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维尔·泰戈维斯蹑手蹑脚地走进黄铜赌局中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瓦维尔,最有能力的女性半身人——善于使用她的诡计,善于使用她的匕首,更善于使用她的智慧——她并不会经常在这所房子里如此小心翼翼地走动,毕竟这里是整个卡林港最安全的建筑之一。但她现在要见的是阿提密斯·恩崔立,当他在附近的时候,世界上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安全的。
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踱着步,就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一样。瓦维尔好奇地盯着他。她知道恩崔立最近处于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下,而且她也是除了巴沙多尼公会的人之外,整个卡林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黑暗精灵已经渗透进了卡林港的街道,而恩崔立扮演的角色则是为黑暗精灵们抛头露面的人物。不管瓦维尔此前对卓尔们的可怕程度是否有过什么怀疑,只要她看一眼恩崔立的样子,这些怀疑也都会烟消云散。他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但是瓦维尔并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这么紧张——瓦维尔也从没有想到他会做什么内心斗争。
更令她好奇的是,恩崔立邀请她来分享自己的私密。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然而瓦维尔并不担心这会是陷阱。她知道,不管看起来多么令人惊讶,但事实就是事实。与其说恩崔立是想和她瓦维尔交谈,还不如说他是想要和自己说话,以此来澄清他的思想;而由于某种瓦维尔还不能理解的原因,他愿意让她听到。
在她的心目中,这是他对她所能做出的最高程度的褒扬,而她也同样明白,伴随着这份褒扬而来的也有潜在的危险。带着这个不安的念头,公会的主人,女性半身人安静地坐了下来,谨慎地倾听着,试图抓住所有蛛丝马迹,领悟之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当她无意中瞥向一只靠墙放着的椅子时,不由得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那椅子上面放着一瓶喝得半空的月影威士忌。
“在这座被诅咒的城市,每条街道的每个角落里,我都能看到他们,”恩崔立说。“浮夸的风气蔓延,人们将刀疤和武器视为荣誉的勋章,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只注重自己的声名,以至于忘记了他们真正想要完成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们为了地位和荣誉不惜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没有任何更为高尚的目标。”
虽然他的话音并不是非常含糊,但瓦维尔仍然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恩崔立的确喝了一些威士忌。
“那么,阿提密斯·恩崔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那些偷儿们感到困扰的呢?”瓦维尔问。
恩崔立的脚步停了下来,瞥了她一眼,脸上现出一种表示默许的表情。“我必须要细致地观察他们,留心他们,因为我知道,我的声望是高于我本身的存在。就因为这种声望,街上的许多人都会很想要将匕首插入我的心脏。”杀手又开始踱步。“那时候,那个刺客将会得到非常,非常崇高的声望。他们知道我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了,他们认为我的动作不会有以前那样敏捷——说句实话,他们的推理是完全站得住脚的。我的动作确实已经没有十年前的我那么快了。”
听到这令人惊讶的坦白,瓦维尔紧张地眯起眼睛。
“但在躯体老去,动作变得迟钝的同时,头脑却会更加敏锐。”恩崔立继续道。“我同样注重声望,但却不是以从前的那种方式。我一生的目标就是,我必须要比我的敌人做得更为出色,无论是在战斗中还是在思考中,我都要挫败他们。我曾渴望成为最完美的战士,然而一个为我所轻视的黑暗精灵以行动告诉我,我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作为贾拉索的‘食客’被挟持到了魔索布莱,在那里,我那成为最强的狂热梦想以及为之做出的努力都被贬为无物,我发现我的努力确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整个世界上早已充斥着如梦想中的我那般强大的人物。我在每个转弯处都看到自己的影像,那些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异常冷漠的战士,他们对于那个目标是如此的投入,以至于丝毫不能享受达到那目标的整个进程。”
“他们是卓尔。”瓦维尔说。“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真实动机。”
“他们的城市很美丽,我的小朋友。”恩崔立回答。“它的势力大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尽管如此,魔索布莱仍然是一个空洞乏味的地方,因为那里除了憎恨并无激情。当我从那个充满着杀手的城市回到这里时,我真的改变了,我对自己得以存在的基础产生了怀疑。说到底,我的目标,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瓦维尔那双丰满小手的手指相扣在一起,她专心地研究着面前这个男人。莫非恩崔立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是在拒绝接受他度过的整个生涯,拒绝接受他得到的光荣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们每个人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呀,不是吗?那个目标是金币或者尊敬或者财产或是权力……”
“当然。”他冷淡地说。“我现在能够更好地理解我是谁,以及我将遇到的挑战中哪些是真正重要的。然而我仍然不知道我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将遇到哪些挑战。但我现在确实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享受达到目标的过程。
“我还在意我的声望是否不同凡响吗?”恩崔立突然问道,此时瓦维尔刚想询问他是否已对自己的目的有所了解——考虑到巴沙多尼公会的力量,这一信息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我还想要继续努力以达成我成为卡林港最成功杀手的目标吗?”
“两者的答案仍然都是肯定的。但我自己的理由却绝不与那些在街角吹牛,妄图攻击我的蠢蛋们相同。对于我来说他们只是些躺在阴沟里的尸体。我注重名声的原因是,无论我做什么,它都可以让我更有效率地完成。名声会让我的敌人更加盲目地畏惧我,而我也不必去费心警告他们。即使是在他们追猎我的时候,他们也会害怕我。那种畏惧并不是正常的敬畏之心,它使他们麻痹,使他们不由自主地预测自己下一秒钟的死活。我可以用那种畏惧来对抗他们。只需要一些小小的唬骗和佯攻,我就可以用那种畏惧来让他们处于完全不利的位置。在对抗那些不太谨慎的家伙们时我可以假装露出一些破绽,这样我就可以占得先机并击败他们,如此一来,当我真正露出破绽的时候,那些谨慎的敌人也不会敢于贸然发起攻击。”
他停了下来,点了点头。瓦维尔意识到,他的思绪已经真正地完全理清了。“真是令人羡慕的处境。”她不失时机地赞同道。
“就让那群笨蛋们来追猎我吧,无数饥渴的杀手接踵而至。”恩崔立再次点了点头。“每杀死一个人,我就会变得更为睿智,而随着智慧的增长,我会越来越强大。”
他抓起那顶古怪的黑色窄沿帽,灵巧地将其扣在头上,这帽子与他新近理过的头发可谓相得益彰。这时瓦维尔才注意到,他浓密的山羊胡也修剪过了,只留下两撇小胡子以及下颌上和嘴唇下面的倒T型胡须。
恩崔立看着半身人,使了个恶作剧的眼色,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瓦维尔思考着。当然,她很高兴看到他终于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因为不修边幅本不是他的风格,这只能表现出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更糟糕的是,失去了自己的心。
她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着她受邀参与这一事件的原因,思考着阿提密斯·恩崔立对她——而不是对其他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敞开内心的原因。她意识到,他顿悟了。而她突然发现,她也同样顿悟了。
阿提密斯·恩崔立是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