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铺好了。”当他们回来时,罗莎丽塔·穆诺兹对他们说道。
埃蒂那时实在太累了,他以为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该除花园里的草了,或者也许是还有五十到六十个人在教堂里等着见你。毕竟,谁会经常在下午三点的时候说到床呢?
“啊?”苏珊娜神情疲倦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没听明白。”
“床铺好了啊,”神父的女仆重复道,“你们俩还是睡你们昨晚睡的地方。年轻小伙子睡神父的床。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大家伙可以和你一起,杰克。神父叫我转告你们这些。如果他在这里,他会亲自告诉你们的。但是,今天下午是轮到他去看望病人了,他给他们带去了圣餐。”她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神情很是自豪。
“床?”埃蒂问。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他朝周围看看,似乎想要确认现在还是晌午,阳光还很灿烂。“床?”
“神父看到你们在商店,”罗莎丽塔继续补充说,“他以为你们和这么一大帮人谈话之后,会想要午休一下。”
埃蒂终于明白了。他猜想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候,他肯定比此时对别人的和善更加心存感激。但是老实讲,他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是怎么样的和善,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开始时,当他们坐在图克杂货店门廊的摇椅上时,只有少数几个人犹豫着靠近他们,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没有人向他们扔石头,也没人向他们开枪——这时,事实上,他们的谈话才算是开始活跃起来,人们开始真的笑了——之后,气氛就更加活跃了。当寥寥无几的话语终于变成了热烈的讨论之时,埃蒂终于尝到了成为公众人物的感觉。他惊讶地发现,做一个公众人物是多么难啊,多么耗时耗力。无论多么难的问题,提问者都只想得到最简单的答案——起初的两个问题是,枪侠来自哪里,又将要去哪里。有些问题可以很诚恳地如实回答,但是很多时候,埃蒂听到自己在含糊其辞地给他们讲一些言不由衷的答案。他听到他的两个朋友也在这样回答问题。确切地说,这些回答也并不算是谎言,倒像是一些类似答案的鼓动性言论。每个人都想要看到真诚的面孔,听到坦诚的回答。甚至连奥伊也帮忙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人们一再抚摸他,当杰克起身去店里向伊本·图克要碗水喝的时候,人们还叫奥伊讲话。那个老先生给了杰克一个锡罐,叫他到门口的水槽里装水。尽管杰克就做了这么件小事,人们却开始围着他不停地问问题。奥伊喝完杯中的水,杰克回水槽去灌水时,人们就好奇地询问奥伊。
总之,他们渡过了埃蒂一生经历过的最长的五个小时,他想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名人了。最后,他们总算是离开了那个杂货店的门廊,启程赶回尊者的住处。埃蒂猜想,他们待在门廊上的那段时间,肯定与镇上的每个人,还有很多农夫,农场主,牛仔以及那些住在镇外的帮工都讲过话了。消息传得很快:那几个外地人坐在商店的门廊上,如果你要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跟你说。
而现在,天哪,这个女人——天使般的女人——在和他们讲床铺。
“我们能睡多久?”他问罗莎丽塔。
“神父大概四点回来,”她说,“如果你们的首领也在那时准点回来的话,那么我们要到六点才会吃晚饭。我大概在五点半叫醒你们吧,你们也有时间好洗漱一下。好吗?”
“好啊。”杰克微笑着回答,“我不知道只是和那些人说说话就能让人这么累,这么口渴呢。”
她点头说道:“在餐具室有一罐凉水,你可以去喝。”
“我可以帮你准备晚餐。”苏珊娜说,但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开始打哈欠。
“萨瑞·亚当斯会过来帮我的,”罗莎丽塔回答,“而且,晚餐也只是一些冷菜而已。你们去休息吧。你们快进去休息吧。”
在餐具室,杰克一下就把整罐水给喝完了。然后,他给奥伊也倒了一碗水带到卡拉汉神父的卧室。他感觉在这个卧室里有点心虚,(而且还是带着他的狗一起),但是卡拉汉窄窄的床上的铺盖已经翻开,枕头已经垫好,床在召唤着他。他把碗放下,奥伊开始舔水喝。杰克脱下他的新内衣,躺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可能不会睡着的,他想,我都不怎么喜欢睡午觉,在以前肖太太还叫我巴玛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了。
但还没到一分钟,他就开始轻轻地打呼噜了,他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奥伊的鼻子枕在自己的爪子上,睡在他旁边的地板上。
埃蒂和苏珊娜肩靠着肩坐在客房的床上。埃蒂还是不能相信:这不仅仅是个午觉,还是在一张真正的床上。难得的奢侈啊。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躺下,抱着苏珊娜就这么睡觉。但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这件事已经让他心烦意乱一天了。即使是在现场交谈最忙碌的那会儿,他也没有办法暂时忘却这件事情。
“苏希,关于逖安的爷爷——”
“我不想听。”她立即回答道。
他耸了耸眉头,十分惊讶。尽管,他想他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现在谈,”她说,“但是我现在很累,我想睡觉。告诉罗兰那个老家伙告诉你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杰克说说,但不要告诉我。”她坐在他旁边,她棕色的大腿挨着他白皙的腿,她棕色的眼睛盯着他褐色的眼睛。“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嗯,听到了。”
“那好吧。”
他笑着,把她抱入怀里,吻她。
不一会儿,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的手臂互相拥抱着对方,他们的前额也碰到了一起。太阳西下,从窗户射进来的长方形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慢慢地移动。最后,太阳落向了天空的西边。罗兰慢慢骑往尊者在教区的房子时,也看到了这西下的太阳。那时,他的脚由于踩空了马蹬,还在阵阵作痛。
罗莎丽塔出门来迎接他,“你好,罗兰——祝天长,夜爽。”
他点头说:“愿你收成加倍。”
“我想你可能会叫我们中的几个去朝狼扔盘子,当他们来的时候。”
“谁告诉你的?”
“哦……一些小鸟在我耳边轻轻地告诉我的。”
“如果我叫你去,你会去吗?”
她露出牙齿,咧嘴笑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的了。”她合拢了嘴,非常真诚地微笑着。“尽管,我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很快乐的事。你要不要到我的小阁楼里来坐坐,罗兰?”
“好啊,你能不能用你的猫油给我涂涂?”
“上次给你抹过的那种猫油吗?”
“是的。”
“那是要用劲抹呢,还是轻轻地抹呢?”
“我听说两种都用能缓解关节的疼痛。”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拉着他的手,“到这边来,在太阳还灿烂的时候,世界的这片角落却是沉寂安宁的。”
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她,不管她带他去哪里。她有个秘密的温暖如春的房间,四周围绕着可爱的苔藓,在那里他感觉浑身精神振奋。
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卡拉汉终于回来了,这时候埃蒂、苏珊娜和杰克也刚好都出来了。六点的时候,罗莎丽塔和萨瑞·亚当斯端上绿色的蔬菜和冷的鸡肉,他们在教长住宅装有屏风的门廊里吃了饭。罗兰和他的朋友们都很饿,吃得很多。枪侠吃了两碗饭后,又盛了第三碗。而卡拉汉吃得很少,在盘子里拨动他的食物。他脸上的黝黑肤色让他看起来很健康。但是,这并没有掩盖他的黑眼圈。当萨瑞——一个欢快的女人,有点胖,但脚下却很轻快——端出一块香蛋糕时,卡拉汉只是摇了摇头。
当桌子上只剩下杯子和咖啡壶时,罗兰取出他的烟荷包眉毛向上扬了扬。
“你要抽烟吗?”卡拉汉问道,然后抬高了嗓门,“罗莎,给枪侠拿个烟灰缸来。”
“尊者,我整天都在听你这么大声地说话。”埃蒂说道。
“我也听到了。”杰克附和道。
卡拉汉微笑着说:“我感觉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是这样的啊,至少和我差不了多少。”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罗莎丽塔给罗兰拿来了一个瓷杯子接烟灰。她走了以后,尊者说,“我昨天实际上就应该把故事讲完。昨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考虑应该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完。”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一些了,这会不会对你有帮助?”罗兰问道。
“可能没有什么用,你和韩契克一起去了门口洞穴是吗?”
“是,他说他们给你听了那个能讲话的机器放的一首歌,你听完之后哭了。是你说过的那首歌吗?”
“‘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是那个。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怪异的感觉,当你坐在卡布林·斯特吉斯的曼尼人的小屋里,望着门外远处黑暗的雷劈,听着埃尔顿·约翰的歌时的那种感觉。”
“噢,噢,”苏珊娜说道,“神父,你跳到后面了,神父。上次,我们知道你在萨克拉曼多,那是在一九八一年。那时候你刚知道你的朋友死于希特勒兄弟之手。”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卡拉汉,然后转向杰克,最后转向埃蒂。“我不得不说,先生们,从我离开美国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有学会过安宁的生活啊。”
“不要怨我啊,”杰克说,“我那时候还在学校里。”
“我那时候还在吸毒呢。”埃蒂说。
“好吧,那就怨我吧。”卡拉汉说,他们都笑了。
“快接着讲你的故事吧,”罗兰说道,“也许,今晚你就能够睡安稳了。”
“可能,我会的。”卡拉汉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我记得那个医院——我猜每个人都记得——医院里有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机器的轰鸣声。机器嘟嘟作响的声音。惟一和这种机器发出一样声音的是安装在飞机座舱里的机器。曾经有一次,我问一个飞行员,他告诉我说这是飞机的导航档发出的声音。我记得我那时候经常会想,在医院的重病护理室里肯定有很多这样的导航机器。
“我在家工作的时候,罗恩·玛格鲁德那时候还没有结婚,我想现在他肯定结了。因为,我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在读一本书给他听。那个女人穿着很好、很漂亮的绿色套装,长筒袜,低跟的皮鞋。至少,我自己以为我会很从容地面对她。我那时候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自从萨克拉曼多的那次以后,我再没有喝过酒。但是,当我们真的面对面时,我根本不像我自己想象得那么从容。你知道,她是背对着门坐着。我敲了敲门柱子,她转头看我。就在那一刻,我自己所谓的冷静沉着跑到了九霄云外。我退回一步,赶紧在胸前划十字。自从那个晚上,罗恩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拜访了鲁普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又在自己的胸前画十字。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苏珊娜回答道,“这就像是拼图,那几块刚好能拼到一起。那几块总是都能拼到一起的。但是,拼好后,我们又仔细看了无数遍。我们就是不知道拼好后整个图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你想不明白。”埃蒂说。
卡拉汉点了点头,“看着她,就像是看着罗恩,除了她有棕色的长发和隆起的胸部以外,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她是他的双胞胎妹妹。她开始笑了。她问我是不是见鬼了。我感觉……那一切都很不真实。似乎,我又不小心进入了那些其他的世界之中的另外一个,就像真实的世界一样——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话——但却有些不同。我那时真的很想抽出我的钱包,看看纸币上印的是谁?不仅是因为他们两个出奇地相似,还因为她的笑。坐在这个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男人身边,假定在那些绷带之下还剩下了一张脸,而且那张脸还在笑着。”
“欢迎来到隔界医院的十九号病房。”埃蒂说。
“什么啊?”
“我只是想说我理解这样的感觉,唐。我们都能理解,你继续。”
“我做了自我介绍,我问她我是否可以进来。我在提问时想到了那个吸血鬼,巴洛。我想着,你必须首先要让他们进来。之后,他们要走要留就随便他们自己了。当然她叫我进去了。她说她来自芝加哥,她要在她说的‘最后的时光’和他在一起。然后,她用同样悦耳的声音说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是谁了。是你手上的疤痕告诉我的。在他的信中,罗恩说,他确定你前世肯定是个信徒。他以前总是和我说别人的前世,就是那些人在开始酗酒、吸毒、发疯或是完全沉溺于这三者之前的生命。这个人以前是木匠。那一个是模特。关于你,他说得对吗?’说所有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是那么悦耳好听,就像是一个在鸡尾酒会上讲话的女人。罗恩躺在那里,头上缠满了绷带。他要是再带上太阳眼镜的话,看起来就很像电影《隐身人》里面的克劳德·雷恩斯。
“我进来了。我说我以前是个信徒。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伸出她的手。我伸出我的手。因为,你们知道,我以为……”
他伸出手,因为他以为她要和他握手。都是那个悦耳的声音迷惑了他。他没有意识到罗恩·玛格鲁德·罗林斯把手举了起来,而非伸出来。起初,他都没有意识到他被扇了耳光。她扇得太重了,扇得他的左耳嗡嗡直叫,他的左眼流出了泪水。他很迷惑,当他感觉到左脸上突然的暖暖的袭击,他以为那可能是一种假性过敏,或是由于紧张的反应。然后,她向他走来,泪水从那张奇怪的和罗恩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流下来。
“继续,看着他,”她说道,“你猜为什么?这是我哥哥的前世!他惟一的生命!快过来啊,看看他吧。他们挖出了他的眼睛,他们撕裂他的左脸——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牙齿!警察们给我看了照片,他们本来不想给我看的,我叫他们给我看的。他们刺穿了他的心脏,但我想医生已经帮他补上了。是他的肝脏在要他的命。他们也刺穿了他的肝脏,他的肝脏正在死去。
“玛格鲁德小姐,我——”
“是罗林斯夫人,”她纠正他说,“不管怎么样,这都和你有关,只是关系大小的问题。继续走,看看他。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什么啊?”
“我那时候在加利福尼亚……我是在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当然。”她说;“当然,但你是惟一一个可以掌控这件事的人,不是吗?惟一一个和他这么亲密的人。他的一个朋友死于同性恋疾病。还有一些不在这里。他们这个时候,都还可能在他的酒店里吃着免费的食物,谈论他们聚会时发生的事情。他们对这些都是怎么想的呢。尊敬的卡拉汉——或者该叫你神父?我看到你在你胸前划十字——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吧,这……使……我……很生气。”她讲话的声音还是很悦耳,但当他想要开口再说话的时候,她把她的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那根手指用了那么大的力压着他的嘴和牙齿,他于是只好不说话了。让她继续讲吧,为什么不呢?好几年了,他都没有听人这么倾诉了,而有些事情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一晃就过去了。
“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纽约大学,”她说,“你知道吗?他在一九四九年的比洛特诗歌大奖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你知道吗?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写了一本小说……一本出色的小说……而现在这本书却在我阁楼的灰尘堆里。”
卡拉汉感觉到他自己脸上温暖的口水,都是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
“我教——不,我恳求他——继续写作,他嘲笑我,说他写得并不好啊。‘让梅勒、奥哈拉斯和欧文·肖去写吧,’他说,‘那些人才是真正能写作的人啊。我只能是在象牙塔里的办公室工作,吸着海泡石的烟斗,就像契普斯先生一样。’
“也可能真是那样,”她说,“然后他参加了匿名酒,鬼会,然后他又开了个小酒店。每天和他的朋友出去,像你这样的朋友。”
卡拉汉有点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朋友”这个字眼可以与这样的蔑视一起出现。
“现在他倒霉了,要死了,他们这些所谓的朋友又都去哪里了?”罗恩·玛格鲁德·罗林斯问他。“啊?他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人呢?那些把他叫做天才的报纸专栏记者呢?简·波利在哪里呢?她在《今天》脱口秀中对他进行了采访,你知道的,进行过两次采访。那个该死的泰力莎姑母呢?他在他的信中说,当她回家的时候,他们把她叫做小圣母,现在他需要圣母,我兄弟现在要圣母,她可以为我兄弟行抚头顶祝福礼,该死的,她在哪里啊?”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落下。她说得非常激动,胸部上下起伏。她很漂亮也很可怕。卡拉汉想到了他曾经看过的一幅关于湿婆的图片,那是印度的毁灭之神。他想,努力克制着心底荒唐的想笑的冲动。
“他们都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你,我,还有他,对不?他可能会获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或者他可以每年教育四百个学生,这样教三十年。他可以这样熏陶至少一万两千颗心灵。然而,他现在却躺在医院里。他的脸被割掉了,他们还要用他那个该死的小酒店筹资来支付他最后看病的费用——如果你把被砍成这样也叫做是一种疾病的话——还有他的棺材,他的葬礼。”
她看着他,面对他笑着,脸颊由于泪水而闪闪发光,鼻子上还挂着鼻涕。
“在他的前世里,卡拉汉牧师,他是马路天使。但是,这是他最后一个后世。死得很光彩,是吗?我现在要穿过大厅到楼下的餐厅去喝咖啡,然后见一个丹麦人。我大概十分钟后回来。足够你做这次小小的拜访。求你帮个忙,在我回来之前消失。你和他其他的那些好哥们都让我恶心。”
她离开了。她的低跟鞋沿着大厅一路嗒嗒作响。直到皮鞋声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和一成不变的机器轰鸣声时,他才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不认为这是震颤性精神错乱发作,但天哪,那就是他那时候的感觉。
当罗恩从他僵硬的绷带下面发出说话声时,卡拉汉几乎吓得大叫。他的老朋友说得很含糊,但卡拉汉还是能辨认出来。
“今天,她的那套话已经说了至少八遍了,她不厌其烦地跟别人说起我获得比洛特二等奖的那年,同时获奖的只有其他四个人。我猜想战争让人们忘记了很多好诗。你干得怎么样?唐。”
他说话的语音很不清楚,声音有点刺耳,但他还是罗恩,还好。卡拉汉走过去抓起他放在床单上的手。他的手出奇有力地握着他的手。
“就小说而言……兄弟,我的小说就像是三流的詹姆斯·琼斯,不是很好。”
“你自己呢,罗恩?”卡拉汉问道,现在他自己哭了起来。这个见鬼的房间马上就会在泪水里漂浮起来了。
“很糟糕,”这个男人在绷带下说,然后继续道,“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卡拉汉说,“你需要我做什么,罗恩?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啊?”
“你一定要远离老家。”罗恩说道,他的声音在变小,但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卡拉汉的手。“他们要找的不是我,他们要找的是你。你明白吗?唐,他们在到处找你。他们不停地问我你在哪里,如果我知道的话,相信我最后会告诉他们的。但是,当然我不知道。”
其中一个机器转得越来越快了,机器的叫声一致时敲钟声就会响起。卡拉汉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罗恩——他们的眼睛是红的吗?他们带着……我不知道……长的外套?像战袍?他们是坐着豪华汽车来的吗?”
“完全不是,”罗恩小声回答,“他们大概有三十多岁,但穿着像十多岁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也像是孩子。可能再过二十年这些人看起来还是像十多岁的孩子——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然后可能一天之间他们就会迅速老去。”
卡拉汉想,只不过是一群小无赖而已。他是这个意思吗?是的,大概应该是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低等人不会雇用希特勒兄弟做一些特殊的工作。这也很有道理。甚至连报纸上的短文也说,罗恩·玛格鲁德不像是希特勒兄弟常常对付的那些牺牲品。
“一定要远离老家,”罗恩小声说道,但是在卡拉汉能承诺之前,敲钟声响了。好一会儿,握着他的手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卡拉汉感受到这个男人往日的力道。这股狂野的能量使得老家的门一直都敞开着,尽管银行的账户一直呈绝对水平线状态。这股能量吸引了很多人帮罗恩·玛格鲁德做他自己不能做的事。
然后,房子里开始挤满了护士,一个医生喊着要病人的心电图,神情傲慢。罗恩的双胞胎妹妹马上就会回来,这次可能会嘴里冒火。卡拉汉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了,离开纽约这个乱糟糟的地方。那些低等人还是对他很感兴趣。如果他们有个行动基地,可能就在这个逍遥城,美国。那么,回西海岸可能是个好主意。他没有钱再买一张机票了。但是他还有足够的现金买火车票。当然,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去一次西部,为什么不呢?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他自己坐在C区的二十九号座位上:在他的衬衫口袋里有新的、还没有启封的香烟一包,手上是装在纸袋子里的一瓶新的、未开瓶的老酒,还有约翰·D·麦克唐纳的新小说,也是新的,没有读过的,放在他的膝盖上。也许他会去印度的最边缘地带,穿过整个堡垒李,仔细地读读书的第一章,小饮两杯酒。那时,他们会关掉五七七房间的所有机器,他的老朋友进入黑暗,奔向在前面等待他的未知的一切。
“五七七。”埃蒂说。
“十九。”杰克说。
“你说什么?”卡拉汉又问道。
“五加七再加七,”苏珊娜说,“把它们加起来,就是十九。”
“那意味着什么?”
“把它们放在一起,正好拼成妈妈这个词,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世界的全部。”埃蒂说,面带动情的笑容。
苏珊娜没有理会他。“我们不明白,”她说,“你没离开过纽约,对吗?如果你确实离开过,就绝不会有这个。”她指着他额头上的伤疤说。
“噢,我离开过,”卡拉汉说,“只是不像我打算得那么快。我离开医院时,真正的意图是返回奥索里提港并在四十路公交车上买票。”
“那是什么?”杰克问道。
“流浪汉用语,指你能到的最远的地方。如果你买一张车票到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那么你就乘坐四十路公交车。”
“这里会说十九路公交车。”埃蒂说。
“在行走时,我会想到所有的陈年旧事。有些挺可笑,比如老家的一群家伙表演杂技。有些挺可怕,比如有天晚上,就在晚饭前,一个家伙对另一个说‘别再挖鼻子了,杰夫,那真让我恶心,’杰夫说‘你干吗不挑这玩意儿呢,乖孩子,’还没等我们上前制止,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已抽出一把硕大的弹簧刀,杰夫割了另一个家伙的喉咙。鲁普大叫起来,我喊着‘主啊!神圣的主啊!’血溅得到处都是,因为他割到了那个家伙的颈动脉——或者也可能是颈静脉——接着罗恩从洗手间跑出来,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手纸,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用掉那些纸。”苏珊娜说。
卡拉汉咧嘴一笑。笑容让他年轻起来。“你这个鬼灵精,的确如此。他把整卷纸紧压在鲜血喷射之处,并冲着鲁普大喊拨打二一一,这是那时候呼叫救护车的电话。我就站在那里,注视着那卷白色的手纸被染成鲜红,一点点地朝纸心渗透。罗恩说‘就把它当成全世界最大的刮口’把我们逗乐了。我们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回忆了很多往事,说真的。美好的,可怕的,还有不堪的。我记得——依稀地——顺便到‘笑脸市场’买了两三罐百威啤酒,装在纸袋里。我喝了一罐,然后继续行走。我没想过要去哪里——至少我的意识里没有——可是我的双脚肯定自有主张,因为当我突然环顾四周时,发现面前就是我们以前常去吃晚饭的地方,在我们——用他们的话说——手头有钱的时候。在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口交界处。”
“‘嚼嚼老妈店’。”杰克说。
卡拉汉盯着他,着实诧异不已,然后看着罗兰。“枪侠,你们这些小伙子有点把我吓住了。”
罗兰只是用惯有的姿势打了个响指:接着说吧,伙计。
“我决定进去买个汉堡来重温往昔,”卡拉汉说,“在吃汉堡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不想连家都不看一眼就离开纽约,至少要透过前窗打量一下。我可以站在街对面,就像鲁普死后,我曾在那儿短暂停留一样。为什么不呢?我以前在那儿从没受过纠缠,不管是吸血鬼,还是低等人。”他看着他们。“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真的那么想,还是某种精心设计、自取灭亡的精神游戏。我能回想起当晚的许多感受、言语和想法,可就是想不明白这个。
“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回家。我结了账,然后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家在第一大道和四十七街街口交界处,可我不愿直接从它前面走过。所以我决定走到第一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交界处,从那里穿过去。”?
“为什么不是四十八街?”埃蒂轻声问道,“你本可以转到四十八街,那会更快些。省得你一个街区要穿两次。”
卡拉汉思索着这个问题,然后摇摇头。“也许有什么理由,我记不得了。”
“有个理由,”苏珊娜说,“你是想从那片空地穿过。”
“为什么我要——”
“和刚出炉的油炸圈饼让人想从面包店前走过是一样的道理,”埃蒂说,“有些东西就是令人愉快,仅此而已。”
卡拉汉将信将疑地听着,随后耸耸肩。“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我是的,先生。”
“无论如何,我一路走着,一边小口抿着剩下的啤酒。我快要走到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交界处了,这时——”
“怎么着?”杰克迫不及待地问,“一九八一年那个街角有什么?”
“我不……”卡拉汉开始讲述,接着又停下来。“一道围墙,”他说,“相当高。有十英尺,也许是十二英尺。”
“不是我们爬过的那道,”埃蒂对罗兰说,“不是那道,除非它自己长高了五英尺。”
“墙上有一幅画,”卡拉汉说,“我记得一清二楚。某种街头涂鸦,可是我看不出画的内容,因为街角的路灯熄灭了。忽然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突然我头脑里响起了警报。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的话,那听起来非常像把所有人唤到罗恩医院病房的那个声音,一下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可同时我在想……”
同时他在想这没什么,无非是几盏灯灭了而已,如果有吸血鬼,你能看到他们;如果有低等人,你能听到敲钟声并闻到腐臭的洋葱和烫金属味儿。同时他决定离开这片区域,马上,不管有没有敲钟声,他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都突然紧绷起来,闪闪发光、咝咝作响。
他转过身,有两个人正站在他身后。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被他的突然变向惊呆了,他也许本可以趁机从他们中间飞奔而逃,就像时间倒流一样,飞速奔回第二大道。可是他也受惊了,那一刻,三个人只是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一个是大个儿的希特勒兄弟,一个是小个儿的希特勒兄弟。小个子最多五英尺二英寸。他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衫和黑色的宽松裤。头戴一项棒球帽,帽檐朝后。他的双眼如焦油油滴般乌黑,面色很差。卡拉汉立即想到他是列尼。大个子可能有六英尺六英寸,身穿扬基棒球队运动衫、蓝色牛仔裤和球鞋,长着黄棕色的小胡子。他背一个臀包,只是挂在前面,所以实际上成了腹包。卡拉汉把他称为乔治。
卡拉汉转过身,决定如果有灯光,或者看起来他能穿过交通堵塞的话,就沿着第二大道逃跑。如果可能的话,他会顺着第四十六街到“联合国广场宾馆”并钻进他们的大堂——
高个子,乔治,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并扯着他的领口把他拽了回来。领口撕裂了,可不幸的是裂口不够大,没能让他逃走。
“不,你不行,先生,”小个子说,“不,你不行。”接着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像昆虫一样迅速,卡拉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列尼已经到他的两腿间,抓住他的睾丸,使劲挤它们。顷刻间,剧痛难忍,一种液体铅一般的胀痛。
“喜欢吗,黑鬼爱好者?”列尼问他的语气似乎带着由衷的关切,好像是说:“我们希望这对你来说和对我们一样重要。”随后,他把卡拉汉的睾丸向前扯,疼痛感顿时备增。仿佛大量的生锈锯齿沉落到卡拉汉的肚子里,他想,他会把它们扯掉的,他已经把它们挤得稀巴烂了,现在他准备把它们完全拽掉,只有一小块松垮的薄皮把它们和身体连在一起,而他准备——
他开始大叫,乔治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行了!”他冲自己的伙伴吼道,“我们是在他妈的街上,你忘了?”
即使这会儿痛不欲生,卡拉汉仍在思忖自己处境的奇怪转折:做主的是乔治这个希特勒兄弟,不是列尼。乔治是希特勒兄弟中的老大。这当然不是斯坦贝克的描写手法。
接着,从他的右侧传来一阵嗡嗡声。起初他以为是敲钟声,但是嗡嗡声很甜美,也很响亮。乔治和列尼感到了,可他们不喜欢那个声音。
“那是啥?”列尼问,“你听到啥声音了吗?”
“我不知道。我们把他带回那个地方去。先别去弄他的睾丸。过会儿你想怎么拽都行,可是现在先来帮我。”
他们俩站到卡拉汉的两边,立刻,他被推回到第二大道。高高的木板墙从他们的右侧一闪而过。那个甜美、响亮的嗡嗡声正从背后传来。只要我能穿过围墙,我就得救了,卡拉汉心想。那边有什么力量,一种强大而正义的力量。他们不敢靠近它。
也许的确如此,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攀过十英尺高的木板墙,即使他的睾丸没有发出一阵阵剧痛难忍的莫尔斯电码,即使他感觉不到内裤中的肿胀怕也不行。突然,他的头向前弯伸,呕吐出一大堆热乎乎尚未消化的食物,淌在衬衫前襟和裤子上。他能感到呕吐物渗入自己的皮肤,像小便一样温热。
两对年轻的情侣,显然是一起的,正朝反方向行走。两个年轻小伙子挺高大,他们或许可以搞定列尼,甚至如果他们联手也许还可以对付乔治,乔治交出钱可以放他一马,不过此刻他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显然,他们想尽快把约会女伴带离卡拉汉所在之处。
“他只是有点喝高了,”乔治说,面带同情地微笑着,“所以失态。这种事我们都曾有过。”
他们是希特勒兄弟!卡拉汉试图喊叫。这些家伙是希特勒兄弟!他们杀死了我的朋友,现在他们又要来杀我!叫警察!然而,没能如愿,在这样的噩梦中从来都不会如愿,很快,两对情侣朝对面走去。乔治和列尼继续敏捷地挟着卡拉汉沿着第二大道位于四十六街和四十七街之间的街区行走。他几乎脚不着地。他的“嚼嚼老妈”汉堡的味道这会儿在他的衬衫上蒸发着。哦天哪,他甚至能闻得到他自己放的芥末。
“让我看看他的手,”他们靠近下一个路口时乔治说道,当列尼抓起卡拉汉的左手时,乔治说,“不,傻瓜,另一只。”
列尼把卡拉汉的右手伸开。卡拉汉即使挣扎过,也阻止不了。他的下腹填满了湿乎乎的热水泥。同时,他的胃好像在喉咙后面颤抖着,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乔治看看卡拉汉右手的伤疤,然后点点头。“嗯,是他,没错。确定一下总没坏处。来吧,我们走,法老。快步前进,一二一!”
他们到四十七街时,卡拉汉从主干道上被拖了下来。左边的山坡下有一簇白色的亮光:家。他甚至能看到几个斜着肩膀的侧影,男人们站在角落里,抽着烟谈论电视节目。我也许还认识其中的几个,他糊里糊涂地想。见鬼,或许是吧。
然而他们没走那么远。沿着第二大道和第一大道之间的街区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乔治把卡拉汉拖到一处破旧店面的门口,两扇涂花的窗户上挂着出售或出租的牌子。列尼只是围着他们打转,像一只在几头移动缓慢的母牛旁汪汪叫的猎犬。
“要把你搞掉,黑鬼爱好者!”他喊叫着,“像你这样的我们已经干掉好几千个了,在收手前我们要干掉上万个,我们可以弄死任何黑鬼,即使他个头儿很大,那是我正在写的一首歌,一首叫‘杀死所有爱黑鬼的家伙’的歌,写好后我要把它寄给默尔·哈格德,他是最棒的,是他告诉所有的嬉皮们蹲下来在帽子里拉屎,为了美国操他妈的默尔,我弄到了野马380,还弄到了赫尔曼·戈林的鲁格手枪,知道吗,黑鬼爱好者?”
“闭嘴,你这个小混蛋,”乔治说,不过他讲话的语气是友好的心不在焉,他真正关心的是找到他想要的套在一个大环上的钥匙,然后打开空荡荡的店面的房门。卡拉汉心想,列尼对他来说就像一台自动修理铺或者快餐店里不停播放着的收音机,他甚至已经对他置若罔闻,他只不过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噢,诺特,”列尼说,接着又开始了,“他妈的戈林的他妈的鲁格手枪,没错,我可以把你他妈的睾丸打掉,因为我们很明白像你这样的黑鬼爱好者对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对吗,诺特?”
“跟你说过了,别叫名字,”乔治/诺特说,不过他并不太计较,卡拉汉知道原因:他永远不能把名字告诉警察,只要事情按这些混蛋所计划的那样发展的话就不能。
“对不起诺特,可就是你们这些黑鬼爱好者你们他妈的犹太知识分子把国家搞糟的,所以我想让你好好反省一下,在我把你的睾丸从阴囊上拽下来的时候——”
“睾丸就是阴囊,傻瓜,”乔治/诺特用一种奇怪的学者口吻说道,随后他说,“成功!”
门开了。乔治/诺特把卡拉汉推了进去。店面不过是一个积满灰尘的洗衣房,充斥着一股漂白粉、肥皂和浆粉的味道。粗电线和管道穿透两面墙壁。他能看到墙壁上干洗设备的架子,那里原先放着自助洗衣机和干衣机。地板上有块标牌,在昏暗中,他隐约能看出:海龟湾自助洗衣店你洗或者我们洗不管怎样都会干净!
都会干净,是啊,卡拉汉心想。他转向他们,看到乔治/诺特用枪指着自己并不感到太吃惊。那不是赫尔曼·戈林的鲁格手枪,卡拉汉觉得看上去更像那种廉价的点三二枪,你在市郊的小酒吧花六美元就能买到,不过他明白结果都一样。乔治/诺特解开他的腹包,眼睛紧盯着卡拉汉——他以前干过这种事,两个人都干过,他们是老手了,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他拿出一卷布基胶带。卡拉汉记得鲁普曾经说过,美国一周没有布基胶带就会垮掉。“那是秘密武器”,他如此称呼它。乔治/诺特把胶带卷递给列尼,列尼接住然后快步走到卡拉汉跟前,还是那种昆虫般的速度。
“把手放在身后,黑鬼爱好者。”列尼说。
卡拉汉不从。
乔治/诺特冲他晃了晃手枪。“照做,否则我让你吃枪子,伙计。你从没感受过那种痛苦,我向你保证。”
卡拉汉照做了。他别无选择。列尼跳到他身后。
“双手合拢,黑鬼爱好者,”列尼说,“你不知该怎么做吗?你没看过电影吗?”他笑得像个疯子。
卡拉汉把双腕合拢。列尼把布基胶带卷扯开并开始把卡拉汉的双臂缠在身后时,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他站在那里,大口地呼吸着灰尘和漂白粉,还有纤维柔软剂那舒服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香味。
“谁雇你来的?”他问乔治/诺特。“是低等人吗?”
乔治/诺特没吭声,但是卡拉汉觉得看到他的眼睛闪了闪。外面已经车水马龙。几个行人漫步而过。如果他喊叫会怎么样?嗯,他想他知道答案是什么,对吗?《圣经》说传教士和利未人从受伤者跟前走过,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但是某个撒马利亚人……同情他。”卡拉汉需要一个好心的撒马利亚人,可是在纽约他们非常罕见。
“他们长着红色的眼睛吗,诺特?”
诺特的眼睛又闪了闪,但是枪管仍对着卡拉汉的上腹部,坚如磐石。
“他们开着宽敞豪华的车子吗?是的,对吗?你觉得你的命和这个蠢货的命值多少钱,一旦——”
列尼又抓住他的睾丸,使劲挤压和扭弄,把它们像百叶窗似的拉起来。卡拉汉大叫起来,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他双腿力气尽失,双膝再也撑不住了。“他倒下了!”列尼欢快地喊道,“穆罕默德·阿里倒下了!伟大的白色希望冲着可恶的黑鬼扣动了扳机并把他撂倒在地!难以置信!”这是在模仿霍华德·科塞尔,模仿得非常逼真以至于卡拉汉虽痛苦不堪仍忍不住想笑。他又听到一声刺耳的咕噜声,这下他的脚踝被捆了起来。
乔治/诺特从角落里拿来一个帆布背包。他打开后翻出一个一次成像相机。他冲着卡拉汉弯下腰,突然世界变得光亮刺眼。紧接着,卡拉汉除了眼睛余光中央一个悬浮的篮色球后的幻影,什么都看不到了。乔治/诺特的声音从篮色球中传来。
“提醒我再找一个,事后。他们想要两个。”
“嗯,诺特,好!”小个子此刻听上去兴奋得几近疯狂,卡拉汉明白真正的苦痛要开始了。他记得迪伦有首歌叫“暴雨将至”,心想这歌挺适用。比“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合适,绝对是。
一股大蒜和西红柿的雾气让他窒息。可能卡拉汉在医院里被掴耳光时,有人吃意大利风味的晚餐了。一片眩晕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是高个子家伙。“谁雇了我们与你无关,”乔治/诺特说,“问题是,我们被雇用了,而且如果有谁与此相关的话,蠢货,你只是另一个马格鲁德那样的黑鬼爱好者,希特勒兄弟敲响了你的丧钟。多数时候我们乐于奉献,不过有时也会为钱工作,和任何美国好公民一样。”他停了停,接着说了荒诞不经的一句话:“我们在昆士区享有盛名,你知道。”
“去你妈的吧,”卡拉汉说,然后觉得右面整张脸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列尼穿着铁头大靴子踹在他脸上,把他的下巴踢成了四瓣。
“讲得好,”他模糊地听到列尼从那个疯狂世界说,那里的上帝显然已经死去,躺在被洗劫一空的天堂地板上臭不可闻。“给蠢货讲得好。”接下来他提高嗓音,发出一种孩子般兴奋的祈求声:“让我来嘛,诺特!求你了,让我来!我想干!”
“不行,”乔治/诺特说,“我来做额头上的十字记号,你总是胡搞。你可以在他的手上做,好吗?”
“他被捆起来了!他的手遮在他妈的——”
“在他死后,”乔治/诺特用一种令人恐怖的耐心解释道。“他死后,我们会解开他的双手,你就能——”
“诺特,求你了!我会按你想要的去做。可听着!”列尼的声音响亮起来,“你知道吗!如果我开始胡搞,你告诉我,我马上停下!求你了,诺特?求求你了?”
“嗯……”卡拉汉之前也曾听到过这种语气。一个纵容的父亲拗不过自己宠爱的孩子,虽然孩子智力有点问题。“嗯,好吧。”
他的视力开始清晰。他向神祈祷别这样。他看到列尼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闪光灯。乔治已经从自己的臀包里取出一把折叠解剖刀。他们交换工具。乔治用闪光灯瞄准卡拉汉迅速肿大的脸。卡拉汉眨眨眼并眯成缝。他刚好可以看到列尼用他极小却灵活的手指把解剖刀弹开。
“这不是很好嘛!”列尼叫道。他激动得发狂。“这不是好极了嘛!”
“就是别胡搞,”乔治说。
卡拉汉想,如果这是部电影,骑兵此刻就要赶到。或者是警察。或者是他妈的H.G.韦尔斯的《时间机器》中的福尔摩斯。
然而列尼跪在他面前,他裤裆里的勃起再明显不过了,而步兵毫无踪影。列尼拿着打开的解剖刀身体前倾,而警察毫无踪影。卡拉汉在这个家伙身上闻到的不是大蒜和西红柿的味道,而是汗味儿和烟味儿。
“等会儿,比尔,”乔治/诺特说,“我有个主意,让我先给你画出来。我口袋里有铅笔。”
“该死,”列尼/比尔嘟囔道。他把解剖刀伸开,卡拉汉能看到剃刀片似的刀刃在抖动,这是由于小个子的激动传到了刀刃上面,随后刀刃从他的视觉中消失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滑过他的眉头,接着变得热乎乎的,而福尔摩斯毫无踪影。鲜血流入他的双眼,弄湿了他的视线,詹姆斯·邦德、特拉维斯·麦吉、赫尔克里·波洛、他妈的马普尔小姐也全无踪影。
巴洛那张苍白的长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吸血鬼的头发在他头前飘动。巴洛伸出手。“来吧,迷失的传教士,”他说,“了解真正的宗教。”当吸血鬼的手指把他母亲给他的十字架的双臂折断时,发出了两声干巴巴的断裂声。
“噢,你这个蠢货,”乔治/诺特埋怨道,“那不是十字记号,那是见鬼的十字架!把它给我!”
“别这样,诺特,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没干完呢!”
他们像一对孩子般在他面前斗嘴,而他睾丸疼痛,破碎的下巴有种跳动的剧痛,他的视线也被鲜血淹没。所有那些七十年代的关于上帝还有主耶稣是否已经死亡的争论,看看他吧!只消看看他!怎么还会有疑问呢?
而就在那时,骑兵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罗兰问,“我本来想仔细聆听这部分内容,尊者。”
他们仍然坐在门廊的桌边,但是食物已吃完,太阳下山了,罗莎丽塔拿来了油灯。卡拉汉停止讲他的故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可以让她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就坐下了。屏壁外面,在教区长黑乎乎的宅院里,虫子嗡嗡叫着,渴望着光亮。
杰克猜测着枪侠的想法。然后,他突然对所有这些秘密感到不耐烦了,问道:“我们就是骑兵吗,尊者?”
罗兰一脸震惊,随后确实又被逗乐了。卡拉汉只是显得吃惊。
“不,”他说,“我不那么认为。”
“你当时没看到他们,对吗?”罗兰问,“你从没真正看到过救你的那些人。”
“我跟你们说了‘希特勒兄弟’有个闪光灯,”卡拉汉说,“真的。不过其他那些人,骑兵……”
无论他们是谁,他们有一盏探照灯。探照灯使那个废弃的洗衣房光亮刺眼,比那个廉价的一次成像相机的闪光还亮,而且亮光有所不同,它是持续性的。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捂住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双臂被布基胶带缠在身后,卡拉汉也想捂住自己的双眼。
“诺特,放下枪!比尔,放下解剖刀!”从巨大的光圈中传来的声音让人惊恐,因为声音本身就带着恐惧。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靠近任何东西或许都能产生危害的人。“我喊到五,就会把你们俩都射死,是你们活该。”紧接着从灯光后面传来的声音开始数数,不是慢慢地警告性地数着,而是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数。“一二三四——”好像声音的主人想要射击,想要速战速决,赶快结束该死的过场。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选择。他们扔下手枪和解剖刀,手枪砸在布满灰尘的亚麻地毡上走火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小孩子玩的装了两发子弹的玩具枪。卡拉汉不清楚子弹打在了哪里,也许打在他身体里。如果这样的话,他能感觉到吗?值得怀疑。
“别开枪,别开枪!”列尼/比尔大叫,“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没有什么?列尼/比尔看上去也不知道。
“举起手!”是一个不同的声音,但也来自于炫目的太阳枪般的光亮后面。“举得高高的!现在,你们这些破杂种!”
他们的手高举起来。
“给,把他们捆上,”第一个声音说。他们可能是了不起的家伙,卡拉汉当然愿意把他们写到自己的圣诞卡单子上,可是很明显他们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把鞋子脱下来!把裤子脱下来!现在!马上!”
“什么他妈的——”乔治/诺特开腔,“你们这些家伙是警察吗?如果你们是警察,你们要保障我们应有的权利,我们该死的米兰达——”
刺眼的亮光后面,一支枪开火了。卡拉汉看到一片橙色的火光。也许是手枪,但是和希特勒兄弟在酒吧间买的蹩脚的点三二枪相比,其差别就如同老鹰之于蜂雀。爆炸声发出巨响,紧接着石灰炸裂,积尘飞扬。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都尖叫起来。卡拉汉觉得他的一个救命恩人——也许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也大叫起来。
“把鞋子脱下来,把裤子脱下来!现在!马上!你们最好在我数到三十之前脱掉,否则你们死定了。一二三四——”
再一次,数数的速度快得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考虑的时间,更别说抗辩了。乔治/诺特准备坐下,第二个声音说:“坐下我们就杀死你。”
因此,在声音以毁灭性的快速数数时,希特勒兄弟在背包、一次成像相机、手枪和像痉挛的摄影升降机一样的闪光灯周围踉踉跄跄地脱掉鞋袜。鞋子脱掉,裤子拉下。乔治穿着拳击短裤,而列尼喜欢那种有小便污点的紧身短内裤。看不出列尼勃起;列尼的勃起决定这个晚上休息了。
“现在滚出去。”第一个声音说。
乔治面朝灯光。他的扬基棒球队运动衫垂下罩在内裤外,内裤几乎要滑到膝盖上了。他仍背着臀包。他的小腿肌肉结实,可是肌肉在颤抖。乔治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沮丧而拉得很长。
“听着,伙计们,”他说,“如果我们不干掉这个家伙就离开,他们会杀死我们。这些是非常恶劣——”
“如果我数到十你们这些笨蛋还不滚开,”第一个声音说,“我就自己杀了你们。”
第二个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轻蔑补充道:“胆小鬼,Gai cocknif enyom,留下啊,等死啊,谁稀罕?”
后来,卡拉汉对十来个犹太人重复过这句话,他们只是困惑地摇摇头,卡拉汉碰巧在托皮卡遇到一个老者,他为他翻译了这句话。意思是去大海里拉屎吧。
第一个声音又开始不停地说:“一二三四——”
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交换了卡通式的迟疑目光,然后穿着内裤就朝门口奔去。大探照灯旋转起来跟随着他们。他们出去了;他们消失了。
“跟上,”第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对他的伙伴嚷道,“如果他们想到掉头回来——”
“嗯,嗯。”第二个声音答道,紧接着就消失了。
亮光咔嚓一声灭了。“转身趴着。”第一个声音说。
卡拉汉试图告诉他自己不行,他的睾丸现在感觉几乎和茶壶一样大,可是他嘴里只能吐出粘糊糊的东西,因为他的下巴碎了。他只能尽力转身用左边身体靠着。
“躺稳了,”第一个声音说,“我不想割到你。”这不是以干这一行为生的人的声音。即使在此种状态下,卡拉汉也能听出来。这个家伙呼吸急促困难,时而会发生中断,随后再次恢复。卡拉汉想感谢他。如果你是个警察或者救火队员或者救生员,救一个陌生人是一回事,他心想。如果你只是广大民众中的普通一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救星就是普通一员,他想,他们俩都是,尽管他想不出为何他们准备得如此充分。他们怎么知道希特勒兄弟的名字?他们到底等在什么地方?他们是来自街道,还是一直待在废弃的洗衣房?卡拉汉一无所知。其实他也不在意。因为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他,那是最重要的,惟一重要的事。乔治和列尼几乎要把他整死了,不是吗,亲爱的,可是骑兵在紧要关头出现了,就像约翰·韦恩的电影里那样。
卡拉汉想做的是谢谢这个人。卡拉汉想到安全的救护车上去,并在那些坏蛋在外面时第二个声音的主人进行反击之前,或者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因激动突发心脏病之前赶往医院。他努力想说话,可是他嘴里只能吐出粘糊糊的东西。就像喝高了以后讲出来的话,罗恩把它叫做醉话。听起来就像胡言乱语。
他手上的胶带被割开,然后是他的脚。这个家伙没有突发心脏病。卡拉汉又翻身仰面躺下,并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白手握着解剖刀。中指上有个图章戒指。图章上面是一本打开的书。书下写着“藏书票”。接着探照灯又闪动起来,卡拉汉用手遮住眼睛。“耶稣啊,天啊,你为什么把灯打开?”可是他说出来的只是耶—天,为—把—开,不过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我认为这很明显,我受伤的朋友,”他说,“我希望我们再碰到时就像初次见面。如果我们从街上走过,我希望不被认出来。那样更安全。”
有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灯光逐渐后退。
“我们会用街上的投币电话呼叫救护车——”
“不!别那么做!如果他们回来怎么办?”他真是害怕之极,连话都讲得一清二楚。
“我们会留神,”第一个声音说。喘息已经消失了。这个家伙正恢复正常。对他来说太好了。“我想他们有可能会来,那个高个子确实相当不甘心,不过如果中国人说得对的话,我现在对你的生命负责。我要担当起这个责任。如果他们卷土重来,我会让他们吃枪子儿,不只是从他们头上扫过了。”人影停下了。他自己看上去也相当高大。很有胆量,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些是希特勒兄弟,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在讲谁吗?”
“嗯,”卡拉汉轻声说,“可你不会告诉我你是谁对吗?”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藏书票先生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暂停了片刻。传来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藏书票先生这会儿站在废弃洗衣房的门口。“不知道,”他说。随后,“一个传教士。无关紧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等着救护车,”第一个声音说,“别试图自己挪动。你已大量失血,而且你可能受了内伤。”
然后他走了。卡拉汉躺在地板上,闻着漂白粉、清洁剂的味道和飘散的纤维柔软剂的甜味。你洗或者我们洗,他想,不管怎样都会干净。他的睾丸肿胀悸痛。他的下巴也是肿胀悸痛。他能感到随着脸上的肉在肿大,整个脸部在发紧。他躺在那里等待救护车和生命,或者等待希特勒兄弟回来和死亡。等待女士或者老虎。等待黛安娜的财宝或者致命的毒蛇。等待了数不清的漫长时间之后,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闪地扫过积满灰尘的地板,他知道这次是女士。这次是财宝。
这次是生命。
“那就是,”卡拉汉说,“为何我在同一天晚上两次来到了同一家医院的五七七号病房。”
苏珊娜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认真的吗?”
“和说心脏病发作一样认真,”他说,“罗恩·玛格鲁德死了,我被打得半死不活,而他们把我摔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肯定刚好有时间把床收拾好,在护士推着吗啡车来为我注射,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躺在那里想玛格鲁德的妹妹会不会回来继续做希特勒兄弟没干完的事。可是那样的事情有什么好让你们奇怪的呢?在我们的两个故事中有数十个这样奇怪的交叉,对吧。你们难道没想过,比如说,卡拉·布尔·斯特吉斯和我自己的姓是个巧合吗?”
“我们当然想过。”埃蒂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罗兰问。
卡拉汉咧嘴笑笑,他那么做的时候,枪侠注意到这个男人脸的两侧不怎么对称。他的下巴碎过,对了。“这是故事讲述者最喜欢的问题,罗兰,不过我认为我现在需要加快一点讲述速度,否则我们整晚都要在这里了。反正最重要的,你们真正想听的部分是结尾。”
嗯,你也许那么认为,罗兰暗自思忖,而且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三个朋友也都抱有同样的想法也毫不奇怪。
“我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他们让我出院时,把我送到了昆士区一家福利疗养院。他们提供给我的第一处地方在曼哈顿,而且距离近很多,只是它与家有关联——我们以前时而会送一些人过去。我担心如果我到了那里,希特勒兄弟又能找到我。”
“他们找到了吗?”苏珊娜问。
“没有。我到河滨医院五五七房间探望罗恩,后来自己也进到那里的那天是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九日,”卡拉汉说,“五月二十五日,我和三四个走路受伤的家伙坐在货车的后面到昆士区。我想说事后大概六天,正好在离开医院上路之前,我看到《邮报》上的报道。报道在页面的头条,不过不是头版。发现两个男人在科尼岛被射死,头条说。警察称‘看起来像是群伙所为’。那是因为他们面部和手部都被酸液所烧。尽管如此,警察已确认了两者的身份:诺顿·伦道夫和威廉·伽顿,都来自布鲁克林。有照片。嫌疑犯照片;两人都有长期案底。他们是整我的人,没错。乔治和列尼。”
“你认为是低等人把他们干了,对吗?”杰克问。
“对。报偿就是死亡。”
“那些案底文件有没有显示他们是希特勒兄弟?”埃蒂问,“因为,伙计,在我来的路上,我们还用那些家伙吓唬彼此呢。”
“一些小报上有关于那种可能性的猜测,”卡拉汉说,“我打赌那些报道过希特勒兄弟的谋杀和伤害恶行的记者们心里明白,希特勒兄弟就是伦道夫和伽顿——事后除了几份三心二意相互抄袭的剪报什么都没有——可是没有小报记者愿意揭开恶魔之谜,因为恶魔的故事是他们报纸的卖点之一。”
“天啊,”埃蒂说,“你参加了战斗。”
“你还没听到结局,”卡拉汉说,“好极了。”
罗兰弹个响指,示意他继续,不过看上去并不心急。他已给自己点上香烟,他的三个同伴从没见过他那么满足的样子。只有奥伊,睡在杰克脚边,看上去更为怡然自得。
“当我第二次离开纽约,带着我的书和瓶子穿越乔治·华盛顿桥时,我找寻着自己的行人天桥,”卡拉汉说,“可是我的行人天桥不见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我偶尔看到高速路影影绰绰地闪动——我记得有两三次和查德伯恩在上面弄到过十美元的钞票——但多数时候他们都不见踪影。我看到许多第三类吸血鬼,并记得心中以为它们在蔓延。不过我没去理它们。我好像已经没有了冲动,就像托马斯·哈代失去写小说的冲动,托马斯·哈特·本顿没有了在墙壁上作画的欲求一样。‘就是些蚊虫’,我会那么想,‘让它们去吧。’我的任务是到某个城镇,找到最近的‘大力士’或者‘人力’,或者‘劳力’,同时找到一个让我感到舒服的酒吧。我喜欢看上去像纽约的‘美国梦’或‘巧言石’风格的地方。”
“换句话说,你喜欢有个小小的蒸汽桌供你喝酒。”埃蒂说。
“对,”卡拉汉说,像注视志同道合的人一样看着他。“说得对!而且我会待在那些地方,直到不得不离开为止。我说的意思是在我最喜欢的隔壁酒吧中我会喝到微醉,然后打发晚上的剩余时光——爬啊,喊啊,把衬衫前襟吐得一塌糊涂——在别处。在外,通常是。”
杰克问:“什么——”
“意思是在外面烂醉,小家伙。”苏珊娜告诉他。她弄乱杰克的头发,然后把手缩回来,放在自己的上腹部。
“还好吗,先生?”罗莎丽塔问道。
“嗯,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带泡的东西,我一定能把它喝下。”罗莎丽塔起身,一边轻拍卡拉汉的肩膀。“继续吧,尊者,否则到了凌晨两点你也讲不完,而那时野猫就会在荒地里出没了。”
“好吧,”他说,“我喝酒,那是必然的结果。我每晚都喝,而且发狂地跟每一个愿意听的人谈论鲁普、罗恩、罗威娜以及在伊萨奎纳县把我带走的黑衣人,还有鲁塔,也许真的好玩极了,不过肯定不是一只暹罗猫。最后我就昏倒了。
“这种情形直到我到了托皮卡才结束。一九八二年的深冬,那是我陷入低谷的时候。你们知道陷入低谷是什么意思吗?”
停了很长一会儿,然后他们点点头。杰克想到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课和他最后那篇作文。苏珊娜回忆起牛津、密西西比,埃蒂想到西海海滩,俯身靠近后来成为他的首领的人,想要割开他的喉咙,因为罗兰不让他进入那一扇神奇的门而且得分只是小H。
“对我来说,低谷是在一个监狱的牢房里,”卡拉汉说,“那天一大早,我其实还算相对清醒。而且,那不是醉汉拘留所,而是一间牢房,里面放着一张小床,上面有条毛毯,还有一个马桶,马桶上面真的有把椅子。和我曾到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相当舒适了。惟一讨厌的是那个念名字的家伙……还有那首歌。”
从牢房的铁丝网窗户中射进来的光线很灰暗,让他的皮肤也变得黯然无光。而且,他的手脏乎乎的,布满抓痕。他指甲下面的渣滓很黑(污垢),还有些是栗色的(凝固的血迹)。他隐约记得和某个一直叫他先生的人扭打,所以他猜想自己可能是因为犯了曾经流行的《刑法典四十八条》,袭击警官罪而到了这里。他无非想要——卡拉汉对此印象稍微清楚些——试试那个孩子的帽子,帽子非常别致。他记得试图告诉那个年轻的警察(从这个人的容貌看,他们很快就要雇用那些还没接受过如厕训练的小毛孩做警官了,至少在托皮卡是这样),他总是在留意时髦的新帽子,他总是戴帽子,因为他额头上有一个犯了“杀人罪”的标记。“看起来像个十字架,”他记得自己说过(或者试图说过),“不过,那确是‘萨人追’标记。”那是他喝醉时对“杀人罪”最接近的表达了。
昨晚真的喝醉了,可是他坐在牢房铺位上感觉并不太糟糕,他用手揉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味道不太好——有点像暹罗猫鲁塔在里面排泄过,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可是他的脑袋疼得不怎么厉害了。真希望那些声音可以停下!下面的大厅里,有人在按字母顺序单调地叫着听上去无穷无尽的名单。附近,有人在唱他最不喜欢的歌曲:“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我的生命……”
“内勒!……诺屯……欧科诺!……欧朔格尼西!……欧司阔斯基!……欧斯美!”
他刚刚意识到是他自己在唱歌,他的小腿就开始抖起来,一直抖到膝盖,然后到臀部,并越抖越凶,越抖越剧烈。他能看到腿上的天块肌肉像活塞一样起起落落。他这是怎么了?
“帕尔默!……帕姆格仁!”
颤抖又绵延到他的胯部和下腹。他小便失禁喷出把内裤弄湿了。同时,他的双脚向空中踢腾,好像他试图双脚同时凌空踢起看不见的足球。我犯病了,他想,这次可能完了。我可能要玩儿完了。再见黑乌。他试着喊救命,可是除了一小声咔嚓声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手臂开始上下乱甩。这会儿,他的双脚凌空踢起看不见的足球,而双臂高喊着哈利路亚,下面大厅里的家伙准备一直叫到世纪末,也许直到下一个冰河时代。
“皮斯切尔!……皮特斯!……帕克!……珀罗维克!……让斯!……让柯特!”
卡拉汉的上身开始来回抽搐。每向前抽搐一次,他就更接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双手挥起来。双脚甩下去。突然他的屁股上有股薄饼摊开般的暖意,他意识到他刚刚大便失禁。
“里裘佩罗!……罗比剌德!……罗斯!”
他向后抽搐,一直到粉刷过的水泥墙边,有人在那里涂写了“邦戈·斯康克”和“第十九次神经崩溃刚刚发作!”接着他又向前抽搐,这次就好像穆斯林早祷一般用足了全身的力气。有一会儿,他从赤裸的膝盖中间盯着水泥地,然后他失去重心,脸朝下摔在地上。尽管他夜夜豪饮,他的下巴却已基本痊愈,可现在又摔成了三瓣。不过,像是要取得完好的平衡——四是个奇妙的数字——这次他的鼻子也摔碎了。他躺在地板上像一条被钩住的鱼似的来回弹腾,他的身体在鲜血中画出印痕,拉屎,撒尿。嗯,我完了,他心想。
“莱恩!……萨内利!……舍尔!”
可是慢慢的,他身体剧烈的癫痫大发作变得缓和起来,成了癫痫小发作,后来只是有点抽动。他觉得肯定有人来,但又没有人,开始没有。抽动也慢慢停止了,他现在只是唐纳德·弗兰克·卡拉汉,躺在堪萨斯首府托皮卡一间监狱牢房的地板上,在远处下面大厅里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继续按字母顺序念叨着。
“斯韦!……沙柔!……沙策!”
突然,数月来第一次,他想起了在四十七街东部那间废弃的洗衣房里,骑兵是如何在希特勒兄弟准备把他干掉时出现的。他们的确准备要那么做——第二天或再过一天,有人会发现一个叫唐纳德·弗兰克·卡拉汉的人,像寓言中的鲭鱼一样死去了,而且可能把自己的睾丸当耳环戴着。可就在那时,骑兵来了而且——
那不是骑兵,他躺在地板上时心想,他的脸又肿了起来,改头换面,却旧貌依然。那是第一个声音和第二个声音。只是那也不对。那是两个人,至少中年岁数,可能更偏老一点。那是藏书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俩都吓得要死,而且有理由害怕。希特勒兄弟即使没有像列尼吹嘘的那样干过上千次,他们也干过不少次,而且杀过其中一些,他们是一对杀人毒蛇,是的,藏书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绝对有理由害怕。还好,事情进展顺利,可是有可能不顺利。如果乔治和列尼把桌子掀翻,那会怎样?哎,无论是谁第一个碰巧到那家“海龟湾自助洗衣店”,很可能发现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三具。那毫无疑问会成为《邮报》的头条!所以那两个家伙冒着生命危险,可六到八个月后他们为之冒险的人就是这副德性:一个瘦骨嶙峋的肮脏混蛋,一个彻底毁掉的醉鬼,他的内裤一面沾满尿,另一面沾满屎。一个白日饮酒、晚上醉酒之人。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下面的大厅里,平稳、缓慢的念叨声叫到了斯布朗、斯图尔德和萨德比;大厅上面的这间牢房里,一个躺在脏地板上的男人绝望到底,底的定义是,从那一点你无法降到更低之处,除非你找到一把铁锨并真的开始挖掘。
他躺在那里,眼睛只盯着地板,那些尘土的形状看起来像诡谲的小树林,那些尘土块儿像贫瘠的矿乡的小山丘。他想:什么时间了,二月?一九八二年二月?好像差不多。嗯,让我告诉你。我会给自己一年时间努力摆脱恶习,一年时间来做一些事——任何事——使那两个家伙的冒险变得值得。如果我能做什么事的话,我会坚持。但是如果我在一九八三年的二月仍然醉酒,我就杀死自己。
下面的走廊里,念叨的声音最终叫到了塔根·费尔德。
卡拉汉沉默了一会儿。他吮吸一口咖啡,露出一脸苦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
“我知道我的恢复是如何开始的,”他说,“我在东部曾到过多少个勒戒所,天知道。所以他们把我放出来后,我在托皮卡发现了一个勒戒所,开始每天都去。我从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过去已成历史,未来只是谜团。’他们这么说。只是这次,我没有坐在房间后面一言不发,而是强迫自己坐在最前面,在介绍环节我会说‘我是唐纳·卡,我不想再喝了。’我其实很想喝,每天都想,可是在勒戒所里,他们对每件事情都有说法,其中一个说法是‘装模作样,直到你信以为真。’逐渐地,我真的信以为真了。在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每天起床时,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想再喝了。强迫性欲求,按他们的说法,被驱除了。
“我重新开始。在戒酒后的第一年不指望有什么大改变,可是有一天,我在盖奇公园时——其实是莱茵玫瑰花园……”他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什么?你们听说过?别告诉我你们知道莱茵!”
“我们到过那里,”苏珊娜平静地说,“见过玩具火车。”
“那,”卡拉汉说,“真是让人吃惊。”
“十九点钟,所有的鸟儿都在唱歌。”埃蒂说。他没有笑。
“不管怎么样,玫瑰花园是我看到第一份招贴的地方。谁见过卡拉汉,我们的爱尔兰塞特猎犬。爪子上有伤疤,额头上有伤疤。重金酬谢。等等。等等。他们终于把我的名字搞对了。我决定趁我还能行快点走。所以我到了底特律,在那里找到一个叫‘灯塔庇护所’的地方。这是个酒精弥漫的庇护所。事实上,它就是一个没有罗恩·玛格鲁德的家。那里的人们干得很不错,只是他们不怎么活动。我签约受雇了。那就是我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所待的地方,在那事发生的时间。”
“什么事情发生的时间?”苏珊娜问。
回答她的是杰克·钱伯斯。他知道,也许是他们之中惟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毕竟,这种事也在他身上发生过。
“那是你死的时间。”杰克说。
“嗯,没错,”卡拉汉说。他毫不惊奇。他们也许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也可能是安迪自动探测到的。“那是我死的时间。罗兰,能给我卷根烟吗?我好像需要点比苹果酒更烈的东西。”
“灯塔”有个老传统,可以追溯到……啊呀,所有四个年头里都有(“灯塔庇护所”成立不过五年)。时值感恩节,在西国会大街圣名高中的体育馆里,一群醉汉用黄色和棕色的绉纸、硬纸板火鸡、塑料水果和蔬菜装饰了场地。换句话说,这就是美国丰收的喜悦。你得至少保持两周头脑清醒才能记得这一细节。另外——沃德·哈克曼、阿尔·麦克湾以及唐纳·卡拉汉已相互达成一致——酗酒的家伙不被告知“装饰细节”,不管他们已经清醒了多久。
在“火鸡日”,将近一百个底特律最大的酒鬼、瘾君子和疯疯癫癫的无家可归者聚集在“圣名”共享丰盛的晚宴,有火鸡、马铃薯以及其他所有配料。他们坐在摆放在篮球场中央的十二张长桌前(桌腿上套着保护用的毛毡垫,食客们都穿着长袜子吃饭)。他们开吃之前——这是规矩之一——迅速地围着桌子转动(“要是超过十秒钟,家伙们,可有你们好瞧的。”阿尔已经警告过)而且每个人说一件自己感恩的事情。因为是感恩节,是的,而且也因为勒戒项目的主要原则之一是:一个感恩的喝酒徒不会喝醉,一个感恩的瘾君子不会变得铁石心肠。
一切进行得飞快,因为卡拉汉只是坐在那里,没想任何特别的事情,当轮到他时,他几乎脱口说出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话。至少,他也许会被认为是个搞笑怪异的家伙。
“我很感激我没有……”他开始说道,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立刻打住。他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那些胡子拉碴、脸色苍白的男人们和头发柔软的肥胖女人们,身上带着地铁里的脏臭味道,那是大街上的味道。有些人已经管他叫神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会有何感觉呢,如果他们知道他听到这个称呼多么毛骨悚然?为什么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了希特勒兄弟和纤维柔软剂那甜甜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香味?可是他们正看着他。“犯戒。”沃德和阿尔也看着他。
“我很感激我今天没有喝酒或吸毒,”他说。他还是说了老一套的感恩内容,那总是可以表示感激的。他们嘟嘟囔囔表示赞同,卡拉汉旁边的人说他感激自己的姐姐准备要他回去过圣诞,没有人知道卡拉汉差点说出“我感激我近来没看到任何‘第三类吸血鬼’或者宠物走失招贴。”
他想这是因为上帝已经把他收回,至少在试用期,巴洛叮咬的力量最终消解了。也就是说,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该死的特异视觉。然而,他没有试图到教堂去检测一下——圣名高中的体育馆对他来说已经差不多类似于教堂了,多谢。他从没想到过——至少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他们想确保这次有天罗地网包围着他。他们也许是迟钝的学习者,卡拉汉最终会意识到的,不过他们不是不学无术之徒。
后来,在十月初,沃德·哈克曼收到一封不可思议的信。“圣诞结束早点来,唐纳!等到你看到这个为止,阿尔!”他兴奋地挥着信。“我们干得真高明,伙计们,我们不用为明年发愁了!”
阿尔·麦克湾拿过信,他读着读着,脸上紧张、谨慎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他把信递给唐纳时,脸上笑得灿烂极了。
这封信来自一家公司,在纽约、芝加哥、底特律、丹佛、洛杉矶和旧金山都有办事处。信封的包装袋很豪华,让人想把它裁成衬衫,贴身穿着。信上说公司计划向全美国二十家福利机构捐献两千万美元,每一家一百万。还说公司必须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前完成。可能的接收者包括食堂、流浪汉庇护所、为穷人开的两家诊所和斯波坎的一家标准艾滋病检测项目。其中一个庇护所就是“灯塔”。签名是理查德·P·赛尔,副总裁,底特律。看上去一切都郑重其事,他们三个都被邀请到公司在底特律的办事处讨论赠送事宜也显得郑重其事。会议那天——也就是唐纳多·卡拉汉死去的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信件上方的名字是桑布拉公司。
“你去了。”罗兰说。
“我们都去了,”卡拉汉说,“如果只是邀请我一个人,我决不会去。可是,既然他们邀请我们三个都去……而且想给我们一百万美元……你知道一百万对一个像‘家’或者‘灯塔’这样债务缠身的机构意味着什么吗?尤其是在里根执政的那些年月?”
苏珊娜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埃蒂得意地扫了她一眼,毫不掩饰。卡拉汉显然想问这一穿插动作的来由,可是罗兰又打起响指,催促他快讲,而且此刻天色真的在变晚。已经接近子夜时分。倒不是说罗兰的卡-泰特看上去昏昏欲睡;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尊者的叙述,每一字都不错过。
“这就是我的信念,”卡拉汉说,一边身体前倾。“在吸血鬼和低等人之间有个松散的联盟。我想如果你们追溯下去,就会发现他们联盟的根基在黑暗地带。在雷劈。”
“我相信。”罗兰说。他蓝色的眼睛在苍白、疲惫的脸庞上闪着光芒。
“那些吸血鬼——不是‘第一类型’的那些——很傻。低等人聪明些,但也没有高出一大截。否则我也决不会从他们身边逃脱那么久。不过当时——最终——另一个人出面了。那就是血王的一个代理人,我那么觉得,不管他是谁或担当什么职位。低等人从我身边被引开。吸血鬼也是。在最后的那几个月里,没有什么招贴,我从没看到;西塞街或者杰斐逊大道的人行道上也没有粉笔留下的消息。有人下达过命令,我那么想。有什么高人。而且一百万美金!”他摇摇头。脸上流露出浅浅的苦笑。“最终,那个诱惑把我蒙蔽了,无他,就是钱。‘哦,是啊,可这是做好事!’我对自己说……当然,我们彼此也这么说。‘这可以让我们至少自食其力五年时间!再也不用到底特律市议会毕恭毕敬地求助了!’全都没错。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另一个真相,非常简单:出于好心的贪婪仍然是贪婪。”
“接下来呢?”埃蒂问。
“噢,我们如约赴会,”神父说。他脸上的笑意相当可怕。“帝诗曼大厦,密歇根大道九百八十二号,底特律黄金办公地址之一,那是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四点二十。”
“这个时间约会挺怪的。”苏珊娜说。
“我们也那么觉得,可是想着一百万美金得失攸关,谁会在乎那些小节呢?经过讨论,我们赞同阿尔——或者说阿尔的妈妈的意见。她说,要在重要约会前五分钟到场,不早也不晚。所以我们下午四点过十分到了帝诗曼大厦的大厅里,穿上自己最好的行头,从指示牌上找到桑布拉公司的名字,然后上到三十三楼。”
“你们仔细查过公司的情况吗?”埃蒂问。
卡拉汉看看他,好像在说废话。“根据我们从图书馆里查到的,桑布拉是家封闭的公司——也就是说没有公开发行股票——主要收购别的公司。他们的专长是高科技领域、房地产和建筑。那好像是人们知道的全部了。公司资产是严格保守的秘密。”
“是在美国注册的吗?”
“不是。拿骚,巴哈马。”
埃蒂吃了一惊,他记起自己那段对可卡因痴迷的日子,还从那个面带病容的家伙那里买的最后一批毒品。“到过那儿,干过那事,”他说,“不过没见过什么桑布拉公司的人。”
但是他确定是这样吗?假如那个有英国口音、面色土黄的家伙为桑布拉公司工作呢?难道他们涉足毒品交易或不管其他什么交易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之处吗?埃蒂觉得没有。如果没有,那他们就可能与恩里柯·巴拉扎有勾结。
“不管怎么样,几乎所有的参考书和年鉴里都收录了他们。”卡拉汉说,“含糊其辞,可是收录了。而且挺富有。我不知道桑布拉到底是什么,而至少我基本上断定我们在三十三楼他们办公室看到的人只是些临时演员……装模作样……不过也许有个真正的桑布拉公司呢。
“我们乘电梯上到那里。接待区很漂亮——墙上挂着法国印象派的画作,还有什么?——还有一个漂亮的前台小姐。她是那种女人——对不起,苏珊娜——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可以碰她的胸脯的话,你几乎会以为自己可以永生。”
埃蒂大笑起来,侧眼看看苏珊娜,然后立刻停下了。
“当时是四点十七分。我们获邀坐下。我们从命,紧张得要命。人来人往。时不时我们左边的一扇门会打开,我们可以看到放满桌子和箱柜的地板。电话铃此起彼落,秘书们抱着文件跑来跑去,还有一台巨大的复印机的声音。如果是骗局的话——我认为是的——那也像好莱坞电影一样经过精心准备。我对于我们和赛尔先生的约会感到焦虑不安,但别无其他。有点异常,确实。自从八年前离开撒冷之地之后,我几乎一直在逃命,而且我已经培养出了一种相当好的预警系统,不过它从没像那天一样叫得那么厉害过。我想,如果你能通过显灵牌找到约翰·狄林杰尔,他在描绘跟安娜·塞尔在戏院里的那个夜晚时也会这么说。
“四点十九分,一个年轻人,身穿条纹衬衫,打着领带,一看就是HugoBoss牌的,出来迎接我们。我们被迅速领过走廊,经过一些非常高档的办公室——每一间都有一个高级经理在卖力工作,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直到走廊尽头的两扇门处。上面写着‘会议室’。我们的陪同人士打开房门。他说,‘上帝运气,先生们。’我记得非常清楚。不是好运气,而是上帝运气。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周围警报响了起来,然而为时已晚。发生得很快,你们看。他们没有……”
发生得很快。此时他们已经追踪卡拉汉很久了,不过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来自鸣得意。房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又响又重,以至于在门框里颤动起来。年底薪有一万八千美元的经理助理关门可是有讲究的——带着对金钱和权力的敬意——这个可不是。这是愤怒的醉鬼和吸海洛因的瘾君子关门的方式。当然,还有神经病。神经病都是摔门的好手。
卡拉汉的警报系统此刻已全面启动,不是轻响,而是嚎叫,而当他环顾经理会议室的时候,看到房间尽头被一扇大窗户所占据,窗中映射出密歇根湖的美景,他感到有理由恐慌,而且他还有时间想到亲爱的耶稣——玛丽,神的母亲——我怎么会那么傻呢?他能看到房间里有十三个人。三个低等人,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们笨重而且看上去不健康的面孔,闪着红光的眼睛,还有丰满的、女人般的嘴唇。他们三个都在抽烟。九个是第三类型吸血鬼。会议室的第十三个人穿一件俗艳的衬衫,戴一条颜色不搭配的领带,毫无疑问是低等人的行头,可是他的脸瘦削而且狡猾,充满睿智和黑色幽默。他眉头上有一个红色的血圈,看上去既不流出来,也不结块。
传来可怕的噼啪一声响。卡拉汉转身看到阿尔和沃德躺倒在地。站在房门两侧的是十四号和十五号,他们刚从那里进来,一个男性低等人和一个女性低等人,两个人都握着电击昏器。
“你的朋友会没事的,卡拉汉神父。”
他又转过身来。是那个眉头有血斑的人。他看上去六十来岁,不过也很难说。他穿一件俗里俗气的黄色衬衫,戴一条红色领带。他微笑时,薄薄的嘴唇张开,露出他的牙尖尖。是赛尔,卡拉汉心想,赛尔,或者是任何在那封信上签名的人。任何设下这个骗局的人。
“可是你呢,就不行了。”他接着说。
低等人用一种呆滞的热望看着他:最终他还是中计了,他们这条爪子被烫伤,额头被刺了疤痕的走丢的狗。吸血鬼兴趣更大。他们在自己蓝色的光晕中几乎要嗡嗡作响。立刻,卡拉汉可以听到敲钟声。声音很微弱,好像被压制住了,可是它们在那里。呼唤他。
赛尔——如果那是他的名字的话——转向吸血鬼。“就是他,”他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强调语气说,“他用十二种美国的方式杀死了上百个你们的同伴。我的朋友们。”——他冲低等人做手势——“以前我们找不到他,不过当然,他们找到了其他不太起眼的平常货色。无论如何,他此刻就在这里。上吧,折磨他。不过别杀死他!”
他转向卡拉汉。他额头上的洞里满满的,闪闪发亮,不过却没有淌出血来。是只眼睛,卡拉汉心想,一只血淋淋的眼睛。是什么东西在向外张望?是什么在观望,从哪里?
赛尔说:“国王的这些特殊朋友都携带了艾滋病病毒。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对吗?我们会让那个杀死你。它会让你永远从游戏中出局,从这个世界和其他所有的世界中出局。反正这个游戏不是为你这样的家伙设的。像你这样的虚假传教士。”
卡拉汉毫不迟疑。如果他迟疑,他就输定了。他担心的不是艾滋病,而是他们先要用污秽的嘴唇接触他,像那个家伙在小巷里亲吻鲁普·德尔伽朵一样亲吻他。他们不会得逞的。在他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做了那么多工作,蹲了大牢,还最终在堪萨斯戒了酒之后,他们不会得逞的。
他没想跟他们讲道理。没有谈判。他只是飞奔到会议室那张豪华的红木桌子的右边。穿黄色衬衫的人突然警觉起来,叫道“抓住他!抓住他!”谁的手揪住了他的夹克——为了这个幸运的场合特意在“大河男装”买的——不过滑掉了。他正好有时间想窗户打不碎……那是由坚硬的玻璃做成的,防止自杀的玻璃,打不碎……他也正好有时间呼唤上帝,这是自从巴洛强迫他吸入感染的血液以来第一次。
“帮帮我!请帮帮我!”卡拉汉神父呼唤着,他的肩膀已经撞在了窗户上。又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头,试图拽住他的头发,却也滑脱了。窗户在他身边七零八碎,突然他站在了户外的冷风中,周围雪花飘飘。他向下看看自己的黑鞋子,也是特意为这个幸运的场合买的,他看到密歇根大道,车辆就像玩具,行人如同蚂蚁。
他能感觉到他们——赛尔和低等人以及吸血鬼本应该把病毒感染给他,然后让他永远出局——在破碎的窗边挤成一团,目瞪口呆。他想,这确实让我永远出局了……是吗?他还想,带着孩童般的好奇:这就是我最后的念头。这就是再见。然后他摔落下去。
卡拉汉停下来看着杰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记得吗?”他说,“真正的……”他清清嗓子。“死亡的滋味?”
杰克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从我的新鞋中间看密歇根大道。我记得站在那里时的感触——反正好像是在雪花中央。我记得赛尔在我后面,用另外一种语言叫嚷着。诅咒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尖锐叫声必定是诅咒。而且记得当时我心想,他害怕了。其实那就是我最后的念头,赛尔害怕了。接着出现一阵黑暗的空当。我飘了起来。我能听到钟声,但是很遥远。然后越来越近。好像它们在什么引擎上以惊人的速度向我袭来。
“还有光芒。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芒。我以为自己在经历库布勒—罗斯”所讲的死亡,我勇往直前。我不在乎从哪儿落下,只要不是密歇根大道就行,我摔得粉碎,血流不止,周围站满了人群。可是我不明白那怎么会发生。你不可能从三十三层楼摔下来还保持清醒的意识。
“我想摆脱钟声。它们越来越响。我的眼睛开始淌水。我双耳疼痛。我很高兴我还有眼睛和耳朵,可是那些钟声让我的感激变得相当形式化。
“我当时想,我必须进入光芒,于是我向它猛扑过去。我……”
他睁开双眼,甚至在这之前,他已经闻到一种味道。是干草味,不过非常淡,差不多散尽了。前世那个我的鬼魂,你们可能会说。是吗?他是鬼魂吗?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如果这是来世,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圣书,包括它自己过去传道用的那本,都错了。因为他既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他在一个马厩里。地上有一捆捆白色的陈年稻草。木板墙上有几个洞,从中射进来几束亮光。他就是循着这些亮光逃离黑暗的,他想。而且他觉得,这是沙漠之光。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理由让他这么认为吗?也许有。他吸进鼻孔的空气很干燥。就好像在呼吸一个不同星球的空气。
也许是的,他想。也许这里是“来世星球”。
钟声仍在那里,既甜美又可怕,不过此刻在退却……退却……接着消失了。他听到热风微弱的呜呜声。有风从木板中间的缝隙吹进来,几根稻草从地上被卷了起来,无力地飞舞几下,然后落在地上。
此时又传来一阵噪音,毫无节奏的震击噪音,是什么出毛病的机器发出来的。他站起身来。这里很热,汗珠立刻从他的脸上、手上滚落下来。他低下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漂亮的“大河男装”新衣服不见了。此刻他身穿牛仔服和一件蓝色的格子花纹衬衫,由于洗过多次已经明显退色了。脚上穿一双压扁的靴子,鞋跟也破破烂烂。看上去好像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他弯腰摸摸自己的腿想找断裂的地方。好像没有。然后他摸摸胳膊。也没有。他试着打响手指,轻而易举,短促干脆的声音就像小树枝的折断声。
他想:难道我整个生命就是一场梦吗?这是真实的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从他身后深暗的阴影中传来枯燥的重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转身朝着那个方向,看到眼前的情景倒吸了口凉气。在他身后废弃的马厩中央有一扇门,没有嵌在任何墙壁中间,只是独自立在那里。门上有铰链,可是就他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气,门没和任何东西相连。门的中部以上的地方雕刻着象形文字。他看不懂。他站得更近些,好像这能帮助他理解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因为他看到门把手是水晶做的,而且上面雕了一朵玫瑰。他读出了托马斯·沃尔夫的话: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未发现的门;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门。没有石头,不过也许那是象形文字的意思。
不,他心想。不是,文字的意思是“未发现”。也许我是那块石头。
他伸出手去触摸水晶门把手。好像它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他心想),震击的机器声停下了。非常微弱,非常遥远——又远又弱——他听到敲钟声。他尝试拧门把手。两边都拧不动,甚至是纹丝不动。也许本来就凝固在水泥里。当他把手拿开时,敲钟声没有了。
他绕着门走动时,门不见了。他把剩下的路绕完时,门又回来了。他慢慢地转了三圈,注意到门是在一边具体的哪个位置消失,在另一边哪个位置再现。他颠倒了路线,现在是逆时针走动。还是同样情形。搞什么鬼?
他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儿,沉思着,然后走到马厩的深处,对他听到的机器声感到好奇。他走路时没有任何疼痛感,如果他刚刚从高处摔下的话,他的身体还没得到这一信息,可是主啊,这里难道永远这么热吗!
有几个马匹的畜棚,早已废弃不用。有一堆陈年干草,旁边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还有一块看上去像擀面板的东西。板上放着一小块干肉。他把它拿起来,嗅了嗅,闻到盐的味道。牛肉干,他心想,然后把它塞到嘴里。他不怕中毒。你怎么能让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中毒呢?
他一边嚼,一边继续探索。在马厩的后面有一个小房间,好像是后来加的。房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裂缝,足以让他看到放在一个水泥垫上的一台机器。马厩里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陈年旧物,废弃多年,惟独这个玩意,看上去有点像挤奶机,是崭新的。没有铁锈,没有灰尘。他走上前去。有一根铬合金管子从一边突出来。下面是一个排水沟。环绕着机器的铁圈潮乎乎的。机器上方有一小块金属牌。牌子旁边是一个红色按钮。牌子上压印着:
拉奠科工厂
834789—AA—45—776019
别拿开金属块
需要帮助请询问
红色的按钮上压印着“打开”这个词。卡拉汉摁了一下。枯燥的震击声又开始了,过了一会儿,水从铬合金管子里涌出来。他把手放在下面。水冰凉刺骨,他过热的皮肤掠过一阵震颤。他喝了几口。水既不甜也不酸,他想,在纵深处口感的问题显然会被忽略。这——
“你好,法老。”
卡拉汉惊叫起来。他双手扬起,霎时水珠从两块皱缩的木板当中射进来,在灰尘弥漫的太阳光中闪闪发光。他一踩腐烂的鞋跟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站在泵房门外的是一个穿带兜帽长袍的男人。
赛尔,他心想,是赛尔,他一直跟着我,他从那扇该死的门进来——
“冷静,”穿长袍的人说,“‘别激动,’枪侠的新朋友也许会这么说。”然后很信任似的说:“他叫杰克,不过管家叫他巴玛。”接着,他的语气就像突然来了灵感,他说,“我会把他带来给你看!把他们两个都带来!也许还来得及!跟我来!”他伸出一只手。从长袍袖子中伸出的手指又长又白,有点难看,像白蜡一样。卡拉汉没有走上前去,穿长袍的男人跟他讲道理。“来吧。你不能待在这里,你明白。这里只是个驿站,没人能永远待在这里。来吧。”
“你是谁?”
穿袍子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时间啰嗦了,法老。名字,名字,名字有什么,好像是什么人说过。莎士比亚?弗吉尼亚·伍尔夫?谁能记得?来吧,我会向你展示奇迹的。我不会碰你;我会走在你前面。好吗?”
他转过身。他的袍子像晚礼服的裙子般打了个转。,他走回马厩,过了一会儿,卡拉汉跟了上去。待在泵房毕竟对他没什么好处;泵房是个死胡同。到了马厩外面,也许他还可以逃跑。
往哪里跑?
嗯,看情况再说,对吧?
穿袍子的人经过独自站立的门时在上面轻轻敲了敲。“碰木头,让唐尼好运!”他开心地说,当他走进从马厩的门照射进来的长方形亮光时,卡拉汉看到他的左手拿着什么东西。是个盒子,长宽高大概都是一英尺。看起来是用和门一样的木头做成的。或者也可能是同一种木材,只是质地更重一些。当然色泽更暗,甚至还有细细的木纹。
他仔细观察着穿袍子的人,决定如果他停下自己就停下,卡拉汉一直走到阳光下面。他一进入阳光里,就感到热度更强,就是他在“死谷”里感到的那种热度。没错,他们走出马厩时,他发现是在沙漠里面。一边是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建基在晃晃悠悠的砂岩石块上。可能以前是个小旅馆,他猜想。或者是废弃的西部片里的布景。另一边是个畜栏,很多柱子、栏杆都倒在那里。在这之外,他看到大片大片岩石很多的坚硬沙地。别无其他,除了——
是的!是的,有一样东西!两样东西!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两个微小的黑点在移动!
“你看到他们了!你的视力肯定好极了,法老!”
穿袍子的人——黑色的袍子,他的脸在兜帽里只显出一点苍白的痕迹——站在离他二十步以外的地方。他偷笑起来。卡拉汉不在乎笑声,就像他不在乎他蜡白的手指一样。那就像老鼠在骨头上奔跑的声音。那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
“他们是谁?”卡拉汉不带感情地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时间有限,”他说,“叫我沃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至于这个地方,这是个驿站,我刚刚跟你说过。是你自己的世界和下一个世界之间的小憩之地。哦,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流浪汉,对吗?跟着你所有那些隐秘的公路?但是现在,法老,你开始真正的旅程了。”
“别那么叫我!”卡拉汉喊道。他的喉咙已经很干。阳光的热量好像在他头上积聚,仿佛真有重量。
“法老,法老,法老!”黑衣人说。他听上去在发脾气,不过卡拉汉知道他心里在笑。他感觉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经常窃笑。“噢,好吧,没必要在那上面较劲,我认为。我就叫你唐。你觉得好些吗?”
远处的黑点这会儿开始摇摆了;上升的热气流使他们浮起来,消失,又重现。很快他们就会永远消失。
“他们是谁?”他问黑衣人。
“你几乎永远遇不到的人,”黑衣人有点恍惚地说。兜帽移动了一下;有一会儿,卡拉汉能看到白蜡般的鼻梁骨和眼睛的轮廓线,一个装满黑色液体的小杯子。“他们会在山下死去。如果他们不在山下死去,西海里也会有东西把他们活活吞掉。死定了!”他又笑起来。但是——
但是突然,你听上去不是那么自信满满了,我的朋友,卡拉汉心想。
“如果其他的都失败了,”沃特说,“这个会杀掉他们。”他举起盒子。有一次,似有似无地,卡拉汉听到了可恶的敲钟声的回响。“谁把盒子给他们呢?当然是卡,然而即使是卡也需要一个搭档,一个灵伴。那就是你。”
“我不明白。”
“是的,”黑衣人悲哀地表示同意,“可我没时间解释。就像爱丽丝中的大白兔,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他们在追我,你看,可是我需要折回来跟你讲话。忙—忙—忙!现在我必须再次赶在他们前面——否则我怎么指引他们呢?你和我,唐,必须结束我们的闲聊,虽然它简短得让人遗憾。和你一起回马厩去,朋友。像兔子一样快!”
“如果我不愿意呢?”只是事实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假如他要这个家伙放他走,并努力追上那些移动的黑点会怎样?如果他告诉黑衣人“那是我应该在的地方,你所说的卡相邀我去的地方”会如何?他想他知道会怎样。全是徒劳。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沃特说:“你想要什么基本上无关紧要。你得到国王下令要你去的地方,而且你要等在那里。如果那边的两个家伙死在他们的路上——他们差不多肯定会的——你会在我把你送到的地方过着恬静的乡野生活,在那里你也会死去,在老迈之年,甚至或许会有一种虽虚假,却真实的快乐的救赎感。你会在我入土多年之后还活在塔里你自己的层面上。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法老,因为我已经从玻璃球中看到了,真的!如果他们穷追不舍?如果他们在你要去的地方找到你?嗯,在那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你要尽可能帮助他们,在那样做的时候把他们杀死。这让人兴奋,不是吗?你不觉得这让人兴奋吗?”
他开始朝卡拉汉走去。卡拉汉朝马厩退过去,未发现的门等在那里。他不想进去,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从我身边走开。”他说。
“不,”沃特,那个黑衣人说,“我不能那样做,不能。”他举起盒子递给卡拉汉。同时他把手伸到盒顶,抓住盖子。
“别!”卡拉汉厉声说道。因为这个穿黑袍的人不能打开盒子。盒子里有可怕的东西,甚至连巴洛都会害怕的东西,巴洛就是强迫卡拉汉喝他的血的那个狡猾的吸血鬼,他后来还像发怒的孩子一样把卡拉汉送到美国的各个角落,他的同伴也够烦人的。
“一直走下去,也许我就不用了。”沃特逗他。
卡拉汉退到马厩稀有的阴影里。很快他又要进去了。无可奈何。他能感到只在一边看得到的那扇怪门重重地等在那里。“你真残忍!”他大叫道。
沃特双眼圆睁,有一会儿他看上去被这话深深地刺伤了。这也许有点荒唐,可是卡拉汉正打量着这个人深邃的眼睛,而且确信他的情感是真实的。这种确定性打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以为这也许只是一场梦,或者在真死之前最后的辉煌瞬间。在梦里——至少是他的梦——坏蛋,恐怖的家伙,从没有复杂的感情。
“我是卡、国王和塔造就而成的。我们都是。我们在劫难逃。”
卡拉汉记起自己旅途经过的梦幻西部:被忘怀的贮料垛,被忽视的日落和长长的影子,他把自己的家当拖在身后前进时的悲喜交加,一路唱着歌,直到锁住他的链子的叮当声成为甜美的音乐。
“我明白。”他说。
“嗯,我知道你明白。一直走吧。”
卡拉汉此刻回到了马厩。再一次,他闻到淡淡的、几乎散尽的陈年干草味。底特律是那么遥远,像是幻觉。他对美国所有的记忆也一样。
“别打开那个东西,”卡拉汉说,“我就走。”
“你是个多么优秀的法老啊,法老。”
“你承诺过不那么叫我的。”
“承诺就是用来违背的,法老。”
“我认为你无法杀掉他。”卡拉汉说。
沃特扮个鬼脸。“那是卡的事,不是我的。”
“或许也不是卡的。假如他在卡之上呢?”
沃特退缩了,像被打中一样。我亵渎神明了,卡拉汉心想。对付这个家伙,我有个了不起的主意。
“没人在卡之上,错误的传教士,”黑衣人冲他吐了一口。“塔楼最顶上的房间是空的。我知道的。”
尽管卡拉汉不全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他的反应却快速而且肯定。“你错了。有上帝。他等待着并且从他高高在上的位置看着一切。他——”
然后,就在同一时间,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凹室的水泵还在运转,开始了可恼的震击循环。卡拉汉的屁股撞在大门又重又沉的光滑木头上。黑衣人把盒子向前推了推,同时把盒子打开。他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狰狞的狡猾面孔。(不是赛尔,但是沃特的额头上有一个相同的淌血圈,就像印度人的身份标记,一个从不结块或流血的外伤。)卡拉汉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他看到“黑十三”蜷缩在红丝绒上,像一个在神的荫护外长大的怪物的狡黠的眼睛。卡拉汉一看到它就开始大叫起来,因为他能感到它无穷的力量:它能把他甩到任何地方,或者不知什么地方最偏僻的死胡同里。门咔哒一声开了。即使心惊肉跳——或者可能在惊慌之余——卡拉汉还能想到打开盒子是开门的方法。他向后跌跌撞撞地进入另一个地方。他能听到叫喊声。其中一个声音是鲁普的,问卡拉汉为何让他死掉。另一个是罗恩娜·玛格鲁德,告诉他这是他的来世,这就是,问他是否喜欢?他抬起手捂住耳朵,他的一只破烂靴子绊到了另一只,使得他开始向后倾倒,他想黑衣人把他推进去的地方就是“地狱”,真正的“地狱”。他抬起双手的时候,面目狡黠之人用力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装着一颗可怕的玻璃球。球动了。它像一只真眼球在无形的眼眶里打转。卡拉汉想,它还活着,这是从世界外偷来的某个恐怖怪物的眼睛,啊,上帝,啊,亲爱的上帝,它正盯着我。
但是他接下了盒子。这是他生命中最不愿做的事情,可他无可奈何。关上它,你必须关上它,他想,但是他在下落,他绊倒了自己(或者是穿长袍的人所说的卡绊倒了他),他在下落,一边下坠一边踢腾。在他下面的某个地方,他的过去的所有声音都在召唤他,责备他(他母亲想知道为什么他让那个卑鄙的巴洛把十字架摔碎,那是她从爱尔兰一路给他带回来的),不可思议的是,黑衣人在他后面开心地喊着“一路顺风,法老!”
卡拉汉砸在一个石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小动物们的尸骨。盒盖已关上,他感到片刻极度的解脱……但是接着它又开了,非常缓慢,露出那只眼来。
“不,”卡拉汉嘟囔道,“拜托,不要。”
可他没办法把盒子关上——他似乎没有半点力气——而且盒子也不会自动关上。在黑眼球的深处,一个红点在形成,闪光……长大。卡拉汉的恐惧剧增,填满他的喉咙,而且惊悸几乎要使他的心跳停止。这就是国王,他心想。这就是血王从他在黑暗塔的住处向下看时,他的眼睛。他正看着我。
“不!”卡拉汉尖叫起来,他正躺在卡拉·布尔·斯特吉斯北部山谷小镇一个洞穴的地上,一个他最终会热爱的地方。“不!不!不要看着我!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看着我!”
但是眼睛仍然在看,卡拉汉无法忍受它疯狂的打量。就在那时他不省人事。他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以后,那时他会和曼尼人在一起。
卡拉汉疲倦地看着他们。子夜来了又去,我们都说谢啦,现在离狼群来接受他们进贡的孩子还有二十二天。他喝下自己杯子里最后两小口苹果酒,作出一脸苦相,仿佛喝下去的是玉米威士忌,然后把空玻璃杯放下。“剩下的故事,如他们所说,你们知道。是韩契克和杰米发现了我。是韩契克关上盒子的,他关盒子时,门也关上了。如今,曾经是‘声音之洞’的地方变成了‘门洞’。”
“你呢,尊者?”苏珊娜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把我带到了韩契克的小屋——他的家。那是我睁开眼所在的地方。在我昏迷之中,他妻子和女儿喂我喝水和鸡汤,用一块布一滴滴挤到我嘴里。”
“我只是出于好奇,他有几个妻子?”埃蒂问。
“三个,不过他也许每次只和一个人发生关系,”卡拉汉心不在焉地说,“这取决于星象,或者什么事物。他们对我悉心照顾。我开始在城里走动;那些日子里,他们叫我‘徒步老伙计’。我不太能辨得出我的位置,不过我先前的游荡经历或多或少让我对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有些日子里,上帝知道,我会以为这些都发生在我要从自己打破的窗户跳出去、掉到密歇根大道那一时刻——思想通过提供一些美好的最终幻想,好像完整的生活般的真实来为死亡做准备。有些日子里,我会以为我终于变成了我们在家和灯塔时最担心的样子:酒鬼。我以为也许自己被关在什么破落不堪的收容所里幻想着这一切。可是多数时候,我只是接受这一切,而且很高兴自己最终的落脚点是个好地方,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我恢复力气后,又采取了我在路上那些年的谋生方式。卡拉·布尔·斯特吉斯没有‘人力’,或者‘劳力’办公室,不过那些年头光景不错,想工作的人都能找到活儿干——用他们的话说,那是稻谷丰收年,尽管畜牧和其他庄稼收成也不错。最终,我又开始传道。并非有意识的决定——这不是我所祈祷的,上帝知道——我开始后,发现这些人都知道圣人耶稣。”他笑了。“还有有效侦察的最佳飞行器、欧丽莎行星和布法罗星……你知道水牛星吗,罗兰?”
“嗯,知道。”枪侠说,他记得自己曾被迫杀死一个布法罗的传教士。
“但是他们都愿意听,”卡拉汉说,“反正许多人愿意,当他们主动提出给我建教堂时,我说谢啦。那就是老伙计的故事。你们看,你们也在其中……你们中的两个在,无论如何。杰克,那是在你死后吗?”
杰克低下头。奥伊感觉到他的沮丧,不自在地呜呜叫着。但是杰克回答他时,声音已经相当镇静。“在第一次死之后。在第二次死之前。”
卡拉汉显然很吃惊,他画了个十字号。“你是说它可以发生不止一次?圣母马利亚保佑!”
罗莎丽塔已经离开他们。这会儿她回来了,高举着油灯。放在桌上的那些差不多燃尽了,门廊里即将熄灭的昏暗光线既诡异又邪恶。
“床铺好了,”她说,“今晚小男孩和尊者睡。埃蒂跟苏珊娜和前晚的安排一样。”
“那罗兰呢?”卡拉汉问,他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有个舒适的地方给他,”她平静地说,“我之前已经给他看过了。”
“是吗,”卡拉汉说,“是吗,噢。嗯,好吧,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来。“我记不得上次感到如此疲惫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要再待几分钟,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罗兰说,“就我们四个。”
“你们随便吧。”卡拉汉说。
苏珊娜抓住他的手,很动情地吻了一下。“谢谢你的故事,尊者。”
“真高兴最终把它讲出来了,先生。”
罗兰问:“盒子被留在洞穴里直到教堂建好为止吗?你的教堂?”
“对。我说不清有多久。也许是八年,或者短些。很难完全确定。不过曾经有一度,它开始向我发出召唤。虽然我憎恨并害怕那只‘眼睛’,可是我也想再看看它。”
罗兰点点头。“所有巫师的彩虹都非常迷人,不过黑十三据说是最糟的。现在我想我明白原因了。它是血王用来观察的真眼睛。”
“不管它是什么,我感到它在召唤我回洞穴……甚至更远。低声说着我应该重新开始流浪,而且永不终结。我知道我打开盒子就可以打开那扇门。那扇门可以把我带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时候!我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卡拉汉沉思着又坐下来。他身体前倾,从留有疤痕的握紧的手上方挨个打量他们。“听我说,我请求。我们有个总统,名字是肯尼迪。在我到撒冷之地之前大约十三年,他被刺杀了……在西部被刺杀——”
“对,”苏珊娜说,“杰克·肯尼迪。上帝保佑他。”她转向罗兰。“他是个枪侠。”
罗兰皱起眉头。“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而且是真的。”
“不管怎样,”卡拉汉说,“一直有一个疑问:杀死他到底是那个人自己的主意,还是有更大的阴谋。有时,我会在半夜里醒来然后想,‘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为什么不拿着那个盒子站在门前,’心里想着,‘达拉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为如果你那么做,门会打开,你就可以到那里去,就像韦尔斯先生时间机器故事里那个人。而且也许你可以改变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如果美国生活曾经有什么转折点的话,那就是。改变了它,就改变了之后发生的一切。越战……种族暴动……每件事。”
“主啊,”埃蒂充满敬意地说。即使只是讲讲,你也要敬佩这个主意的伟大。这就像那个装着木腿的船长在那里追逐大白鲸。“可是尊者……要是你那么做了,而是把事情变得更糟糕怎么办呢?”
“杰克·肯尼迪不是个坏人,”苏珊娜冷冷地说,“杰克·肯尼迪是个好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也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吗?我认为伟大的人才会犯大错。再说,在他之后的人可能真是个坏蛋,某个灵柩猎手,是因为李·哈维·奥斯瓦德或者其他什么人他才没能得逞。”
“可是那个球不允许这样的想法,”卡拉汉说,“我相信它故意悄悄地跟人们说他们做得好,从而诱惑他们于出可怕的坏事。它会说他们不只让事情好起来,而且是彻底变好。”
“对。”罗兰说。他的声音像树枝在火中燃烧一样干脆。
“你认为那样的旅行真的可能吗?”卡拉汉问他,“或者那只是那个东西想要说服人的谎言?它的魔法?”
“我相信是那样,”罗兰说,“而且我相信我们离开卡拉时,也要通过那扇门。”
“那样的话我就跟你们在一起!”卡拉汉说。他语气激昂,令人惊讶。
“也许你会的,”罗兰说,“无论如何,你最后把盒子——里面装着那个球——放在了你的教堂。让它安生。”
“对。基本上有效。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可是你说它把你送到隔界两次。”
卡拉汉点点头。他的激昂就像松枝在炉火中燃烧一般,接着又同样快速地消失了。此刻他看上去只是疲惫不堪。而且说真的,很苍老。“第一次是到墨西哥。你们还记得我一路讲下来的故事的开头吗?信以为真的作家和小男孩?”
他们点头。
“一天晚上,我正睡着,那个球找到我并把我带到墨西哥洛萨帕托斯的隔界。那是个葬礼,作家的葬礼。”
“本·米尔斯,”埃蒂说,“写《空中舞蹈》的家伙。”
“是的。”
“那些人看到你了吗?”杰克问,“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
卡拉汉摇摇头。“看不到,但是他们能感觉到我。我朝他们走过去时,他们就移开,就好像我变成了一股冷气流。不管怎么样,那个男孩在那里——马克·佩特里,只是他不再是小男孩。他已长成一个年轻小伙子。从这一点,还有他讲起本的样子——‘曾经,我会说五十九岁’是他悼词的开头——我猜想这也许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反正,我待的时间不长……不过也足以让我断定,我很久以前年幼的朋友现在过得不错。也许我在撒冷之地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在他的悼词中。马克把本称作他的父亲。他让我非常非常感动。”
“那个球第二次把你送到隔界时呢?”罗兰问,“那次它把你送到国王的城堡对吗?”
“有一些鸟,肥硕的黑鸟。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会说。不能在半夜三更里说。”卡拉汉的声音不带感情,不容半点反驳。他又站起来。“下次吧,也许。”
罗兰鞠躬表示赞同。“说谢啦。”
“你们还不上床睡觉,伙计们?”
“就去。”罗兰说。
他们感谢他的故事(连奥伊也跟着叫了一声,充满了睡意),并祝他晚安。他们看着他走开,接下来几秒钟,全都默默无言。
杰克率先打破沉默。“那个叫沃特的家伙在跟着我们,罗兰!我们离开驿站时,他跟着我们!还有卡拉汉神父!”
“是的,”罗兰说,“从那时说起的话,卡拉汉也在我们的故事里。这让我感到轻飘飘的,好像失重一样。”
埃蒂擦了擦眼角。“每次你像这样流露感情,罗兰,”他说,“我心里都感到温暖和湿润。”随后,当罗兰只是盯着他看时,“啊,拜托,别笑了。你知道我喜欢你能听明白我的笑话,可是你这样让我尴尬。”
“真对不起,”罗兰淡淡地笑着说,“我的幽默感一早就上床睡觉了。”
“我的整晚不睡觉,”埃蒂欢快地说,“别让我睡着,给我讲笑话。当当,谁在那里,好冷,好冷谁啊,内衣裤全冻上,哈哈—哈哈—哈哈!”
“你的幽默出毛病了吗?”他说完后,罗兰问。
“暂时是的。不过别担心,罗兰,它总是会回来的。我能问你点事吗?”
“是愚蠢的问题吗?”
“我不觉得。我希望不是。”
“那问吧。”
“在东部洗衣房里救下卡拉汉的命的那两个人——他们是我所认为的人吗?”
“你认为他们是谁?”
埃蒂看看杰克。“你呢,噢,艾默之子?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杰克说,“是凯文·塔尔和书店的另一个家伙,他的朋友。就是告诉我参孙的谜语和河流的谜语的那个人。”他打了一个响指,接着又一个,随后咧嘴笑了。“亚伦·深纽。”
“那卡拉汉提到的那枚戒指呢?”埃蒂问他,“上面刻着藏书票?我没见过他们俩任何一个戴过那种戒指。”
“你仔细看过吗?”杰克问。
“没,还真没。可是——”
“记得我们是在一九七七年见到他的,”杰克说,“他们救神父的命是在一九八一年。也许什么人在这四年当中给了塔尔先生那枚戒指呢,作为礼物。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买的。”
“你只是在猜测。”埃蒂说。
“对,”杰克同意,“可是塔尔经营一家书店,所以他有一枚刻着藏书票的戒指说得通。你能说这不合常理吗?”
“不能。我得说至少有90%的可能。可是,他们如何知道卡拉汉……”埃蒂停下了,考虑再三,然后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今晚不去想它了。我们要讨论的下一件事是肯尼迪遇刺,我好累啊。”
“我们都很累,”罗兰说,“而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是神父的故事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神不宁。我不知道到底它回答的问题比提出的多,还是相反。”
他们都不回答。
“我们是卡-泰特,此刻我们围坐在一起开会,”罗兰说,“商讨问题。天色已晚,我们彼此告别之前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讨论吗?如果有的话,你们必须要说。”看到没有反应,罗兰把椅子向后一推。“好吧,那么我祝你们大家——”
“等等。”
是苏珊娜。她好久没说话了,以至于他们几乎把她忘了。她说话的声音很细,不太像她平日的声音。当然,更不像那个对伊本·图克说那些话的女人,她说如果他继续叫她女娃娃的话,她就把他的舌头拔出来擦他的屁股。
“也许有点事情。”
还是同样轻细的声音。
“别的事。”
声音更轻了。
“我——”
她看看他们,轮流看每一个人,然后当她看到枪侠的时候,罗兰看到她的目光中含着哀伤、责备,还有厌烦。他没看到愤怒。要是她真的愤怒的话,他后来想,我也许就不会感到那么羞愧了。
“我想我也许有个小问题,”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能……怎么可能会……可是伙计们,我想我也许怀孕了。”
说完后,苏珊娜·迪恩/奥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米阿——无父母之女双手掩面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