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佬

话说经此一遭,吏考司对明栩的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一度的大翻转,他们并不知明栩进了牢房后对那人说了什么,但那日当差的侍卫却按照她说的地址没一个时辰就找到了丢失的名册。

至此,众人即便对明栩还颇有微词,可再也不敢当着她面喊出绣花郎这三个字。再加上明栩近日正式拿了官贴,在吏考司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六品书办,众位官员见面后也多半会尊敬地道一句她的官名。

可是这明书办还没舒坦两天,大人便又悻悻地将她喊了过去,听那意思更是要对她委以重任。

明栩也是后来才得知,那日的大人正是吏考司的主司方履斌。

明栩走到了方履斌的值房前,轻敲了下门缓步而进,心里虽惴惴不安,但却莫名地有些期盼。

“明煦来了,快坐。”方履斌一改那日的粗狂凌厉,这几日对明栩的态度也有所改善。但明栩并不知他心中对自己作何感想,但她也不在乎。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他说:“整理五年内地方官员升迁的详细记录。”

要知道,每年只京中官员调换就不下百次,往年只整理帝都一地的官员升迁就需要出动吏考司数十人。

可如今让自己一人去整理大俨内另外十三个州的官员征调,还限期。这方履斌说得轻巧,可是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根本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听此,明栩便对方履斌深深一揖,满脸愁容道:“愚职多谢大人器重,可此次涉及官员之广只怕前所未有,不知大人可给卑职多派些人手相助一二?”

一听明栩给自己要人,刚刚还面带笑意的方履斌顿时面带乌云,叹了口气,开始搪塞:“老弟啊,我何尝不想派人相助啊,只不过咱们吏考司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各个都忙得脱不开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

说着,他又从旁边的火架上取下来了刚煮好的雪水,给自己的茶盏斟了七分满后,又往明栩的茶杯中点了点。不急不慢道:“要不是圣上催得急,我断不能如此麻烦你,来来来,先坐,品一品这新收的雪顶含翠。”

明栩惶然而坐,刚品了口茶,又听方履斌道:“要是老弟实在为难就算了,大不了回家养老,毕竟你背靠程家,也不差这点儿俸禄。”

一听此话,明栩差点将那卡在嗓中的茶啐了出来。

原来古代就流行PUA,道德绑架模范真是个顶个的往外冒。

不过明栩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是个契机,要是自己将别人都办不成的事办成了,说不定在这吏考司中又能行进一步。

见状,明栩虽心下点头,可面上仍眉头紧蹙,道:“既如此,愚职不敢辜负大人,定竭尽全力将此事办好。”

“好好好,本官知道此事难办,不过有明老弟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说着,便自己啜了一口茶,指尖来回摩挲着那描青花的茶盏,道:“这雪顶含翠入口虽然清冽,可真真能品出其中意境的,放眼朝中可只有一人。”

“谁?”明栩接着话问。

“程皓卿,程总使。”方履斌将茶碗搁下,看向明栩的目光中带了些深意。

怪不得他今天舍得拿雪顶含翠招待自己,合着就是想让自己去找程皓卿,顺便帮他搭个桥呗。

饶是此,明栩却不能拂了方履斌的面子。待将茶饮下后,明栩十分有礼地回了一句:“愚职明白”。

原来,没人会在乎自己究竟能不能办成事,他们只在乎自己身后的那棵大树,说来也是可笑。

可是此次,明栩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另辟蹊径。

次日一早,明栩便到了西街处的顺天府,见旁边有两位衙吏站岗,明栩遂带着笑意对二人见了个礼,语气和缓地问:“请问刑查司苏佳宇大人可在此?”

衙吏还未答话,就见衙门内传出来一尖锐声音道:“门外何人?竟敢呼苏主事大名?”说着,便有一师爷模样的人拎着个鸟笼走了出来。

明栩今日只穿了一袭鹅黄圆领袍,瘦削的身形倒显得她过于清贫。见明栩一无门敬二无拜帖。师爷便侧着眼打量了明栩一番,语气十分不屑:“什么穷酸书生,苏大人不见。”

“不见?大人我是......”

明栩话还没说完,那两扇朱色大门“啪”地一声在她面前合了个脆响,一大早吃了一个闭门羹,明栩心中还是有些窝火,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可越是这样,她就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

见此,站在右边那衙吏实在看不过去,便转头对明栩悄声说:“苏大人还未来,你且去那边茶摊等等。”

说是路边茶摊,如今时辰尚早老板还未开张,不过茶摊对面倒是坐了位老者支了个摊,旁边的竖幡上整整齐齐地写着隶书“测字”。

明栩心下一动,掀袍坐在了老者对面,老者似是感觉有人来,那年逾花甲的脸上瞬间张露了丝笑意。

“老人家,准吗?”明栩打趣地问,她虽这么问,也知道人家断然不会讲出不准这种话。

“心诚则灵,小相公不妨写个字来?”

明栩见他白发鹤颜,实有一副道人之相,便真抬手写了个 “佳”字推到其面前。

“佳,一人二土的佳。”

老者咂摸了半晌,捋着花白胡须咯咯笑了一声,道:“这一人配二土,二土分别为走之上,坐之下,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内里大有乾坤。再加上旁边有一人相称。”

老者突然止住了话头,一副要说不说的表情,直往人心里挠。

“老人家,这怎么着?”明栩看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竟顺着他的话入了套。

老者撇过头,与明栩正面相视,严肃道“你这表面之下藏着另一个人啊。”

只听”咯噔“一声响,明栩倏地冷汗直冒。被说中了心事的她呼吸微促,摆着手道:“老人家,小可就一副薄骨,又不似那女儿家能十月怀胎,腹中藏子,您这话可真是拿小可打趣了。”

见状,老者露出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顺着明栩的话也笑道:“无妨,无妨。小相公啊,你我今日有缘。老朽见你坐于木凳之上,便送你一个‘桂’字,你且拿去,等日后再看。”

“桂?”明栩虽不知何意,但因着刚刚那一番解读现下倒也对这位老者尊敬不已。听言,便向老人家尊敬地见了个礼。刚起身想走,只听马蹄嘶鸣,那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

彼时暖阳映地,消融了立于瓦楞上的残风冷雪,马上的男子迎着明光一跃而下。见到明栩,他便先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眼底里噙着的欣喜似是见到了三月春媚。

“明煦见过。”

“免了。”男子道。话音刚落,他便盯着面前的明书办看了半晌。明栩让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开口,只听那男子道:“下次出来记得拿把竹扇,你见琼都内哪个公子哥手上没有个玩意,既然要装就要装得像。”

明栩自知瞒不过他,便嘴角半咧,抱了个虚拳,道:“是,小人谨记苏大人吩咐。”

两人说着便并列而行,苏佳宇一手牵马,一手解了身上的大氅递给明栩,问:“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到里面等我?”

“我也想啊...可是....” 明栩摊了摊手,满脸无奈。

听到脚步声,衙吏迅速有眼色地给苏佳宇开了门。只见刚刚还颐指气使的师爷见到苏佳宇后立马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再定睛一看,得!这苏主事身后跟着的,不正是刚刚自己轰出去的穷小子吗。

见明栩的脸上带着笑,师爷的脸上却带着霜,苏佳宇眼神扫过间便明白了刚刚明栩经受的待遇。

只见他脚步倏地一停,对着给自己牵马提箱的师爷道:“这位是明书办,是本官的拜把兄弟,本官突然想起来今日他有要事相商,这样,你去告诉你们家大人,这核验尸首的事,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着便领着明栩的手就要往外走。

师爷一听这话哪里肯依,立马在二人面前匍匐而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贵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这双狗眼。此案正卡在关节上,要没有苏大人您给验明尸身,这顺天府怕是活不过明天啊。”

明栩叹了口气,这戏码,她可太熟悉了。要搁往日她定让此人吃个大瘪,可今日她找苏佳宇却有正事,根本不愿在这杂碎上浪费时间。

明栩对他轻摇了摇头。

苏佳宇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她心中所想。其实就算不是明栩,苏佳宇也看不惯这钱师爷民前做人,官前做狗的小人样。

所以转头时,苏佳宇目光仍然凌厉道:“既如此,烦钱师爷替我去东市买把刮刀,今日出来得急,忘带了。”

钱师爷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得罪面前的这位祖宗,当时就应下,如滚瓜般跑了出去。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苏佳宇才净手走了出来,明栩简而言明了自己在吏考司受到的“重用”。

“所以,你是想从刑查司调出历年官员的犯科记录?”苏佳宇在旁烤着手,面色清淡地问。

“对。官员但凡升迁肯定与自身功过脱不了干系。功好查,可是这过,却无人愿提,也正是因此,我才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好说,我这两天回去就给你办。”苏佳宇抬眸对明栩露了个笑。

“佳宇,多谢你。”

“跟我还说谢,用得着吗?”

也就只有苏佳宇,这个从小陪明栩一起长大的人会无条件支持她所有的决定。他虽身为男子,可这么些年却是将明栩的胸襟才干都看在了眼里,他知道明栩走的是一条不归路。饶是如此,他也愿意默默守候,做她暗夜前行中的那一抹荧光。

正当明栩想对他再说几句话时,却听苏佳宇的小跟班匆匆跑来报:“明...明....大人,程...程大人...要...要去明府。”

“什么!”两人倏地一惊。

程皓卿要来明府,他是要来看明栩还是明煦?之前也没见他派人来通报啊。

明栩心下一慌,此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来面对他。

“别急。”苏佳宇率先安慰道,“你先恢复女儿身,就说来外面买脂粉了。既然家中已有明煦,那明栩不见总要有个说法。顺天府这边你放心,今天所有人都没见过你。”

“好,可我没带女装啊。”

“小胖!”苏佳宇朝那跟班喊了一句,看那跟班正抓耳挠腮也做一副焦急态,苏佳宇便以为他也是心下无措,便厉声唤了一句,将小孩喊得一愣。

“附近没有绸缎庄,你带着阿栩走后门。”

吩咐完后,苏佳宇又转过头来对明栩道:“去柳烟阁。”

“柳烟阁?”明栩一怔,只听这名字她恐怕也能猜出来那是个什么地。

“不...不...不用。” 小胖抓耳挠腮地挤出了两个字。

“什么不用,现在你还有别的法子?”苏佳宇眉头紧蹙,看着小胖道。

小胖瞬时噤了口,脖子往后一缩,十分听话地摇了摇头。

“去柳烟阁,找青筠,那是我布的暗桩,先让她给你上妆梳发,将这段时间应付过去。”

“好。”明栩话音一落便跟着小胖从顺天府后门走了。

望着明栩远去的身影,苏佳宇长长地舒了口气,反而再看小胖,仍是一脸愁容,抓耳挠腮不知所谓。

孩子想说很多话,但一时着急只见豆大的汗珠往下落,这话愣是一句都没憋出来。

“小胖,你别着急,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佳宇拍着小胖肩膀,慢慢安慰道。

“程...程...程说晚上...才...才去明府。”

“什么!”苏佳宇那刚刚落下去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间,“你...你怎么不早说,他现在在哪?”

“柳...柳烟阁。”小胖这会倒是不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