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哥儿?”当留哥走到门口时,庚娘叫住了他,开口欲问,却又没问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
留哥以为母亲又要以自己的伤势未愈为由把自己赶回床上去,庚娘却说:“早去早回,别耽误了吃饭。”
“嗯。”留哥答应一声向外走去,走了数步又回过头来说,“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气,马上就回来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担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气……”庚娘看着儿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去地面上透口气……”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并且清楚地记起来,这是那个地狼男子曾说过的。那时她刚刚嫁进这个家,去大厅时遇见丈夫的兄长,他就是笑着挥挥手,说了这句话。
“去地面透口气……”庚娘含着泪扭头对静石说,“相公,留哥儿说的和他大伯一个样……是不是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儿可和大哥不同。”静石安抚着妻子,“这些日子也够他受的了,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口中虽然这样说着,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却越来越像以前那个无论在学习、战斗、游戏中总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
“相公,我总觉得我们快要失去留哥儿了。”庚娘啜泣着偎在丈夫怀里。
静石双手抱紧妻子:“不会的,不论如何,留哥儿永远是我们的儿子……永远……”
地面上正下着霏霏细雨。
留哥甩甩头,仰着脸,游丝般的雨被风吹到他的脸上,空气和雨带来了清凉的感觉,渐渐洗去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郁闷。
深吸了几口气,他信步走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这么久没来,也不知道会脏成什么样,有没有野兽跑进去捣乱?先打扫一下,再给自己煮一壶清茶吧,这种天气,喝杯清茶最好了……他尽量想着这些琐事,免得自己的思绪又回到那些烦恼上去。
跨过小溪,转过林角,一缕清烟映入了眼帘。
“难道……”留哥的心怦怦跳了几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近山洞便大声叫起来:“外公,外公!您回来了吗?”
山洞边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缓缓回过头来。
“外公,您终于回来了……”留哥张开手扑了上去,当他拥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外公,外公……”
“傻孩子,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吗?来,告诉外公。”
“外公……”数日来压抑在心中的委屈、不解、畏惧……全都涌上了上来,留哥像个小孩子一样拼命的哭着,因为只有眼前这个老人才真正了解他的心情,可以让他倾诉连父母朋友都不能说的话……
“是这样啊……”任商一边用法术为留哥治疗着伤口,一边听留哥讲完了这些日子来的经历,点着头说,“发生这样的事,难怪你会这么难受。”
“我真没有想到,我竟然是个无伤的孩子!”留哥用力捶着树,“我是无伤的孩子……外公,我现在简直没脸去见我的族人了,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们,一想到无伤……想到无伤曾经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我就……”留哥用力咬着嘴唇,“我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和他们站在一起……”
“为什么这样想呢?你还是留哥儿啊。你自己最清楚,你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啊!”
“可我体内流着无伤的血!”
“唉……”任商仰天长叹了一声,“留哥儿,我想问你,你一直那么憎恨无伤是为了什么?”
“为了……”留哥马上一五一十地数落着无伤的罪行。
“……就在上个月,他们还杀害了糕儿的父亲!”他恨恨地说。
“留哥儿,你说的这些全是你们两族结仇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你们两族之间是怎么结下怨仇的吗?”
“怎么结仇的?”留哥摇摇头。从他有记忆起,无伤就是邪恶、残忍、无耻……一切这样字眼的代名词了,和这样卑鄙的种族战斗是每个地狼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事,有谁还会去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恨而恨,因为厮杀而厮杀,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吗?”任商神色沉痛地说,“你们两族彼此的憎恨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传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留哥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留哥儿。你是因为这样才把自己有无伤的血统当作一种耻辱吗?”
“当然是一种耻辱!那样的种族,那样的血统……”留哥皱着眉头,露出难以忍受的神色来。
任商脸上哀伤的神情更明显了:“如果无伤是一个善良的、值得尊敬的种族,你还会这样想吗?”
“当然不……可是无伤怎么可能是那样的种族?”留哥为外公这种天真的设想感到好笑。
“无伤就是那样一个种族。”
留哥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
“地狼也是,无伤也是,两者都是善良、和平、坚强而有礼,值得任何人尊重的种族。而留哥儿你是他们的血脉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血统而自卑,因为你拥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种族面前抬头挺胸的血液。”
顿了顿,任商继续说:“你不是不一直以为如果两方相互仇恨,就必然有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是错的?”
留哥点点头。
“谁都没有错,留哥儿,你们谁都没有错。你们和无伤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们的错……”
“那是谁的错?”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着远方,“不止无伤和地浪,人类、神民和别的妖怪中也有这样的事发生,两个不同的种族、国家、民族、家族,他们都是善良、理智而值得尊重的,却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杀惹杀……善良的人在杀着同样善良的人,谁也没有错,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谁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为什么?!”他仰面向天,沙哑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想向苍天问个究竟。
一阵闷雷从云层中滚过,雨势骤然增大,好象苍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样。
“为什么……”留哥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以前他心中也曾生出过类似的念头,可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自己地狼一族当然没有错,如果无伤也没有错的话,错的是谁?又错在哪里?是谁在拨弄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声,用力摇头,“外公,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会变成大伯……我生父那样,会变成地狼族的罪人!”
留哥急促的呼吸着:“我只要好好地过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像别的地狼一样就行了!我不想再有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说对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哀求认可的语调,可怜兮兮地望着任商。
“留哥儿……”任商闭上了双眼,长吁口气,“对,你说得对,你只要像一名地狼那样生活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变成我,变成你爹那个样子,你千万别有们那些叛经背道的想法,千万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摆在一起说,难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来都觉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这种感觉更明显了,虽然他自己已经有无尽的烦恼,可还是忍不住关心起对方来。
“留哥儿……”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来得太久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还早。
“现在他们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别让他们为你牵挂了,快回他们身边去,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不要让他们为你心焦,知道吗?”
“嗯。”留哥懂事地点头,又道:“外公,我明天再来见您。”
“明天?”任商心头一颤,“不……”看着留哥依恋的眼神,任商到了最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明天。”
留哥投入地下之后,任商以手抚胸,向天祷告:“老天爷,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见这个孩子一面就走,永远不回来!老天,就让所有的不幸的事冲着我这个老头子来吧,千万不要再伤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着族人,躲躲闪闪地往家里走。
“留哥儿。”
“先生。”留哥扭头,看见素辛站在他身后。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并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点头。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就像你救了人家却被人家反咬一口一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所以万事要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儿,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狐不再来指点你的话,地面那种地方还是不要久待,在那种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胜防的。”他边说边看着留哥,担心自己的关心会被他误解。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对自己的关心。
“先生可能罗嗦了点,但却是真心为你好。”素辛长叹一声:“先生还指望你为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
“那一次,我身上留下了这道伤痕。”素辛边向留哥讲述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险经历,边给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伤痕。
“这是……五雷术。”留哥看着伤疤说。
“对!留哥儿好眼力。”素辛称赞说,“这种法术是人类特别擅长的,当时我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击中了。唉,人类只有短短百十年寿命,却有一些法术厉害得出奇,匪夷所思啊……”
“是啊,人类有些修炼的办法确实很独特。”留哥回忆着任商教给他的法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捷径。”
“哦,留哥儿也和先生一样,在研究人类的法术?”素辛有些意外地问。因为生活环境上的极大差异,地狼族人不喜欢接触外族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百年前和人类修道者之间的那场恶战,素辛也不会生出研究人类法术的念头。这么多年下来,他越来越发觉人类的法术博大精深。
“人类往往练习一种人类独有的,他们叫做内息或者内力的法术,这和他们修炼的事半功倍有很大关系。”留哥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这么认为,可惜人类修炼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族人之间无私相传,而是师徒相授或者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他们彼此之间藏私小气,我们异族想从他们那里学东西太难了。”
“啊,先生没有学过人类的法术?”留哥这才意识到素辛为什么从来没有在课堂上向学生们传授过明明很有价值的人类的法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儿,听你的意思,难道你懂得人类的法术?”素辛停西了脚步,急切的望着留哥。
“嗯。”留哥点头,“我学了十年,多少也悟到点儿东西了。”
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会?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吓了一跳,“您别开玩笑了!”
“不,留哥儿,你不知道,我想学人类的法术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机会我万万不能错过,即使叫我按人类的方式行拜师礼都可以。”素辛脸上的热情和那个古板严厉的教书先生完全不同,完全沉浸在对知识的渴望当中,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
“先生,我哪儿有资格教您……不过……不过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师可以教您的。”
“你的老师?”
留哥舔舔嘴唇,一五一十地把任商长久以来一直在指点自己人类的法术的事说了出来,虽然外公嘱咐过不要说出他的事,可是先生应该不要紧,先生和爹,娘,外公一样,是最关心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先生,明天我去说,我想外公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人类的修道者……”
“真的,先生,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的。我明天带回信给您。”留哥看看家门已经在眼前,向素辛行礼告辞,又叮嘱一句,“先生,您别说出去啊,外公不让我说他的事。”说完高兴地向家门跑去。
“人类……”素辛神情复杂地看着留哥的背景,喃喃自语……
“行吗?外公,素辛先生他真的很想跟您学法术啊。”留哥拽着任商的胳膊央求。
“什么!”听完留哥的央求,任商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把我的事和族人说了?”
“没,我只跟先生一个人说过,您放心,他会保密的!”留哥慌忙解释。
“你这孩子!”任商十分生气,“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外公……”留哥半央求半撒娇地叫道,“我很想让您和我的家人认识一下啊,我爹、娘还有先生一定都会很欢迎您的。”
“唉……”任商暗暗叹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责备留哥,而且他本来就打算今天与留哥告别,远走他乡,就算留哥把他的事告诉了别人,也没什么相干了。
“外公,您坐下。”留哥殷勤地为任商搬凳子,又摆出茶具,“我去打水为您烹茶。”
任商看着留哥忙活着,直到他把一杯香茶双手捧到任商面前,这才招手让他来到自己面前,握着他的手臂说:“留哥儿,其实外公今天是来跟你辞行的。”
“什么?”留哥不快地叫起来,“您又要一走那么久不回来?”
任商摇头。
“那么这次很快就回来?”
任商摇着头说:“我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留哥双手抓住任商的肩,着急地问,“您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我要去人间界,以后就住在那里,再也不回青丘之国了。”任商有些怆然地说。
“那……那……”留哥喃喃地咕哝着,事情这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住任商,“如果您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聚散离合,世事从来如此,有缘的话将来还会见面的。”任商忍着心中的不舍,安慰留哥。
“人间界那么远……”留哥儿眼眶一红,泪水滚落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太可能去人间界那么远的地方,如果任商真的再也不回来了,那今天这一别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日了,“外公,如果您是因为我对先生说了您的事才生气要走的,我……”
“傻孩子。”任商打断了他,“外公怎么会为这么点儿小事而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实在是不走不行啊……其实我早已在人间界住了一些日子了,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向你辞行。我怕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劳你牵挂。”
留哥只是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也不希望你将来去人间界看我,所以就不告诉你我在人间界的住址了——地狼是不会轻易离开大地、离开故乡的,我希望留哥儿将来像一个普通地狼一样,过平平凡凡、快快乐乐的日子。”
他慈爱地抚摸着留哥:“你已经长大了,比我刚见你的时候长高了,也壮了。好好地过日子,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留哥泣不成声。
“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哭啼啼的,来,陪外公喝杯茶。”
留哥抹抹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端起茶杯献给任商,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以前的留哥连茶都不敢喝,现在已经能泡一手好茶了。”任商笑着感叹,把杯子举在唇边,轻尝了一口。
当啷!任商手中的杯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任商抓住留哥的手腕厉声问。
“什么?”留哥不解地眨着眼。不等留哥说完话,任商手一松,身体缓缓瘫倒下去。留哥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外公,外公!你怎么了?”
任商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过去。
“外公,外公!”留哥完全慌了手脚,连连呼唤着,任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茶水?”留哥想到任商昏倒前的话,连忙抓过茶壶来,里面还有大半壶茶水,水是他煮的,茶叶也是他放的,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留哥把茶水送到鼻子边闻闻,又伸舌头去舔。
啪!有人一掌打掉了茶壶。
“素辛先生?”留哥看到素辛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顾不上多想,拉着素辛说,“先生,你快看看,我外公他……”
“水里的毒是我下的。”
“什么?!”
素辛伸手去抓留哥抱着的任商,却被留哥伸臂格开。留哥睁大了双眼看着素辛:“先生,你要干什么?快点把解药给我!”
“你叫他外公?”素辛皱着眉头问。
“是!”
“哼,原本以为你是完全蒙在鼓里的,想不到你早就知道了,你、你竟然如此狡猾!”
“你到底在说什么!快给我解药救我外公!”留哥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说。
“拿下!”素辛不再跟他多说,一挥手,七、八个地狼从洞外进来围住了留哥和任商,素辛吩咐说,“把这个无伤和留哥儿一起带回去!”
“你在说什么!我外公是人类!”留哥利爪一挥,那几个地狼都后退了数步。
“人类?”素辛一扬眉毛,“你自己看看他是什么!”
留哥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任商,看到的是一个和他记忆中的任商完全不一样的老者:淡紫的头发、淡黑的皮肤、手背上生着鳞甲……
“无伤!”留哥惊叫一声跳起来,把任商重重地扔在地上,“我外公呢?我外公呢?怎么这个无伤会在这里?”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无伤?”素辛眯着眼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无伤?我外公……”留哥不知如何是好。
“留哥儿……”任商低声叫道。虽然他喝下的毒药药性很强,但凭着他高深的法力,仅仅这么一会儿他已经醒来了。
留哥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你,你……”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在这短短一瞬间里,任商已经看出并不是留哥给他下的毒,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外公,不该回来青丘之国的……”不等他说完,一名地狼用剑柄在他头上重重一敲,他便又昏了过去。
“带他走!”素辛果断地摆手。
留哥看着地狼们拖走任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回过头来求助地看着素辛:“先生,这是,这是……”
“唉……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素辛长叹一声,“你和他来往多久了?”
“十几年了。”
“一直认为他是人类?”
留哥用力的点着头。
素辛长叹一声:“昨天我听你说了之后,便偷偷上地面来看过,他当然不是一名人类,而是一个无伤,你真的分辨不出来吗?”
留哥想要摇头,却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遇见的人类,他们的气味和外公完全不同。
“我以为,我以为……”
“这个无伤法力高强,要不是事先把毒下在泉眼中由你骗他喝下去,凭我们几个还真捉不住他。他这样刻意和你接近,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留哥头昏眼花,有种无法思考的感觉,茫然地说。
素辛又叹口气,摇头道:“回去吧,回去再说。”说着拍拍留哥的肩,自己先钻进了地底。
“无伤……外公是无伤……”留哥反复地叨念着,脸上、手心全是汗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忽然,一个记忆中的片段闪过他的心头:那次狩猎地鼠,他在路上遇上了一个无伤……经过了这么多年,他都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可是现在一切又浮上了他的脑海,就是他,那就是任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喊叫,“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爹!”留哥看到静石站在自己身后,“这是怎么了?爹,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啊?”说着扑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
静石拍打着他的背,两行浊泪无声地滑落。
“留哥儿真是太了不起了!”朋友们围在留哥身边称赞他。
留哥呆呆地坐着,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因为素辛对族人说,那名无伤是由于留哥出了大力才能活捉的,所以留哥一下子成了族人心目中的英雄。
要知道杀死无伤容易,活捉他们却很难,这个种族往往都是宁死不屈的。
“留哥儿出手,无伤当然手到擒来了!”予深以自己的朋友为傲。
“手到擒来……”留哥苦笑一下,把下了毒的茶奉给一点儿都没有防范的任商喝,当然手到擒来。
“留哥儿,无伤是你捉住的,你去求求先生和长辈们,请他们让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来祭我爹行不行?”糕儿向留哥请求。
“可是你爹不是他杀的!”留哥忍不住为任商分辨。
“无伤都一样,哪个不该死!”糕儿恶狠狠地说道,“真想挖出他的心来!”
留哥打个寒颤,低下了头。
“留哥儿,你的神色很难看。”细心的沉珠关切地问。
“没事。”留哥勉强笑笑。
“你没生病吧?”
“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留哥儿,你上次的伤痊愈了吗?”
“留哥儿……”
朋友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我真的没事。”朋友们的关心从来没有这样令留哥为难过。
“还说没事,你自己照照镜子。”
“是啊,去找大夫看看吧?”
“让我给你把把脉。”
“别,小心让他给治死!”
“我好好的啊,你们多心了。”留哥招架着想抬他去看病的朋友们。
“留哥儿!”
静石的声音打断了少年们的嬉闹。
“静石叔。”
“大叔好。”
“静石叔,您回来了。”
静石脸色沉重,勉强笑着和少年们打了个招呼,对留哥说:“留哥儿,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随后又对少年们说,“你们坐着,别客气。”
“不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啊,我们要走了。”
“静石叔,我们告辞了,下次来找我爹喝酒。”
少年们见他们父子有话要说,纷纷站起来告辞。目送朋友们走出门,留哥转向父亲:“爹,你有什么事?”
“我去看过他。”静石说。
“谁?”
静石看着他。
“外……不,那个无伤吗?”留哥低下头不看父亲。
“他让你叫他外公吗?”
“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叫他的。”即使知道了对方是无伤。留哥依旧不愿意说谎来掩饰自己和他之间曾经的亲密关系。
留哥静静地等着父亲说下去,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去找任商,也不知道任商会跟他说些什么,其实从任商被捉住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
“留哥儿。”
“是,爹。”
“他……真的是你的外公啊……”静石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
留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等他自己感到脸颊上的濡湿时,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地掉在地上了。
“去看看他吧。”静石这么说,然后摇着头走了出来。
留哥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好象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父亲是要自己抓紧时间,再去见任商最后一面。
因为知道这名中毒又被捆绑的无伤根本不可能逃走,所以看守牢房的都是些地狼少年,下午被换上的少年中,刚好有留哥的好朋友沉珠。当留哥提出要进去时,沉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牢房中,任商被捆在住子上,身上贴了好几张咒符,遍体都是被鞭打的伤痕。他垂着头,双目紧闭,一直到脚步声到了面前,才微微扫了一眼。
“留哥儿……”任商一下子抬起头来。
留哥有些恍惚地看着任商身上的伤,他知道任商的本事有多大,如果不是中了毒,根本不可能这样任人宰割——而他中的毒,恰恰是自己亲手捧给他的。
“他们问我无伤族的事……”任商看他在打量自己的伤,苦笑着说,“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自从带你母亲离开那里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你真的是我亲外公?”留哥站在任商面前问。
任商凝视着留哥,片刻后才说:“如果我说是,孩子,你信不信?”
留哥吸了口气问:“为什么要刻意地接近我?你想对地狼族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想看看你——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骨肉,我那可怜的女儿唯一的孩子……我早就不是无伤族的一员了,我很就以前就厌倦了那些毫无理由的争斗,带着女儿离开了无伤族,后来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和我一样厌倦这些恩恩怨怨……现在我的孩子们都不在了,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了。留哥儿,虽然地狼族说你死了,可是我有种预感,我觉得你还好好地活着。我在附近徘徊了四十年才看到你,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孙子,因为你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留哥儿,外公知道给你惹了祸,可是外公真的忍不住想来看你……我听胡兄的话,本来已经去了人间界,可是我想你……留哥儿,外公想看你啊,你现在怪外公吧,我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来?我生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留哥大声叫起来,“我的外公在家里,你根本不是我外公!你说,你是在撒谎!”
任商微微摇着头,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留哥一扬手,打到任商的面前时却又停住了,咬着牙说:“快说,你是在撒谎!”
“我会说的……”任商把目光移开,“我会跟你的族人说,我是想利用你打探地狼的秘密,你只是被我利用了,毫不知情……如果他们还不相信,你就去找胡兄,他曾经答应过我要照顾你的,有九尾狐出面,估计你的族人不会难为你的。”
“我不是要你说这些,我想听真话!”
任商又看着他苦笑着问:“孩子啊,你要听什么真话呢?”
“你!”留哥再次举起手,却又一次无奈地放下去,转身向外走去。
“留哥儿,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别忘了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别忘了,以后有什么事去找胡兄!”任商在后面大声叮嘱,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孩子了。
留哥霍地转过身来,猛地一挥手,把束缚住任商的咒符都撕了下来。没有了咒符的束缚,任商双手轻轻一分就挣断了绳子,站起来向留哥张开双手:“留哥儿……”
“别过来!”留哥后退了几步大声喊,“我不会承认你是我外公。但是你没有害过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快走吧,先生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你放我走了,他们一样不会放过你!”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任商摇摇头,他知道事情不会像留哥想的那么简单,淡淡一笑说:“不,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就要遭殃了!”
“叫你走你就走!”留哥急了,抓住任商的手,拖着他向墙壁走去,打算穿墙而上,到地面上去——他坚信自己的族人不会把自己怎样,最多挨几个扳子,自己咬牙受着就是了。
当他们走到墙边,却一下子被弹开来。
“留哥儿,你果然来救他了!”
随着话音,素辛、沉珠和几名地狼从另一边的墙壁中走出来。
“留哥儿,你竟然为了救这个无伤而骗我!”沉珠直盯着留哥,狠狠地说,“亏我还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沉珠,你听我说!”留哥惊慌地说,“先生,你们听我说!”
“留哥儿,我一直以为你既然是我族抚养大的,自然也该像我们地狼一样是非分明,没想到你竟然……我不允许执圭兄弟说出你的身世,为的是怜惜你身世坎坷,为的是爱惜你的才华,为的是相信你不会叛族!看来我错了,我还是太天真了!”
素辛痛心疾首地说:“我竟然天真到把一个无伤的杂种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如果不是今天我多了个心眼,你现在已经和这个无伤双双投奔他们去了吧!”
“不,先生,您没错,我还是留哥儿,我不会叛族的!”
素辛冷冷地看着他说:“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一剑杀了这个无伤,今日之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说完拔剑递向留哥。
留哥看看任商,又看看面前的剑,摇了摇头。
素辛踏上一步,又把剑向前递去。
“不!”留哥摇着头,“我下不了手!”
“我来!”沉珠虽然弄不明白原委,但是看得出来关键在这个无伤身上,他有意为留哥解围,抽剑向任商刺去,想代留哥杀了他,也算是给素辛一个交代。
当!沉珠的剑被留哥伸臂挡开。
“留哥儿,你疯了!”
“不行!不行!”留哥挡在任商面前,张开双臂护着他,“他真是我外公,我不能害死他!”
“他是无伤!”
“我是他孙子,我是他女儿的孩子!”留哥自己喊出了实情。
“什么……”沉珠和在场的其他地狼一起看向素辛。
“我是若石和无伤的儿子!他就是我亲外公,毒茶是我给他喝的!”留哥下定了决心,大声说,“地狼也有坏人、小人,无伤也一样,也有好人啊,他离开无伤族很久了,不应该再算我们的敌人啊!我们再恨无伤,也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生,您就放过他吧!”
“你真要护着这名无伤?”
“先生,他是我外公啊……”
“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枉我地狼族养了你几十年,果然还是个无伤杂种!”素辛毫不留情地下令,“杀!”
“别,先生,听我说,别杀他,他已经离开无伤族很久了!”
任商拉住留哥的衣襟一带,躲过了一名地狼的攻击,喝道:“他们要杀的是你!”
“为什么?庆伯伯,山空叔叔,我是留哥儿啊!你们为什么……”又是一爪抓过,留哥的手臂抓破了一条血口,留哥看过去,出手的却是沉珠。
“沉珠,你也……”
“你为什么要背叛!”沉珠毫不留情,又一招攻过来。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族的事!”
“你明明在和无伤交往!”
“我没有背叛,我没有!”留哥还手一掌,把沉珠打翻在地,厉声喊,“谁都可以怀疑我,你不许!连你也不相信我吗!你不知道我的为人吗?沉珠!我向你发过誓,永不背叛地狼族!你忘了吗?”
沉珠看着留哥愤恨的样子,不由停下了手。
“你是我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
“我……”沉珠一时忧郁了。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非常非常好,为了看你明知道有危险还从人间界千里迢迢地回来,即使他是个无伤,你能下得了手杀他吗?你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吗?何况他还是早已经背离了无伤族的,难道只是和他关系亲密就算是背叛了我族吗?”
留哥一边保护自己和任商,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沉珠看着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手中的攻击渐渐慢下来,最后退出了战团。他咬着牙想了半天,扔下一句:“我去叫静石叔来!”转身跑了出去。
留哥的话打动了沉珠,却丝毫动摇不了素辛他们的杀机,他本领虽高,却也不可能既保护任商又抵挡这么多对手,而且他在打斗中生怕伤到族人,族人们却是招招毫不留情。
不一会儿,留哥身上便添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
任商又心疼又焦急,偏偏自己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好压低声音对留哥说:“幻术。”
反应过来的留哥抱住任商的身体,两人一起不见了。
“是幻术!”
“追!”
“别让他们跑了!”
“慢!”素辛阻止了大家,“他们只有去地面,我们漫无目的正好中他们的计,大家召集人手去地面!”他沉吟一下,“叫上静石吧……”
留哥抱着任商留在原地,紧张地看着大家离去。
“我们走!”任商抓住他的手,“赶快逃离这里!”
“去哪儿?”留哥六神无主。
“去胡兄家里,谅你的族人也不敢到他那里去。”
“我想想先回家,我娘会为我担心的。”留哥收回了法术,拉着任商想往家跑。
一个地狼从门外走进来拦住他们。
“爹!”留哥看清对方后,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没做坏事,可先生他们……”
“别说了,快走!”静石拉着留哥和任商,向地面上飞奔而去。
三个人到了地面,正好出现在任商居住的山洞附近。
静石松开任商,向他拱拱手:“从这里去九尾狐族的居所并不远,我不再远送了,你去那里暂避,就谁也奈何不了你了。”
“多谢。”任商向静石拱拱手,又看向留哥。
留哥站在父亲背后,表情复杂地看着任商,半晌才说:“保重。”
“留哥儿……”任商刚要说什么,却被静石伸手制止了。
静石明白任商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就说:“留哥儿是我的儿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地狼,你就放心地走吧,我这做父亲的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的。”
任商长叹一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留哥儿一眼,这才向静石拱拱手,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留哥一直看着他那一袭青衫隐没在树丛中,才移开了视线,他充满依恋地看看自己来往了十余年的这片山林,这条小溪,那棵青松和松下的青石,那个任商居住的山洞。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像一名普通的地狼一样过日子,再也不随便到地面上来了。
留哥收回目光,对父亲说:“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静石拍拍他的肩,“怕不怕?”
留哥一摇头:“不怕。”
“好,不愧是我的儿子!走,回去!就算地塌下来,有你爹给你扛着!”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挽着手臂向回走去。即使明知道回去后有一场风暴在等着自己,可是有父亲在自己身边,留哥就什么都不怕。
“留哥儿!静石叔!”不等他们父子没入地下,就听见沉珠的叫声。沉珠气喘吁吁地从地下钻出来,后面还跟着庚娘。
“留哥儿,静石叔,你们果然在这里。”沉珠喘着气,“不好了,执圭兄弟到处去说留哥儿是无伤的杂种,素辛先生又说是留哥儿放走了无伤俘虏,族里吵翻了天,正商量着要来抓留哥儿回去呢。你们快回去解释清楚吧。那个无伤呢?”他东张西望。
“我们让他走了。”留哥平静地说。
“让他走了?”沉珠着急地说,“这样一来,你要怎么解释清楚呢?”
“我没做坏事,怕什么!对不对,娘?”留哥向庚娘笑着说。
庚娘过来摸摸他的脸,笑着点点头。
留哥一手挽住父亲,一手挽住母亲,迈步向回走去。
任商在林间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体里未清除的毒素和身上的伤令他四肢麻木。要到达九尾狐族的住处还要翻过一座山岭,对于山林中的野兽、妖物们而言,现在的任商无疑是个很好的袭击目标。
“任商。”
任商抬起头,面前出现了几名无伤。
“你也有今天。”无伤们冷冷地说。
任商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上。
他知道从自己离开无伤族后,族人就一直将自己视为叛徒,并且从来也没有放弃过追杀自己的打算。
以前任商独来独往,行踪飘乎不定,无伤们很难找到他,但这十余年来为了教导留哥,任商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终于被无伤们摸清了行踪。
现在任商身上负伤,对无伤而言,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想不到没有死在地狼手中,最后竟然要死在族人手中。”任商看着步步逼近的无伤们,苦笑一下。就让留哥以为自己去了人间界吧。妻子、女儿、女婿……都不在了,自己孤身一人去遥远的人间界做什么呢?只有留哥……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
“啊……”
一声惨叫,任商面前那个无伤的一条手臂飞了出去。
“外公。”留哥从树丛中跳出来,他身后跟着静石和庚娘,“爹说闻到了大批无伤的气味,所以我们过来看看。”
静石和庚娘亮开了架式,准备对付无伤。
“留哥儿,你不该来的!”任商跺跺脚,“你是个地狼,不要来管无伤之间的事。”
“可你是我外公啊……”
“留哥儿别说闲话了!”静石厉声说:“敌众我寡,小心了!”
对方有二十几名无伤,而他们这边只有静石和留哥可以战斗,庚娘也许勉强可以自保,任商却连站都快站不住了。无疑是凶多吉少了,留哥和父母都这么想,但是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任商,你果然和地狼勾结。”无伤的首领断言,“今天一定要除掉你这个叛徒!”
“该死的无伤,谁怕你们!”静石抽出长剑,把妻子护在身后。
“无伤!”
“这里有无伤!”
“大家小心!”
“传令,戒备!”
“小心!”
随后遭杂的脚步声,一队地狼的人马出现在树林中,他们一看见这群无伤,立刻剑拔弩张,全面戒备。
留哥松了口气,却没有注意到静石和任商两人的神情越发凝重了。
“留哥儿,你果然在和无伤来往!”站在队伍中的糕儿叫道。
“没有,他们是敌人啊,大家来得正好,一起对付他们!”
“那么他呢?”糕儿一指任商。
“他……”留哥一时语塞,“他不是……他早就叛离无伤族了。他,他是我外公。”
“果然,执圭说的是真的,你是无伤的杂种!”糕儿愤怒地大声叫,“你一直在和无伤来往,我爹的死也是你出卖的吧?”
“什么……”留哥茫然地睁大眼,“我?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可能……就算我知道了,我也还是个地狼啊!糕儿,我怎么可能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唰!糕儿抽出剑,割下自己的衣襟丢在地上。与他同时,予等几名少年做了同样的举动。
“糕儿,予……你们误会了……”
“静石先生……”任商低声说。
静石看看眼前族人愤怒的脸,再看看留哥,最后看向任商。
任商说:“这个孩子在这里活不下去了,让我带他走吧……”
“留哥儿……”静石举手似乎想摸抚留哥的头,却咬着牙狠狠地把留哥向任商的方向一推,“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爹!”留哥向前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静石激动地斥骂,“枉我养了你五十年,却还是吃里扒外!滚到你的无伤窝里去,别让我看见你!”
留该像被雷击一样,身体一晃,差点儿摔倒。
“留哥儿。”任商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跟我走。”
“不!”留哥回过头来,一扬手甩开他,向父亲奔去,“爹,你不能赶我走!我没有做过坏事!爹,让我跟你回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他的手刚一触及静石,变被对方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脸上。
“畜生!还不快滚!”留哥刚刚看清楚父亲眼中的泪光,就被静石勾住衣服摔了出去。留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正好落在任商面前。
静石用的力道恰到好处,看起来力道沉重,其实留哥毫发无伤。
任商急忙拉住留哥,防止他再冲过去。留哥似乎明白了什么,并没有再试图向前冲。
“拿下!”
带领着地狼前来的素辛一挥手,地狼们向前逼来,执圭、执珂、糕儿等少年一马当先。
“走!留哥儿,快跟我走。”任商用力拉着留哥。
“爹、娘……”留哥不由流下泪来,向静石和庚娘伸出手,希望父母能和自己在一起。
“留哥儿,快跟娘回去!你是娘的亲生骨肉,不要被人家骗了啊!”庚娘声嘶力竭地叫着留哥,一边又拦着族人们叫,“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无伤的杂种!你们要相信我啊!”
“娘……”留哥眼眶红了,向她走了几步。
“别过来!你这个小杂种!”静石大喝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留哥一下子停住了脚,喃喃地说:“爹……”
“相公,你怎么也这么说,留哥儿他是我们的儿子啊!”庚娘拉住丈夫的衣领用力晃动着。
“他不是我们的儿子,是无伤的杂种!他不念我们的养育之恩,还和无伤来往,我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我们族中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的孽种!”说着,他狠狠地瞪了留哥一眼。
“爹……”留哥已经完全听懂父亲的意思了——自己有一半无伤的血统的事现在已经举族皆知,自己就算回到族里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与其让自己回去之后死在族人手里,父亲宁愿自己跟他平生最恨的无伤走。但是留哥舍不得就这么走,哀哀地叫着父母:“爹,娘……”
“走吧,走吧!”任商拉着留哥的胳膊。
“不能放他们走!”几个地狼族的男子叫起来,“见到无伤杀无赦!”他们冲过来,把任商和留哥包围在中间。
无伤族的那一边也亮出了兵器,向任商和留哥包围过来,两个种族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族人和对方有来往,对于这种叛徒的处置,这两个水火不容的种族倒是一模一样的。
静石挡开了一名无伤的刀,庚娘则紧紧抱住离留哥最近的族人,不让他再往前走。
“把这些无伤和叛徒一网打尽!”
“把这些地狼和叛徒一网打尽!”
两个族的首领几乎同时下了命令。
留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外公陷在了在这场争斗的中心,双方的兵器、爪牙都袭向他们,不一会儿他们身上就都带了伤痕。
“不要伤我爹娘!”
留哥嘶吼起来,手臂一伸,利爪弹出皮肤,狠狠地将最近的地狼打翻在地。周围的惨叫声传到他耳中,飞散的血花溅到他身上,他分不清自己伤的是什么人:是亲人、地狼、无伤,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没有做错事!我没有伤害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留哥一边搏斗一边在心里呐喊:干脆你们都去死吧!不论是地狼还是无伤,你们都死掉好了!
当一条人影从上空落在留哥的面前时,他想也不想,一爪就抓下去。对方轻轻一侧身,伸手在留哥臂上一拍,轻易地便把留哥制止了。
抓住留哥的是一名“人类”老者,他用沉稳的声音喝道:“统统住手!”
“全都给我住手!”来人又大喝了一声。
地狼和无伤们一起抬头看向这个单手便制服住留哥的老者。
“九尾天狐。”素辛认出了这名老者正是九尾狐胡理生。
“全部住手,听见了没有!”胡理生冷冷地向几名依旧在搏斗的地狼和无伤喝道。
全场顿时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胡理生身上,不知他为何而来。
“唉,早就劝过你,你为何不听!”胡理生转向任商,长叹一声说。
任商垂头无语。
“你们没事吧?”胡理生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后又说,“看来伤得不轻,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天狐。”素辛看着胡理生问,“请问所为何来?”
胡理生冷哼一声,一手拉任商,一手拉留哥,向树林中走去。
“且慢!”素辛和无伤族的首领几乎同时喊道,“把我族的叛徒留下!”
“你们想要拦我?”胡理生眯着眼睛问。
“天狐明鉴,我们不敢阻拦您的大架,只求留下本族的叛徒。”素辛不卑不亢地说。
“如果我说不行呢?”
无伤们和地狼们一言不发,但谁也没有让开的意思。九尾狐虽然法力高强,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两名叛徒。无伤和地狼两族人多势众,胡理生也不能轻视他们。
无伤和地狼此时却很有默契,步步向胡理生逼去。
哗哗几声,又从树梢间跃下了几条人影,落在了胡理生的周围。来者全是神情精悍的青年男子,他们全是人类外表,但是身后都有九条雪白的尾巴,一落地便各自亮出手中的兵器,逼视着无伤和地狼,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
这些九尾狐显然属于同一家族,很可能便是胡理生的子侄。
“众所周知,九尾狐族从不过问外事,但今天事关自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话了。”胡理生挥挥手让两名九尾狐青年护住任商和留哥,自己负着手慢慢踱到了前面,“不知道地狼和无伤族的各位肯不肯听我一言呢?”
九尾狐族的生力军一出现便控制了全场,他说的话又有谁敢不听?
“地狼和无伤两族争斗已久,这在青丘之国无人不知,本来你们两族深居地下,有什么恩怨和地面上的种族也没有什么相干,可是……”
他拖长了声音,看看无伤,又看看地狼,“任商与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人品,也深知他早已厌倦了你们两族纷争,已经移居地面,不再插手你们两族的事了,为什么你们还要苦苦相逼?”
“这个无伤的事我们可以不管,但留哥儿是我族一员,他违犯了族规,要由我们带回去处置。”素辛答道。对于地狼族而言,叛徒比敌人更可怕,也更不可原谅。
“留哥儿是我的学生!”胡理生喝道,“把他交给你们,我颜面何存?”
“如果不处置他,我们地狼族以后如何管束族人?”素辛依旧不肯让步。
“唉!”胡理生叹了口气,转向任商,“任老弟,看来我们要就此分别了。”
任商握住他的双手,哽咽道:“胡兄……这辈子认识你是我之大辛!我一再给你添麻烦,只怕今生没有机会报答了。”
“这一分手天地茫茫,你要保重。”
“珍重。”
两位老者依依惜别,周围的无伤和地狼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相对唏嘘良久,胡理生拍拍任商的手臂:“去吧,我不远送了。”
任商点头,反手拉了留哥就走。
“站住!”地狼和无伤们同时喝止,就要冲上去阻拦,九尾狐青年们向他们逼上一步,双方之间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胡理生声色俱厉地说:“他们会离开青丘之国去人间界,这辈子再不会回来了。如果你们还要阻拦,那就请你们来试试九尾狐的手段!”
“离开青丘之国?”无伤和地狼们中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如果任商和留哥远离青丘之国,再也不回来,和地狼无伤两族再没有任何牵扯,虽然两族依旧为不能处置他们而遗憾,但也勉强可以接受,毕竟这样可以避免和九尾狐之间结下恩怨。
无伤们讨论了一会儿,先收起兵器,静静地撤走了。
“好,就是这样!”地狼们商量了一阵子有说。“看在诸位天狐的份上,饶他们不死,但以后永远别出现在青丘之国!”
“不!”留哥大叫一声,“我不走!”他奋力想挣开抓住他的那名九尾狐,“爹,娘,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受族规处治!别让他们把我带走,我要陪你们回家!放开我,放手……”
“留哥儿,留哥儿……”庚娘在静石的阻拦下拼命伸出手,“留哥儿,娘跟你一起走……没有你可叫娘怎么活……”
“娘,娘……放开我……娘……”
“留哥儿……”
拦住留哥的九尾狐伸出手在他后颈一击,留哥顿时昏了过去。当他天旋地转倒下去的一瞬间,最后映入眼中的是母亲伤心欲绝的面容和父亲麻木的面孔上流下的两行泪水,这幅画将印在他脑海中一辈子,也将折磨他一辈子……
“带他走!”胡理生果断地一挥手。
一名九尾狐青年扛起留哥,一名带着任商,另有两名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向青丘只国北面的朝阳谷驾云飞去。他们将从那里越过天梯将任商和留哥送到人间界。
“留哥儿……留哥儿……”
地狼们也向地下撤退,中间还夹杂着庚娘凄惨的哭声。
“唉……”胡理生又长叹一声,目送着任商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
人间界。
初春,百花争艳,碧草连天,山林中充满了生机,不仅动物们欢跃,连妖怪们也呼朋引伴,赏春踏青,使整个山林一片热闹。
留哥无精打采地趴在他和任商居住的洞口,半闭着眼睛,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
留哥被带到人间界已经一个多月了。开始他哭闹着想要回去,都被任商阻拦了下来,后来他想趁任商不注意时溜走,但是每次都被任商抓了回来。
身处完全陌生的异界,又住在陌生的地面上,离弃了家族、父母和朋友,留哥心中的苦涩可想而知,而且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却要被迫背井离乡。
“留哥儿。”任商从洞中走出来,蹲在他身边温和地说,“你饿了吧?进去吃饭吧。”
留哥把头扭到一边,闭上了眼。
“留哥儿,你要恨外公就恨吧,外公知道对不起你。”
“让我回去见爹娘我就不恨你。”留哥眼也不睁。
“我怎么能眼看着你回去送死……”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会杀我的,我宁愿接受处罚也要回族里去!”
“天真的孩子。”任商用手抚摸着留哥的皮毛,留哥一抖身子甩开他,向他露了露獠牙。
“傻孩子,你真的以为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世,还会承认你是族人吗?”
留哥沉默不语。
“你爹,我是说若石,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知道……”说起生父若石之死,留哥鼻子一酸。
“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地狼的事,而且他是个纯血的地狼,你的族人都不肯放过他,他们难道会放过你吗?”
“都是因为你!”留哥一下子跳起来,张口向任商咬下去:“如果你不出现,我就可以过安静的日子,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我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你!”
任商没有躲闪或还手,任凭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留哥一用力,利齿陷入了任商的皮肉,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淌了下来。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
“外公……”留哥松开口,扑在任商怀里哭起来,“外公,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任商紧紧抱住他,泪水簌簌而下。
“啊……”
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那个猴妖的咽喉被地狼一口咬断。留哥舔舔嘴唇上的血,把猴妖的尸体扛在肩上往回走。几只受惊的野兔窜过他的脚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转眼间留哥和任商在人间界已经过了七年。留哥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不再吵闹着要返回青丘之国了。他开始潜心修行,苦练武艺,也开始学习地狼们从来不去学的吸取日月精华、采补、炼丹制药……总之,只要是可以增长道行的办法,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做。
这些年来他进步神速,几乎已经可以和任商打成平手了,也在这个山林中打出了一片小小的天下。
枝叶瑟瑟作响,留哥看见头上的树枝间,另一只猴妖正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留哥懒得再跟别的妖怪争斗,撕下手中猴妖的一条腿向树上一丢:“拿去!”树上的猴妖接过去,敏捷地跳到另外一棵树上狼吞虎咽起来。
留哥摇摇头,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接受“吃同类”这种事。
人间界的妖怪和青丘之国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几乎没有“同族”这个概念。
在青丘之国相比,不论妖怪、神民还是人类,都是以族为单位生存的,同族在一起生活,彼此扶持,也同仇敌气。但是人间界的妖怪们不同,他们有些也有家庭,但更多的是独居山林或混迹于人类之中,大多独来独往,没有什么种族的概念,同族相食和异类相亲一样常见,总之就是合得来的猫鼠也可以做朋友,有了利害冲突的同类也会血光相见。
任商把这种生活称为“独立”和“自由”,并且告诉留哥,不论什么生灵都应该学会用自己的心来想问题和决定问题,而不是带着“种族”观念去想。
留哥不懂。
“如果无伤和地狼们明白世间还有这种生存方式,或许他们就不会世代为仇了。”任商曾经这样说过。
虽然留哥不太明白他的话,但是他觉得来人间界生活以后,自己内心深处也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外公,我回来了!”留哥嚷嚷着。来到人间界后只有他和任商两个人,任商又对他包容娇纵,不知不觉中,他也把在族中教养出来的礼节抛到了脑后。
一踏上山洞前的草地,留哥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有个“人”在和任商并肩坐在树下品茶。
任商在山洞前开辟出一个小小的菜园,也种了四季的花木,七年下来已经花枝繁茂。此时,任商正坐在青石上品尝新茶,而他对面则端坐着一名青衣男子,和他对饮谈笑。
这是一名以人类外表出现的男性妖怪,看起来二十出头,眉目俊朗,气质出尘,他看见闯过来的留哥浑身血迹斑斑,手中还拎着一具尸体,不禁微微一皱眉,但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站起来向任商拱拱手说:“叨扰了。”袍袖一挥,飘然走进了林间,才几步便消失不见了。
被这个男子看着时,留哥不由得畏缩了一下,直到他离去后才问:“外公,他是谁?”
“木听涛。”任商放下茶盏回答,看来似乎也有些紧张,“他是这片山林中数一数二的大妖怪,多亏有他准许,当年我才可以在这里落脚,留哥儿,你可千万不要触犯了他。”
“数一数二的……他是这里的主人吗?”留哥忍不住问。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任商一笑,“他可是有千年道行的树妖,这里的大小妖怪都要听他和另一名树妖的号令,没有谁敢违背他们。”
“他有多厉害?”
“深不可测。”
“难道比胡先生还厉害?”留哥见过的妖怪之中,最厉害的便是九尾狐胡理生了。
“和胡兄比,他应该还稍逊一筹吧。”想起远在青丘之国不能相见的朋友,任商长叹一声。
留哥没有注意到他的伤感,看着木听涛消失的方向无限憧憬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呢?”
任商担心地看着留哥,留哥如此拼命地修炼,已经完全超出了当年对新知识的渴望,任商可以猜到他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既无法阻止,也无力帮助他。或者,让他这样子比看着他消沉下去来得好吧……
自从见过木听涛后,留哥便一直对他怀着羡慕之心,只是像他这样变化无常,行踪飘忽的大妖怪岂是容易遇到的。留哥以为自己想见他一面一定很难,却没想到不出一个月,便有机会再次看见他了。
密林深处有一潭深水,终年不见天日,相传其中有一条螭龙居住,常常会探爪到潭边掳取生灵为食,所以妖怪们轻易都不到那个地方去。
留哥一向不太相信这个传闻——既然是龙何不一飞冲天,蜷缩在这小小的水潭中干什么?它要取食的话,山林这么大,生灵这么多,又何必只限于潭边?
然后这一天,留哥却亲眼看见了龙。
当时留哥正盘膝坐在山巅修炼,忽然山体晃动,一阵闷雷般响彻云霄的声音传入了耳中。留哥一下子跃起在空中,远远看去,只见山林深处群鸟惊飞,无数妖怪也各自腾云离开那里,那片林子上空被一团黑气笼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留哥凝神细看,隐约看见黑气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翻腾着,鳞爪隐现。
“龙?”留哥喃喃自语。
妖怪们纷纷逃离,留哥却躲躲闪闪地走过去。妖气越来越重,空气的感觉又湿又黏,留哥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一步步走过去。快到潭边,留哥现出原形潜入地下,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地面上偷偷查看,正好看见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身体猛缩,化身作一名中年男子站到了潭边。
“哈哈,我终于重见天日了!”黑龙张开双手向天狂笑,“今天我要大开杀戒,哈哈,叶灵、木听涛,你们给我滚出来,我要用你们这两块木头打牙祭!”黑龙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留哥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好大的口气!”
随着长笑,木听涛和另外一个妖怪从树梢飞落在黑龙面前。
木听涛依旧是那一袭青衫,神态自若,脸挂微笑,而另外一个妖怪却是名女子,看起来年纪和木听涛相仿,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裙,皮肤白皙得出奇,五官精致,身姿绰约,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芒。
她站在木听涛身边,脸上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神态看着黑龙。
“她大概就是黑龙口中的叶灵了。”留哥一看见这个女子就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心跳的更厉害了。
黑龙看见他们,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叶灵,你困住老子已经五百年了,想不到还会有和老子面对面的这一天吧!今天不吃了你,老子誓不为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啊!”木听涛笑起来,“你在潭下住了五百年,连脑子都住傻了?”
“呜……哦……”黑龙大声咆哮着,伸手指着叶灵,“老子不和你们做口舌之争,是你先上,还是你的姘头先上!”
叶灵本来一直是用懒洋洋的神态看着黑龙,听了这句话一下子沉下了脸,眉毛一扬说:“杀了他!”说完自己轻轻抖抖衣袖,走到树边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怒视着黑龙。
“灵儿一向不喜欢杀生的,你运气不好。”木听涛一合手掌,向黑龙走过去,边走边说,“可怜你偏偏在今天惹她生气——她心爱的兰花谢了,正烦恼着呢。”
“听涛!”叶灵皱起眉嗔道。
“好,不说了不说了。”木听涛摆着手,“本来我们只想再困你五百年的,这回却要取你性命了,你要恨就恨今天早上踩了那株兰花一脚的妖怪吧。”
留哥听到这里不由缩缩脖子,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今早上山时把山涧里的一株兰花一脚踩扁了,难道……
黑龙一晃身子,顿时风雷大作。闪电舞动中,他化出原形向木听涛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木听涛双袖一挥,被疾风卷落的树叶从地面飞起,随着他的手势聚集成了一条鳞爪皆全的绿色长龙,在空中翻卷飞腾,对抗黑龙。木听涛只是站在原地,背负双手,笑着观看。
一真一假两条龙相斗了良久,山林中风云变色,两条龙所到之处树林摧折,岩滚沙飞,留哥看得心惊胆寒。抱膝而坐的叶灵却伸手弹掉挂在鬓边的一片落叶,掩口打了个哈欠。
木听涛知道她已懒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便微微一笑说:“不逗你玩了,现在就送你上路!”
“谁上路还不一定呢!”黑龙吼叫。
咄!木听涛伸手一点,绿龙顿时解体,恢复成万余片叶子,片片都像利刃一样向黑龙射去。黑龙极力闪躲,但还是有不少射中了它的身体,顿时全身鲜血淋淋,从空中坠了下来。
木听涛腾空而起,手点黑龙的额头喝到:“疾!”
黑龙惨叫一声,头部一下子爆裂开来。木听涛怕血肉脑浆沾到身上,闪身向后飞去,落在一棵树上笑盈盈看着叶灵说:“哼,连我都打不过,还敢向灵儿挑战。灵儿,这下心情好些了吗?”
叶灵拍拍灰尘站起来问:“我要去看瀑布边的杜鹃花,你来吗?”
“来,当然啦。”木听涛从树下跳下来,摊开手,黑龙的尸体中飞出一颗闪闪发亮的珠子,落在他手里。留哥知道这一定是那条黑龙的内丹。
木听涛把内丹在手中掂了几下,然后丢进口中吞了下去。
“小狗,你看够了没有?”木听涛忽然向留哥藏身的方向问,又向叶灵说,“这个小家伙胆子很大啊。”
叶灵哼了一声,看来她的心情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黑龙的死好转。
留哥从地下钻出来,讪讪地站在旁边。
“这种时候还敢来看的,这山上也只有你了。”木听涛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不出一个地狼有这么大的胆量。”
“我……”留哥听出他话中的轻视,想说点儿什么反驳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木听涛靠近留哥,附在他耳边说:“你脚上有兰花的味道。”
留哥吓得后退了一大步,紧张地看着他。
木听涛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向他挤挤眼,然后又拍拍他的肩说:“你运气不错,那条龙尸吃了也能增加个百十年修为,送给你了。”说完便走回叶灵身边,相携向林中走去。
叶灵的声音传来,依稀是在嗔怪木听涛:“为什么和那只脏兮兮的小狗说话?”
“你不觉得他挺有趣吗?看到黑螭和我们也不害怕。”
“我看他是吓得走不动了,我可不喜欢他。”
“我倒对他挺有兴趣的。”
“你敢和他交往,我三天不和你说话……”
“哈哈……不至于吧……”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声音终于也听不见了。
留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看看脚边的龙尸,对着水潭发起呆来。
“你居然没有吃那条龙。”
留哥正像平日一样盘膝打坐,木听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坐下来问。
“我为什么要吃?”
“呵呵,好倔的口气!”木听涛问,“我说的话得罪你了?”
留哥奇怪地看着他。
“这么用心修炼却不受嗟来之食。不错,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你很老了吗?”
“哈哈……”木听涛大笑起来,半天才止住笑说:“连话都和我当年跟叶灵说的一样,叶灵捡到我的时候便说我很像她年轻的情形,我也是对她说了那句话。”
留哥一直看着他。
“不喜欢我?”
“不喜欢。”
“真坦白,我倒挺喜欢你的。”木听涛像对小孩子一样拍拍留哥的头,“我听任商说过你的事,怎么样?在这儿住得习惯吗?”
“……”
“为什么要苦苦修炼呢?我最近一直在看着你,你的行为已经超过了努力的范畴,应该叫做拼命了。”
“为了回家!”
“回青丘之国?哈哈,你认为法力高强了就回得去吗?”
“当然!”
木听涛一捂耳朵:“我又没聋,你不用这么大声的。喂,小狗,要不要我来教你?”
“你为什么教我?”留哥不相信地问。
“因为我喜欢你啊,不是说你挺像以前的我吗?不过你可别让叶灵知道,她不喜欢地狼、无伤这一类的妖怪,大概是因为她本体的根曾被其中某一种咬伤过吧。她小性子,很记仇的。”一说到叶灵,木听涛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很温柔,“让他知道是你踩了她喜欢的兰花,你就惨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留哥小声咕哝。
“你以为她还管这些啊,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会立刻把你做成肥料去养花。”
“你是不是真的要教我?”
“我为什么骗你?最近挺无聊的,想教个徒弟来玩玩。”
“那,那就多谢你……”留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起来行礼。
木听涛伸长手脚躺在石头上,一点儿为人师表的样子都没有,忽然问:“那条龙还在那里,我说过是送给你的,别的妖怪都不敢去动,你还要不要吃它?”
顿一顿又说,“不过已经臭了。”然后笑了起来。
留哥看着他,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木听涛……”周影重复着个名字,“听起来他好象有些像你。”
“是我像他。”说到木听涛,刘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跟着他那么久,不知不觉就像他了。”
“后来他就教你法术了?”
“对,教了很多年,他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兄长……”刘地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他不仅教我法术,还带着我上天入地,开阔眼界,直到那一年,我外公……”
木听涛走进洞里,俯身对留哥说:“我来守着任老,你都几天没有合眼了,去休息休息吧。”
留哥摇摇头。
木听涛知道无法勉强他,便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把一碗汤药放在了任商的床头。木听涛远涉万里去海外的仙山采来的草药煎制了这碗药,但可能对任商已经没有效用了。
半个月前,任商突然病倒,开始他自己和留哥都以为只是偶染风寒,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道病势竟然越来越重,终于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留哥惊慌失措,又怕又急,每天守在床前照顾,还求木听涛四处寻药,但是任商的病情依旧日渐沉重,到今天已经五天没有醒来了。
留哥五天来不吃不喝地守在床前不动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任商。
木听涛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已经放弃了劝留哥去休息的打算。他心里很清楚任商是因为大半辈子坎坷艰辛,经历了太多的悲伤离合,种种感情一直压在心底,以至郁结成病,到了这个地步,不论是法术还是药石都已经没有作用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过,其间留哥又试着喂了任商几次药,但他喝进去马上便咳了出来。
“外公……”留哥抓着任商瘦骨嶙峋的手,哽咽难言。
木听涛深深叹息一声,毅然走过去,从口中吐出一个发出耀眼青光的珠子。他伸手一指,珠子便旋转着缓缓进入了任商的身体。
“木大哥……”留哥不解地看着他。
木听涛摇摇手,示意他留意任商。任商呻吟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木听涛知道他们祖孙之间有话要说,便负手走出了山洞。
“留哥儿……”任商对于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他向留哥伸出颤抖的手,咳嗽着,不等说出什么话,泪水已滚落下来。
“外公,你醒了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木大哥用自己的内丹救了你!”留哥紧紧握住任商发抖的手说。其实他和任商心里都很明白,木听涛的内丹只能帮助任商撑起最后的精神,并不能挽救他的生命。
“留哥儿,外公这一走,你可怎么办啊?”任商恋恋不舍地抚摩着留哥,“从此以后只剩你独自留在人间界……留哥儿,我死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都和你木大哥商量,知道吗?”
“外公,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生活的。”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如果外公当年不去找你,你现在还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青丘之国,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了,都是外公害你离乡背景,外公好后悔啊!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这些,外公的心里就像刀子在割一样……”任商边说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他平常很少提到这件事,留哥也不敢去问这些,没想到在他的心里竟然为此有着如此大的悔恨。
留哥抓紧他的手,用力摇着头说:“不,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外公,如果时光倒流的话,我依旧会选择和外公在一起的!即使明知要离乡背井也不后悔!我知道自己没有做坏事,更没有违背良心!”
“你是个好孩子,留哥儿,你以后的日子一定要过的快快乐乐的,你一定会比任何妖怪都更幸福的……可惜外公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外公……”留哥抱着他不停哭泣,他们祖孙一起漂泊异乡,二十几年来朝夕相伴,如今任商眼看就要辞世,对留哥来说宛如世界要崩塌一样,他实在痛苦难当,宁愿自己跟着外公一起死了。
任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留哥连忙帮他摩挲胸口;好一会儿,他才换上气来。那一刻就在眼前了,他一遍一遍,看不够似的看着留哥,眼睛里只是流泪,忽然长叹一声:“留哥儿,留哥儿,只要你将来生活得无忧无虑,外公用什么去换都成!”他支着脖子连说了两遍,目光涣散,头微微侧到了一边,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还有什么话说,终于没有说出来,慢慢闭上了眼。最后一滴眼泪落在枕边,手还紧紧握住留哥的手没有松开。
一团光影中,那颗青色的珠子从他的体内升出来,投向洞外,倚树而站的木听涛张开嘴,珠子直接飞进了他的口中;此时,洞中已经传来了留哥凄切的哭声。
“哎……”木听涛叹息着,靠着树缓缓坐下。虽然只是片刻,但是用内丹来支持任商已经支离破碎的元神,还是令木听涛元气大伤。
“你还是在和那只小狗来往。”柔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木听涛没有回头,只是向身后伸出了手。
“让我看看。”叶灵绕到他前面,双手捧住他的脸,皱起眉头说,“弄得自己脸色这么难看。”她张开口,吐出一道白气,注入了木听涛的眉心。木听涛冲她一笑。
留哥的哭声一声声传来,木听涛收敛起笑容,忧虑地看着山洞。叶灵在他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他们相互依偎着,陪伴留哥一起度过这个肝肠寸断的日子。
按照无伤的习惯,死者的遗体都回归大地,并没有留下坟墓,但留哥还是每天在任商生前住的山洞里披麻带孝,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不吃不睡,一天天憔悴下去。有外公在身边的时候,即使身在他乡,也是有个家。外公去世后,留哥越发觉得自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道命运要把自己推向何处。
“要爱惜自己,任老才能安息啊。”木听涛走来,拍拍他的肩。
木听涛不论年龄还是道行,都比任商要高,但是他和留哥以平辈论交,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任商执晚辈礼,他去世后也以晚辈的身分为他守灵。更重要的是,要一直规劝、安慰留哥,哄他休息,吃些东西。
“我挺好的。”
“去河边照照自己什么样子吧,别睁眼说瞎话。”木听涛毫不留情地说。
留哥垂下头,半天才突然说:“木大哥,我想回青丘之国一趟。”
“青丘之国……”木听涛沉吟着,片刻之后才说:“留哥儿,其实任老生前曾经悄悄叮嘱过我,说他一旦去世,你一定会想回青丘之国去,所以要我……”
“是吗?我只是这样说说,算了。”留哥以为任商曾嘱托木听涛阻止自己,便马上改变了口风。
其实,任商是曾经托付木听涛,在留哥执意要回青丘之国并且无法阻止他时陪他一起回去。
不过,木听涛对于留哥的过去和地狼、无伤两族的恩怨不是十分了解,更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留哥不说他也就不问了,又开始劝留哥去休息。
事隔多年以后,留哥和木听涛各自回忆起那段往事时都悔恨不已,如果他们当时再各自多说一句话,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青丘之国。
留哥回到了任商居住过的山洞中。
经历了二十余年的风霜,洞里洞外的景象早已面目全非,那株陪伴着任商起居的松树不知何年遭受了雷击,剩下半边枯木还立在那里,旁边却斜斜生长出一株小树。
洞外不远处原本有一条小溪,现在也改变了流向,露出的河床已经长满了青草,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痕迹了。
洞中不知有什么野兽住过,还残留着几根吃剩的骨头,当年他们使用过的器皿早已破碎的一件不剩,石床上堆积了泥土,生出几簇野草。
“唉……”留哥长叹一声,沿着草地走了几步,没入了地下。
庚娘手中拿着件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缝着,略一走神,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下。她把手指放进口中吮吸,不由发起呆来。
一双手悄悄蒙住了她的眼睛。
庚娘身体一阵僵硬,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那双手松开她,一个人影从床后面的墙里跳出来。
“留哥儿……”庚娘双手捂住嘴,眼泪哗哗地掉下来。
“娘,我回来了。”留哥双膝跪倒在更娘面前,“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
“我的儿子!”庚娘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拧了几下,终于明白不是在做梦,一把将他搂住,紧紧地抱了一阵子,防开后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抚摸着他的面颊,喃喃道:“儿子长大了,变得连娘都快认不出来了。”
留哥离开青丘之国时只有五十三岁,还是个青涩的地狼少年,如今在人间界经历了二十余年风霜,样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圆圆的脸庞变得削尖,五官的轮廓也褪去少年人柔和的线条,有了青年男子刚毅的气质,不再是那个高瘦的少年摸样了。
他的身高没有再增加,但是肩膀变得更宽,手臂和双腿也更粗壮有力。这二十年来他的修为突然突飞猛进,气魄自然而然地更加收敛,身上若有若无地笼罩了一层光华。他此时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地狼所能达到的极限,言谈举止中自然地流露出无比的自信。
“我的儿子……”庚娘悲喜交加,想要痛哭一扬,又怕隔墙有耳,被别人听到留哥回来的事。她哽咽一阵子,忽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娘,娘!”留哥也不敢高声呼唤,从怀里掏出木听涛炼治的一颗丹药塞进庚娘嘴里,摇晃着她的身体低声呼唤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问:“婆婆,你怎么了?”
“我没事!”庚娘刚好醒来,听到门外的问话忙提高声音说,“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门外的人徘徊几步,脚步声便渐渐远了。
“是谁在我们家?还叫您‘婆婆’?”留哥诧异地问。
庚娘叹了口气:“因为我和爹没有孩子,所以十年前族里的长老们做主,让我们过继了大伯的儿子为后……”她知道留哥的脾气,边说边担心地看着他。
果然,留哥一听脸就沉了下来,攥着拳头问:“谁?执圭还是执珂?”
“是执珂,刚才就是他的妻子在说话。”
“是他!”留哥咬着牙,握着拳,浑身发抖,“他对你们怎么样?”
庚娘低头不语,留哥又追问了一遍,她才迟疑说:“执珂的性子你也知道,就是那个样子,也说不上什么好不好。好在媳妇还算贤良,知道孝顺长辈。”
留哥一直咬着牙齿发出声音来:“我不会放过他的!”
在人间界的这些年,留哥不知道杀了多少妖怪,跟着木听涛也见过不少大场面,身上凌厉的杀气一散发出来,让庚娘看地发抖,连忙安抚他:“留哥儿,别这样……你早知道了,他是你亲哥哥,他是你亲哥哥。”
“我才没有那样的兄弟!”留哥忍住气,问母亲,“我爹呢?这些年他好不好?”
“对了,你爹看到你回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这就去找他回来!”庚娘对着镜子理理头发,又担心地说:“你看看我,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这么红的脸会不会让人看出来?”
留哥笑着摇头。
庚娘叮嘱几句出门去了,留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躺在父母的床上。他早习惯了天为被地为床的生活,地狼族狭窄的房屋让他颇感拘谨。
留哥想:但是这里有爹娘在。如果族人能接受我回来,让我一辈子住在地底不见天日也没有关系……
直到这时候,他依旧认为自己没有做坏事。经过了二十多年,族人应该已经冷静下来,应该可以接受自己才对。
庚娘拖着半醉的静石回来,把他推进了屋里,醉眼朦胧的静石本来还在嘟哝着“只喝杯酒而已”什么的,目光触及床上的留哥立刻愣在门口,脚下一踉跄差点儿摔倒,伸手抓住庚娘才算站住。他揉揉眼,摸摸自己的头,接着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爹。”留哥连忙跑过去,拉住他的手。
“不是做梦……”静石握着留哥的手,想用力握住儿子,手却偏偏不听话地一直发抖,“留哥儿真的回来了?不是我喝醉了?不是我在做梦?”
“爹,我回来了,这不是梦啊。”留哥抱住父亲的肩,“你看看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回来了!”
“儿子,儿子啊!”静石紧紧搂住他,跺着脚哭起来。
留哥和父亲相拥而泣。他这才发觉,父亲这二十年来竟有这么大的变化,他原本一直将身体挺得笔直,现在却总是微微弓着腰,这使他看起来矮了不少,原本半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在拥抱的时候,留哥明显感觉到静石那一身结实的肌肉已经松弛下来了,不知道是由于他一直没有再练武,还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爹……”留哥一手抱着父亲,一手抱着母亲,“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留哥儿……你怎么会回来?你外公呢?”静石终于收起了泪水,开始询问留哥这些年来的生活。
“外公去世了……”留哥凄然道,“我想你们想得快疯了,所以就自己回来了。”
留哥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说到人间界与青丘之国的不同,说到那里的各种妖怪,说到木听涛和叶灵,说到自己怎么和别的妖怪搏斗,说到自己日常的饮食起居……时间渐渐过去,直到实在是口干舌燥了,留哥才收住话头,喝着庚娘端来的水。一时间一家三口谁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微笑着。
“公公,婆婆。”执珂的妻子又开始敲门,只是这次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事?”静石沉声问。刚才他们三人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说话声音太大,很可能被她听到了。
“我送晚饭进来。”
留哥站起走到角落,向父亲点点头,一举袖子,整个人便不见了。
静石打开门,一名地浪女子手中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走了进来,她始终低着头,双眼四处乱瞄,直到把托盘放在桌上,向静石和庚娘行了个礼后,才抬头看了屋里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静石关上门,担忧地说:“她听见了。”
留哥在门边出现,沉吟说:“爹,你看族人会不会接受我回来?”
“你要留下来?”庚娘惊喜地问,“不去地面了吗?不去人间界了吗?”
“对,我要留在爹娘身边。”留哥断然地说。
“可是……”静石想得比他们母子俩要远得多。当年若石的事还历历在目,静石对族人可以接受留哥回来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我也知道这可能很难,可是至少要试试看吧,我实在不想再和爹娘分开了。”
“傻孩子,万一他们又要来对付你,这次可没有九尾天狐在你身边!”庚娘急得流下泪来。
“现在凭他们对付不了我!”留哥自信地说,“大不了我就再逃走!”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对地狼族的依恋之情。他朝夕思念父母,思念朋友,可是他对于地狼族的归属感,对于自己身为一个地狼的自豪,竟然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消失殆尽了。
静石和庚娘对视一眼,都无奈地点点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庚娘收拾一下碗筷,招呼留哥先吃点东西,留哥却伸手从发间拔出银簪,连饭带汤全都试探了一下,仔细观察没有异样才说:“小心点好。”
素辛曾经利用他让任商喝下毒药,可以说他与父母分离,远走异乡,一连串的折磨全都起源于此,所以他不得不对这样的事加倍小心。
“爹,娘,吃饭。”留哥站在桌边,先双手端着饭碗捧给父母,自己才坐下来拿起筷子。这是他在家中时每天都做的事,现在时隔二十年才再有侍奉父母的机会。吃饭的时候,一家三口的眼中都含着泪水,脸上却带着笑容。
不等他们放下碗筷,门外又传来拍门声。
打开门,这次门外站的却是执珂,虽然时隔多年,他的样貌已有了很多变化,可是留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烧成灰我也认识他的骨头!留哥这么想。
“族长和素辛先生请您去。”执珂礼也不行,冷冷地对静石说。
“我马上去。”静石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执珂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的静石腰板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不由被静石的气势压倒了,原本理直气壮的话也说不出来,匆匆行礼之后出去了。
“我去跟他们说说。”静石想庚娘和留哥说。
“我跟爹去。”留哥不放心让他独自去。
“不,你陪你能留下。”静石摇头,“庚娘你简单收拾一下衣物,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实在逼不得已,我们就跟留哥儿走,一家三口去人间界过日子。”
“人间界?”庚娘一惊,不过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
“一起去人间界!”留哥也为父亲的提议震惊,看着父母脸上坚定的神情,他的心中生出一股狂喜。
一起去人间界生活,这对此刻的他来说反而比留在地狼族更好,但是转念一想,父母生在地狼族,住在地狼族,跟已经漂泊惯了的自己不一样,他们的亲朋好友全部在这里,怎么能轻易让他们陪自己抛家舍业,去完全陌生的环境呢?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做这样的打算吧。
族长、族中的几名老者和素辛并排坐在屋子正中,素辛说:“留哥,你出来吧,不用怕。”
怕?留哥心中苦笑一下。这二十年来他曾跟着木听涛这个好事之徒下海斩蛟,也曾上灵山盗药,下九泉追魂,大风大浪不知经历了多少,现在回头看看地狼族的生活,不禁有一种井底之蛙的感叹。只不过是几个地狼在面前,怎么可能会让他害怕?
“留哥给各位长辈请安。”留哥出现在大家面前,按照族里的规矩给他们磕了几个头,然后站在父亲身后。
“你还是回来了……”不知谁这样感叹了一声。
留哥没有说话。
族长沉默良久后说:“回来了就先留下吧。”
留哥答应:“是。”然后行礼送这些长辈们出去。
“他变了。”
“有了像地面上大妖怪一样的气魄。”
“我第一眼看到他,不由想到了当年看到过的九尾天狐。”
“看起来他的修为增长了不少啊。”
“他曾经是我们族中第一的天才少年,你们别忘了,他从来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太危险了……”
“是啊,太危险了!”
“我们回去商议一下怎么安置他吧。”
族人们议论着走在地狼的城镇里,随着他们的脚步,留哥回来了的消息也传遍了每一个地狼家庭。
不能私自出门,不能私自接触任何人,不能私自使用法术,不能……
留哥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
不管是不是在遵守族里给他定的规矩,留哥这几天确实没有踏出过房门,也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不出门是他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而且也没有哪个族人会来和他接触,特别是执珂的妻子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快要吓昏过去的样子,留哥心想如果不是族长让她看着自己的话,她恐怕早逃回娘家去了。
留哥心里曾经期待亲戚们和过去的朋友们会来看他。但自从他回来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来过。自己真的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他心理有些犹豫,可是回归故乡,依偎父母膝下是他多年来的心愿,为了这个心愿,他什么都可以忍受。
也许用一些时间让族人们去了解自己,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出卖地狼族的念头,他们可能会慢慢地接受自己吧?但即使如此,自己真的还能融入到那种生活中去吗?
“留哥儿,来试试。”庚娘拎着一件刚刚缝好的衣服进来。虽然庚娘将留哥以前的衣服全都好好地留着,但他现在已经穿不下了,又不能让他整天穿人间界样式的衣服,所以庚娘这几天一直在尽力赶制,这已经是第三次叫留哥试新衣服了。
其实留哥只要施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可以把衣服的样式变过来,但他更想穿母亲为他缝的衣服,而且他知道,母亲也无比愿意亲手为他制衣纳鞋。
庚娘拽拽留哥的衣襟,在不合适的地方做上记号,一边忙一边问:“天天呆在屋子里闷得慌吧?”
“没有。”
“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明明是一刻也闲不住的。”
“难得回到家,我才不想出去呢。”
留哥手指一划,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似的光,他转动身体看自己的新衣服。
“哎呀,族长他们不让你用法术!”庚娘有点担心的看着门外。
“管得了我不出门,管不了我不见人,还管得了我用法术?”留哥撇撇嘴。他发现自己对那些没有任何道理的约束越来越反感了。
“留哥儿……”庚娘迟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不惯这里的日子了?”
“没有,我挺好的。”
“别在娘面前撒谎,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的。”
“……只是一时还不太习惯,过些日子就好了。”
“你呀,娘知道你这些年自由惯了,再让你受这些约束太难为你了,而且……唉,而且族里这样,你往后的日子……”庚娘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关上门又说,“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我们跟你去人间界。”
留哥一下子停下了动作,看向母亲。
庚娘微笑着说:“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有机会跟儿子出去开开眼界也好。”
“娘,你和爹要为了我……”
庚娘忙摆手要他小声些:“这些日子处处有人看着我们。恐怕是走不了的,过些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就去你住的地方,见见你说的木大哥,也为你外公上拄香。”
“娘……”留哥抱住母亲,像小时候一样撒着娇。
“不!”静石断然拒绝。
围着他的地狼们一起露出了怒色。
静石重重地把猎物往地上一抛。留哥随任商去了人间界后,他就沉浸在悲痛之中,天天以酒浇愁,武艺早就荒废殆尽,现在留哥的归来令他又打起精神,不管是留下还是去人间界,他都想再和儿子一起并肩狩猎,所以又开始了习武修炼。虽然松弛下来的肌肉和因为饮酒过多而抖动的手很难在短时间内复原,但是他今天还是独自猎到了一只地鼠,准备回去做给儿子吃。
“你们竟然叫我去害我自己的儿子!”静石看着地狼们,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毒药,只是让他暂时昏迷。”一个地狼解释着。
“他昏迷之后呢?”静石眯眼问。
留哥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回来变得十分谨慎,现在想再对他用下毒这一招实在太难了,除非是静石或庚娘才有办法做到。
“我不会这么做的,你们实在容不下他,我马上就带儿子走!”静石怒吼。他本来以为族人最多也就是无法接受留哥,逼他再次远走,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可怕的计划。
“静石,族重还是家种?你是堂堂地狼男儿,为何不能为全族的利益大义灭亲!”
“留哥儿做错了什么?”
“他错在不该生到这个世上!”
静石和这名地狼彼此怒视着。
“我不会让你们动我儿子一根毫毛的。”静石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地出奇,“是我错了,二十年前我就该跟他一起走,免得害他又回到这个地方来!”
“他这次走不了的!”
“哈哈哈,你们明白他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我的儿子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大,凭你们拦不住他!”
“他再强大也没用,因为有你在……”
地狼们慢慢围上来,静石明白他们真正的目的了。他扫视着众人,缓缓拔出了剑……
留哥跟在磊峰后面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发出了回响,他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以前从未发觉,地下的通道竟然这么低矮潮湿,大地之下竟然这么寂静。
“磊峰,你究竟带我去哪里?长老们不许我随便出门的!”
“留哥儿还怕长老的规矩?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吗?”磊峰低笑着说,“我看你真的是离开太久,连路都不认得了。”
留哥听他这么说,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抢在磊峰前面,走进了前面一个天然的石窟。
石窟四壁摆放放着兵器驾、茶几和酒坛子,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和留哥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静石叔不来这里以后,一切都是我打理的。”磊峰边说边从兵器架上抽出了两杆银枪,把其中一杆扔给留哥,“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想和我比试?”留哥接过银抢上下看看,随手插在地上,“我可从来不用兵器。”说着甩掉外衣,亮出一个架式,向磊峰招招手。
磊峰也把枪丢一边,一探手向留哥攻过去。
在木听涛身边的这些年,留哥修炼的重点又回到了法术上。现在和磊峰交手,让他不由得回忆起当年一起刻苦习武的情景。也许留在地狼族,每天和父亲、磊峰打猎,回家后侍奉母亲也是不错的生活吧……
磊峰现在的功夫越发精湛,招式凌厉,而留哥这些年也算身经百战,见过各种对手,实战经验更加丰富,连各个人打了个旗鼓相当。一直打到双方都大汗淋漓,才一起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来!”磊峰提起一坛酒扔给留哥,“看来你跑出去这么多年,功夫倒是没扔下。”
“你这些年也没偷懒啊!”留哥举起坛子就喝,酒水淋了一身。
“刚才你没有使用法术,如果用的话,我一定会输吧?大家都说我是继静石叔之后的族中第一高手,其实如果你没有离开,地狼族的第一高手肯定是你。”
留哥笑着摇摇头。这几年他的见识多了,早就没有了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轻狂,他深知自己现在比起木听涛来还差得远,更别说实力还在木听涛之上的叶灵,还有各界之中那些不知名的大妖怪们……这一辈子,他是不敢再以“第一”这个字眼自诩了。
“留哥儿,真想再和你并肩打猎,一起练功啊……”磊峰感慨地说。
“我这次回来,也许不走了。”留哥拍拍他的肩。
“不,你要走!让静石叔和庚娘跟你一起走吧!”磊峰忽然大声叫。
“什么?”
“走吧!相信我,留哥儿,你不能再留下来了。我是你朋友,我不会害你的!”磊峰说完,站起来快步离去,临出洞时又回头看了留哥一眼,“如果我不是有了老婆孩子,真想跟你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留哥看着磊峰的身影消失,心中思忖:“磊峰说他不会害我,那么……有谁要害我吗?”
留哥匆匆赶回家中,见母亲还是在缝补衣裳,父亲依旧外出未归,和他先前出门时并无不同,可是他的心里却生出了不安。他伸手取过茶具,先倒杯茶让自己冷静一下。
“留哥,出来。”
一群地狼一拥而入,留哥放下杯子站起来,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族长要见你,跟我们去!”
“好,”留哥迈步就走。
“且慢。”领头的地狼拦住他,举起一个杯子,“喝了它再去。”
“不,我刚刚喝了茶,谢了。”留哥眯起了眼。
“静石兄在族长那里。”那名地狼看着他说,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对留哥来说,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你们……我爹……”留哥握紧了拳。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族人们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
“快些喝了,我们走。”
“哈哈哈哈哈……”留哥放声大笑,“我竟然能让全族上下如临大敌,也算值得了!拿来,我喝!”
那名地狼把杯子递给他,看着他举到嘴边,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什么族长在等,什么喝了就走都是为了让留哥精神松懈,那杯水中的毒只要沾到唇齿,就足够他送命了。
留哥举着杯子往嘴里送去。
“留哥儿。”
“娘。”留哥没有回头,“我去见族长和爹,您等我们回来,然后咱们一起走,去人间界。”
“你爹在哪里?”庚娘走过来问。
“静石兄在族长那里,正等留哥去呢。”
“是吗?”庚娘脸色苍白,凝视留哥片刻,伸手拿走了他手中杯子,“他们用你爹来威胁你喝毒药?”
“是……”
“你们竟然会做出这种事,简直丢尽了地狼的脸!”她一转身指着那些地狼怒骂,“你们这些龌龊的小人,不分是非地为难一个孩子!你太小看我们一家人了,静石他是个大丈夫,他会不惜一切保护儿子的,所以他根本不在族长那里……”
她一仰头,一滴泪水滚出了眼圈:“你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不会的!娘!爹不会死的!”
“看看他们的脸,看看就知道!是他们逼死你爹的,他们爪子上还沾着你爹的血呢!”庚娘伸手指着地狼们。
地狼们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移开目光,有的后退着,把手缩了起来。
看着他们的动作,留哥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你们杀了我爹……他是和你们一样的地狼啊,你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竟然杀了他……”
“拿下!”领头的地狼一挥手,众人向留哥包围过来。
“留哥儿,娘不能再陪你去人间界了……”
“娘!”留哥猛回头,看见庚娘已经把毒药喝进口中,惊慌之下大叫起来,“娘!你干什么!”他急忙伸手把杯子击落,可是庚娘已把杯子里的毒药喝了一大半。
“娘,你怎么样?”留哥抱住母亲,取出丹药往他嘴里塞。
“不用了,我跟你爹约好了,生同寝,死同穴,我们……留哥儿,快走吧,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去人间界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地狼族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娘,爹一定还活着,我带您去找他!”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知道他……走,你走吧……”庚娘的嘴角露出一抹凄楚的笑意,伸手拂拂留哥的脸。
留哥硬往她嘴里塞了几颗丹药,抱起她向门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庚娘头一软,在留哥怀里停止了呼吸。
“娘,娘!”留哥嘶叫着,怒视着眼前的地狼,“我爹呢?我爹在哪里?”
“杀!”地狼们各执兵器包围上来。
“你们害死了我爹娘。”留哥杀机盖过了怒气,反而冷静了下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你们的族人,我要你们给我爹娘偿命。”
当留哥的利爪插入第一个地狼的胸口时,地狼们发出一片惊呼,他们虽然想除掉留哥,却从没想过留哥会杀害族人。可对此时的留哥而言,杀戮是他宣泄悲痛的唯一手段了。
一个,两个……
血、肉、残肢……
留哥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族人,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向前冲去着,沿路杀死任何一个人敢阻拦自己的生物。他期待在下一刻,静石持着长剑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一个地狼挥斜刺过来,留哥侧身闪过,想也不想地挥爪过去,利爪将抓到对方脸上时,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糕儿……”
留哥一撤身体,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改变了自己的攻击方向,饶了这个以前的好友一命,接着就感到腹部一阵巨痛,竟然是糕儿趁着他手下留情的机会,挺剑刺进了他的小腹。
“糕儿!”留哥暴喝一声,举爪抓下去,糕儿根本来不及闪躲,却毫无惧色看着他等死。他敢上前阻击留哥,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可恶!”留哥半途又收回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拼杀,却觉得手臂一麻,竟把母亲的尸体脱手掉在地上,他附身去抱,腿一软险些摔倒。
“剑上有毒!”留哥心中一惊。
一个高大的背影挡住了他的去路,留哥抬起头,看见执剑而立的,正是磊峰。
“磊峰,他中毒了,快杀了他!”四周都传来呼叫声,留哥甚至分辨不出是谁在喊。磊峰举剑劈下,留哥抬手一格,就见磊峰的剑反弹回去插入了自己的骨头。
磊峰踉跄一下,在留哥耳边低声催促:“快走!”然后退了下去。
看到连磊峰也受了伤,地狼们一时不敢再向前冲。
毒在留哥全身渐渐散开,他晃晃头,看着黑鸦鸦围上来的地狼和母亲正被拖走的尸体,一咬牙,手在空中虚划,大喝:“雷!”
一团巨雷向地狼们滚过去,在地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雷声电光过后,留哥早已不见了踪影。
地下岩洞中,留哥绻在一角,他身上的毒性和伤势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虽然留哥吃了木听涛的丹药,伤势却依然有加重的趋势,伤口甚至开始发出恶臭。
地狼们一定在四处搜捕他,留哥明白自己应该尽快逃离这里。但父母的遗体还在族人手中,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你果然在这里。”
留哥一下子跳起来,全神戒备。
“这里是当年静石教你练武的地方,大家都去地面上找你了,但我认为你一定在这里。”
“沉珠……”
沉珠手中握着一些瓶瓶罐罐,带着复杂的表情走向留哥。
“你要来杀我吗?”留哥口中泛起一丝苦涩。
“我怎么能杀自己的朋友?”
“沉珠……”留哥心头一热,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握住他的手。
“不怕我趁机给你一刀?”
“那我也认了。”
“为什么啊?留哥儿,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没有做过坏事,是他们苦苦相逼!为什么非要把我逼上绝路,沉珠,我从来没有出卖过地狼族!”
沉珠回握住留哥的手,苦笑着说:“就算所有人都怀疑你,我也相信你。我相信自己看朋友的眼光。”
“朋友……”留哥没有想到过还能从地狼口中听到这个词,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这是我偷来的,不一定解得了素辛师父下的毒,可是……你拿去用吧。”沉珠把手中的药塞给留哥。
木听涛的丹药都解不开留哥身上的毒,更何况是沉珠拿来的这些寻常药物?可留哥还是任由沉珠帮他包扎伤口。
沉珠一直沉默着,直到帮留哥处理完所有伤口,才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说:“走吧,再不走你也死在这里的。不要试图去向九尾狐求救,去那边的路已经被族人看守住了。”
“沉珠……”
“留哥儿,你要保重,这是我最后一次把你当做朋友了。”沉珠后退了几步,掰开了留哥的手。
“不,沉珠,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永远……”
“不行。”沉珠含着泪摇摇头,“你昨天杀害的族人中,有我妻子的弟弟。”
留哥一下字愣住了。
“我回去后就会告诉族人你的下落,也会出现在下一批追杀你的族人中,所以你赶快走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留哥儿,千万不要死在我的手里,好好地活着,到人间界去吧。”
“沉珠!”
沉珠再没有回头,消失在了茫茫大地中。
“沉珠……”留哥向他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又被两个地狼拦住,他们已经在旁边站了很久,只是在等着沉珠离开。
“舅舅,外公……”留哥看着眼前被搀扶着的地狼老人和那个熟悉的中年面孔,喃喃地叫。他和任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几乎忘了这位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曾同样疼爱过他的“外公”了。
老人一下子挣脱了搀扶,冲过来狠狠给了留哥一记耳光:“你这个小畜生!你还敢回来,你外婆已经为你哭瞎了眼,你还敢回来害你爹娘……”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外公……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我爹娘……”留哥跪在面前,双手搂住老人的腿,放声痛哭,“外公,您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苦命的女儿啊……我苦命的留哥儿……”老人抱住留哥,祖孙二人哭成一团。
旁边的舅舅也抹着眼泪,但他总算还撑得住,让祖孙二人哭了一会儿后,把他们拉起来:“爹,别哭了,该让留哥上路了。”他从袋子里拿了一个坛子递给留哥,“这是二姐和姐夫的骨灰,你带走吧。”
“爹,娘……”留哥用头碰着坛子,哭得死去活来,“我不走,我和爹娘死在一块算了……”
“你还敢说这种话!你爹娘是为什么死的,你还不给我滚!”老人挥动拐杖,一仗仗向留哥打了过去,留哥任凭他一下一下打着,不住地磕头,却就是不走。
“留哥儿,你非得把我也急死吗?”老人捶胸大喝道。
“留哥儿,走吧。只要人生在世,也许还有能见面的日子。”舅父也流着泪劝留哥快走。
留哥思忖片刻,终于转身冲进了茫茫大地……
留哥跌跌撞撞地来到他和任商在人间界的“家”门口,再有支持不住,摔倒在地。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达百余处,很多被带毒兵器造成的伤口中流出的黑血都结成了硬痂,最初也是最重的那道剑伤已经开始化脓、腐烂,使他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脚步声快速接近,留哥知道是地狼们追上来了。为了除掉这个“叛徒”,他们竟一直从地下追到地上,从青丘之国一直追到了人间界。
留哥一手紧紧抱住父母的骨灰,向埋葬任商的地方爬去。死,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外公死了,爹娘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但是,他至少要和家人死在一起。
“在这里,找到他了!”
“杀!”
“千刀万剐!”
留哥挣扎着向前移动,一名地狼踩住了他的背。
“希望不是沉珠……”这是留哥唯一的想法。
“不要杀他,带他回去处置!”素辛的声音传来。
“是,先生,我只砍断他的手脚,免得再生变故。”这是执珂的声音。
要死就死在这里!留哥猛一挺身,想反抗几招,让他们在这里杀了自己。
看留哥突然动了,地狼们纷纷戒备起来,“你们在干什么?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一个声音在地狼们头上响起。地狼们抬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但是注意力依旧在留哥身上。
“原来是一群地狼,我不喜欢……”叶灵从树上跳下来,“我问你们话没有听到吗?”
“请问这位前辈,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冒犯之处?”领头的地狼向她行礼。地狼们看得出她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虽然现在满心的杀机,但还是必恭必敬地回答她的问话。
“你说呢?”叶灵眉毛微微一扬,“谁让你们来我的山里的?”
原来这里是她的地盘。
地狼们恍然大捂,对于称霸一方的妖怪来说,外来的妖怪侵犯自己的地盘确实是件很令人恼火的事,难怪叶灵这么不友善。
领头的地狼忙向叶灵赔礼:“我们来自青丘之国,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您千万不要见怪,我们这就离开。”他使个眼色,一名地狼伸手去拖已经无力抵抗的留哥。
“等一下。”叶灵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地狼,她制止地狼们,提着裙子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走到留哥身边,“这个黑色的小狗好眼熟,好象听涛养的那只啊……”
她嘟囔着,一挥手,整个山林的树木开始发出阵阵共鸣,如同林涛一样荡漾开去。
一道绿光从山林中飞出,落在叶灵身边,化成了一名男子。
“灵儿,你叫我?”
“这个小狗……”叶灵用脚尖点点留哥。
“留哥儿……”木听涛惊讶地俯下身,“你怎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
“木大哥……”留哥儿昏昏沉沉的,依稀认出了木听涛。
“别怕,我马上救你!”木听涛连忙给他把脉。
“这位前辈,他是我族的叛徒,请您准许我们把他带回去处置。”
“他是我的兄弟,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人!”看到留哥的伤势沉重,木听涛怒火中烧,“是谁伤他的?自己站出来,我饶其他人不死!”
“木大哥……他们是……我的……族人……”不管有多少恩怨,留哥还是不愿意看到族人们死在木听涛手上。
“那就快滚!”木听涛摆摆手,“别让我在人间界再看到你们。”
“交出我族的叛徒,我们立刻就走!”地狼们千里迢迢追来,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滚!”木听涛根本不想再和他们说话,袍袖一挥,无以记数的松针从他袖中飞出,像钢针一样向地狼们射去。
地狼们抱头鼠窜,飞快地逃走了——强者为尊,强大者什么都是对的,这是每个妖怪都明白的道理。
“木大哥,我爹娘……我爹娘……”留哥抓住木听涛的衣襟,说了几个字,身体一软昏了过去。
木听涛手忙脚乱地救治着留哥,叶灵在旁边托着腮看了一阵子,伸手拽拽留哥毛茸茸的耳朵说:“你想养就养吧,看起来好象也很可爱。”说完便站起来走开了。
就这样,留哥离开了故土,失去了亲人,开始了他和叶灵、木听涛一起生活的岁月……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下面透出来。
刘地捏熄最后一枝烟,把烟蒂从楼上丢了下去,回头看着木立在身后的周影问:“在想什么?”
“几点了?”
“六点,问这个干吗?”刘地看看天色说。
“我们没有回去吃晚饭,早饭再不回去吃的话,瑰儿会生气。”周影说出自己的想法。
刘地差点儿从楼上掉下去,睁大眼说:“这就完了?我呱唧呱唧说了一晚上,你就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刘地。”周影把手搭在刘地肩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里,真的。”
“不知道多少美女求着我去她们家住呢,我干吗住你家?”刘地敲了敲周影的脑袋一下。
“可是那不是家。”周影认真地说,“什么时候都行,我的们一直为你开着。”
“我又不走门!”刘地又打了周影一下,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拍着手说:“回去吃饭了,不知道瑰儿早饭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谁问你了,我才没指望你知道呢!”
刘地和周影并肩向楼下走去,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在他们的背上,为他们拉长了像人类一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