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十个人坐下来吃那顿被罗兰称为牧场主之餐的饭。“早晨的劳作中,你满怀着爱意盼望,”他后来告诉他的朋友们。“晚上的劳作中,你满怀着留恋回忆。”
埃蒂认为罗兰是在讲笑话,但是只要是罗兰的事,你永远都没法确定。他的幽默感像脱了水的蔬菜一样干瘪。
这并不是埃蒂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河岔口的老人们准备的宴会才是。但是他们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好几个星期了,只靠枪侠的煎饼过活(大概一周两次拉些像兔子粪便一样的干屎),这顿饭已经算是很好了。安迪端出了煎得半熟、浸在蘑菇肉汁里的大块牛排,边上还有豆类,好像墨西哥玉米卷一样卷起来的某种食物,还有烤玉米。埃蒂尝了一根烤玉米,有点硬,但很香。有一道凉拌卷心菜丝,逖安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是他妻子扎丽亚做的。还有很美味的叫做草莓盖的布丁。咖啡当然是有的。埃蒂猜他们四个喝掉至少一加仑。连奥伊都喝了一点。杰克在碟子里倒了一点煮得很浓的黑咖啡。奥伊闻了闻,说“啡!”然后很快地把碟子舔了个干净。
吃饭时大家没有谈什么严肃的话题(“食不语”是罗兰众多的睿智谚语之一),但埃蒂仍然从扎佛兹夫妇那儿了解了很多东西,主要是关于在这块被逖安和扎丽亚称为“边界地带”的土地上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埃蒂希望苏珊娜(她坐在欧沃霍瑟的旁边)和杰克(他和被埃蒂开始称为本尼小伙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了解到的东西能有他一半多。他曾经希望罗兰和卡拉汉坐在一起,但卡拉汉不和任何人一起。他拿着自己的食物坐到一边,祈祷,然后独自进餐。而且吃得不多。是在为欧沃霍瑟抢了风头而生气,还是生性孤僻呢?依据这么短时间的了解是无法做出判断的,但是如果有人用枪指着埃蒂的头让他现在做出选择,埃蒂会选第二个。
最让埃蒂吃惊的是这个地方竟然那么文明开化。和这里比起来,那两个古老派别,戈嫘人和陴猷布人纷争云起的剌德城简直就像男孩子看的航海故事里的食人岛。这里有公路,司法系统,还有行政机构,这让埃蒂想起了新英格兰的城镇集会。他们还有集会厅和象征着某种权威的羽毛。若你想召开集会,就要挨家挨户送出那根羽毛。人们收到羽毛后,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触碰了羽毛,那么集会就会召开。反之,人们不触碰羽毛,集会就不会召开。送羽毛的任务一般都由两个人担当,而人们从来不用怀疑他们的信用。埃蒂很怀疑在纽约能不能这样办事儿,但在一个像这里的地方,这个方法看上去还不坏。
至少还有七十个叫卡拉的地方,它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南面和北面呈一个度数较小的弧线分布。南边的卡拉·布林·洛克伍德和北边的卡拉·埃米提也有农庄和大牧场。他们也要忍受狼群定期的掠夺。更南边的卡拉·布林·鲍斯和卡拉·斯特菲尔有大片的牧场,扎佛兹说那里也深受狼害……至少他认为是这样。更北边的卡拉·森·平德和卡拉·森·克里则是农庄和羊群饲养地。
“规模很大的农庄,”逖安说,“但是你越往北走农庄就越小,你知道吗,直到你走到白雪纷飞的地方——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自己并没见过——那里盛产美味的奶酪。”
“北边的人穿木头鞋,不过这也是听说的,”扎丽亚告诉埃蒂,脸上透露了些许渴望。她自己穿的是磨损了的粗重工作鞋,这种鞋子叫海滩靴。
卡拉的人们很少旅行,但如果他们想的话,大路就摆在那儿,贸易也很活跃。除此之外还有外伊河,有时也叫做巨河。巨河流过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南边,一直流到南海,不过这也只是听说的。还有从事采矿的卡拉和从事制造的卡拉(那里用蒸汽机甚至电力来制造东西),竟然还有一个卡拉专门提供娱乐:赌博啦,疯狂而有趣的骑马啦,还有……
以上都是逖安说的,他感到扎丽亚在看他,便住了口,从罐子里盛了些豆子。又安慰性地盛了一盘他妻子做的卷心菜丝。
“所以呢,”埃蒂说,他在地上画了一道曲线。“这些是边界地带。这些是卡拉。一道从南到北的弧线,大概有……有多长,扎丽亚?”
“这是男人们的事情,嗯,是的。”她说。然后,看到她自己的男人还坐在已经熄灭的火边,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她便稍稍向埃蒂探过身来。“你们用英里还是轮?”
“两个都用,但我更习惯用英里。”
她点了点头。“也许有两千英里吧,往那边——”她指着北方——“那边是两倍那么长。”这是说南边。她这样说着,一边用手指着相反的两个方向,然后她放下手,把两手相握放在腿上,又恢复了她一贯的端庄姿态。
“这些镇子……这些卡拉……这个区域延伸到那么远?”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愿意,那些商人们也确实来了又走。巨河在西北方分流。我们把东支流叫做德瓦提特外伊河——小外伊,也可以这么叫。当然啦,从北边来的船更多,因为那条河从北方流到南方,你明白了吗?”
“明白。东边呢?”
她低下头。“雷劈,”她声音小得埃蒂几乎听不见。“没有人去那里。”
“为什么?”
“那儿是黑暗的,”她说,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腿。然后她抬起一只胳膊。这一次她指着罗兰和他的朋友们来的方向。中世界的方向。“在那边,”她说,“世界正在灭亡。我们是这么听说的。那边……”她指着东方,现在她抬起了脸看着埃蒂。“那儿,雷劈,世界已经灭亡了。我们夹在中间,只希望能平静地生活下去。”
“你认为那有可能吗?”
“不。”埃蒂这时看到她正在流泪。
过了不久,埃蒂离开大家到一个矮树丛里方便。当他起身想伸手摘些树叶当手纸用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
“别用那个,先生,如果你愿意。这些树叶有毒。如果你用它们擦的话,不知道会有多痒呢。”
埃蒂跳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去,他一手拎着牛仔裤的裤腰,一手去抓罗兰别枪的皮带,刚才他把它挂在身旁一棵树的树枝上了。当他看清刚才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在说话时,他稍稍放松了一点。
“安迪,像这样在别人拉屎的时候悄悄溜到人家背后可不怎么像话啊。”他指着一片绿色的低矮灌木问,“这些怎么样?如果我用这些擦,我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安迪没说话,只有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
“怎么了?”埃蒂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没有,”安迪说。“我只是在处理信息,先生。像话:未知词汇。溜:我没有,我是走来的,如果你愿意。拉屎:好像是排泄的俚语——”
“对,”埃蒂说,“就是那个意思。但是听着——如果你不是溜到我背后的,安迪,我怎么会没听到声音?我是说,这可是个灌木丛。大多数人穿过灌木丛的时候都会发出声音的。”
“我不是人,先生。”安迪说。埃蒂觉得它听上去还挺得意的。
“家伙,那么就叫你家伙吧。你这么一个大块头的家伙是怎么做到没有动静的?”
“程序运行,”安迪说。“那些叶子是安全的。”
埃蒂转了转眼睛,然后抓了一把。“对啊。程序运行。当然了,我早该想到了。谢谢你,先生,祝天长,吻吻我的屁股,然后去西天吧。”
“西天,”安迪说。“人死后去的一个地方;类似天堂。据尊者说,上天堂的人坐在万能的天父的右手边,万古不变。”
“是吗?那么谁会坐在他的左边呢?所有塔珀家用塑料制品销售商?”
“先生,我不懂。塔珀家用塑料制品对我来说是个未知词汇。你想听听你的星象么?”
“为什么不呢?”埃蒂说。他朝营地走去,那里传来男孩们的笑声和貉獭的叫声。安迪在他身边弯着腰,在多云阴暗的天幕下它仍然闪闪发亮,而且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埃蒂觉得很诡异。
“你的出生日期,先生?”
埃蒂觉得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月亮星落在摩羯座,”他说,然后又想起了什么。“长胡子的山羊。”
“冬季的雪充满哀伤,冬天出生的孩子强壮而又狂野。”安迪说。是的,那声音里确实扬扬自得。
“强壮而狂野,很像我嘛,”埃蒂说。“一个月都没有好好洗个澡了,你的确可以相信我既强壮又狂野。你还需要知道什么,安迪老伙计?看看我的手相什么的?”
“那就不必了,埃蒂先生。”那机器人听上去很高兴,这是不会弄错的。埃蒂想,这就是我,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每个机器人都爱我。这就是我的宿命。“这是满土,我们说谢啦。月亮是红色的,在中世界被称为狩猎女神的月亮。你要出行,埃蒂!远行!你和你的朋友们!今晚你会回到卡拉纽约。你会碰到一个黑衣女士。你——”
“我想多听你说说去纽约的事,”埃蒂说,停住了脚步。马上就到营地了。他已经看到了人们在走动。“别扯闲话,安迪。”
“你将穿越隔界,埃蒂先生。你和你的朋友们。你们必须要当心。你听到卡曼的时候——也就是那些敲钟声——你们必须在彼此身上集中注意力。以此来避免迷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埃蒂问。
“程序运行,”安迪说。“你的星象已经说完了,先生。免费的。”让埃蒂吃惊的是它最后总结性的疯话:“卡拉汉先生——尊者,你知道——说我没有算命的执照,所以我不能收钱。”
“卡拉汉先生说得对,”埃蒂说,然后,他看到安迪又要往前走:“但是再等一分钟,安迪。可以吗,我请求。”真是奇怪,这说法这么快听上去就不别扭了。
安迪并无异议地停下了,转过身看着埃蒂,蓝眼睛闪着光。对于隔界,埃蒂大概有一千个问题要问,但是现在他却更想知道一些别的东西。
“你知道狼群的事情。”
“哦,是的。我告诉了逖安先生。他有这个资格。”埃蒂又一次觉得安迪听上去有些扬扬自得……但那只不过是他的感觉,对吧?一个机器人——就算他是远古时代的幸存者——难道不能以人类的不舒服为乐吗?它能吗?
忘掉单轨火车并没花你多长时间,对不对,亲爱的?他头脑中响起了苏珊娜的声音。接着是杰克的声音。布莱因是灾难。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只是把这个家伙当成嘉年华上的算命机器,埃蒂小子,那么你遇到什么倒霉事儿也是活该。
“告诉我关于狼群的事儿。”埃蒂说。
“你想知道什么呢,埃蒂先生?”
“首先,他们从哪儿来。也就是他们觉得可以抬起腿大声放屁的地方是哪儿。谁是他们的主子。为什么他们要带走那些孩子。为什么他们还回来的孩子都被毁了。”然后他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许这才是最明显的。“还有,你怎么知道狼群要来?”
安迪身体里又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一次持续的时间不短,差不多有一分钟。当安迪再次开始说话的时候,它的声音变了。这声音让埃蒂想起了老家的警官博斯考尼。那是布鲁克林大街的博斯考·鲍勃。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他,看到他边走边挥舞着警棍,他就会把你和他自己都当成人类似的跟你说话——你怎么样啊,埃蒂,最近你母亲好吗,你那游手好闲的哥哥还好吗,你打算加入“中部人士笔友会”吗,好吧,那就体育馆见,离烟远一点,祝你愉快。但是如果他认为你犯了什么事儿的话,博斯考·鲍勃就会变成一个你绝对不想认识的人。警官博斯考尼脸上没有笑容,镜片后面的眼睛就像二月里地上的冰(在这个了不起的鬼东西的这一边,二月恰巧是属于摩羯星的时间)。博斯考·鲍勃从来没有打过埃蒂,但是有几次——有一次是一群孩子在金武超市放火以后——埃蒂觉得如果他蠢到逃走的分儿上,那个穿蓝制服的混蛋很可能就会下手了。那并不是人格分裂——起码不是纯粹的黛塔/奥黛塔类型——但是也差不多了。有两个版本的警官博斯考尼。一位是好脾气的人,另一位是个警察。
安迪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听上去可不像某个会对《内幕》上刊登的鳄鱼男孩的故事信以为真的、好心肠的傻瓜叔叔。这一次安迪听上去毫无感情,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换句话说,像个真正的机器人。
“你的口令是什么,埃蒂先生?”
“嗯?”
“口令。你有十秒钟时间。九……八……七……”
埃蒂想起了他看过的间谍片。“你的意思是,我要说些比如‘玫瑰在开罗盛开’之类的话,然后你说‘只在威尔逊太太的花园开放’,然后我再说——”
“口令错误,埃蒂先生……二……一……零。”安迪的身体内部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埃蒂觉得那声音让人很不舒服。那就像锋利的刀锋切透肉然后一直剁到下面的案板上。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想起了老人,是那些人造了安迪(或者是比老人们还要久远的真正远古人——谁又能说得清呢?)如果远古人就像剌德城的幸存者们那样,那么埃蒂肯定是不想见到那些人的。
“你可以再试一次,”那冷冰冰的声音说。听上去还有点像那个问埃蒂是否愿意听听他的星象的声音,但只是有些相像而已。“你要再试一次吗,纽约的埃蒂?”
埃蒂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不,”他说,“就这样吧。信息是设限的,嗯?”
一阵嘀嗒声。然后:“设限:受限制的,被置于某特定范围之中,就像给定文件或硬盘里的信息一样;只对有权查阅该信息的人公开;这些有查阅权的人要说出口令。”安迪停下来想了一下,然后说,“是的,埃蒂。信息是设限的。”
“为什么?”埃蒂问。
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但安迪给了他答案。“第十九号指令。”
埃蒂拍了拍它的金属身体。“我的朋友,我听到这可一点不吃惊。第十九号口令。”
“你想听听星象详解吗,埃蒂先生?”
“我想还是算了。”
“那你想听一首歌吗?歌名叫‘昨晚我喝的杰米果汁’。那首歌里有许多有趣的歌词。”它说。然后从安迪的身体某处传来了定音管尖细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埃蒂觉得那首歌有很多有趣的歌词这个想法很让他不安,于是便加快了脚步。“我们为什么不等一会儿再说呢?”他说。“现在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
“希望咖啡能让你愉快,先生。”安迪说。埃蒂觉得它听上去有些落寞。就像你告诉博斯考·鲍勃你因为太忙不能参加笔友会夏令营时他会有的反应。
罗兰坐在一块从地面上突出来的石头上喝着咖啡。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埃蒂说话,只是在听到第十九号指令的时候微微抬了一下眉毛,这是他惟一的一次表情上的变化。
在空地的另一边,小斯莱特曼拿出一根管子,吹出了一些很结实的泡泡。奥伊追着那些泡泡,用牙咬破了几个,然后他开始了解斯莱特曼的意图,就是让他把泡泡摞成一堆。这个易碎的五彩泡泡堆让埃蒂想起了巫师的彩虹,那些危险的玻璃球。卡拉汉真的有一个玻璃球吗?而且是最危险的那个?
孩子们的那边是安迪,它站在空地边上,银胳膊交叉着放在不锈钢的胸前。埃蒂认为它是在等着他们吃完它费心准备的那顿饭,然后收拾残局。完美的仆人。它做饭,它做清洁,它告诉你将会邂逅的黑衣女士。但你不能指望它违反第十九号指令。如果你没有口令的话。
“朋友们,到我这边来,好吗?”罗兰说,微微抬高了音量。“是我们该谈一谈的时候了。不会太长,至少对我们来说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卡拉汉先生来之前,我们已经谈过了。你知道,太长的谈话让人生厌。”
他们都过来了,坐在他的身边,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不管是从卡拉来的人们,还是从远方来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那些人。
“首先我想听听你们了解的狼群的事情。埃蒂告诉我,安迪不肯说它是怎么得到那些消息的。”
“你说得对,”老斯莱特曼咕囔着。“虽然它总是在狼群来之前警告我们,但制造它的人或是后来一些什么人却让它在那个话题上保持沉默。大多数时候,它可是一直滔滔不绝的。”
罗兰把目光投向卡拉的大农户。“你能给我们的谈话开个头吗,欧沃霍瑟先生?”
逖安·扎佛兹因为自己没被叫到而感到失望。他的女人为他感到失望。老斯莱特曼点点头,仿佛他早知道罗兰会先叫欧沃霍瑟一样。欧沃霍瑟自己却没有像埃蒂想象中那样扬扬得意起来。相反的,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盘起来的腿和磨损的海滩靴看了大概三十秒,还用手搓了半天脸,思考着。周围一片寂静,埃蒂甚至能听到那农夫的手在两三天没刮的胡子上摩挲的声音。最后,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眼来看着罗兰。
“我说谢啦。我不得不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你的同伴们也是。”欧沃霍瑟转身对着逖安。“你把我们拖到这儿来是对的,逖安·扎佛兹。我们需要这么一次谈话,我说谢啦。”
“并不是我把你拖过来的,”扎佛兹说。“是尊者。”
欧沃霍瑟向卡拉汉点头致意。卡拉汉回了礼,然后用他带着疤痕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就好像是说,埃蒂想,也不是他,而是上帝让欧沃霍瑟来到这里。也许吧,但是说到从热火里掏煤块这样的活儿,如果他要在上帝和耶稣圣人这些天堂枪侠身上押一块钱的话,他就应该在蓟犁的罗兰身上押两块钱。
罗兰礼貌地等待着,神色冷静。
终于,欧沃霍瑟开口说话了。他说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很慢,但很切题。首先,是双胞胎。卡拉的居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区和过去的其他时代,双生子都是特例。但是在这个新月形的地区,单生子才是稀罕的,是特例,就像扎佛兹家的亚伦一样。令人庆幸的特例。
大约一百二十年前(或者也可能是一百五十年前;时间已经有些乱套,人们不可能对这样的问题有确定把握),狼群开始了对卡拉的袭击。他们并不是每一代都来;那样的话就是每二十年来一次,但事实上比那时间长。不过仍然接近那个时间。
埃蒂本来想问问欧沃霍瑟和斯莱特曼,如果狼群从雷劈下来袭击还不到两百年的话,远古人是怎么让安迪对狼群的事情保密的,但他想想还是算了。罗兰肯定会说,问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纯粹浪费时间。但是,那可是个有趣的问题,对不对?思考一下某人(或某个东西)最后一次设定报信者(还有很多其他功能)安迪的程序是什么时候,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还有为什么。
那些孩子,欧沃霍瑟说,也就是大约三到十四岁这个年龄段的双胞胎中的一个,被带到东边,带进雷劈。(埃蒂注意到,听到这里的时候,老斯莱特曼用一只手搂住了儿子的肩膀。)他们在那里待的时间不算长,也许只有四个星期,要么是八个星期。然后大多数孩子都会被还回来。人们猜测那些没有回来的孩子准是死在了那黑暗的国度。也许那里某些邪恶的仪式杀死了他们,而不仅仅是毁掉了他们。
回来的孩子情况最好的也只是些听话的白痴。回来的五岁孩子会失去他好不容易掌握的语言能力,变得只会像婴儿一样啊呀呀叫着伸手去够想要的东西。两三年前已经弃置不用的尿布又被翻出来,一直用到那弱智孩子长到十岁甚至十二岁。
“妈的,逖阿现在还差不多一星期尿一次床,一个月就会把屎拉到自己身上一次。”扎佛兹说。
“听听他说的吧,”欧沃霍瑟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的兄弟,韦尔兰德,到死都是这副德性。而且我们差不多要时刻注意看住他们,因为如果他们尝到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就会一直吃到肚子爆裂为止。现在谁在看着你家的弱智,逖安?”
“我爷爷,”扎丽亚在逖安之前开口说。“赫顿和赫达现在也能帮点忙了;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她猛地住了嘴,像是突然意识到她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嘴唇抽动着,陷入了沉默。埃蒂认为自己明白她怎么了。赫顿和赫达现在能帮忙了,是的。明年,其中的一个仍然能帮忙。但是,另一个……
一个十岁被带走的孩子被还回来的时候还能够说些简单的话,但也就是这样了。带走时年龄最大的孩子的情况是最糟的,因为他们似乎还隐约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这些孩子经常大叫,或者干脆偷偷溜到一旁,像迷了路似的看着东方。就好像他们看见自己可怜的脑子像鸟一样在昏暗的天空中打着转。这些年来有六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自杀了。(听到这里,卡拉汉又划了一个十字。)
十六岁之前,这些弱智在体型、言语和行为上都一直像个孩子。然后,十分突然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就会膨胀成年轻的巨人。
“如果你们没见过,没经历过,你们是无法想象的,”逖安说。他盯着篝火的灰烬。“你们不会明白这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你们知道一个婴儿长牙的时候哭成什么样吗?”
“知道。”苏珊娜说。
逖安点点头。“就像他们全身都在长牙一样。”
“听听他说的吧,”欧沃霍瑟说。“十六个月或是十八个月里,我的兄弟只是睡觉、吃饭、哭喊和生长。我还记得他在睡梦中都在哭喊。那时我就从床上爬下来摸到他身边,我听见他的胸腔、双腿和脑袋里面传来细小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说话一样。听好,这是他的骨骼在夜里生长的声音。”
埃蒂想着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是的,我们都听过巨人的故事——嚯嚯嚯——还有其他类似的故事——但是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变成一个巨人是什么滋味。就像他们全身都在长牙一样,埃蒂想,他打了个哆嗦。
“一年半,这个过程不超过一年半,但我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有多长。他们被还回来以后,不会比一只鸟或一只甲虫更有时间感。”
“永无止境,”苏珊娜说。她脸色苍白,声音也不太对劲。“肯定就像是永无止境似的。”
“夜里骨头生长的时候,就会发出耳语一样索索的声音,”欧沃霍瑟说,“头颅生长的时候就会头疼。”
“有一次,扎勒曼连着叫了九天,一停也没停。”扎丽亚说。她的声音毫无感情,但埃蒂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恐惧;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脸颊骨往前突出来了。你可以看见它往前突。他的前额往前弯啊弯,如果你把耳朵凑近,你就能听到头骨长大时发出的喀喀的声音。就像树枝在冰的重压下发出的动静一样。”
“他叫了九天。九天。早上,中午,深夜。叫啊叫啊。眼里淌着泪。我们向所有的神明祈祷,我们觉得他的嗓子肯定会嘶哑——或者他以后就变成哑巴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谢啦。如果我们有枪的话,我相信我们会给他一枪来结束他的痛苦。事实上,这一切停止的时候,我爸已经准备好割断他的喉咙了。他的骨头又长了一会——你知道,他的骨架——但是他的头,最痛苦的那部分,终于停止了,感谢诸神,感谢耶稣圣人。”
她朝卡拉汉点点头。卡拉汉也向她致意并朝她举起了一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扎丽亚又转身面对罗兰和他的朋友们。
“现在我自己有五个孩子,”她说。“亚伦是安全的,我说谢啦,但是赫顿和赫达十岁了,绝对逃不掉。利曼和利阿只有五岁,但五岁已经够了。五岁……”
她用手捂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那可怕的生长结束之后,欧沃霍瑟说,他们中的有些人就可以去干活了。其他人——大多数——连掘树桩和在地上挖洞这样简单的活都干不了。你可以看到他们坐在图克百货店门口的台阶上,或者他们聚成一堆,拖着笨重的身体在郊外游荡。都是些有着惊人的身高和体重,而且也蠢笨得惊人的年轻男人和女人。有时他们互相咧嘴傻笑,啊呀呀说些什么,有时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天空。
他们不交配,谢天谢地。并不是所有的弱智都会长成巨人,他们的智力和体力也会有所差别,但有一点似乎是一样的:他们是完完全全的性死亡。“我说话粗鲁还请大家原谅,”欧沃霍瑟说,“我不相信狼把他送回来之后,我兄弟那玩意儿除了撒尿以外还有什么用。扎丽亚?你有没有见过你兄弟和一个……你知道……”
扎丽亚摇摇头。
“狼来的时候你多大,欧沃霍瑟先生?”罗兰问。
“狼第一次来,你是说。韦尔兰德和我九岁。”欧沃霍瑟现在语速很快。听上去他就像在背诵讲演稿,但是埃蒂并不认为是这样。欧沃霍瑟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是个人物;他是,上帝拯救我们赶跑乌鸦,大农户。那时他还是个幼小、无力、吓破了胆的孩子,这种回忆对于现在的欧沃霍瑟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爸和我妈想把我们藏在地窖里。这也是我听说的。我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我想是因为我告诉自己不要记住的。嗯,应该就是那样。有些人的记性比别人好些,罗兰,但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带走一个,留下一个。带走的那个回来以后就变成了弱智,也许能干点活,但是两腿之间都死了。然后……等他们到了三十岁……”
等他们到了三十岁,那些弱智就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地衰老。他们的头发变白,有时会全部掉光。他们的眼睛变得浑浊。巨大的肌肉块(就像现在的逖阿·扎佛兹和扎勒曼·许尼克身上的一样)会变得松弛,然后消失。有时他们会在睡梦中平静地死去。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死亡并不平静。疼痛,有时在皮肤上,更多的是在肚子里或在头上折磨他们。在脑子里。所有的弱智都在他们的正常的年限之前死去,狼群缩短了他们的寿命,还有很多在从正常的小孩体型变成巨人的时候死掉:在痛苦中哀号着死去。埃蒂想,那些白痴中的多少人,在忍受在埃蒂看来就像是癌症晚期的痛苦折磨时,是被家里人扼死的,或是被灌了能让他们远离痛苦、也超越睡眠的强效止痛药。这不是一个你能开口问的问题,但埃蒂猜答案恐怕是有很多。罗兰有时会用德拉这个词,他说这个词的时候总是轻轻地把手朝地平线一挥。
很多。
苦恼将来自卡拉的客人的舌头和记忆解开了,若不是罗兰阻止,他们很可能还要一直讲下去,伤心的轶事一件接着一件。“现在谈谈狼吧,我请求。来了多少只?”罗兰说。
“四十。”逖安·扎佛兹说。
“整个卡拉?”老斯莱特曼问。“不,比四十多。”然后又有些抱歉地对逖安说,“狼群上次来的时候你才不过九岁,逖安。我当时二十多岁。镇上可能有四十只,但还有一些狼去了镇子外面的农庄和牧场。我觉得总共有六十只,罗兰先生,也可能是八十。”
罗兰扬起眉毛看着欧沃霍瑟。
“你知道,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欧沃霍瑟说,“但我认为六十这个数差不多。”
“你们把他们叫做狼,但他们真的是狼吗?他们是人类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欧沃霍瑟,斯莱特曼,逖安,扎丽亚:有一阵埃蒂觉得他们正在分享他们的楷覆,几乎能听到。这让他感到孤单和被人遗忘,就像你看到一对情侣在街角接吻,忘情相拥或是深情凝望,全世界都消失在对方的凝视里。不过他现在再也不用觉得孤单了,对不对?他有了自己的卡-泰特,自己的楷覆。更不用说他有了自己的女人。
同时,罗兰不停地转着他的手指,埃蒂对这个动作太熟悉了,这是罗兰不耐烦的表现。快点,老乡们,这个手势说,时间都浪费光了。
“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欧沃霍瑟说。“他们看起来像人,但是他们都带着面具。”
“狼面具。”苏珊娜说。
“对,女士,狼面具,和他们的马一样都是灰色的。”
“你是说他们都是骑着灰色的马来的?”罗兰问。
这次停顿的时间比上次短了一些,但是埃蒂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楷覆和卡-泰特,也就是思想通过某种方式进行交流,比起心灵感应,这是更原始更基础的东西。
“臭家伙!”欧沃霍瑟说,这是当地的俚语,大概意思是去问你的屁股吧,别再来问我,这问题是在羞辱我。“都骑着灰色的马。他们穿着像皮肤一样的灰裤子。黑色的靴子上有可怕的钢马刺。带着绿色的斗篷和头罩。还有面具。我们知道他们带着面具是因为后来发现了那些面具被扔在路上。他们看上去就像钢铁一样,但在阳光下又像有血有肉,这些该死的家伙!”
“啊。”
欧沃霍瑟轻蔑地歪头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是弱智还是反应迟钝啊?斯莱特曼接着说:“他们的马跑得像风一样快。抢走的孩子有时被放在鞍前,有时被放在鞍后。”
“是这样的?”罗兰问。
斯莱特曼点点头以示强调。“告诉诸神谢啦。”他看见卡拉汉叹了口气,又在空中划着十字。“对不起,尊者。”
卡拉汉耸耸肩。“我来之前你就在这儿了。尽管向所有的神祈祷吧,只要你知道我认为那些神都是不存在的就行。”
罗兰不理会他俩的交谈,说:“他们是从雷劈来的?”
“对,”欧沃霍瑟说。“在离这儿大约一百轮的地方,你能看见雷劈在哪里。”他指着东南方。“因为我们走出的丛林在到达新月地区之前的最后一个高地上。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东部平原,再往东是一片黑暗,就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雨云一样。我们听说,罗兰,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可以看见山。”
“就像在内布拉斯加看洛基山一样。”杰克开口说道。
欧沃霍瑟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孩子?”
“没什么,”杰克说,有点尴尬地冲大农夫笑了笑。与此同时,安迪则注意到了欧沃霍瑟对杰克的称呼。不是先生而是孩子。有意思。
“我们听说过雷劈,”罗兰说。他的声音因为缺乏感情而有些吓人,所以当埃蒂发现苏珊娜的手悄悄伸到自己手里的时候,他很高兴。
“那块土地上到处都是吸血鬼,妖魔鬼怪,还有獭辛故事是这样说的,”扎丽亚告诉他们。她的声音很细,几乎在颤抖。“当然了,这些故事已经很老了——”
“那些故事是真的,”卡拉汉严肃地说,但埃蒂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恐惧。听得很清楚。“有吸血鬼——很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雷劈就是那些东西的老巢。下次我们再详细地谈谈这件事,枪侠,如果你愿意。现在,听我说,我请求:关于吸血鬼,我知道得很多。我不知道狼群是不是把抢走的孩子送到吸血鬼那里去了——我想都不敢想——但是,那里确实有吸血鬼。”
“为什么你听上去就好像我不相信你似的?”罗兰问。
卡拉汉垂下眼睛。“因为有很多人怀疑。以前我自己都怀疑。我不相信的东西太多了……”他的声音嘶哑了。他清了清嗓子,当他再次开始说话时,几乎像在耳语。“那毁了我。”
罗兰盘腿坐在他那年代久远的靴子的底上,胳膊抱着自己瘦削的膝盖,微微地前后摇晃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对欧沃霍瑟说:“狼群是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带走我兄弟韦尔兰德的时候是上午,”那农夫说。“刚吃过早饭不久。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韦尔兰德问妈妈他能不能把咖啡拿到地窖里去喝。但是上一次……他们带走逖安的妹妹和扎丽亚的兄弟还有其他人的时候……”
“我失去了两个侄女和一个侄子。”老斯莱特曼说。
“那一次是中午,集会厅的晌午钟刚敲过不久。我们知道狼来的日子是因为安迪知道,而且它会告诉我们。接着我们就听到像打雷一样的马蹄声,看到路上扬起的尘土,狼群从东方来了。”
“所以你们知道狼群什么时候来,”罗兰说。“事实上,你们从三个渠道可以知道:安迪,马蹄声和路上的扬尘。”
欧沃霍瑟听出了罗兰话中的含义,他的胖脸和脖子微微涨红。“他们是全副武装地来的,罗兰。带着枪——有来复枪,也有你们用的左轮——还有其他的武器。远古人用的可怕武器。一触即死的光棒,会飞的嗡嗡叫的金属球,那东西叫嗡嗡球或是飞贼。那些棍子把皮肤烧得焦黑,让心脏停止跳动——可能是电,也可能是——”
埃蒂没听准欧沃霍瑟说的最后一个词,刚开始他以为那人说的是“解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很可能是“核能。”
“一旦那些嗡嗡球闻到你的气味,他们就会跟着你,你跑多快都没用,”斯莱特曼的儿子急切地说,“你再怎么扭动、转弯都没用。我说得对吧,爸?”
“臭家伙,”老斯莱特曼说。“然后球里面突然伸出刀片来,那刀片转得飞快,你都看不见它们。接下来它们就把你切成几片了。”
“所有的狼都骑着灰马,”罗兰沉思着。“所有的马都是同样的颜色。还有什么?”
好像没有别的了。都讲完了。狼群在安迪预测的那一天来袭,在那恐怖的一小时里——或者更长的时间——灰马的马蹄声如打雷一般在卡拉轰鸣,到处都是被掳走孩子的父母的尖叫声。绿色的斗篷在旋转。金属外观的狼面具在阳光下腐坏,就像被烧伤的皮肤。孩子们被抢走了。有时候会有一些双胞胎逃过此劫,这也说明了狼的预知能力并不是没有漏洞的。但是已经很可怕了,埃蒂想,因为如果那些孩子被转移(这是经常的)或是被藏在家里(这更普遍),狼群也能找到他们,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算他们被藏在尖根堆或干草堆的最底下,也难逃厄运。那些企图反抗的卡拉人被枪打死,被光棒烧焦——难道是某种激光?——或者被飞行的嗡嗡球切成碎片。后来回想这些的时候,埃蒂总是想起亨利拖他去看的一部血腥的电影。那部片子叫《魅影》。讲的是老庄严剧院的事。在布鲁克林和马基大街的交汇处。就像他过去的生活一样,庄严剧院里散发着尿液、爆米花和那种装在棕色袋子里的葡萄酒的味道。有时过道里还有针。也许并不是一个好剧院,但是有些时候——常常是深夜难以入睡的时候——埃蒂内心深处的一部分仍然渴望着过去的日子,而庄严剧院就是那生活的一部分。那渴望就像被偷走的孩子哭喊着要妈妈一样。
孩子们被带走了,马蹄声就沿着来路而去,消失了。一次浩劫也就结束了。
“不对,不是结束,”杰克说。“他们还要把孩子们送回来,不是吗?”
“不,”欧沃霍瑟说。“那些弱智孩子是坐着火车回来的,听我说,我可以给你看看那些废铁皮,还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他看到杰克张着嘴,面无血色。
“不久之前我们在一辆火车上有过很糟糕的经历,”苏珊娜说。“那些把孩子带回来的火车是单轨列车吗?”
不是。事实上,欧沃霍瑟,扎佛兹夫妇和斯莱特曼父子根本不知道单轨火车是什么东西。(而卡拉汉,因为十几岁的时候去过迪斯尼乐园,知道单轨火车。)把孩子们带回的火车是被普通的老式机车头拖动的(但愿其中没有一个叫查理的火车头,埃蒂想),没有司机,有一到两个敞篷平板车。孩子们就被塞在上面。到达卡拉时,那些孩子总是害怕地哭着(如果雷劈以西的天气晴朗炎热的话,日晒也是一大折磨),身上到处都是食物和已经干掉的粪便,而且都处于脱水状态。铁路线的尽头并没有车站,尽管欧沃霍瑟认为几百年前应该是有的。孩子们从车上下来之后,镇上的人就用马把那些短火车从生了锈的铁路线上拖下来。埃蒂突然想到,他们查一查废旧火车头的数量,就可以知道狼群已经来了几次了,有点像人们通过查树桩上的年轮来知道树的年龄。
“你推测他们在路上待了多久?”罗兰问。“从到达时他们的情况来看?”
欧沃霍瑟看了看斯莱特曼,又看了看逖安和扎丽亚。“两天?三天?”
他们都耸耸肩,然后点头。
“两三天,”欧沃霍瑟对罗兰说,但根据其他三人的表情来判断,他把不那么确信的事说得过于有把握了。“这个时间里孩子有可能被晒伤,而且吃光大部分的食物——”
“或者全身涂满那些东西。”斯莱特曼咕哝着。
“——但是这段时间还不至于让他们风吹日晒至死,”欧沃霍瑟最后说。“如果你想从这些情况推断出他们被带到离卡拉多远的地方,那么我要说祝你猜迷愉快,因为没有人知道当火车穿越平原的时候速度到底有多快。是的,在河的那一边火车就已经行驶得很慢很平稳了,但那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对,”罗兰同意他的看法,“那说明不了什么。”他思考着。“还有二十七天?”
“现在还有二十六天。”卡拉汉平静地说。
“还有一件事,罗兰。”欧沃霍瑟有些抱歉地说,但他的下巴却抬得高高的。在埃蒂看来,他又变回让人一看就不喜欢的那种人了。就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所谓的权威人士的话,而埃蒂向来是不喜欢的。
罗兰微微扬起眉毛表示疑问。
“我们还没同意。”欧沃霍瑟看了老斯莱特曼一眼以寻求支持,斯莱特曼则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要知道,我们没有办法确认你们是否名副其实,”斯莱特曼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除了养殖种植方面,我们家没有其他的书,整个牧场也没有——我是罗金B的艾森哈特的工头——但我是听着枪侠的故事长大的,像其他男孩一样听过许多关于枪侠,蓟犁和亚瑟·艾尔德的故事……听说过界砾口山和那些血腥暴力的故事……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掉了两根手指的枪侠,或是棕色皮肤的女枪侠,或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枪侠。”
听到这里,他的儿子吃了一惊,而且很是难堪。斯莱特曼自己也很尴尬,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恳求你的原谅,真的——”
“听听他说的,听清楚了吧。”欧沃霍瑟咕噜着。埃蒂开始怀疑要是那人的下巴继续往前伸是不是就会掉下来了。
“——但是任何决定都会有极大的影响。你一定要理解这一点。如果我们做了错误的决定,我们的镇子就完了,镇上所有的人也完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逖安·扎佛兹愤怒地叫了起来。“你认为他们是冒牌货吗?我的上帝啊,你没有好好看过他吗?难道你没有——”
他的妻子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她用力很大,指尖把逖安晒得黝黑的皮肤摁出了白色的印子。逖安看了看她,不吭声了,但他仍紧闭着嘴唇。
远方不知何处传来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褐鸦回答般的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一个接一个地,他们扭头看着蓟犁的罗兰,想知道他如何作答。
总是这样,罗兰已经觉得累了。他们想得到帮助,但他们也想听到说明。如果有可能,怕是他们还想要一群证人来旁听吧。他们想获救却又不想冒风险,只是闭上眼睛等人家来救命而已。
罗兰抱着膝盖,缓慢地前后摇晃着。然后他打定主意,抬起了头。“杰克,”他说。“到我这边来。”
杰克看了他的新朋友本尼一眼,然后站起来向罗兰走去。奥伊像往常一样跟在他的脚边。
“安迪。”罗兰说。
“先生?”
“拿四个我们吃饭的盘子来。”安迪去拿盘子的时候,罗兰对欧沃霍瑟说:“你们将要损失一些陶器了。枪侠们到一个镇子上的时候,先生,东西总是被砸得七零八落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兰,我认为我们不需要——”
“现在安静,”罗兰说,虽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欧沃霍瑟马上就住口了。“你们已经讲了你们的故事;现在轮到我们了。”
罗兰觉得安迪的影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抬起头接过盘子,这些盘子没刷,还泛着油光。然后他朝杰克转过身去。杰克好像一下子发生了改变。和本尼小孩坐在一起的时候,杰克看起来就像其他十二岁的男孩一样——无忧无虑,调皮捣蛋。但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人们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他的蓝眼睛和罗兰的对视着,两人眼睛的颜色几乎完全一样。他肩膀下面是塞在码头工的绑腰带里的里格枪,这把枪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从爸爸桌上拿走的。枪的扳机是用生牛皮绳拴住的,杰克看都不看就把扳机松开了。仅仅是轻轻一拉。
“说说你都学到了什么,杰克,艾默的儿子,说实话。”
罗兰本来认为埃蒂或是苏珊娜有可能会干预,但他们没有。罗兰看着那两个人。他们的脸像杰克一样严肃而冷漠。很好。
杰克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但是说出的话却冷酷而坚定。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我用眼睛瞄准。我不用手开枪——”
“我不认为这——”欧沃霍瑟开口说道。
“闭嘴。”苏珊娜说,用一根手指指着他。
杰克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罗兰的。那男孩的右手放在胸部上方,手指伸开。“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我用脑子开枪。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杰克停了下来。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接着讲。
“我用心杀人。”
“杀了这些。”罗兰说,然后没有发出别的警告,就把四个盘子高高地扔到空中。盘子旋转着向不同的方向飞去,看上去就像白色天幕上的黑色阴影。
杰克放在胸口的手快得让人看不清。那只手从码头工的绑腰带里拔出枪,举起来,扣动了扳机,这时罗兰扔盘子的手还没放下。那些盘子好像不是一个接一个爆裂的,而是同时粉碎的。碎片像下雨一样落在空地上,有一些砸在火堆里,溅起了火星和烟灰。有一两片砸在安迪的钢铁脑袋上。
罗兰伸手向上一抓,张开的双手也让人看不清。虽然他没有下指令,但埃蒂和苏珊娜却做了同样的动作。而这时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客人们被震耳的枪声吓得还没回过神来。让他们震惊的还有开枪的速度。
“看我们这边,好吗,说谢啦,”罗兰说。他伸开双手。埃蒂和苏珊娜也这样做了。埃蒂抓住了三个碎片。苏珊娜抓住了五个(她的一根指头被划了一个小口子)。罗兰两手抓满了碎片。如果用胶把那些碎片粘起来的话,足够做出一个完整的盘子。
卡拉来的六个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本尼小孩的手还捂在耳朵上;现在他正把手慢慢地放下来。他像看着从天上下来的幽灵或幻影一样瞪着杰克。
“我的……上帝,”卡拉汉说。“就像什么西部荒野里的把戏似的。”
“这不是把戏,”罗兰说,“永远都不要那样认为。这是艾尔德的方式。我们是那一族的,楷覆和卡,誓言和使命。换句话说,我们是枪侠。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们要做的事。”他的眼睛搜寻着欧沃霍瑟的目光。“我说我们要做的事,因为没有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但是我想我说的话不会让你太不舒服。如果确实让你不舒服了——”他耸耸肩。如果那样,就太糟糕了,那个耸肩就是这个意思。
他把碎片扔在两脚之间,掸了掸手上的灰。
“如果那些盘子是狼的话,”他说,“那么就剩下五十六头狼来骚扰你们,而不是六十只。你们吸进一口气之前就会有四头狼躺在地上了。一个孩子杀的。”他看着杰克。“你们也许称他为一个孩子。”罗兰停了停。“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不相称了。”
“这个年轻人是个了不起的射手,我承认这一点,”老斯莱特曼说。“但陶土做的盘子和马背上的狼是有区别的。”
“对你来说也许是,先生。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一旦枪击开始,就没有区别了。一旦开始射击,我们可以杀掉任何活动的东西。难道这不是你找我们的原因?”
“如果狼用枪打不死呢?”欧沃霍瑟问。“如果用最大口径的枪也打不死呢?”
“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为什么还要浪费呢?”罗兰平静地问。“你知道他们能被杀死,否则你就不会大老远地来找我们。我没有问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欧沃霍瑟又一次涨红了脸。“恳求你的原谅。”他说。
与此同时,本尼一直瞪大了眼看着杰克。罗兰有些为这两个孩子感到遗憾。也许他们还能保有某种友谊,但刚才发生的事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友谊,把它变得完全不像孩子们之间通常所有的那种欢乐的关系。这是让人羞耻的,因为当杰克不被要求成为枪侠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孩子。当罗兰自己开始像个男人般被考验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但他很快就不是孩子了,非常相似。这才更让人羞耻。
“现在听我说,”罗兰说,“听清楚。我们要离开你们一会儿。我们要回到自己的营地商量一下。明天到你们镇子的时候,我们会和你们中的一家住在一起——”
“到七英里来吧,”欧沃霍瑟说。“跟我们住在一起,说谢啦,罗兰。”
“我们的地方要小得多,”逖安说,“但扎丽亚和我——”
“我们很高兴能招待你们,”扎丽亚说。她像欧沃霍瑟一样涨红了脸。“啊,我们很高兴。”
罗兰说:“除了教堂以外,你有自己的房子吗,卡拉汉先生?”
卡拉汉笑了。“有的,告诉上帝谢啦。”
“我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第一晚可能要跟你住在一起,”罗兰说。“可以吗?”
“当然,欢迎。”
“你可以带我们看看教堂。给我们介绍它的神秘之处。”
卡拉汉镇定地看着罗兰。“我很高兴那么做。”
“以后的日子里,”罗兰说,“我们就完全依赖这个镇子的好客了。”
“你会发现人们都是热情好客的,”逖安说。“我可以保证这一点。”欧沃霍瑟和斯莱特曼也点着头。
“如果我们刚刚吃过的饭是前兆的话,我确信这是真的。我们说谢啦,扎佛兹先生;谢谢大家。我们会用一星期的时间在镇子里到处看看,打听点事情。也可能一星期多,但差不多就那么长时间。我们要看看地形和房屋建筑。看的时候要把将要袭击卡拉的狼群放在心上。我们要和镇子上的人们谈话,人们也要跟我们谈话——你们能安排这些事情吗?”
卡拉汉点着头。“我不能保证曼尼人,但是我保证其他人肯定都万分愿意和你们谈谈狼的事。上帝和耶稣圣人都知道狼并不是什么秘密。整个新月地区的人都怕狼怕得要死。如果觉得你们能帮助我们,他们会对你们言听计从。”
“那些曼尼人也会跟我谈的,”罗兰说。“我以前和他们谈过。”
“别被尊者的热情冲昏了头,罗兰,”欧沃霍瑟说。他把他的胖手举起来,做了一个提醒的手势。“你们还需要说服镇上的某些人——”
“沃恩·艾森哈特就是其中一个。”斯莱特曼说。
“还有伊本·图克,”欧沃霍瑟说。“虽然只有百货商店挂着他的名字,但是他还拥有店前面的寄宿公寓和餐馆……控制了一半的马匹租赁生意……几乎附近所有的小农都欠他的钱。”
“说到小农,我们还不能忽视巴吉·扎尔夫,”欧沃霍瑟咕哝着。“他不是小农中最富的,但这也只是因为小妹结婚时,他给了她一半家产。”欧沃霍瑟朝罗兰斜过身体,一副要开讲镇子的陈年旧事的样子。“罗伯塔·扎尔夫,巴吉的小妹,是个幸运儿,”他说,“狼群上次来的时候,她和她的双胞胎兄弟只有一岁。所以他们算是逃过一劫。”
“巴吉自己的弟兄是上上次被抓走的,”斯莱特曼说。“巴丽差不多死了快四年了。病死的。从那以后,巴吉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两个小弟妹身上。你可以跟他谈谈。巴吉虽然只有八十亩地,但他是个有见识的家伙。”
罗兰想,他们还是不明白。
“说谢啦,”罗兰说。“我们当前要做的主要是观察和倾听。完了之后,我们会让负责羽毛的人召集一次集会。在集会上,我们将告诉大家能否保住村子和我们需要多少人手来帮忙,如果那可能的话。”
罗兰看见欧沃霍瑟鼓起腮帮子想说话,便对他摇了摇头。
“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需要很多人,”他说。“我们是枪侠,不是军队。我们和军队思路不同,行为不同。我们可能需要五个人和我们并肩作战。很可能更少——也许一两个人就够。但是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帮我们准备。”
“为什么?”本尼问。
罗兰笑了。“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孩子,因为我还不知道卡拉的情况。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最有利的武器,而要打奇袭战总是需要很多人来准备的。”
“最让狼群吃惊的,”逖安说,“就是我们竟然敢反抗。”
“假如你们断定卡拉保不住呢?”欧沃霍瑟问。“告诉我,我请求。”
“那样的话,我和我的朋友们就要谢谢你们的款待,继续往前走,”罗兰说,“因为在光束的路径的远处,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注意到了逖安和扎丽亚沮丧的神情,接着说,“我认为这是不大可能的,你们知道。总会有办法的。”
“希望你们的判断能在集会上被大家接受。”欧沃霍瑟说。
罗兰犹豫着。他可以利用这一点把话说清楚,如果他愿意的话。假如这些人仍然相信枪侠能被公共集会上一群农夫和牧场主的意见左右,那可真是世风不同了。但这真的那么糟吗?最后,事情总会结束,变成他长长历史的一部分。或者不是。如果不是,他将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结束他的历史和他的追求,在一块石碑下长眠。也许连那都不是;也许他会在镇子的东边送命,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为乌鸦和褐鸦提供一大堆腐肉。卡会知道。它总是知道。
罗兰思考的时候,大家都注视着他。
罗兰站了起来,右边屁股一阵刺痛,他皱了皱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站起身来。
“我们相逢愉快,”罗兰说。“至于以后的事,如果上帝愿意,天就会下雨的。”
卡拉汉说:“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