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面上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朝着冰魄岛的方向而去。还好,玄林和季宁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庆幸,空桑人,并不一定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恶劣。
飞越冰魄岛四周围堤的一刹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许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后俯瞰这片隐藏在海面下、奇迹一般的城市。扫视了一遍冰魄岛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后胶着在那座落于中心山顶上的凤鸟型建筑上,似乎要将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脑海之中。若不是驻守十巫殿的士兵们认出明石,朝他挥手致意,明石还会再在冰魄岛上空盘旋一会儿。
“大人有请。”一个守卫领了明石绕过圆形的议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终停留在一座建筑前。
“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皱了皱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谁也不愿见。
“巫姑大人出去巡视了,由巫礼大人代为接见将军。”听守卫解释清楚,明石方才继续往里走。他自知一向被视为“巫姑党”最为忠心的成员,对其他十巫便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就算巫礼是好友凤书的伯父,他也不过只略略见过几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巫礼的官署布置几乎与巫姑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大厅中心方便鲛人往来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见等候在厅中的巫礼,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凤书,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见过大人。”
“贤侄请起。”巫礼快步走上将明石双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围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礼仍不放心,引着明石径直走到厅后的密室之中,关紧房门,方才举袖拭泪:“见到贤侄便如同见到我那死去的侄儿……可怜他连尸骨都要被空桑人毁损侮辱……”
“凤书是个好汉子,大人请节哀。”明石一时被巫礼哭得有些无措,连忙安慰道。
“我那侄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望明石将军告知详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礼收了泪,目中满是悲戚恳求地望着明石。
明石知道凤书是巫礼一手带大,不是亲生却如亲生一般。他不忍欺瞒悲痛的老人,只好道:“凤书是为了攻克叶城,不惜以身作饵成全友军才牺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应该骄傲才对。”
“我原本也这样猜想……”巫礼忽而一拍桌案,惨笑道,“可有人偏偏说他是指挥失误导致鲸艇沉没,死了还要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是谁这样诬陷他!”明石勃然大怒,凤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后还要受这样的中伤,“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鲸艇明明是我们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现在回来了,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些长舌之人,让他们不要信口雌黄!”
“说这话的,是巫姑思缤。”巫礼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话,却让明石愣在当场。他记得交付凤书诱敌任务的,正是巫姑,可她为什么要诬陷一向对她满怀景仰的凤书?难道……
“你猜得不错,这件事,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巫礼观察着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摊在桌上,“思缤复仇辟疆的观念虽然在军人里占了上风,却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年来我和巫谢、巫真几个人一直反对她盘剥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为了战争胜利,我们都忍让于她,可现在帝王之血已经复生,空桑的灵力不断恢复,我们再打下去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冰族人实在经不起了啊!”巫礼说到激动处,一把将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上,“这就是我们冰族人日常吃的东西,老百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捐献给了军队!可是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死饿死!最后不是空桑人消灭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灭绝了自己!”
明石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闻了闻——那是一点点木禾混杂着糠皮、海藻、白垩土还有不知别的什么搅碎在一起的粉末,怪异的气味让他隐隐有些恶心。于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着满含期待的巫礼道:“我会试着劝劝巫姑。凤书临行前也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愿,请您将仇恨转给空桑人。”
“你以为她会听你劝么?凤书年轻冲动,经不起蛊惑,思缤却数十年来一直一意孤行。鹿冲岛有些百姓太过饥饿,发生了抗缴军粮的事件,思缤下令将他们全部就地处决……再这样下去,冰族的军民,恐怕就要变成水火。可惜思缤独揽兵权,我们都束手无策。”巫礼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盯着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贤侄已经明白了吧。”
“我不会背叛巫姑。”虽然此刻猜出巫礼想要联合自己对付巫姑的意图,也知道若不答应不能善了,明石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管是对是错,巫姑思缤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么可能背叛于她?
“哪怕为了重烁的死,凤书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疯狂么?”巫礼指着密室门外,低声吼道,“她正在干什么,正在大量制造‘太素’毒剂!她这样下去会毁了整个云荒大陆,到时候我们冰族人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归于尽并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要罢黜她,剥夺她的兵权,我们要重新选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巫姑的侍卫团个个对她忠心耿耿,巫礼他们并没有胜算,所以才想拉拢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变。不管巫礼他们的目的是对是错,这种手段总是让明石感觉有些卑鄙。于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背叛巫姑。”
“也罢,你亲口尝尝这种百姓们度日的口粮,或许能够改变主意。”巫礼一边说话,一边退了几步,蓦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凭借机关之力瞬间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却再也无法打开这些铁板一般的墙壁,想必巫礼已从外面封住了机关。他四处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无机可乘,他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信。他此番回来本只想见巫姑最后一面,然后坦然赴死,却不想又牵涉在十巫的明争暗斗之中。
密室里始终燃着昏黄的灯,让人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明石饿的时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冲成糊状,不顾恶心强吞下去,然后坐下来调息平复自己的内伤。他曾经遇见过比此刻更艰难的情况,因此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分恢复体力精力的机会。
且不提遍体的外伤,被震伤的内腑更让明石呼吸艰难——不过被剑风遥遥扫了一下,便伤重如斯,那个风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继承了帝王之血,拥有上古星尊帝那样移山倒海的力量,那么他此刻发挥的能量,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风梧的出现让空桑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一扫数百年来颓废奢靡的风气,凝聚出空前的信心与豪情。冰族人看来必须暂时韬光养晦,才能积蓄以后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场。
正在出神,明石忽听密室外传来隐约的金属碰撞声,他立时睁开眼站起来。刚转了两圈,忽听“吱嘎”声响,密室的大门重新被打开,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将军,巫姑派我们来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见几个巫姑手下的侍卫遍身浴血,正与巫礼殿守卫斗作一团。他振作精神抢了一把剑来,几下逼开拼命的敌人,切切问道:“巫姑呢?”
“就在外面!”话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声,挥动手中长剑,一路杀出巫礼殿去。他并不知道双方为何会兵刃相见,而其他的十巫成员为何观望不出,他只是横下心要冲到巫姑思缤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可以去死。
冲出厅门时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缤,她站在最忠心的侍卫们的拱卫圈中,穿着柔软的白色缎袍,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紧紧的发髻,永远和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心思。虽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过是她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若不是身负异能,恐怕谁都博不到她的正视。
思缤也看见了明石,对他微笑了一下,让明石原本充满焦灼的心蓦地柔软起来。忽然,思缤的眼神一凛,等明石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兵刃已然当头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滚,明石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再躲不过接下来的一刀,却依旧不死心地别过手中长剑抵抗。就在他拼着挨上一刀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巫礼已死,尔等还不投降!”顿时一个人头飞起,长须飘拂,带起点点血滴,如雨洒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时间就这样被凝冻住了。直到那人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扑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声音依次传来,先是一两声,然后便连成了片,就连压住明石的那个侍卫也慢慢缓下姿势,“当啷”将刀抛在了地上。
“巫礼通敌叛国,罪在不赦,其余人等不予追究!”思缤大声说到这里,原本巫礼座下的侍卫已跪倒了一片。她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侍臣吩咐了几句交代善后事宜,便亲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你……杀了巫礼?”明石似乎还不曾从这时局的剧变中缓过神来,只觉得站在面前的思缤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一个。他之所以心甘情愿抛却了空桑血缘为冰族效忠,不仅是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凤书、睿智的重烁,还为了在演武学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奋、坚韧、理智。十巫共治的政体截然不同于空桑的君王独断,虽然十巫中也有尔虞我诈也有明争暗斗,但十巫却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选而成,代表着不同的力量,构成一个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断发展的动力核心。可是现在,巫姑居然将一切律法践踏在脚下,堂而皇之地杀了巫礼,难道他以前听说的什么“平衡共治”、“法理为本”的话都只是纸面的华章?
“怎么,阿卡西不太满意?”思缤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惊,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提着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卫兵正警戒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抛开长剑,单膝跪倒,闷声道:“明石不敢。”
思缤微微合眼,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事不宜迟,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无视身后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径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缤身后。其余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晓发生在巫礼殿中的一切。然而每个人都明白,无数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波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汹涌。每一刻,都意味着难以预料的颠覆,绷到极致的琴弦只要轻微的外力,就会戛然断裂。每一个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被巫礼关了两天,饿了吧?”思缤带领明石坐在厅中,吩咐人摆上明石最喜欢的酒菜,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缤方才道:“你失踪这么久,让我好生担心。正巧你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办。说不定,冰族未来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巫姑指的是……风梧?”明石惊道。
“不错。如果他死了,什么帝王之血复生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思缤说着,打开柜子上的密码链环,取出一个精亮的金属器具来,铜镜大小,倒像是一枚生着无数尖刺的海胆。见明石目不转睛地观察,思缤道:“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着人造了这个。你只需从空中打开机关放下去,它就会凭借机械之力飞行旋转,将‘太素’从这些针管内部喷洒到事先计划的地区,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误。风梧就算察觉,也无法制止。”
“风梧现在叶城,难道……要把叶城一起毁了么?”明石干涩地问,毕竟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闪亮的明珠。
“叶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风梧不除,我们这些年的准备又会全部化为泡影,冰族又将陷入漫漫长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们回归云荒大陆,一定能建造出比叶城繁华十倍百倍的城市来!”思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石,蓝色的光芒几乎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她这样热切的表情很少出现,就连明石也猜出来,巫姑现在必定处于千钧一发的境地,杀死风梧乃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缤面前,“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须返回叶城受死。我这次回来,原本只是为了跟您诀别的。”
“不就是光影咒么?冰族人虽然不屑于空桑的幻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你先执行了任务,我这就去找人为你解咒。”思缤警觉地收敛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姿势,重新笔直坐好,从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费心了,我既然答应了要回去,必定会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鼓足勇气道,“至于‘太素’,也请巫姑不要再继续使用了。这样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云荒,四散的毒素也让人无法居住。”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思缤微微笑道。
“暂时停战。”明石摇晃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风梧必定有入主云荒的野心,只要苍梧王朝打起内战,冰族还有可乘之机。”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思缤冷静地道,“我得了病,随时可能死。我死后冰族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统一军心,所以我必须杀了风梧——我认识他的父亲,他们都不是什么帝王之血的传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谎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焦急地问道,“您得了什么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饮食极少,他屡劝无效,如今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次要问题。”思缤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这个,是要你执行任务。”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乱如麻,嗫嚅着回答。
“似乎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缤冷笑道,“看来,我对你的担心是对的。否则,巫礼就不会单单囚禁你,而是直接杀了你了。”
“上天可鉴,我从未有过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觉头晕越来越重,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挣扎着抬头争辩。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巫姑对自己的怀疑,一时心痛得连头晕也盖了过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缤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渐渐模糊起来,然而每一句话却如同长针一般刺到他心上,“因为你再也不会背叛我了——方才的饭菜中,我下了傀儡虫。”
“啊!”明石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死死盯着面前靠脂粉遮盖病容的思缤——一旦服下了傀儡虫,就会丧失自己的意志,沦为被主人操纵的傀儡。难道只是因为巫礼没有杀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变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里面,只有你会蹑云术,能够洒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担你拒绝的代价。起来吧,现在就做好准备飞回叶城去。”思缤说着,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不甘的挣动,却最终听话地接过了洒播毒剂的金属刺球,仿佛捧起了一颗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缤眼看着傀儡虫渐渐侵蚀了明石的大脑,想起以前那个桀骜却忠诚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静海县那次一样,及时回来……”
静海县。这三个字就如同咒语一般,让原本迈步往外走的人蓦地顿住了脚步。脑海中被读忆师强行导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翻卷起来,那一片白花花的肢体,乌青腐烂的口鼻,临死时睁得大大的眼睛都带着绝大的恐惧恣意散发,让被傀儡虫压制下的本身意志带着绝望迸发开来——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蓦地点亮了炫目的光,整个躯体如同撕破黑夜的闪电一般,朝着巫姑便扑了过去!
“不——”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如同受惊的野马一样疯狂。不,再也不要亲手做下那种惨绝人寰的事情。那种杀孽,和他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杀,是犯罪,是永远背负不起偿还不了的债,是他不敢对视的岑萱姐姐从地狱里射来的眼光!
“阿卡西……”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明石从濒临崩溃的回忆中拖了出来。外界的景象仿佛阳光一般照进他的视线,他缓缓地爬起身,却看到思缤倒在地上,胸前满是血迹。
低低地惊呼一声,明石抛开了手中染着鲜血的金属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剂的机关尚未发动。他“扑通”一声跪在思缤面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却被思缤挥手阻止。
“小伤而已……”思缤笑着看向明石惊恐悲痛的脸,“没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虫的控制,可惜,我已经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只吐出这两个字,就已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一股腥涩的血涌到口中,却被紧紧抿住的双唇压回了咽喉。他看着思缤蓦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涩的头发,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虚无,这才明白因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疴的巫姑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没事,你们都退下,叫巫彭来见我。”思缤制止了冲进门来的侍卫,吩咐了两句,又对明石道,“借你的内力,撑着我说完话。”
明石含泪点头,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双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至思缤体内。过了一会儿,巫彭急匆匆地赶来,见到思缤突然衰弱的伤病之体,不由大吃一惊。
“我死之后,兵权就还给你,不管你们是战是和,都不要忘了‘复仇’这两个字。”思缤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凤凰,扔在巫彭脚下,“巫姑殿后的书房里,都是对冰族有用的文献。你们虽然恨我压制了你们十多年,也不要迁怒于那些资料,否则子孙后代不会原谅你们。”
“我恨你,可我也爱你。”巫彭一直等思缤说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着思缤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捡起地下的金凤,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没出息,到我死的时候,才敢说真话……”思缤笑着咳嗽,身体更加无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烦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空寂之山?”明石惊讶地问了一句,却见思缤只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不敢再耽搁下去,将思缤背在背上,施起蹑云术便升空而去。
以重伤之体频繁使用蹑云术,明石只觉胸腹间火烧火燎一般,几乎无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却更是越来越细微,若不细细体察,他几乎以为巫姑就这样离他而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明石紧了紧稳住巫姑的腰带,辨认着方向朝着空寂之山而去。他并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干什么,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他拼却了性命也要为她办到。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云层,如同利剑一般从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着脚下云水荡漾的山顶天池,轻轻摇了摇背上的思缤:“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本已昏迷的人听到这几个字,果然清醒过来。思缤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方指着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个山洞……快二十年没来了……”
明石不敢多问,急速降下高度,直冲思缤所说的山洞,所幸并没有遇见传说中食人的妖魔鸟灵。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着思缤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见对面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还维持着被铁链锁住的姿势,却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你居然已经死了……”思缤挣扎着从明石背上下来,踉跄走到白骨面前,伸手抚摸那些深刻入骨的伤痕,“路铭,你骗得我这么苦,居然不等我来就死了……”然后她虚弱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在白色的骨骼上。
明石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巫彭临走前留下的话。巫姑对这个人,也是爱恨交加吧。两人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说出来,那人被锁在这里受罪时她不敢说出来,直到她自己也要死去了,才敢抛开一切到这里来看他。想必那个人活在这里的时候,受到的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楚……一阵寒意从明石背脊上冒出来,对于巫姑,他从来都一无所知。可是正是这种神秘的美与恩赐,让他如同飞蛾扑火,纵然化为烟尘也不曾后悔。
等了许久,明石走上去,发现思缤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已经断绝了呼吸。
忍着心脏裂开一般的痛,明石用力想要将那具白骨解下来,和思缤同葬,却根本撬不动石壁上深刺入骨的铁钉。他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忽然记起明天早上便是三日之期终结之时,只好放弃了合葬的打算,磕了三个头,步履踉跄地蹑云而去。
别了,我最爱的人,就如同我即将离去的生命。
“是活人!”一只小鸟灵伸开翅膀,接住一滴半空中掉下的水珠,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微咸的味道立时告诉它——不是雨水,是人的泪水。于是它欢呼一声,冲天飞起,想要抓回那个胆敢闯入空寂之山又胆敢离去的人。
可是它失败了。面对伙伴的嘲笑,小鸟灵急得赌咒发誓:“他飞得比任何一只鸟灵都快,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有如此的速度。”
明石必须飞得这么快。从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滨的叶城,道路相隔何止千里,若是他不能在午时赶到叶城的刑场,季宁就会代替他受那“五斩”之刑。明石自问一生所为难分对错,却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最终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尸体送到叶城。
这几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数次,明石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被风梧剑气所伤之处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早已不断恶化,飞得快一点,胸腔就仿佛要炸裂一般,云层上刀割般的寒风更是带走了他身体上的一切温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战争大局已定,连巫姑都离开了人世,他生命里最后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诺,死在刑场上。
大口地喘息着,奋力朝着叶城的方向飞奔,明石只觉受伤的内腑颠簸得几欲呕吐而出。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胸腔传来,大股的血涌上喉头,顷刻淹没了他的一切视听。
“不,不能死在这里!”强烈的念头让昏迷的人瞬间清醒过来,明石一挺身稳住自己下坠的趋势,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齿紧紧咬住,这样即使再痛他也不会呻吟出声,泄了强提的那股真气。
就这样飞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见阳光从前方升起,将四周的白云染成一片金黄,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感到一点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细辨认着方向,隐约认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轮廓正是叶城,强弩之末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跟头从半空栽下——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明石发现自己坠落在一座小山上,叶城就在前方的冲积平原上铺开,甚至可以看见建筑上描金的纹饰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眼看太阳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凛一骨碌爬起身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却将他拽得跌回地上,几口血接二连三地喷了出来。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明石无力地伏在地上,蓦然记起师父石宪的嘱咐:蹑云术极为耗费元气,在尚未修成神仙术前不可屡屡施展,否则必会脱力而死。他暗暗运了运真气,绝望地发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飞上高空。
狠狠喘了几口气,明石努力撑起身体站起,扶持着一切可以攀援的树木石块往山下走去。这里离叶城已是不远,步行的话应该能在午时前到达市中心的刑场,可惜现在,他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几乎在一瞬间狠下心,明石松开握住树枝的手,闭上眼睛朝山下滚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跄快了许多。感觉的到遍生的荆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体,明石黯然一笑:无人可以猜到,自己这般不顾性命奋力前行,只是为了去送死。
好不容易支撑着进了叶城,太阳离中天的距离越来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无法加快速度,他走着走着就会虚脱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个满身泥土,目光呆滞的人,纷纷绕行,个别好心人还会远远朝他扔一个铜子,见明石毫无反应,更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远远地传来一声轰响,并不震耳,却让明石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执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时已到,马上就要开斩了!
用尽力气跑过最后一条街道,明石远远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围观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监斩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玄林!
此刻,季宁已经被带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刽子手胡乱抹了抹季宁额头上被石块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么傻,居然肯代替那个凶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拦,只怕那些百姓早冲上来将你打死了。”
“我亲手造下的孽,总要亲手了结。”季宁平静地说着,任由刽子手将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张绑起。他相信明石不会违约,他此刻没有来,只是因为无法赶到。
第二声追魂炮又响了。季宁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等到第三声追魂炮响,自己就会被砍去四肢,人头落地。虽然有不死珠保证自己的复活,可这种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栗。
“等一等!”与第三声追魂炮同时响起的,是一个震慑全场的声音,“我才是明石,是灭了静海县的凶手!”
原本正要为元凶逃逸、他人顶罪而聚众闹事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惊讶地闪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个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人,看着血迹在他身后一点点延伸。所有人都将信将疑,这个长着蓝色眼眸的空桑人,乱发上沾着草叶,口角漫溢着血丝,如此狼狈的模样真是举手间毁灭了静海县的凶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穷凶极恶的人,为什么他不逃之夭夭,还要奋力回来领死?
“我的儿子……”坐在监斩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念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一捏,竟然将拈着的朱砂笔捏为两截,断裂的笔杆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聚集所有的内力冲破气海,喊出了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明石此刻全身经脉俱断,连站立亦不可能,只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含着咒骂和哭泣,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如同一只蚂蚁一样奋力朝前方爬动。渐渐地,拳脚和哭骂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安静,明石抬起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对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说:“巫姑已死,冰族停战派当权。”
玄林从上往下地俯看着他,忽而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宁,拿下明石。”
“大人,邹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马往这边过来了。”见玄林拿着朱砂笔的手不断发颤,一个好心的书吏轻声道,“只要邹安大人宣读了皇上的谕旨,重任这叶城长官,大人就不用亲手……”说到这“亲手”二字,连那书吏都说不下去了。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面色惨白,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帝都已经知晓了自己和明石的关系,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让自己丢官罢爵,永不录用。那么,就让他在官位上最后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时间,不必承担亲手处死儿子的痛苦。
明石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来。
正是季宁跪在他面前,手里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明石二话不说,咬住碗沿大口喝了个干净,朝季宁笑了笑,又转回头去。
季宁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后,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刚才他在酒里融下的,正是昔日鸟灵醍醐死后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据石宪说它可以将痛苦幻化成欢乐,那么希望它能够让明石走得舒服一些,这也是季宁惟一可以报答他的地方了。
“大人……”
“是邹安来了么?”玄林蓦地转头,急切问道。
“……”尴尬地一顿,书吏硬着头皮说道,“邹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让大人办完事再去接旨……”
“好个邹安,好个皇上,他们一定要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玄林话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喷在判决书上。他闭着眼睛喘了几下,抬手止住季宁和书吏的搀扶,拾起朱笔,就着自己的血把“明石”两个字一笔抹去。判决书的纸张顷刻被笔锋划破,监斩官玄林这一笔,仿佛倾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行刑!”书吏带着哭音的高喊和着台下百姓的欢呼,响彻了整个叶城。静海县惨案的凶手当众伏法、冰族十巫内乱元气大伤、空桑灵力再度强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现……一个个好消息让空桑人扬眉吐气——云荒,终于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丑蛰伏不出,更不用说那些软弱无能的鲛人了。此时此刻,冰族凶手的血就是空桑庆典的礼花,映衬着或狂喜或伤感的笑容。
可是,在这个喜笑颜开的庆典里,笑得最幸福纯真的,居然是那万众瞩目的受刑者。血从他四肢断裂的地方涌出,染红了他自己和刽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这种类似于挑衅和轻蔑的笑容让围观的空桑百姓大为愤怒,可是无论百姓怎么喝骂,刽子手怎么折磨,明石脸上笑容的光芒无法消灭。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当锋利的鬼头刀依次落下,手足脱离他的身体,他却仿佛回到记忆深处那些本以为遗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从沙砾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将他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的,是母亲柔软的胸膛;
那对孤僻年少的他嘘寒问暖的,是岑萱姐姐温柔的面庞;
那指着大海和他一起饮酒谈天的,是凤书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赖如此稚拙地牵着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宁小小的手掌……
终于,当刽子手劈下最后一道带着寒光和血点的弧线,明石如同一个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镜湖中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去,感觉到心脏都为了这快乐而颤抖,幸福的漩涡卷带着他,朝那虚无浩瀚的所在沉没、沉没……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个白袍飘摇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从远处朝他走来。她说:“孩子,我会救你。”她的声音如同仙乐,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让他终其一生也不曾离开。可是他最后却害死了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献给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第五刀,人头落地。
刽子手松了口气,却惊异地发现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流下了泪水,微不可闻地吐出了两个字:“巫姑……”
玄林晕了过去。当季宁在府邸中看到他醒来时,季宁明白这个一生刚强的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是我害死了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外间传唤接旨的声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他紧紧抓住了一旁季宁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着让水华不受伤害,向破坏神讨要了保护我们的诅咒,可是破坏神却向我索要了另一个孩子作为代价……如果我知道今天会这么心痛,我宁可用自己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
“大人,请保重……”季宁强忍着哽咽道,“水华还在,她还需要你……”
“我死之后,保护水华的诅咒便会失效,我只好把她托付给你了。”玄林异常清醒地看着季宁,将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让季宁无法闪避,“‘破冰将军’风梧不知为什么看上了她,几次向我提亲,我都说只将水华许配给能让她恢复神智的人……”
见季宁面露惊异之色,玄林继续道:“我过去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却还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水华。她这个样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见季宁郑重点头,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死,趁着风梧在外地巡视海防,马上带着水华走吧……”
远望着水华坐在廊下的娴静身影,季宁听到身后传来了报丧的云板声,却很快被墙外百姓欢迎“破冰将军”凯旋的欢呼所掩盖。挣扎的人生已经结束,属于英雄的时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