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漫长而有趣的一天中,苏珊娜看到了很多东西,因为罗兰给了她这个机会,也因为早上的不适过去以后,她又精神焕发了。
就在卡拉汉一行人即将近到可以听见他们谈话之前,罗兰在苏珊娜耳边说,“待在我身边,别说话,除非我让你开口。如果他们把你当成我的女人,就让他们那么认为。”
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她很可能对这个念头,也就是充当罗兰白天分忧夜里共眠的贤内助这一想法,说点刻薄话,但是这个早晨没有时间。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绝对不是开玩笑;罗兰脸上严肃的表情足以说明这一点。还有,她也喜欢那个忠诚的,安静的附属品的角色。说实话,她喜欢任何角色。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扮演别人更让她高兴了。
也许这就解释了所有那些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亲爱的,她想。
“苏珊娜?”罗兰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很清楚,”她回答他。“别担心我。”
“如果事情真像我想的一样,他们就不会注意你,而你却能看清他们。”
作为一个在二十世纪中叶的美国长大的黑人姑娘(奥黛塔曾经一边大笑一边拍手看完了拉尔夫·埃利森的《看不见的人》,她看书的时候总是像得到某种启示似的在座位上摇来晃去),苏珊娜完全知道罗兰要什么。而且她会满足他的。她的一部分——恶毒的黛塔·沃克那部分——一直在心里和头脑中仇视着罗兰的权威,但是她的大部分却恰如其分地承认罗兰的身份:他那一族的最后一人。也许甚至是个英雄。
苏珊娜看着罗兰介绍了大家(她自己是最后一个被提到的,在杰克之后被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她还抽空回味了一下,身体左侧的间歇性疼痛终于过去了,感觉可真不错。连挥之不去的头痛也消失了,那该死的头痛总是折磨她——有时在后脑勺上,有时在某一边的太阳穴上,有时就在左眼上方,就好像是潜伏期的偏头痛——已经一个星期了,或者还要久些。当然了,早晨总是很难熬。每天早上头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她都胃里翻腾,两腿乏力。她没吐过,但老感到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她没有蠢到对这些症状视而不见的分儿上,但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判断这些症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只希望不要像她妈妈的朋友杰西卡那样出洋相,那女人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肚子鼓起来。两次假怀孕,而且每一次看起来都像是要生双胞胎。三胞胎都有可能。但是当然了,杰西卡·比斯利的月经停了,这就很容易让一个女人认为她自己怀孕了。苏珊娜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原因很简单:她例假还来。他们在光束的路径醒来的那一天,身后二十五里或三十里外矗立着那座绿色玻璃砌成的宫殿,那一天她例假就来了。在那之后,又来了一次。这两次例假量都很多,她需要垫很多布才能吸收那些暗红色的血。在那之前她的月经量总是很少,有些月份不过是些血痕,妈妈把那称为“淑女的玫瑰”。但是她并没有抱怨,因为在来这个世界之前,来月经那几天总是很痛,有时简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她回到光束的路径后的两次却一点都不痛。若不是她要小心地把那些布埋在道路的一旁,她根本不会觉得那是她一个月中比较麻烦的几天。也许是因为这边的水比较纯净吧。
当然了,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并不需要一个宇航科学家才能弄清,就像埃蒂有时说的那样。她记不起来的那些疯狂而混乱的梦,早上的虚弱和恶心,短暂的头痛,剧烈的古怪的胃胀气,还有那些时不时折磨她的绞痛,这些都归结到了一点:她想要他的孩子,胜过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她想让埃蒂·迪恩的孩子在自己肚子里长大。
她不想要的是一次丢人的大着肚子的假怀孕。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听见卡拉汉一行人走近了。现在你要做的是观察。观察罗兰、埃蒂和杰克没有看到的一切。这样就不会漏下任何东西了。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说实话,她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好过。
卡拉汉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是两个男人,一个大概有三十岁,另一个在苏珊娜看来有两个三十岁那么老。年长的人脸颊饱满,估计五六年之后那脸颊就要变成垂下来的赘肉了。他的脸上从鼻子的一侧到下巴有一些纹路。“这些纹路说‘我想要’”,她的爸爸可能会这样告诉他们(丹·霍姆斯自己也有很多这样的纹路)。年轻的男子带着一顶破旧的宽边帽,年老的则是一顶干净的、白色的阔边高顶毡帽,那顶帽子让苏珊娜很想笑——就像是黑白西部老电影里好人戴的那种。但是,她也知道那样一顶帽子可不便宜,所以她推测戴帽子的人一定就是欧沃霍瑟了。“大农户,”罗兰是这样叫他的。据卡拉汉所说,这也就是那个需要说服的。
但不是我们来说服,苏珊娜想,这想法对她来说像是某种解脱。紧闭的嘴巴,精明的眼睛,最要紧的是那些像刻在脸上一样的纹路(还有一条纹笔直地穿过眉毛,到达眼睛上方),这一切都表明了欧沃霍瑟先生绝对像茅坑里的硬石头一样不好说话。
紧跟着这两个人的——离那个年轻人更近一些的——是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很可能不是黑人,但仍有着像苏珊娜一样的棕色皮肤。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农夫打扮、戴着眼镜、看上去很诚恳的人,还有一个跟他长得很像,比杰克大概大上两三岁的男孩。谁都能看出最后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他们肯定是老斯莱特曼和小斯莱特曼。
这孩子看上去比杰克大几岁,她想,但是他身上仍然有某种柔软温顺的气质。确实,但这并不是坏事。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杰克也许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做的事情也太多了。
欧沃霍瑟看着他们的枪(罗兰和埃蒂每人都佩着一把檀木枪托的大左轮;而杰克胳膊下面则夹着从纽约带过来的鲁格44,装在罗兰称之为码头工的绑腰带里),然后又看着罗兰。他马马虎虎地行了礼,半握的手在前额那儿蹭了一下,也没鞠躬。即使罗兰觉得被冒犯了,在他的脸上也是看不出来的。他脸上除了礼貌的兴趣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向您致敬,枪侠,”走在欧沃霍瑟旁边的男子说。他单膝跪下,低着头,眉头贴在拳上。“我是逖安·扎佛兹,路加的儿子。这是我的妻子,扎丽亚。”
“向您致敬,”罗兰说。“如果愿意的话,请叫我罗兰。祝天长,扎佛兹先生。”
“请叫我逖安。祝你和你的朋友们收成——”
“我是欧沃霍瑟,”戴白毡帽的人粗鲁地插了进来。“我们为见你们而来——你和你的朋友们——是卡拉汉和小扎佛兹让我们来的。我就不说套话了,咱们赶快进入正题吧。希望你不介意,我请求。”
“我很抱歉,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扎佛兹说。“我们开了个会,卡拉镇的男人们投票——”
欧沃霍瑟又打断了他的话。他就是那种人,苏珊娜想。她怀疑那人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镇子,对。卡拉镇。我是为了这个镇子和邻居们的福利而来,但我实在很忙,不能比这更忙了——”
“那就收割吧。”罗兰和气地说,苏珊娜知道这一句话的深层含义,觉得背上一阵发凉,欧沃霍瑟的眼睛却亮了。苏珊娜对于这是怎样的一天开始有了模糊的概念。
“来收割吧,对啊,我说谢啦。”这时,卡拉汉站在旁边,带着探究的神情耐心地注视着森林。欧沃霍瑟的身后,逖安·扎佛兹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斯莱特曼父子俩只是等待着,观望着。“不管怎么说,你懂得倒不少。”
“蓟犁到处都是田地和农庄,”罗兰说,“我的谷仓里也堆着干草和谷物。哦,还有尖根。”
欧沃霍瑟对罗兰咧嘴笑了笑,苏珊娜认为那笑容颇让人恼怒。那是在说,我们知道的可不止那些,对不对,先生?毕竟我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人。“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罗兰先生?”
“我的朋友,你需要看耳科医生。”埃蒂说。
欧沃霍瑟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埃蒂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看,我就说吧,”接着他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安静,埃蒂,”罗兰说。他的声音仍像牛奶一样温润。“欧沃霍瑟先生,我们可以用几分钟时间来介绍自己并向对方表达良好的祝愿,这是当然啦。因为这才是有教养的,善良的朋友们应该做的,对不对?”罗兰停顿了一下——简短的、意味深长的停顿——然后接着说,“面对敌人的时候当然不是这样,可是这里没有敌人。”
欧沃霍瑟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罗兰,随时准备迎接挑战。但他在枪侠的脸上什么都没看出来,便又放松下来。“说谢啦,”他说。“逖安·扎佛兹和扎丽亚·扎佛兹,刚刚说过——”
扎丽亚行了屈膝礼,把假想的裙子在她的破灯芯绒裤子两边展开。
“——这是本·斯莱特曼和他的儿子本尼·斯莱特曼。”
老斯莱特曼把拳头举到前额,点了点头。小斯莱特曼,则一脸敬畏地(主要是由于那些枪,苏珊娜总结道)单膝跪下,右腿僵硬地伸在前方,脚跟就像长在地里一样一动不动。
“尊者,你已经见过了,”欧沃霍瑟介绍完了。他说话时带着那种不屑一顾的轻蔑语气,要是别人对他那么说话,他早就动怒了,因为他一向自视甚高。苏珊娜想,也许一个农夫比别人都发达的时候,他就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了。苏珊娜不知道他还要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罗兰多久,他才能明白他根本毫无优势可言。有些人是不能被居高临下地对待的。他们也许能忍受你一时,但等到——
“这是我的同伴,”罗兰说。“埃蒂·迪恩和杰克·钱伯斯,来自纽约。这是苏珊娜。”他用手一指她,并没有朝她转过身去。欧沃霍瑟的脸上现出了那种表示理解的,大男子主义的表情,苏珊娜以前见过那种表情。黛塔·沃克有办法把那种表情从男人们的脸上抹去,苏珊娜相信欧沃霍瑟先生不会喜欢那种方法。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向欧沃霍瑟和其他人温顺地笑了笑,也用她那假想的裙子行了礼。她想,她的屈膝礼应该也像扎丽亚·扎佛兹一样优雅,但是当你下半截的腿和脚都没了的时候,行礼的样子看上去应该是有些不同的。当然了,新来的人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身体缺陷,但她对他们就此有何感受并无兴趣。她好奇的是他们会怎样看她的轮椅。这轮椅是埃蒂在托皮卡给她找的,也就是单轨火车布莱因完蛋的地方。这些老乡肯定没见过这种东西。
卡拉汉说不定见过,她想。因为卡拉汉是从我们的世界里来的。他——
那男孩开口了:“那是貉獭吗?”
“你闭嘴,”斯莱特曼说,儿子竟然开口说话他着实有些吃惊。
“没关系,”杰克说。“对啊,它是貉獭。奥伊,到他那边去。”他指着小斯莱特曼。奥伊绕过篝火,跑到新来的男孩身边,仰着脑袋,用他带金边的眼睛看着他。
“我从来没见过驯服的貉獭,”逖安说。“当然,我听说过它们,但是世界已经转换了。”
“也许不是所有的部分都转换了,”罗兰说。他看着欧沃霍瑟。“也许还有人抱着老观念不放。”
“我能摸摸他吗?”男孩问杰克。“他会咬人吗?”
“可以啊,他不咬人。”
小斯莱特曼在奥伊前面蹲下身去,苏珊娜十分希望杰克的话是对的。如果公貉獭把那孩子的鼻子咬掉了,这可真不好办了。
但奥伊任凭那孩子抚弄,甚至还伸长了脖子去闻他脸上的味道。男孩笑了。“你说他的名字是什么?”
杰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貉獭就自报家门了。“奥伊!”
大家都笑了。这简单的一笑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在光束的路径上愉快地相逢了。这纽带是脆弱的,但连欧沃霍瑟也感觉到了它。他笑的时候,这个大农户看上去也不像个坏人。也可能吓破了胆,傲慢是肯定的,但是他身上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苏珊娜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担忧。
“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如果你同意,”欧沃霍瑟说。两个男孩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奥伊夹在中间。小斯莱特曼正在问杰克他的貉獭会不会数数,他听说有一些貉獭会。
“我认为不行,韦恩,”扎佛兹立刻说。“我们都商量好了,我们要一起回到营地去,开伙做饭,再把我们的需要告诉这些人。然后,如果他们同意的话——”
“我并不反对和欧沃霍瑟先生谈几句话,”罗兰说,“我认为你也不会的,扎佛兹先生。他不是你们的首领吗?”扎佛兹还没有来得及反对(或是否认),罗兰就说:“给大家倒茶,苏珊娜。埃蒂,到我们这边来,如果你同意的话。”
这个大家并不熟悉的说法,现在却那么自然地从罗兰口里冒出来了。苏珊娜不禁啧啧称奇。如果她那么说话,听上去肯定就像是哪根筋搭错了一样。
“在南边,我们总有食物的,”扎丽亚腼腆地说。“食物,格拉夫和咖啡。安迪——”
“我们会很高兴地享用那些食物和咖啡的,”罗兰说。“但是先喝些茶吧,我请求。我们用不了多久,对吧,先生?”
欧沃霍瑟点点头。他脸上那种不安的严肃表情消失了,连同身体的僵硬。在路的那一边(离昨晚那个叫米阿的女人溜进森林的地方很近),奥伊做了什么聪明事儿,惹得两个男孩哈哈大笑——本尼是带着惊奇,而杰克则是明显的骄傲。
罗兰拉过欧沃霍瑟的胳膊把他带到路上。埃蒂也跟在后面。扎佛兹皱着眉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上去。苏珊娜碰了碰他的肩膀。“别这样,”她低声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扎佛兹怀疑地看着她,然后听从了她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把火生得更旺一些,女士,”老斯莱特曼和蔼地看着她的断腿,说。“我看到有些木柴只是冒着火星,所以我这样说。”
“谢谢你,”苏珊娜说,她想,这一切是多美好啊。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古怪。当然,也有些暗藏的恐怖。但她已经觉得那种恐怖也自有它的魅力。正是可能出现的黑暗才使白昼看上去那么的明亮。
他们三个人站在路上,离其他人有四十英尺远。看上去一直是欧沃霍瑟在说话,有时还大幅度地做着手势来强调他的意思。他讲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不过是把罗兰当成了某个带着枪的傻小子流浪汉,带着他手下那几个小喽啰碰巧在这条路上游荡。他对罗兰解释说逖安·扎佛兹是个白痴(虽然出发点很好,可仍然是个白痴),根本就不懂得世事艰难。他告诉罗兰必须有人制止扎佛兹一家,必须泼他们的冷水,这不仅是为了他本人的利益,也是为了整个卡拉着想。他说如果真能做什么事的话,他韦恩·欧沃霍瑟,阿兰的儿子,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去做的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逃避过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义务,但是对抗狼群绝对是疯了。然后,他又低声补充道,说到疯狂,尊者也算一个。他在谈论他的教堂和礼拜的时候还挺正常的。在那些方面,一点点疯狂也许会锦上添花。但这件事可是完全不同的。哦,大家还走了这么远的路。
罗兰一直听着,不时地点一下头。他基本上什么话都没说。欧沃霍瑟终于讲完了,这个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大农户呆呆地,着了迷似的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枪侠。他被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终于开口道。“尽管说吧,先生。”
“我是蓟犁的罗兰。”枪侠说。
“是亚瑟·艾尔德的后裔?你是那个意思吗?”
“千真万确。”罗兰说。
“但是蓟犁……”欧沃霍瑟停了一下。“蓟犁早就消失了。”
“我,”罗兰说,“没有。”
“你会把我们都杀掉,还是让我们都送命?告诉我,我请求。”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欧沃霍瑟先生?不是过一会儿;不是一天,一周,或一个月以后,而是现在吗?”
欧沃霍瑟在那儿站了很久,眼睛从罗兰身上转移到埃蒂身上,又转回到罗兰。这个人不习惯改变主意;如果他真的改变了主意,就会像身体撕裂一样让他痛苦。从路的那一边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因为奥伊截住了本尼丢出去的什么东西——是一根和奥伊自己差不多大的木棍。
“我会听的,”欧沃霍瑟最后说。“我会做的,诸神保佑,我说谢啦。”
“换句话说,他讲了一堆理由来说明为什么那件事是愚蠢的,”埃蒂后来告诉她的时候这样说,“然后他却完全按照罗兰的想法做了。就像魔法一样。”
“有时罗兰就是魔法,”她说。
卡拉的一行人在路南边一块漂亮的山顶空地上扎了营,离大路并不很远,但也已经离开了光束的路径。天空中的云纹丝不动,低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穿越森林的路被小心地做了标记;苏珊娜看到有些刻在树上的标记像她的手掌那么大。这些人也许是干农活或喂牲口的好手,但毫无疑问,丛林让他们不安。
“要我帮忙推推轮椅吗,年轻人?”他们离山顶还差最后一截上坡路的时候欧沃霍瑟问埃蒂。苏珊娜在他身上闻到了烤肉的味道,她很好奇如果卡拉汉-欧沃霍瑟一帮人都过来见他们了,那么是谁在做饭呢?那个女人是不是提到一个叫安迪的人?也许是个佣人?她提到过。欧沃霍瑟的人?也许。一个可以戴得起现在扣在他头顶的那顶大帽子的人,当然可以雇得起一个佣人。
“谢谢,”埃蒂说。他还不敢在后面加上“我请求”(他仍然觉得那有点虚假,苏珊娜想),但他转到一边,把轮椅的把手交给了欧沃霍瑟。这个大农夫体格庞大,上坡很陡,而且他还推着一个重约一百三十磅的女人,但是他的呼吸虽粗重,却仍然很规律。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欧沃霍瑟先生?”埃蒂问。
“当然。”欧沃霍瑟回答。
“你中间的名字是什么?”
一时间欧沃霍瑟停止了前进,而苏珊娜则很惊讶埃蒂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是个古怪的问题,小伙子,为什么问?”
“喔,这只是我的一个习惯,”埃蒂说。“事实上,我用这来算命。”
小心啊,埃蒂,小心,苏珊娜想,但她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啊,是吗?”
“是的,”埃蒂说。“现在,你听。我打赌你中间的名字是以”——他好像盘算了一阵——“是以字母D开头的。”他用高等语发了那个字母的音。“我长话短说。五个字母?也许只有四个?”
往前推的动作又停止了。“见鬼了!”欧沃霍瑟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
埃蒂耸耸肩。“这只不过是计算和推测罢了,真的。事实上,我猜错的次数和我猜对的次数差不多。”
“错的时候比较多。”苏珊娜说。
“告诉你吧,我中间的名字是戴尔,”欧沃霍瑟说,“虽然好像有什么人向我解释过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是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家人。”
“我很遗憾,”苏珊娜说,很高兴看到埃蒂走开了。也许是去告诉杰克她说对了:韦恩·戴尔·欧沃霍瑟。正好十九个字母。
“那年轻人是个精明鬼还是个傻瓜?”欧沃霍瑟问苏珊娜。“告诉我,我请求,我自己搞不清。”
“两者都有点儿。”她说。
“但这个推的椅子倒不赖,你说呢?它像指南针一样灵活。”
“我说谢啦。”她说。暗地里叹了口气,放心了。这听上去还行,很可能她并没有刻意计划要这么说。
“它是从哪儿来的?”
“离这儿很远的一个地方,”她说。她并不喜欢这个对话。她认为该讲述(或不讲)他们经历的人是罗兰。他是他们的首领。而且,仅由一个人说出的话是不能被反驳的。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点儿。“有一个无阻隔界。我们从无阻隔界的另一边来,那里的东西和这儿不同。”她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他的脖子和脸涨得通红,但是真的,她想,作为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他实在是做得不错了。“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吗?”
“嗯,”他说,清了清喉咙,往左边地上吐了口痰。“你知道,并不是我听说过或见过。我没出过远门;田里有太多活儿要干。不管怎么说,卡拉的人不是丛林人,你看出来了吗?”
哦,是的,我认为我看出来了,苏珊娜想,又看到了一个像盛菜的盘子一样大的路标。那棵倒霉的树能活过这个冬天就算是命大了。
“安迪说过很多次无阻隔界的事儿。他说,它会发出声音,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就说不出来了。”
“安迪是谁?”
“你很快就会看到他了,女士。你也是从那个卡拉约来的,像你的朋友们一样?”
“是的,”她回答,又一次提高了警惕。他推着轮椅绕过了一棵长着灰白色绒毛的老铁树。现在树变得稀疏了,饭菜的味道越来越浓。肉……还有咖啡。她的肚子咕咕直叫。
“他们不是枪侠,”欧沃霍瑟说,朝杰克和埃蒂一点头。“你肯定不会这样告诉我吧。”
“到时候你必须要自己判断。”苏珊娜说。
有一会儿他一言不发。轮椅在露出地面的岩层上隆隆作响。在他们前面,奥伊在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之间小跑着,那两个孩子已经以男孩们才有的闪电速度成了朋友。苏珊娜怀疑这是否是个好主意。因为那两个男孩是不一样的。时间会告诉他们,他们之间到底有多么不同,令人难过的不同。
“他让我害怕,”欧沃霍瑟说。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他的眼睛,我认为。主要是他的眼睛。”
“那么你照原来想的那样跟他谈话了吗?”苏珊娜问。她本来想装做漫不经心地问这个问题,但听上去完全不像。不管怎样,她还是被那愤怒的回答吓了一大跳。
“你疯了吗,女人?当然没有——如果我能找到从我们所在的这个盒子出去的办法,你就没疯。听好了!那个小子”——他指着逖安·扎佛兹,他正和他妻子走在前面——“那个小子竟然说我是懦夫,还生怕大家不知道我没有狼群想要的幼小的孩子,嚯。不像他,他有,你知道吗?但是你认为我是个不会计算损失的弱智吗?”
“我没有。”苏珊娜冷静地说。
“但他呢?我觉得他就是这样想的。”欧沃霍瑟说话的样子就好像骄傲和恐惧在他头脑中争夺地盘似的。“难道我想把孩子们交给狼群吗?难道我忘了那些孩子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白痴,以后就永远只知道在镇上游荡吗?不!但我也不愿让某个头脑发热的家伙把大家带上不归路!”
她扭过头看着他,看到一件很令人惊奇的事。他现在很想说是。想找个说是的理由。罗兰对他的影响已经那么深了,而且甚至连一个字都没说。只不过……对了,只不过是看着他。
她的眼角在动。“耶稣啊!”埃蒂叫道。苏珊娜的手伸出去拿枪,但她身边根本没有枪。她又在轮椅中朝前探出身去。面向他们的坡道上,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走来,那副战战兢兢的谨慎模样让苏珊娜想笑,虽然她对看到的东西惊奇不已。那是一个金属人,至少有七英尺高。
杰克已经把手伸向自己码头工的绑腰带,枪就挂在那儿。
“别动,杰克!”罗兰说。
那个眼睛闪着蓝光的金属人在他们面前停下了。它一动不动地站了至少十秒钟,这样苏珊娜有足够的时间看清它胸口印着什么。北方中央电子,她想,又来要求谢幕的掌声了。更别提拉莫科工业了!
那机器人举起了一只银胳膊,把它银色的手放在前额。“向您致敬,远道而来的枪侠,”它说。“祝天长,夜爽。”
罗兰也把手举到前额。“祝你收成增倍,安迪先生。”
“谢谢你。”从它的肚肠深处传来一阵嗡隆隆的声音。然后它向罗兰弯下身去,蓝眼睛更亮了。苏珊娜看见埃蒂的手悄悄地向他那把老左轮的檀木手柄伸过去。但是,罗兰却毫不退缩。
“我做了一顿好饭,枪侠。很多今年丰收的好东西。”
“我说谢啦,安迪。”
“希望你会喜欢。”那机器人的肚肠又开始响了。“吃饭的时候,你愿意听听你的星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