我们只不过动了点小小的脑筋罢了,应该没理由受到责怪才对。”
“真是个难题呀。委托人的一贯信赖和一诺千金,你会选择拿一个?”
“西格玛早已大大不如上代仍健在的从前了。”
“话虽如此,也不致于今天或是明天就崩溃了吧。”
“谁知道后天会怎么样呢?”
“哟,你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啊!”
广川抿嘴一笑。
“枫子小姐的这个小伎俩实在有点愚蠢。要是一开始就闯进那个房子里把地球仪抢过来,事情老早就解决了。”
“在今晚之内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呀。”
锅田语气平淡,但显然认为广川的做法太过迂回,广川轻轻地摇头否认。
“对付那家伙绝对不能急噪,反正期限是在过完年的一月四日,在那之前我们没理由下手。得等到那边有露骨的违约行为才行呀。”
这个男人似乎随身携带着一种诡谲而扭曲的幽默感,这和他的残忍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向死刑犯预告行刑日期以带给对方恐惧,这种事情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或许是一种难得的娱乐吧。
“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别被绊倒,坚定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那边的人也是一样,能够在有限的日子里尽情地生活,也是一桩美事吧。”
嘴里吐着嘲讽人生道路之台词,广川和锅田并肩在夜晚的道路漫步离去。
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格玛集团依照惯例举办了年终派对。会场地点就在距离西格玛总公司大楼不远的赤坂西格玛饭店。集团创立者一家,也就是仓桥真广和夫人,以及仓桥枫子之出席是一向的惯例。派对开始之前,枫子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与平嵨交谈。
“那天和今天一样,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假如那个时候没到纽约去的话,或许就不会知道那个地球仪的事情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无视于平嵨的庸俗见解,枫子陷入了回忆当中,虽然梦幻的表情和这位性感的中年女性并不相称。
“祖父停留在纽约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当时的总统是J·肯尼迪。那个时候的美国是多么地生气蓬勃啊。不论世界或是未来全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枫子一度闭上的双眼,以微笑的形状再次开启。
“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支配的价值存在了,未来也只会越来越黯淡而已。我早就放弃了这个世界,让我们把目标放在更具有支配价值的世界吧。”
“这么做的话,上代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喜悦的。”
平嵨热切地表示赞同。
仓桥浩之介生前对神秘学相当爱好,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也相信占星术,而且近来在日本广受政界和财经界人士信仰的预言家亦颇富声望。权势越是巨大,仿佛就越需要一个能够依凭之精神权威。它可能是正规的宗教或是意识形态,也可能是引人质疑的超自然或是心灵力量。当一个人对于自己本身的判断力或洞察力越来越失去自信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够依赖着谁,希望能够得到指示,希望有人对自己说“你是对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在作崇吧。
“平嵨,那两个人应该不会脱离你的控制吧?”
“您是指锅田和广川吗?就我所知,他们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自量力的事情才对。”
提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嵨的口气完全不带有亲切感。平嵨确信自己是个正常的社会人。选举必定投票给执政党,毫不怀疑日本经济会永远繁荣下去,对企业尽忠,是个谨守符合社会地位之言行举止的模范国民。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意识造成了他内心对锅田和广川之厌恶。这两个家伙根本称不上是人。他们没有资格受到自己这种绅士的平等对待,他们只是两条狗而已,自己仅仅是为了给予命令或饲料才与他们接触。
平嵨的这种心态,锅田和广川老早就察觉到了。仓桥浩之介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但他们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毕竟浩之介是一个无可匹敌之巨人呀。然而身份不过是浩之介底下一个佣人的平嵨,竟也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和他们接触,简直是可笑到了极点,只是平嵨对于此事似乎浑然不觉……
派对就这样开始了,飘荡在会场中的气氛总觉得像是公事的延长。上代浩之介生前的时候,整个会场都洋溢着一片热情同志的结合感,但是现在仅仅是徒有形式的散文式集会罢了。
真广穿着一套灰色的三件式西服,枫子也没有换上华丽的礼服,而是穿着一袭象牙白的两件式套装。既然创业者都这样了,超过二百名的出席者便无人盛装打扮,完全是下班之后直接过来参加的便服姿态。派对应该会照惯例开始,照惯例进行,然后照惯例结束,出席者大多如此预测,只是多数派的预测在过了七点的时候便遭到推翻,真广和枫子在会场一隅不知道开始说起什么的画面,在场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由于两人之间的谈话毫无其他人插嘴的余地,因此旁边的人都识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对话内容谈不上戏剧性,一向相当疏远的兄妹两人,在夹杂着冷嘲热讽的对话之中,语气渐渐地变得激烈,内容也越来越辛辣。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也是意料之外的演变吧。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呀?现在仓桥家当家的是我不是你啊!”
“这应该非常明显吧,故意大声强调,只会贬损你自己的价值而已呀,哥哥大人。”
一句郑重的“哥哥大人”,其中显然蕴藏了无限的侮蔑,带着心结成长之人对于侮蔑尤其敏感。妹妹的意思,真广正确无误地完全解读。如果他在事业方面能够发挥出这种程度的正确洞察力,他肯定会受到万人认可而成为巨人仓桥浩之介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真广察觉到聚集在他们兄妹身上的视线,那是充满了好奇、关心、忧虑之视线。不论是多么无趣的舞台,他们绝对是主角。
“我有权力解除你的董事职位,让你变成一个没有工作、流落街头的中年女人。你要是再不知分寸地大言不惭,我一定让你知道厉害。”
“听起来好象是黑社会老大的台词呢!”
性感的嘴唇奇妙地歪斜着,枫子吹起了嘲笑的口哨。真广的脸部肌肉抽搐,他个人的权威和人格完全无法令枫子慑服。而浩之介的名号,在他们兄妹之间根本毫无用武之地。虽很想揍她几拳,却因为得顾虑到旁人的眼光,只好作罢。明知道无法令枫子心服口服,最好还是沉默为上,但是仓桥真广就是做不到。
“枫子,你……”
一声吼叫之后,真广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剧烈转变。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睛里的微血管破裂,真广张开的双手捂着胸口和腹部向前倾倒。由于枫子反射性地向后退开,真广于是整个人扑到在地,好不容易才以双手和双膝将身体撑了起来。从站在数步距离之外遥望这一幕的西格玛集团员工的眼中看来,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幅景象,看起来就像是真广跪在地上向枫子参拜一样。
真广高声发出痛苦的喊叫,那声音经过地板、墙壁、天花板之反射,就像是歌剧名伶的独唱般地回荡在四方。仿佛被无形的鞭子击中似的,人人都直起脖子,将充满恐惧和惊愕的视线之矢集中在西格玛集团的统帅身上。现场重复地响起了叫唤医生的呼喊,同时还有好几个人向外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