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栩说着,这眼角的泪竟簌簌落了下来,简直比天上的雨点还准时。
明老头看着,虽心有不忍,但还是试了几试,把“女扮男装,替兄上朝”这八个字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一听此言,明栩惊诧的神情表演得那叫一个漂亮!一双杏眼含泪,嘴唇微颤地望着自己那正搓手不安的父亲。
她虽然想入朝打破这女子无才,不堪重用的世俗偏见,但须得承认一点。如若东窗事发,明府株连九族不说,就连和自己结成亲家的程府都难逃此祸。
一看自家女儿似有拒绝之意,明老头立马故技重施,大嚎一声,起身就要向明栩拱手相拜。摸清了便宜爹路数的明栩也顿时化作悲惨状,父女俩立马在地相拥哭个不停,言语间满是“父慈女孝,家族大义。”
“爹,我可跟你说清楚,这事要是让人发现,咱明府上下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女儿啊,你看现在咱还有别的法子吗?你哥哥那副身体,那个名声,再加上他那个脑子,做个守成之主都是勉强,你还能指望他恢复咱们明家的荣盛?明老爹止不住地叹气,言语间皆是恨明煦这滩污泥扶不上墙。
“爹就只有你们这三个孩子,本以为你姐姐能嫁得高门,可谁料想那冯家竟是个宠妾灭妻的主。也就只有你,从小养在老太太膝旁,论学问、见解那都是一流的,你若真是个男儿,这状元郎岂会还有他人的位置?只是如今咱们明府人丁稀少,若非逼到绝境,爹怎么敢让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等事!”
明栩深知明府目前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即便其他世族会顾忌着程家表面对明府以礼相待,只怕在背地里也早已打起了蚕食明家水路,将明府整个生吞活剥的算盘。
既然最后都逃不过一个死,明栩却仍然想叫板这封建陈腐,压抑女性的时代。让自己轰轰烈烈地活一次,总好过现在寄人篱下,如蝼蚁般苟且偷生。
“行了,别哭了爹。我答应。”明老爹一听此话,立马伸腿瞪眼,吆喝着就要起来,可还没等他开口,明栩就又言道:“此事要如何做,必须听我的。”
“好好好,女儿,全都依你。”
既然逼到了这份而上,明栩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待时局稳定后就跟程皓卿和离。这样一来能够隐藏自己的身份,二来也能与程皓卿划清界限,东窗事发时总不至于害得他白白赔命。
一看明栩终于点了头,明老爹也不用人扶,自己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父女俩这才又分主宾而坐。
此后几日,明家虽然白日与平常无异,可一到夜晚便见后院人头攒动。来往的不是别人,都是往日与明煦称兄道弟的旧友。
明煦在前面撑着病体与众人相谈,明栩就在侧帘处记下了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举止习惯,随后连带着姓名家世都让人查了个底掉。
除此之外,明栩特地饿了些许时日,完全复刻了自己兄长那面黄肌瘦的短命鬼模样。到最后竟与他从行为举止到说话谈吐皆无二致。在外人看来,明栩版的明家长子虽然外表看上去孱弱,但这精神头却一日胜过一日。
这天一早,远方天际只扯出了一丝冬瓜白,就见一枯瘦身影守在了皇宫的武城门外。其身形虽然颀长,面色却泛着淡淡枯黄。但那双眼睛却随着逐渐升起的金光而变得明亮有神,眼底处还泛着一丝深邃的清透。
“吱——”地一声,武城门大开,满目金光瞬时泼洒而来,刚刚还灰蒙不明的天空瞬时多了些金灿灿的颜色,照得人身上也多了层暖意,明栩趁此活动了下腿脚,暗暗地抖落了覆在身上的那一层寒霜。
“哎呦呦!绣花郎,明哥儿。小的这有失远迎了。” 说话间从宫门处就走来了个小珰,对着明栩先见了一礼。
明栩虽反感这个称呼,却也不得不满目迎笑道:“公公客气,此等小事还要叨扰,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说着,明栩便悄默声地上前两步往这小珰手里塞了个物件。
只见刚刚那满脸堆笑,言语随便的宫人瞬间变了副尊敬面孔,打手对明栩正儿八经行了一揖,沉声道:“明公子这么客气,倒让小的惶恐,来来来,您这边走,这吏考司就在前面不远处。”
往前走着,突然看见一押送队伍从旁边经过,那犯人身戴铁枷,脚缚锁链,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摩擦出了‘嗤啦’声响,明栩听得一惊,心下不禁犯了两声嘀咕。
但看那小珰一脸稀松平常,明栩也只吐了口气,抓紧上前跟上了他的脚步。
“喂!什么人。”明栩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惊得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押送队的头儿。
明栩刚刚与他只打了个照面便感觉一股逼人的寒气从脚底直穿脑门,不是说程皓卿已经打通了所有的关节吗?怎么这半路上还是跳出来了个程咬金?
明栩心下一紧,但为防此人看出端倪,便心下打鼓,面若静水地转了个身,与那人行了一揖。
“在下明煦,奉程总使之命进宫入职吏考司。”明栩声音平稳,满目坦然。
听言,那侍卫上前绕着明栩看了一圈,道:“你就是明家长子?”只见他眼神半眯,不怀好意地说:“细腰窄胯垂柳肩,看着怎么像是个姐儿。”边说着,边色眯眯地向明栩又走近了两分,还往前探着鼻子嗅了嗅。
明栩虽然已经汗透衣襟,但仍不能后退一步,见那人离自己只有咫尺,明栩心下一转,瞬间抬头道:“大人说笑了,小人进宫前已有侍卫搜身,若是小人身份不明,岂不是连这皇宫大门都走不进来。”
旁边的小珰收了明栩的好处,当下就把话接了过来,道:“是啊,封督领,您看这时辰快到了,您也有公务在身,要不,两位改日再聊?”
“呵,也罢。”督领看了看自己押送的犯人,佯装无意地在明栩腰上一拍,道:“看了吗,要不是他,你现在还进不来呢。”话毕,便对着明栩冷笑一声,看着她和小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也就是说,自己此番入朝是要接手一个罪臣留下的烂摊子?
吏考司位于皇宫的西苑,平日里便门庭若市,官员来往络绎不绝。而明栩踏入堂内的那一霎那,众位办差的官吏却倏地一下停住了脚步,满目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饶有“贤名”的明家长子——明煦。
但只两秒,众人便将放在明栩身上的目光又收了回来,纷纷专注于手头的事务。
小珰咧嘴对明栩一笑:“明公子,这就是吏考司了,您在这稍候,小的先告退了。”
明栩嘴角微撇,这心里可是一片苦涩。只见面前的人三三俩俩围成一团,根本不拿正眼瞧自己。见状,明栩深吸了口气,露出了那人畜无害的微笑。
可谁料刚抬脚跨进正门竟猝不及防地先被人绊了个倒,地上顿时尘土灰飞,明栩上演了一幕极其标准的嘴啃泥。
她膝盖摔得生痛,只是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先传来了众人的哄笑。再歪头一看,那刚刚给自己使坏的人早已湮没在了后面的人堆里,根本分辨不出一二。
明栩仓惶地爬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硬是将口中的血水咽了下去,嘴角咧出的微笑虽浅,但细细看去却总是噙着一股寒意。
她对周围人的嘲笑佯装无视,上前对着值房门口的一位小吏见了个礼。
“敢问大人......”
“咳咳咳,咳咳咳,去去去,忙着呢。”
明栩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小吏赶至到了一旁。这头碰了钉子明栩却敢怒不敢言,看到前面三三俩俩地正在说话,明栩又上前两步对着几人深深一揖。
“小人明煦,参见各位大人。”
这次确是没遭到轰赶,只是明栩刚自报家门,面前的几人便不怀好意地相视一哂,目光狡黠,满是鄙夷。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绣花郎,明大公子啊。怎么,这身子骨见好了?”一面色重红,宽腮肥肉的人面对着明栩挑衅地问。
“要我说,明公子一身才华来咱这吏考司可真是屈才,这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明公子这年少时留下的诗可真是千古绝唱,明绣花郎真不愧是才高八斗。”
几人说完随即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旁边众人听着也不由得肩膀微颤,掩唇斜视。一时间整个吏考司的目光全部转移到了明栩的身上,刺得人生疼。
“笑什么笑,手里没活了?”一声怒吼倏地从明栩背后传来。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细眼浓髯,面呈褐色的人从吏考司门口徐徐向众人走来,身后还带着三个畏畏缩缩的佝偻官员。
一见此人,刚刚还谈笑一堂的官员瞬间如老鼠见猫,各个缩成了鹌鹑状,赶忙退到一旁噤若寒蝉。
那人在正位落座,背后跟着的三个官员忙不迭地在他面前下跪。
还未等“大人”发话,这三人竟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起来,各个声称自己绝对受了冤枉。
“闭嘴!”大人一怒喝,对面前的三人十分不耐。他眼神快速地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到了边角处一枯黄消瘦的人影处。
“你。”大人手指一抬,直指明栩眉间,“你就是明家的那位,绣花郎?”
明栩不知今天是第几次听到了这声称呼,她此时心底积攒的怒气越来越浓,逐渐有喷涌之势。但看此人身着华丽,气度不凡,想来怎么着也该是个三品官。
思及此,明栩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暂时将怒火下压,面色平静道:“小人明煦,见过大人。”
大人听见了,但目光却只盯着跪在下方的几人,狠道:“礼奉司送来的官员考核名单就由你们经手,来来回回两个月了,刑查、礼奉两司主事找我要个结果,你们竟还在来回推诿不知所然,这吏考司养你们到底有何用!”大人猛地一拍桌,在场的所有人都抖了三抖。
“喂!”大人对着明栩一喝,轻点了两下椅臂,歪头看着明栩,轻蔑一笑:“前面的何中元刚下狱,你就来了。既然程皓卿荐了自家人,想必明公子也定有几分才能,来,这几人本官就交由你问,三天之内必须要给本官审出个子丑寅卯。”
旁人听着内心却不免松了口气,世人都知明煦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事交到他手上多半是老太太找虱子——瞎迷糊眼一通糟,可这却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一定要让这明家大郎在入朝的第一天就享受一下吏考司的“待客之道”。
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让他明白:这朝中六司根本容不下他这么一个棒槌,识相的就应该知难而退,抓紧滚屁股走人!
此话一落,站得较远的官员忍不住就发出了讥笑,站得近的官员也抿紧嘴唇,使劲憋着那股幸灾乐祸。
就在众人等着看这位明家的绣花郎出糗之际,明栩却十分恭敬地跨出一步,稳声道:“不用三天。大人,卑职顷刻就能找出是何人在说谎。”
此言一出,周遭所有官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明家大郎,莫非是猪油蒙了心,竟敢夸下如此海口?他怕是不想活了吧。
只见明栩无视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只在三人面前缓缓走过,对着几人的衣着举止飞快地扫了一眼。
左边那人年过四十,身材瘦削,眼角处堆着一圈圈的褶皱映着他满脸沧桑,看起来很是持稳沉重。
中间那人也就三十冒头,面色还算清秀,但一双眼睛只滴溜溜地来回转着,让人总觉着他满肚坏水。
右边那人确是个少年老成,看着左不过二十五六岁,可眼角处透出来的寒光却直射心底。
明栩看完,对着三人一齐问道:“你们最后一次见那名册是在什么时候?”
三人纷纷回答。
明栩看着三人的面部表情,在心里记下了他们此刻的反应。
本以为接下来她会继续盘问有关名册的事宜,岂料明栩话锋一转,竟突然问了一句“众位昨天晚膳吃的什么啊?”
此言一出,旁边官员无不侧目引颈,有一人刚想出来插话,明栩手一抬立马止住了那人的动作。官员看了一眼正位上的大人,见他默许后自己也只能悻悻地退了下去。
“昨日吃了一碗糙米,两碟酱菜。”中间的那人先说了话
“昨日回去得晚,只吃了一碗稀粥。”右边那少年老成道。
“昨日。”左边那人似是年纪稍大,记性有所减退,他挤了挤眼,似作深思道:“昨日去探望了亲戚,在他家中用的饭,隐约记得有烧鱼。”
“烧鱼?”明栩严肃一问。
“皱纹”眼神上瞟,细细回忆了两秒,道:“没错,是烧鱼,我还说那鱼多刺,吃的时候要万分小心。”
听言,明栩倏然挑眉,又变换了口风问:“你们三人可记得名册上第一列都写了谁的名字?”
“王琦正”
“朱,朱恒。”
“皱纹”回忆了一下,眼神却不自然地往左下方看去,含糊地说出了个人名。
与面部的基线反应不符,明栩心道。
见此,明栩故意在“皱纹”的面前停住,佯装不经意地问:“你们三人,确定将名册交给自己的上级时已完好封存,盖上了火印?”
“是。”三人又一同答。明栩此时虽然没有盯着“皱纹”看,可那余光却分毫没离开他的脸。
只见他回答时嘴角不自觉地往右轻扯了半分,又迅速回归了平常。
旁人是自然看不出他脸上这半秒之内的变化,可是在现代经历过一次次案例训练的明栩早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所以,识别这人下意识露出的“得意”对她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旁边的官员看着明栩这番操作都以为她在拖延时间,却没想半刻后明栩竟指着“皱纹”,斩钉截铁道:“大人,此人说谎,他知道名册的下落。”
那“皱纹”一听此话,顿时以头抢地,哭喊道:“大人,不是我,您明察啊。”
坐在正位上的人双手交叉横于胸前,半信半疑地问“你可有把握?”
明栩双手抱拳,恭敬一揖:“大人尽可将人带走询问,如小人判断失误,自愿担当一切罪责。”
听言,大人朝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二人上前将中间的那位官员带了下去。
明栩微微颔首,再抬头时眼角处已换了微笑。未过半晌,只见其中一侍卫匆匆跑来立于众官面前行了一礼。
“怎样?” 大人迫不及待地问。
侍卫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回大人,那人不是咱们吏考司的人,他易过容。”此言一出,周遭官员立作惊讶状,投向明栩的眼光也稍有了些改变。
“他已承认是自己拿走了官员名册,可这名册到底放在何处他却不说。”侍卫蹙了蹙眉,对正座上的大人回禀道。
“为何不说?”
“他想。”侍卫瞥了一眼明栩,“单独面见明公子。”
此话一出,明栩和在场官员皆吃了一惊。
其他人吃惊则是因为看今日这明家大郎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惊掉了下巴。整个吏考司两月未结的案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这么一个绣花枕头破了。这说出去别人是笑这明家的绣花郎胸无点墨,还是笑这吏考司一帮子乌合之众狗眼看人低呢?
明栩心中不禁暗喜,再抬头一看,连带着正座上的大人,在场的所有官员全都倏然变了副面孔,刚才的讽刺讥笑荡然无存,本来红润透亮的面色现在竟变成了一水的寒冰玄铁。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言。
明栩的脸上却坦然露出了个笑意,终于慢慢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
哼,跟我玩,不急, 咱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