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刀
(限于篇幅及成稿的状态,本文主要论述发表在《飞·奇幻世界》的《魅生·妖颜卷》中的内容。)
缘起与传承
《魅生·妖颜卷》自二○○五年二月动笔,八月完稿,共计八章。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传奇易容师的故事。“易容”在本作品中,指一种可改变人的容貌、体态甚至性格、记忆的超绝技艺。
易容术作为改变容貌和体态的化妆术,在现当代武侠小说尤其是古龙的小说里时常可见,《碧血洗银枪》的玉玲珑、《绝代双骄》的屠娇娇、《陆小凤》的司空摘星和《武林外史》的王怜花等都是个中翘楚。易容术作为出奇制胜的法宝,经常是武侠小说中扭转敌我悬殊、情节急转直下的常用道具和桥段。我自幼深受武侠小说熏陶,对易容术当然不陌生,加上当代整容术和化妆术的蓬勃发展,以及美剧《整容室》(NipTuck)的问世,都促使我想将易容术系统化、职业化,从而创造出《魅生》的故事及其人物形象。
“魅生”,顾名思义,可作“魅惑众生”解,可作“魅由心生”解,亦可作“百魅丛生”解,简略的标题可充分发挥中文的多义和联想,解释则自在读者心中。《魅生》较特别处在于,它不仅是对以往小说中易容术的模仿,而是赋予了易容术更为玄妙神奇的幻想色彩,不但“面由心生”,借助奇异香料的作用,易容还能改变人的性格和记忆,使其身心皆变,完全成为一个新的人。寻常高明的易容故事,类似于唐宋“传奇”的文本——故事传述的是“奇事奇遇,奇闻奇观”,无论境遇多么奇特,主人公无论多么厉害,总在人力可为的范畴内。譬如《聂隐娘》里的空空儿,“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技艺非常了得,但依然行刺失手,一击不中。这里的“奇人奇术”,尽管有所夸大,依然是到达人类极限的一种“奇”。《魅生》里的易容术,则更贴近于六朝以来的“志怪”小说,或者说是泛化了的传奇,其中由易容、香料控制人的心神、导致性格记忆变化等等玄妙色彩,已是一种超现实的“奇”。前传中出现的灵法师等内容,更体现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六朝志怪特色,鉴于不是本文论述的篇幅,这里暂略。
由于《魅生》的超现实特点,使得它最终被归类在了“奇幻小说”的类型中(尽管对于大量描写中国古代背景的幻想小说是否属于“奇幻”这一说法还有很大争议,本文暂且模糊奇幻、玄幻、魔幻等的定义),同时,它也带有泛武侠文本的特征。
结构与时空
在《飞·奇幻世界》登出的八篇魅生依次为:《别离》、《声色》、《彼岸》、《浮生》、《花夕》、《鸳梦》、《云烟》、《空焰》。一件有趣的事是,它们在登出时是以短篇而非长篇连载的形式出现的,读者刚开始阅读时,是将它们当作一个个零散、独立的故事来看的。故事过半之后,读者终于看出了个中联系,每个故事除了独立成章外,还可以集珠成链串成一部长篇。
本卷名为“妖颜”,指的是主人公紫颜,以及掌下生花的易容术,八篇的篇名都是紫颜易容时分别用的香料,除了配合当篇的故事内容外,也是紫颜易容时的招牌特色。《别离》始于初春,《声色》则是春末,春季的两篇情节互有关联,《别离》中用到的人皮面具,在《声色》中交代出为萤火所有。接下来《彼岸》承接上文对萤火身份的猜测,直接引出另一个重要人物照浪,同为夏季篇的《浮生》,则引出与照浪合谋的熙王爷,两篇情节的呼应暗合在后文;同时《浮生》又以熙王爷引出了《花夕》里的尹贵妃。之后四篇结构循环如前,秋季篇的《花夕》、《鸳梦》讲述两个容颜渐衰的女子的爱情与围绕她们的阴谋,冬季的《云烟》与《空焰》则是两个男子落空了的企图心。
《妖颜卷》的故事时间历经一年,其中相关故事又涉及到过去的多个时点,最早上溯二十年前,这就将小说的时间之箭射向更遥远的往昔,拓展了有限时间的广度,为情节敷衍留下较多的想象余地。人物的命运与过去纠缠交织在一起,当日的因与今时的果,当日的结局与今时的重构,每个人都是随着时间链向前运动的一个点,在他们遇到了紫颜后,命运悄然突变,不再重复过去,而有了崭新的收梢。易容术乃至背后这个人,成为浩茫时空中最为闪亮的焦点。
于是紫颜所在的紫府,理所当然成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道教将“紫府”称为神仙居处,无论在《魅生》中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都使这个地点带有某些暗喻的性质。紫府是一个封闭空间,这里有不合时宜的奢华和高深莫测的主人,每一场易容都能达成主顾所愿。与其苛责这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倒不如将它视为一种符号和象征,这是一处仿佛“神秘之钥”的存在,每个身处命运漩涡的人,会走向这里寻求解开难题的方法。因此,即使紫府这个空间是固定不变的,紫颜的主顾却来自四面八方,小说的空间依然可以由一个点向外辐射,到达足够远的地方。限于《妖颜卷》的篇幅,本卷中紫颜的主顾从市井的“野”,慢慢转移到宫廷的“朝”,八个故事历经春、夏、秋、冬,既有人生的暗喻,也让结构更为环环相扣密不可分,如刺绣针法,交替往复、相互穿插。
《魅生·妖颜卷》结构示意:
当然,《魅生·妖颜卷》并非生硬地将情节套入结构中,全卷情节发展依据多条线索并进,又常在暗线勾连的情况下,时有逸笔岔出,因此避免了预设的结构造成为合题呼应而过分机械的问题。主线情节里,明线是紫府一个个主顾引发的易容故事,暗线是熙王爷之乱,这条线索在最后由暗转明,两条线索合而为一。副线情节则是紫颜教授长生学易容,紫颜与侧侧的感情线、紫颜等人在本卷之前的故事是更为隐秘的情节线。至于故事中详细铺陈的易容、熏香,以及看似不相关的逸笔如听曲、赏画、品酒等,都为小说增添了更多的可读性。
语言
《魅生》语言的总体结构是现代汉语,但又承袭某些古代白话与文言的句式,古今融汇,尤其是刻意浓墨重彩描写了古代的器物衣饰,为全文营造出古意盎然的氛围。
以《魅生》特有的香料描写为例,“香”在小说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在本卷各篇名中暗喻每个故事,且作为紫颜易容时必用的辅助材料,担负着多重功能,甚至是后文重大事件的导火索。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中国古典特色的文化符号,汉唐宋元时期,熏香品香普遍融入贵族及士人生活,直至清末才渐渐衰退。时至今日,一般人说起“香”知道的仅是外国香水、美容香熏或宗教用香,曾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香文化,慢慢淡出了国人的视野。《魅生·妖颜卷》则特意提取了香这个元素,作为还原古典意境的道具。
试看以下描述:
紫颜稍稍掀开来嗅了,欢喜道:“呀,真是好闻。姽婳说过没,这香有什么名堂?”
它叫声色,长生回答。
姽婳说,闻之如声乐连鸣,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红芳,翠羽金钗。那气味并非寻常酣红腻绿,而是入骨三分,遍体生香,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声色》
云烟倏地飞腾而起。……等两人转回屋里,漫天烟雾飘荡,竟可见雕梁粉壁,光华灼目,彩幄翠帱,香飘万里,活脱脱一个极乐世界。
——《云烟》
这里藻饰华丽的四字句式,是古文常用的修辞手法。古色古香,不仅“香”是充满古代气息的,熏香的用具也是诸如莲瓣琉璃香炉、古铜狮子香炉、影青瓷博山炉、碧玉雕花龙耳炉之类拥有悠远名字的古物,使读者较易进入想要打造的气氛中。当然这里有个适度与平衡的问题,无节制地渲染可能适得其反,将读者的注意力从故事中强制脱离而流于文字表面;过度使用四字句式,也会出现大量对仗华丽的陈腐套话,失却描写的本意。因此点到即止,古白话与文言句式仅作为一种修辞手段穿插出现,更易为现代读者接受。
彼岸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见着血肉之躯,它就不走了,顾盼徘徊,无声地缠绵厮守。
——《彼岸》
侧侧嗅了嗅指头的香,红晕愈浓,宛如深渊中绽开的幽花,笑容里有前世的记忆。她想起了一些什么,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离空幻,像流星飞闪。
——《鸳梦》
上述第一段对香的描写:“知……之所”、“见着……”等用法仍属古今夹杂,但比起前引的两段已大有节制,第二段连续几个比喻,则完全是现代汉语的用法。
文字的优劣见仁见智,可能由于我本人尚未定型,文风依旧处于变幻中,当时迷恋的文字风格可能他日就弃之不顾,因而《魅生》各卷最后呈现的风格未必完全一致。无论如何,本卷依然体现了笔者一贯夹带少许文言的文风,某些地方略有用力过多之处,将来仍有修删的余地。
人物
《魅生》的主人公紫颜是一位易容师,与其它小说描写外貌可窥测人物内心不同,由于紫颜时常易容变换面容,他的相貌是不确定的。这种故事设定带来的一大悬念是,读者对主人公的本来面目有强烈的好奇,小说连载后期读者对情节发展的推测,绝大多数即等同对紫颜真实相貌和身份的猜测。
对于小说而言,故事往往都是一个谜,开头设谜,结尾解谜或留下开放性答案,完成一个谜题的设置。一个不知真实面容的主人公,与其它小说中不知自己身世来历的主人公是极为相似的,可以使情节向各种可能的方向发展,带来较大的张力和灵活度。
紫颜这个人物集合了很多我本人心仪的虚构形象,但一个人物如果只有杂和的血肉,而无自身的灵魂,既无法唤起作者对他的着迷,也不能令读者共鸣。创造一个主角,可能刚开始像拼图,东取一点西用一点,糅合出粗略的形态。接下来的考虑就是他之所以是他,有什么独特鲜明个性与思维。对紫颜来说,他的美貌神秘、酷爱华服、偶尔流露的孩子气都是外在的,他想修改命运,与天抗争的执念是属于这个人物自身特有的。特别是“易容师”这个身份,给予了他直接“改命”的可能性。这里尚有一个设问般的前提,即命运是否能根据面相而前定,我并没有给出直接肯定的回答。因为对于紫颜来说,如果命运前定,他必然要修改已预测到的坎坷前程;即使冥冥中并无控制人生的黑手,但拥有神秘来历的他,依然要反抗已有的命运。无论如何,他对抗的是“宿命”,即相信人力可为,将个体命运控制在个人的手中。这种“控制”不是造物主似的为所欲为,更有点类似精卫填海般的执著,也许在天道循环面前,人力是非常渺小的,但这个人会以坚定的双眼注视虚空,哪怕能动摇的只是一点点命运的轨迹。
赋予了主人公强烈的个人魅力后,《魅生·妖颜卷》里对紫颜的描写令人有了“完美”的印象,这个人物仿佛永远智珠在握,波澜不惊。如果没有弱点、没有凡俗的一面,一个近乎“圣人”或“多智近妖”的人,即使再神奇,也会因缺乏人性而显得虚假苍白。于是我为紫颜添加了他的烦恼,譬如长生不肯学易容,譬如与侧侧之间微妙的情感,由于这些冲突并非故事的主要矛盾,在这一卷中,紫颜的形象依然光芒四射。就类型小说的创作而言,一个类似“高大全”的主角往往是必要的,无伤大雅的小缺陷可能反而是魅力所在,读者因其睿智奇特而被吸引。但永无变化的人物是乏味的,对于情节的递进和主题的深化都是一种伤害。紫颜尽管有烦恼,却看不到他脆弱的一面,如果始终将他放在高高在上的“神”的位置,纵然他会一时赢得读者的欣赏,也会因太过完美而脱离“人”的范畴,空洞到成为膜拜的偶像,而非活生生值得喜爱的人。因此,我特意描写了长生的成长过程,这个漫长的过程在本卷中仅是一个开始,以他修习易容的经历反衬紫颜。考虑到整个人物形象的立体感,在魅生其余几卷里我试图为紫颜的性格塑造更多层次,如前传中出场的紫颜流露出的新手特质,以及“妖颜卷”之后的“幻旅卷”中散发出的人情味,使得人物随时空变化而有所不同。
归结到一句,紫颜是神秘的,但也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未必是要有某种功能性的现实意义,只是作为一个虚构形象,有足够鲜明的特色存活于作者笔下与读者再加工的想象中,如此,就有了真正属于这个人物的生命力。
结语
《魅生·妖颜卷》至今已完稿两年,写作过程非常顺畅愉快,目前,我正进行卷二与前传的创作,这个系列将围绕紫颜的经历继续下去。本文作为创作谈,到此就要结束了。虽说作品完成后,作者已没有发言权,且跳出来谈文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但谈点当时的想法,可能对读者和其他作者有所启发,因了这个念头,我也就大胆地胡言乱语了。
(作者附言:本篇原文发表于《飞·奇幻世界》2007.7.《魅生·妖颜卷》2007.4.首次出版除杂志刊载的八篇外,另附前传《萤火》《长生》及番外,这里未做讨论。当初妄谈分析,实是自吹自擂,现在重读惶恐之至,仅做参考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