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早在六十年代(世界开始转换之前),有一个叫奥黛塔·霍姆斯的女人,她性情讨喜,面容姣好,也很愿意给自己找个男人(或同伴)。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和一个叫做黛塔·沃克的人共用一个身体的,而那个黛塔·沃克可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黛塔压根不在乎什么男人(或同伴)。库斯的蕤应该和她相认并以姐妹相称的。在中世界的另一端,蓟犁的罗兰,最后一个枪侠,把这个人格分裂的女人拉到了自己身边,又创造了第三个女人,比前面任何一个都好得多,也强得多。这就是埃蒂·迪恩爱上的那个人。她把埃蒂称作自己的丈夫,所以就沿用了他父亲的姓。因为没赶上比她的时代晚几十年的女权运动,她很高兴地这样做了。如果她叫自己苏珊娜·迪恩的时候,并不显得很骄傲和快乐,那也只是因为她接受了母亲关于谦虚有益,自满有害的教导罢了。
现在又有了第四个女人。她是在另一个充满压力的变化的时期,从第三个女人体内诞生出来的。她丝毫不在乎奥黛塔,黛塔,还有苏珊娜;她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那个还在路上的小家伙。那个小家伙需要养分。已经靠近能大快朵颐的地方了。这才是她关心的事情,她惟一关心的一件事。
这个新出现的女人,方方面面都像原来的黛塔·沃克一样危险,只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她叫米阿。她不沿用任何父姓,只用那个在高等语中代表妈妈的词。
她沿着长长的石头走廊向宴会大厅走去。她走过废弃的房间,空旷的大厅和小间,被遗忘的展厅,里面有不计其数的深陷的房间。这座城堡的某处有被远古时代的鲜血浸透了的宝座。有些地方的楼梯通往不知道有多深的,以骨砌墙的地下室。但是这里仍然有生命;生命和丰富的食物。对于这一点,米阿知道得很清楚,就像她很清楚自己的腿在哪儿,还有她的多层花纹裙窸窣地摩擦着她的腿一样。丰富的食物。就像俗话说的,人和庄稼都有份儿。她现在饿坏了。当然啦!难道她不是在吃两个人的饭吗?
她走到一个宽大的楼梯口。这时传来一个虽不清楚却很有力度的声音:埋在地下室泥土中的慢速发动机的砰砰砰的声音。米阿才不在乎那些机器呢,也不在乎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那个制造了机器人,并在几万年之前让它们运转起来的公司。她完全不把什么双极电脑、那些门、光速的路径,以及处于一切事物中心的黑暗塔放在心里。
她关心的是气味。那些气味向她袭来,浓郁而芳香。鸡、肉汤和脆皮烤猪肉的香气。边上带着血珠的牛肉,圆形湿奶酪,圆鼓鼓的像橙色的逗号一样的卡拉芳蒂大虾。肚子劈开,装满酱汁的鱼瞪着它们黑色的眼睛。大盘大盘的什锦和拼盘,南方来的卡多拉高炖菜。在此之外,还有成百上千种水果和甜点,这还才刚刚开始呢!那些美食家!第一道菜的首先品尝者!
米阿沿着宽大的中央楼梯飞快地跑着,她手上的皮肤在栏杆上轻快地滑过,小巧的脚上穿着的拖鞋敲得台阶嗒嗒作响。她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可怕的男人推到地铁列车的下面,她的腿从膝盖以下都被轧断了。但是梦总是愚蠢的。她的脚好好的在那儿呢,上面还有腿,难道不是吗?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那个等着吃东西的小家伙。他饿了。她也饿了。
楼梯的底部是一个长达九十英尺的走廊,铺着打磨过的黑色大理石,它通向一个高大的双扇门。米阿朝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身后漂浮,大理石里面的电子烛台就好像水里的火把一样,但她没看到有个男人跟在她身后,那人沿着弯曲的楼梯走下来,脚上并没有穿跳舞鞋,反倒穿了一双因跋山涉水而磨损的靴子。他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条纹衬衫,而不是宫廷服饰。一支枪,一支有着用旧了的檀木枪把的手枪,挂在他身体的左侧,枪套用牛皮绳系着。他的脸晒得黝黑,棱角分明,饱经沧桑。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但零星夹杂些白色的发丝。这男人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蓝色的,冷酷的,不露声色的眼睛。黛塔·沃克没怕过任何一个男人,甚至也包括这一个,但她害怕这双射手的眼睛。
双扇门的正前方有一个门厅。地上铺着红黑两色的方形大理石。镶着木板的墙上挂着城堡历代主人和女主人的退了色的画像。门厅的中央是用玫瑰色大理石和铬钢雕成的塑像。那塑像看起来是个游侠骑士,他头上高举着原先也不知是六响枪还是短剑的东西。虽然雕像的脸部几乎没有什么清楚的五官轮廓——雕刻者最多也就是对面部特征作出了暗示——米阿却知道那是谁,很有把握。知道那一定是谁。
“向你致敬,亚瑟·艾尔德,”她说,然后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请保佑那些我将拿来为你所用的东西吧。也为我的小家伙所用。晚安。”她不能祝他健康长寿,因为他的日子——连同他大多数其他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相反的她用指尖碰了碰嘴唇,向雕像飞了个吻。她已经足够有礼貌了。现在她走进了宴会厅。
大厅足有四十码宽,七十码长。水晶柄的电子火炬在大厅的两侧排成直线。摆满各色冷热佳肴的铁木桌旁整齐地摆放着数百把椅子。每张椅子前面都放着一个镶着精致蓝边的白盘子,这是专为特色菜肴准备的。椅子是空的,装特色菜的盘子是空的,葡萄酒杯也是空的,尽管桌上每隔几个座位就摆放着装酒的金桶,酒已经冰好了。她早知道会这样,她那最热切而又清晰的想象已经预见了这一切。因为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是这样,而且还会一直是这样,只要她(和她的小家伙)需要。不管她在哪儿,她都会在附近发现这座城堡。就算那里有湿乎乎的、陈年积土的陈腐气味,那又怎样呢?就算桌下的阴影里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许是老鼠,甚至是黄鼠狼发出的——她又为什么要在乎呢?不管怎么样,这里灯火通明,食物丰盛美味而且直接可以入口。让桌子下面的阴影们自求多福吧。那根本不关她的事儿,对,不关她的事儿。
“无父母的米阿来了!”她欢快地冲着散发着肉类、酱汁、奶油和水果香气的寂静大厅喊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还有,我要喂饱我的孩子!如果任何人有意见,那么就朝前迈一步!让我把他看清楚,他也把我看清楚!”
当然没有人站出来。那些曾在这里设宴言欢的人早已经不在了。现在这里只有那些慢速发动机沉重缓慢的砰砰声(还有桌底王国的那些模糊的、令人不快的奔跑声)。在她身后,枪侠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看不见城堡,他只能看见她;看得很清楚。
“沉默就代表同意!”她喊。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肚子已经向外隆起了。她弯弯腰。然后,她笑着喊:“那么,就这样喽!米阿来赴宴啦!希望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得到款待!希望他们得到很好的款待!”
她果然开始大吃了。但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也不固定从一个盘子里拿东西吃。她讨厌那些盘子,那些蓝白相间的、盛特色菜的盘子。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愿意费神去想。她关心的是食物。她像一个来赴全世界最大盛宴的女人一样,沿着桌子往前走,一边用手指拿起吃的东西,扔进嘴里。有时她把那些热腾腾的、柔嫩的肉从骨头上咬下来,再把骨头扔回盛肉的大浅盘里。有几次她没扔准,那带肉的骨头块儿就会在白色的亚麻桌布上一路滚过去,肉汁留下像鼻血一样的污渍。有时滚动的骨头会打翻肉汤盆,有时则撞烂盛越橘果冻的水晶盘。还有些时候骨头会滚到桌子的另一边,掉下去,然后米阿会听到有什么东西拖拽骨头的声音。是一种短促、尖利的吵闹声,接着会有一声痛苦的嚎叫,好像某种东西把牙齿咬进了别的什么东西里。然后,是寂静。但寂静也是短促的,它迅速地被米阿的笑声打破了。她把油腻腻的手在胸口缓慢地擦了擦。她很享受肉和酱汁的污渍在珍贵的丝绸上扩散的样子。她很享受她胸部饱满圆润的弧线,也享受在指尖的抚摸下,她的乳头变得突出,坚硬和兴奋的那种感觉。
她沿着桌子慢慢地往前走,用各种嗓音和自己说着话,听上去完全是一种精神错乱的闲聊。
他们咋样了,宝贝儿?
哦,他们挺好的,十分感谢你的关心,米阿。
你真的相信奥斯瓦德是一个人枪击肯尼迪的?
过一百万年我也不相信,亲爱的——整个事件都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在背后操纵。他们,或者是阿拉巴马靠钢材发家的那群白鬼子富翁们。
伯明翰,阿拉巴马,宝贝,这是真的吗?
你听了琼·贝兹新出的专辑没有?
上帝啊,当然了,她的声音像个天使。我听说她和鲍勃·迪伦要结婚了……
她说个不停,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罗兰听到了奥黛塔教养良好的话语和黛塔粗野而多样的脏话。他听到了苏珊娜的声音,还有好多其他人的。到底她脑袋里有多少个女人?有多少种已形成和未完全形成的人格?他看着她向根本不存在的空盘子和空杯子们伸出手去,直接从盛菜的大浅盘里拿食物,像饿死鬼一样迫不及待地嚼着每样东西,她的脸慢慢地泛起油光,礼服(他并没有看到,而只是感觉到)的前胸部位也逐渐变黑了,她揉着胸口的布料,在她的乳房上摩挲——这些动作太明显了,他是不会看错的。每次停下来的时候,她都要在再度向前走之前抓住前面空无一物的空气,把一个罗兰根本看不到的盘子扔到脚下的地上,或是扔到桌子那头的墙上,那墙肯定也是在她的梦中存在的。
“听好!”她用黛塔·沃克那种叛逆的声音叫道。“听好了,又老又恶心的蓝太太!我又把它打破了!我把你那该死的盘子打破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然后,她走到下一个地方,发出一阵愉快但有些克制的笑声,然后问某某某他们的儿子某某某是不是要来莫豪斯上学,又说有色人种能有一个好学校真是一件绝妙的事,简直是最妙的事!宝贝,你妈妈怎么样了?哦,真遗憾,我们都盼望她能早日康复。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去拿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盘子。她抓起一个盛满黑色鱼子和柠檬皮的大汤碗,把脸埋进汤碗里,就像狗把脸贴到狗食盆里一样,狼吞虎咽。然后她抬起头,在电子火炬的光亮中故作优雅和端庄地笑着。鱼子像黑色的汗珠一样粘在她棕色的皮肤上,星星点点地挂在脸颊和额头上,鼻孔里也有,看上去像是已经干了的,变黑了的血——哦,我知道我们正取得了不起的进展那群人现在住在日落之处,对他们最狠的报复就是让他们知道这一点——然后她把汤碗从头顶向后扔去,活像一个发狂的排球手,还有些鱼子吊在她的头发上(罗兰几乎可以看见)。汤碗在石头上撞碎了。她那张彬彬有礼,像是在对人说这舞会真妙的脸扭曲成了黛塔·沃克那副食尸鬼一样的可怕模样,她咆哮着:“你,又老又恶心的蓝太太,你觉得怎么样啊?你想把鱼子酱涂在你干巴巴的阴道里吗?你那样做啊!你尽管那样做啊!我同意!呸!”
接着她又走到下一个地方。下一个。再下一个。在这个巨大的宴会厅里喂饱她自己。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根本不转身看一眼罗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地方,严格地讲,甚至不存在。
他们四个(五个,如果算上奥伊的话)饱餐了一顿松饼球睡下之后,罗兰并不担心埃蒂和杰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珊娜身上。枪侠很确定她今晚又要外出游荡,而他,仍然要跟在她后面。并不是去跟踪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他事先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不,他首要的目的是保护她。
早在下午杰克抱着那一捧食物回来的时候,苏珊娜就显露出一些罗兰知道的迹象:说话简短,常用缩略语;动作有些太活泼,没了平时的优雅;总是心不在焉地揉太阳穴或是左边眉毛的上方,好像那里痛似的。难道埃蒂没有看到这些迹象吗?罗兰有些怀疑。自从罗兰第一次碰见埃蒂以来,埃蒂一直是个迟钝的观察者,但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了,而且……
而且他爱她。爱她。他怎么可能看不见罗兰看到的东西呢?虽然这些迹象并不像从前在西海边上,黛塔想跳出来摆脱奥黛塔控制那一次那么明显,但是毕竟有迹象,而且和以前并无多少不同。
从另一方面来看,罗兰的妈妈说过一句话,爱情使人变成睁眼瞎。也许正因为埃蒂跟她太亲近才会看不出来。或者根本不想看见,罗兰想。不想面对我们有可能又要再经历一次那种事的念头。看她一人同时扮演自己和她那分裂的人格。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关于她。长期以来罗兰一直怀疑这一点——早在和河岔口的人谈判之前就怀疑了——但现在他知道了。不,不是关于她。
所以他躺在那儿,听到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坠入梦乡,呼吸声变得舒缓:奥伊,然后是杰克,接下来是苏珊娜,最后是埃蒂。
等等……并不能完全说埃蒂是最后一个。微弱地,非常微弱地,罗兰听到南边小山的另一边传来轻声说话的声音,是那些一直跟踪他们,观察他们的人。也许他们是在为了要不要站出来表明身份而伤神吧,很有可能。罗兰竖起耳朵,但还是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低语声大概持续了十几句,直到有人大声地嘘了一声。接下来,一片寂静,除了风不时吹动树冠发出低沉的沙沙声。罗兰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望着上方没有星辰的黑暗天幕,等待苏珊娜站起来。最终,她站起来了。
但在那之前,杰克,埃蒂,还有奥伊都去了隔界。
罗兰和他的伙伴们从范内那里听说了隔界(这也是他们需要了解的)。范内是很久以前的宫廷教师,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五人组:罗兰、阿兰、库斯伯特、杰米和华莱士,范内的儿子。华莱士,聪明绝顶但体弱多病,死于一场大病,这病有时被称作亡孽。这样他们就只剩下四个人了,是真正的卡-泰特。范内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这也是他伤心的原因之一。
柯特教他们根据太阳和星辰来行走;范内则给他们演示指南针,四分仪和六分仪,并教给他们使用这些仪器所必需的数学知识。柯特教他们如何打斗。他讲了打斗的历史,逻辑,并给出了他称为“普遍真理”的指南。范内则教他们在某些时候如何避免打斗。柯特教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杀人。范内呢,带着他柔和甜美却又心不在焉的微笑,告诉他们暴力往往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他把暴力叫做空房子,在那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回声所扭曲。
他教他们物理——人们所知道的物理。他教他们化学——人们所不知道的化学。他让他们完成句子,诸如“那棵树像一个……”,“当我跑步时,我觉得很快乐,像一个……”和“我们禁不住笑了,因为……”等等。罗兰讨厌这些练习,但是范内不允许他逃脱。“你的想象力太贫瘠了,罗兰,”老师曾经这样对他说——那时罗兰大概十一岁。“我不能听任你用简单的理性把它弄得更差。”
他教他们使用魔力七转盘,却拒绝承认他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罗兰认为就是在其中的某堂课上范内略微提了一下隔界。也许应该把它当成专有名词,也许它是隔界。对此罗兰并不确定。他知道范内曾提到过曼尼人,那些长途跋涉的旅行者。难道他不是也提到过巫师的彩虹吗?
罗兰想是的,范内提过,但是他自己曾两次拥有粉色的彩虹,一次他还是个孩子,一次他已经长大,尽管他两次都坐在里面旅行过——第二次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但它从未带他穿越隔界。
哦,但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问自己。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罗兰?那时你在彩虹里面。
因为库斯伯特和阿兰会告诉他的,这就是原因。
你确定吗?
枪侠的胸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是愤怒吗?是恐惧吗?也许甚至是觉得被出卖了?——当他说他并未穿过隔界时,他并不确定。他只知道那球把他深深地吸了进去,而他还能出来真是太幸运了。
这里根本没有球,他想。然而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他那年迈衰弱的老师的干涩、捉摸不定的声音,范内的丧子之痛从未消失过——用同样的话回答他:
你确定吗?
枪侠,你确定吗?
首先传来的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罗兰第一个念头就是篝火: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捡了还未干枯的杉树枝,现在火终于烧到那些树枝了,就发出了松针闷燃的声音。但是——
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然后变成了电动机的嗡嗡声。罗兰坐起来,向快要熄灭的篝火的另一边看去。他的眼睛瞪大了,心跳开始加速。
他看到睡梦中的苏珊娜已转身背对着埃蒂,也离他远了一点。埃蒂的手伸着,杰克也是。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正当罗兰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开始时隐时现,身体也痉挛般地颤动着。奥伊也是同样的状况。他们消失之后,在原先躺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和他们身形相同的一团暗灰色的光。每次他们回来的时候,都会有那种电动机的嗡嗡声。罗兰可以看见他们合着的眼皮在跳,这是因为眼睛在下面转动。
做梦。但又不仅仅是做梦。这是隔界,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据推测曼尼人可以做到。还有巫师的彩虹也可以让你做到,不管你愿不愿意。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彩虹。
他们有可能卡在中间,然后坠落下去。罗兰想。范内也说过那个。他说穿越隔界充满了危险。
他还说了些什么呢?罗兰没有时间去回想,因为这时苏珊娜坐起来了,抓起罗兰为她做的遮盖残腿的软皮罩,然后爬上了轮椅。过了一会儿,她便摇着轮椅向道路北面的古森林那边去了。这和那些跟踪者所在的方向正好相反;谢天谢地。
罗兰躺在原地,挣扎着,翻转着。但最后,这一切总算是过去了。他不能在同伴们穿越隔界的时候叫醒他们;这样太冒险了。他能做的只有跟着苏珊娜,就像他在其他夜晚做的一样,而且祈祷苏珊娜别碰上什么麻烦。
你还可以想想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又是范内那干涩、说教的声音。既然他的老师回来了,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多待一会儿了。理性的思考从来不是你的强项,但是你不得不去思考。当然了,你想等到你的客人们自己出现,表明身份——直到你确信他们想要什么——但是最终,罗兰,你必须采取行动。但是在那之前,先思考。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是的,未雨绸缪要好些。
又传来一阵嗡嗡的爆裂般的响声。埃蒂和杰克回来了,杰克躺在地上,胳膊搂着奥伊。然后他们又不见了,原地只留下微弱的胶化外质的闪光。算了,别操心了。他的任务是跟着苏珊娜。至于埃蒂和杰克吗,如果上帝愿意,天自然会下雨的。
万一你回来时他们消失了怎么办?这种事情发生过,范内这样说过。那么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养子都不见了,你该对她怎么说?
现在还不是担心这些问题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苏珊娜,要确保她的安全。
在道路的北边,有着巨大树干的古树之间间隔很大。虽然上面的树枝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闭的顶棚,但在地上却有足够的空间让苏珊娜摇着轮椅通过。她的速度很快,在巨大的铁木和松树之间穿行,滑下覆盖着芬芳的松针和落叶的斜坡。
不是苏珊娜。也不是黛塔或者奥黛塔。她叫自己米阿。
就算她叫自己“绿色时光的女皇”,罗兰也不在乎。只要她能平安地回来,还有,在她回来的时候,另两个人还在。
他开始闻到一阵更清爽。更新鲜的绿色植物的味道:是芦苇和水草。还有泥土的味道和青蛙的跳动声,嘲讽般的呼呼声!呼!一只猫头鹰叫了起来,像是在打招呼。水花四溅的声音,好像有什么跳到了水里。紧跟着是什么东西发出了临死前微弱而尖细的叫声,也不知是跳水者,还是被它跳到身上的那一方。被半腐的落叶覆盖的地上逐渐出现了草,刚开始是星星点点,然后是挤成一团。树冠顶棚变薄了。蚊子和沙蚤嗡嗡乱叫。空气中飞满了比尼甲虫,像一块布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一样。沼泽地的气味越来越浓。
在此之前轮椅并未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现在地上杂草纠结,罗兰开始在她经过的路上看到折断的小枝和拽下来的叶片。然后,当她差不多到了地势较低的平地上的时候,轮子不停地陷到越来越软的泥土中。大约走了二十来步,罗兰看到她经过的地方有稀的泥浆。但她那么聪明,不会让自己陷到泥里出不来——那么狡猾。离第一次看见泥浆的地方又二十步开外,他看见了那架轮椅,被遗弃的轮椅。轮椅的座位上放着她的裤子和上衣。她赤裸着进入沼泽了,身上只有遮盖残腿的那个软皮罩子。
地上是一摊摊的积水,水坑上环绕着带状的薄雾。还有一些绿色的小土包从土中鼓出来;其中的一个小土包上有一根直立的木桩,上面绑了个什么东西,刚开始罗兰还以为是个破旧的稻草人。但他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副人的骨架。那骨架的前额被砸碎了,在空空的眼窝之间留下了一个三角形的黑洞。毫无疑问,那是某种原始的,战斗中使用的棍棒弄的。这个尸骨(或是尸骨流连的灵魂)被留下来标记某个部落的疆界。也许部落里的人早都死光了,或是搬走了,但不管怎么样,谨慎总是美德。罗兰拔出枪,继续跟着那女人往前走。他绕过了那些土包,时不时因为右边屁股上的刺痛打个哆嗦。尾随那女人需要罗兰集中全部注意力,并尽可能地行动迅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可不像罗兰那样尽可能避免把身上弄湿。她像一条人鱼一样赤身露体,也像一条人鱼那样行动自由,在粪堆和烂泥中活动就像在干地上一样。她从较大的土包上爬过去,在土包之间的水里滑动,不时停下来把身上的水蛭扯下来。在黑暗中,她的行走和滑动混为一体,像鳗鱼般扭曲摆动地滑行,诡异而又令人不安。
她这样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到了全是软泥的沼泽地,而枪侠也一直很有耐心地跟着她。他尽可能地不弄出任何声音,虽然他也怀疑这有没有必要:因为她能看、能感觉和能思考的那部分离这里很远。
终于她停了下来,用她的断腿站着,手抓住两边灌木结实的枝干来保持平衡。她的目光越过池塘的黑色的水面,头颅高昂,纹丝不动。枪侠无法分辨这池塘是大还是小,因为池塘的边界全都淹没在雾中。但是并非没有光亮,水面下方仿佛隐藏着一种微弱的、四处发散的光,也许是从沉在水中慢慢腐烂的原木中散发出的吧。
她站在那里,观察着这个满是粪便污泥的林中池塘,就像一个女王在视察一个……一个什么呢?她到底看见了什么?一个宴会厅吗?他慢慢地这么认为。差不多是看见的。是她的头脑在向他的喃喃低语着,这些话的内容是与她的言行相吻合的。宴会厅是她的头脑使苏珊娜远离米阿的巧妙办法,就像它这些年让奥黛塔远离黛塔一样。也许米阿有无数个理由让她自己的存在不为人知,但是最重要的理由一定和她腹中的那个生命有关。
她叫它小家伙。
然后她突然就开始打猎了,罗兰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尽管他以前也看见过)。她先是在池边,然后又进到池塘里面一点,她滑动着,样子阴森古怪,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溅起一丝水花。罗兰带着混合了恐惧和情欲的表情,看着她在芦苇和水草之间穿行,像梭子在线中穿梭编织一般。此时,她不再把水蛭从身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反而把它们扔进嘴里,像扔糖果一样。她大腿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着。棕色的皮肤像打湿的绸子一样闪闪发光。她转过身的时候(罗兰这时已经退到了一棵树的后面,融入了阴影中),他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房变得饱满起来。
当然了,问题不只出在“小家伙”身上。还有些事埃蒂需要考虑。罗兰,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罗兰似乎听到他在说。那可能是我们的孩子。我是说,你并不能肯定那不是。对了对了,我知道我们把杰克拽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占有了她,但那不一定就说明……
继续说继续说,埃蒂就会像这样哇啦哇啦说个没完,为什么呢?因为他爱她,他想要他们结合生下的孩子。还因为争辩对埃蒂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从前库斯伯特也是这样。
那光着身子的女人在芦苇中猛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只个头不小的青蛙。她用力一捏,青蛙爆裂了,肠子和发亮的卵喷在她的手指间。那青蛙的脑袋裂开了。她把它拿到嘴边——青蛙绿里泛白的后腿还在抽搐着——贪婪地吃了个干净,然后舔着手指关节上粘着的血和发亮的碎片。然后她仿佛把什么扔到了地上,用低沉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喊道“你觉得怎么样啊,又老又恶心的蓝太太?”这声音让罗兰发抖。这是黛塔·沃克的声音。黛塔最阴险最疯狂时的声音。
几乎停都没停,她又继续往前移动了,一边搜寻着一边移动。接下来是一条小鱼……然后又是一只青蛙……然后是一个大收获:她抓住了一只水老鼠,那老鼠吱吱乱叫,不断地扑腾,还试图咬她。但她一把捏死那只老鼠,把它塞进嘴里,连身体带爪子。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把剩余物吐了出来——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发和碎裂的骨头。
那么就让他看看这个——因为罗兰总认为他和杰克一定能回来,不管他们有什么遭遇。然后说:“我知道人们都说女人怀孕的时候会想吃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是埃蒂,你不觉得这有点太古怪了吗?看看她吧,她在芦苇和软泥中觅食,活像一只人形鳄鱼。看着她,然后告诉我她这样做是为了喂你的孩子。任何人类的孩子。”
他仍然会争辩的。罗兰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苏珊娜自己会怎么做,如果罗兰告诉她,她肚子里怀了一个半夜里渴望吃生肉的东西。似乎这事儿以前没有那么麻烦,而现在还有隔界。还有那些跟在他们后面的陌生人。但其实那些陌生人是他面临的所有问题中最不让他头疼的一个。说老实话,他甚至觉得那些人的存在对他来说有某种安抚作用。他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但他又确实知道。以前他就见过那些人,见过很多次?在内心深处,他们渴望的是同一个东西。
现在那个把自己叫作米阿的女人开始边觅食边说话了。罗兰对此也很熟悉,因为这也是她惯例的一部分,但他还是毛骨悚然。尽管他正盯着她看,他仍然觉得同一个喉咙竟然能发出那么多种不同的嗓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她问她自己她怎么样。她告诉她自己她做得很好,万分感谢。她提到一个叫比尔的人,也可能是布尔。她问候了某人的母亲。她向某人询问了一个叫莫豪斯的地方,然后用浑厚粗重的声音——毫无疑问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自己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没豪斯。说完,她沙哑地笑了起来,所以这肯定是什么笑话之类的。她做了好几次自我介绍(像其他几晚一样),她称自己为米阿,这是一个罗兰早年还在蓟犁时就很熟悉的名字。这差不多是个神圣的名字。她行了两次屈膝礼,微微地提着她那并不存在的裙子,她的动作让罗兰的心一阵抽痛——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行礼方式是在眉脊泗,那时他和他的朋友阿兰和库斯伯特是被父亲们送到那边去的。
她又走回了
(宴会厅)的边缘池塘的边缘,浑身湿漉漉的,闪闪发光。她待在原地没动足有五分钟,然后是十分钟。那只猫头鹰又发出它的嘲讽般的招呼声——呼!——仿佛是作为回应,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来,短暂地露了露脸。这时一个小动物赖以藏身的阴影消失了,它飞快地从那女人身边蹿了出去。但她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把脸埋进了它还在翻腾的肚子里。然后是一阵咀嚼什么湿答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嘎吱嘎吱的啃咬声。她把那东西撕成两半,把剩下的一口吞下。她打了个饱嗝,声音在水面引起了几声回响。她又回到了水里。这次她溅起了很大的水花,罗兰知道今晚的宴会就算是结束了。她甚至还毫不费力地抓了些飞动的比尼甲虫,把它们也吃掉了。罗兰现在只能希望她吃的这些东西不要让她生病。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让她生病。
她简单地冲洗了一番,洗去身上的泥和血,趁此机会,罗兰赶忙沿着来路往回走,他动用了他所有的技巧,也顾不得屁股上越来越频繁的疼痛。他之前已经看了她三次了.而一次就足以让他明白此时她的感官敏锐得可怕。
他路过了她的轮椅,停下来,四处看了一下他是否留下了痕迹。他看到了一个靴子印,他把那印子抹平,又往上面扔了点树叶。不能扔太多,太多的话还不如不扔。做完那以后,他朝道路和他们的营地走去,这一次并不着急。她在走之前还要做些打扫的。罗兰有些好奇,米阿打扫苏珊娜的轮椅时看到的是什么呢?一种小型的机动车?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要紧的是她竟那么聪明。如果不是早些日子有一晚他内急起夜,看到她正起身前去历险,他很可能仍然不知道她那些觅食旅程。他一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很聪明。
不像她那么聪明,呆子。现在,就好像范内的鬼魂还不够似的,柯特又来教训他了。她以前就向你展示过的,不是吗?
是的。她以前就向他展示过三个女人加在一起的聪明才智。现在,又来了第四个。
当罗兰看到前方的森林突然断开时——那是他们一直在沿着走的路,还有他们晚上露营的地方——他深深地长舒了两口气。这本是为了让他的心绪安定下来.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如果上帝高兴,天自然会下雨的,他提醒自己。对于重大的事情,罗兰,你是没有发言权的。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事实,特别是对于一个要进行这种艰难寻求的人来说,但这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出脚去。当看见埃蒂和杰克躺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熟睡时,他长长地,放松地把那口气释放了出来。杰克的右手,罗兰离开营地跟踪苏珊娜的时候还和埃蒂的左手牵在一起,现在正抱着奥伊的身体。
那貉獭睁开一只眼,认出是罗兰,又把眼睛闭上了。
罗兰听不见,但他感觉得到她回来了。他迅速躺下,侧过身来,把脸埋在弯曲的臂弯里。以这个姿势他看见那架轮椅从森林中滚出来。她清洗得很快但很好。罗兰看不到轮椅上有一点泥土。轮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她把轮椅停在原处,以她一贯的优雅动作从上面滑下来,然后移到埃蒂躺着的地方。罗兰看着她靠近她熟睡中的丈夫,有些焦虑不安。不管是谁,他想,只要碰到黛塔·沃克都会有那种焦虑不安的感觉。而给自己起名叫母亲的那个女人离原来的黛塔实在是太近了。
罗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睡死了一样。但他随时可以一跃而起。
然后,苏珊娜把埃蒂的头发从脸的一侧拂开,吻了一下他的太阳穴。这姿势所显露的温柔告诉了枪侠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可以安心地睡了。他合上眼,让黑暗淹没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