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一生何所惧?高塔欲倾?非也;恶鬼显形?非也;宿敌偷袭?皆非也。
若汝可见幽蓝之火,汝方可知敬畏,此火至美哉。
奥撒·乌特阿,法师王
泣月之年,仲夏之季语于一学徒
恐惧感再次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这冒险的一行人,本来打算重新找一个阳台,再从周围的通道走出奥丁尔魔塔。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走遍了整整九个阳台,可每一个阳台的每一座门,都把他们带回静谧的墓室。逃不出的墓室里,弥漫着一种“尔等尽在吾掌握中”的气息。
“魔法啊!” 达忒南有些绝望地大叫起来,他恨恨地用剑砍着阳台护栏,“到处都是这些臭魔法!诸神啊,诸神为什么不弄个简单点的事情让我们做!”
阿斯莱阻止他道,“小心点,阿南!你该知道,越急躁,越危险。坦帕斯神可不喜欢毛手毛脚的战士!”
“不错,”太姬神教士也附和说,“圣太姬神对那些闯劲十足却很少抱怨命运的人分外垂青。”
“噢哟,” 达忒南嘟哝着说,“两位,我们每次都回到这同一间墓室,是两位圣神的主意?”
不等他人答话,他挺了挺胸,操着剑,冲进了墓室,剑刃上寒光闪闪。
其他冒险者看了看他,耸耸肩,无奈地跟了进去。
达忒南横穿过墓室,来到屋里最近的两扇紧闭的大门之前,”这门是锁上的,“他举起剑,往锁上砍去,”我就不信……”
门上传来巨大的响动,幽蓝色的火焰从门上窜了出来,转眼之间达忒南已经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烟,散落在地上,头骨掉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两转,空洞洞的眼眶看着后来的冒险者。
冒险者们见状,无不大惊失色。
“太姬神在上!”教士嘴唇颤抖,小声说。仿佛是回应这句话,达忒南手中那把几乎融化的剑,铛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刚刚结束的一番恶战已经让伊尔玛体力透支,见了这样的情况,她不禁尖叫出声,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以瑟轻抚她的肩膀,想宽慰她。
格拉凯抬高音量,“要不我们用个法术,试试开其它的门看看?”
阿斯莱点点头,“我有一个带坦帕斯祝福的碎裂咒语,可以试试看。”
他垂下头,默念祝辞,伸出手臂指着剩下的那道门。
大门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既没有打开,也没有破裂。天花板上四处掉下尘土,石头地板也处处出现裂开的缝隙,众人耳朵里传来大铁锤重重敲击的巨响。冒险者们张皇地背靠背,抬头四处看着。阿斯莱四肢莫名地着了火,他又惊又怕,连忙往后跑。
“不!”他厉声尖叫起来,徒劳地想跑出墓室。”坦帕斯神救我!”他身上冒起的火焰,已经舔黑了墓室顶上的横梁,而此时战神的牧师早已消失不见。
在恐怖的寂静里,塔斯喝令道,“退后、退后!快离开这间墓室!这也许是地狱里来的魔法!”
萨普靠阳台通路最近,他听到塔斯的话,转身就往门口冲。可他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他嘴唇发着抖,动弹不得。冒险者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萨普四肢砰然炸裂,鲜血四溅。他的尸骸掉在地上,消失无踪,只剩一滩沾满血污的盔甲。
剩下的五个冒险者彼此惊望,不知所措。伊尔玛喉咙里咔咔作响,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塔斯用手搭在她肩膀上,指关节握得发白。太姬牧师欧森,艰难地咽着吐沫,“奥丁尔一定是想让我们为他陪葬!一步不慎,我们都会送命的!”
塔斯声音发抖,”可我们该怎么做呢?你和伊尔玛比我们几个懂的法术要多些,快想想办法!”
“不如挖地道出去吧。”伊尔玛声音微弱地说,“奥丁尔在门和窗户上一定都施了魔法,正等着我们上钩。但是他应该想不到我们从地上打洞吧?”
“但万一奥丁尔从地底下冒出来怎么办?”格拉凯害怕地问道。
以瑟冲着伊尔玛点了点头。
“用所有的方法,开始在地上打洞!”塔斯道,”魔法,剑!快!”
“让我先念个咒语,”欧森说,他脸色苍白,声音摇摆不定,“如果有用,它能绑住在坟墓里的奥丁尔,让他无法施展魔法,好让我们有办法逃出去。”
“你是想让他现在就夺走我们的性命吗?”以瑟反驳道。
塔斯无奈地耸肩道:“横竖都是一死,试试看吧。如果奏效,我们才有机会跟他斗啊。各位,准备好武器,我来试试弄开这些地板。欧森,你准备好就叫一声。”
太姬神牧师跪在地上,向太姬祷告,希望她睁开双眼,记起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侍奉。尔后,他用一把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掌,让血滴在另外一只手心里,吟唱起他人听不懂的调子来。
没过多久,他突然失去知觉,蜷曲着倒在了地上,手臂无力地搭拉着。格拉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又马上倒退了一大步。只见牧师身体上,慢慢冒出了一道白色的烟雾,它无声无息地升起,刹那之间,欧森的鬼影子站了起来,瞪眼看着剩下的四个活人。它严厉地指了指四人,又指指窗户,然后走向棺材,用手压着棺材盖。
“他、他,难道他……?”以瑟震惊道。
塔斯弯腰看了看牧师的肉身,“是的。”他重新抬起头,面目骤然间老了许多。“我猜他知道这个法术会耗尽他的性命。我们照他说的做!”他的声音里失去了一贯的镇定。
“从窗户出去吗?”以瑟看着棺材边上站着的鬼影子,禁不住留下泪来。
“那是他用性命指点我们的道路,”塔斯沉重地说,“绳子!”
以瑟和格拉凯脱下护甲,从腹部解开缠在身上的绳子,伊尔玛紧握着每根绳子的末端,那两人则把绳子一圈圈从身上卸下,摊在地上。之后,以瑟在两根绳子的另外一头打了个死结,结成了一整根。
两人面色凝重,走向一扇窗户,回头看了看,冲着对方点点头。以瑟把绳子栓在肩膀上,格拉凯冲窗户走去,伸出手。
他把绳子甩向华丽的铁窗框上,又甩向窗框后的窗帘。接着,他用带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圆形的窗户上,画的是飞翔的巨龙,站在高高山尖上的巫师,以及一群飞马。
格拉凯看了看,选了距离他最近的飞马窗户,用力摇了摇窗框。窗框轻轻地”唧呀”响了几声,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用剑划破了厚重的窗帘,露出后面挡着的毛玻璃,隐约看得见窗外的蓝天。他又用剑身使劲戳了戳玻璃,试探着上面有无陷阱。最后,他开腔道:”窗户打不开,玻璃是整个镶嵌在上面的。”
“那就打碎它!”以瑟道。
格拉凯翻转剑身,使劲照玻璃上击过去。玻璃碎裂开来,四处溅着渣子。
从窗户破口的地方,射进一缕光线,它打着旋,一开始,旋转的速度很慢,渐渐的,那速度加快了……
“快退回来!”伊尔玛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危险!”
她的声音才响起来,附着了魔法的光芒已经起了作用。它仿佛龙卷风般把两人席卷起来,往窗户上那个小小的破洞吸过去。两人的四肢好像破玩具一般被揉成了一团,硬生生地从那洞口挤了出去。以瑟发出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惨叫,直到他坠到了地面,那惨叫声才停下。
塔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呆了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看着年轻的女法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冲伊尔皮带上绑着的魔法书点着头,”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是奥丁尔的封存魔法。我们只有打破这个诅咒才能出去。”伊尔玛转过头,看着欧桑的鬼影,还紧紧地压着棺材盖子。但十分明显,它的影像已经渐渐黯淡,马上就快消失了。伊尔玛指着棺材说,“你看,奥丁尔一直想从棺材里钻出来呢。”
塔斯看着鬼影渐渐褪去的手,“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伊尔玛耸耸肩,“我又不是奥丁尔,哪能知道他想跟我们玩多久?”
塔斯用力挥了挥手上的剑,威吓地说:“你可别跟我开玩笑了!你是不是已经中了奥丁尔的魔法?成了被它控制的傀儡?”
伊尔玛瞪着他,慢慢点点头,“你真是聪明极了。”
塔斯眯着眼睛,从腰带上抽出匕首,死死盯着伊尔玛。可他转过身去,匕首掷向萨普死掉的那个出口。匕首化作一团闪光,消失了。
塔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魔法还在继续。我们开始挖地洞?”
伊尔玛想了想,摇头道:“奥丁尔太强大了。除非毁了他,否则是不能打破这些魔法的。”
“那我们就跟他斗吧!”塔斯咬牙切齿。
“是的,”伊尔玛说,“在你跟他开战前,我得给你做好准备。”
“嗯?你,想怎么弄?”塔斯抬起眉毛,举起了剑。
伊尔玛做了个手势,缓缓说:“这座塔是靠奥丁尔的法力悬在半空的,你若砍死他,自然,他所有的法力都会失效,而你,也会跟这塔一起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塔斯咽了口吐沫,点点头,“那,你给我施法吧。”
伊尔玛正在做法,她身后突然闪出一道剧烈的光。
她转身躲了一下,方好看见欧森的影像消失不见了,棺材的盖子猛地弹起来,掉在地上。伊尔玛叹气道:“奥丁尔挣开了禁锢!”她冲自己点点头,仿佛是回答着一个只有她才听得见的问题。她比划着手指,加快了施法的速度。
塔斯疑惑地看着伊尔玛,往前走了一步,举起剑,往石头棺材里探着头。石棺里放着一口黝黑的木棺,上面摆着三本又小又厚的书。
“别过去!”伊尔玛尖声叫道,“除非你现在就想跟尸体接吻!”
冒险者匆忙后退,“我想我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他苦涩地自嘲道,“你有吗?”
“没有也得有!”女法师厉声喝道,“往后退,能退多远退多远!”
话毕,也没回头看武士是不是照她说的话做了,她就往前走近石棺,把手静静地放在一本魔法书上。
木棺的盖子消失了。一个东西,又高又瘦,身上穿着袍子,以一种非人的速度从棺材里站了出来,魔法书掉进了棺材里。
一双冰冷干枯的手,猛地抓住了伊尔玛的身体。
可这时伊尔玛不退反进,笑着冲奥丁尔满是褶皱的脸说出咒语的最后一个字。一瞬间,干尸手中抓住的人已消失不见,它头顶的天花板正正地掉了下来,砸在它头上,把整个棺材都埋住。
女法师重新在塔斯身后现出身形,背靠墙壁,留心看着棺材的方向。砖块瓦砾晃动着,一块块重新飞回了天花板。塔斯回头看了伊尔玛一眼,又立刻转回头,看着棺材,退后几步,靠着她。他脸色发青。
不一会,石块纷纷飞走,干尸从棺材里重新站了起来,看着两人,身体摇摇摆摆。慢慢地,它抬起自己银灰色的干骨头手臂。它的头骨刚才被砸掉了一大块,可下颚骨还在,张张合合,正念着什么咒语。一道冷光闪过它深深的眼窝。干尸转动了着剩下的半边头,看着塔斯。
伊尔玛又念了一个字眼,天花板再次掉了下来,并再度砸中了奥尔丁。
这一次,干尸没有从棺材里爬出来。伊尔玛往前走了几步,好奇地瞅着开着口的棺材。
在棺材的底部,只剩下了灰尘、骨头的碎片、还有法袍上的碎布,以及那三本魔法书。一些骨头还在移动,似乎想重新拼回原形。一截手臂骨歪歪地直了起来,正指着走过来的伊尔玛。可女法师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手臂骨,从棺材里把它扯了出来,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踩着,一脚,又一脚,直到手骨全变成了碎渣。
伊尔玛又重新走到棺材前,检查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剩下的骨头。她扯出骨头,踩;又扯出一根骨头,再踩。以上的动作重复再三,塔斯看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伊尔玛摇摇头,伸出手摸了摸棺材底的魔法书,嘴里念了句咒。三本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身后塔斯的笑声嘎然而止,伊尔玛觉得不太对劲,回过头来一看,但见塔斯的头盔掉在地上,打着转。一个带着微笑的长袍人从一道黑色的影子里”长”了出来。
那笑容十分残酷……而且眼熟。伊尔玛看着那长袍人,面容顿时僵了:是那个驾着龙屠杀了整个赫尔登的巫师!
“噢,干得不错,伊尔玛。也许我该叫你伊尔明斯特·艾摩,阿森兰特的王子殿下?哈哈哈,从一开始,萨普就是我安插在冒险团里的间谍,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吗?伊尔玛,你非常能干,你找出了所有隐藏的魔法和珠宝。为了这些珠宝,巫师团会永远感谢你的!你知道,再多珠宝也不会有人嫌多的。”
塔斯闻言,止不住气愤,抽出匕首,甩向这卑鄙的巫师。巫师微微一笑,匕首穿过他的身体,戳进他身后的墙上。与此同时,整间房子都冒起了火,塔斯被火包围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把他重重撞进了墙里,伊尔玛听到他脖子的断裂声。
巫师看了看塔斯还在冒着火的尸体,讥笑道:“你不会笨得以为这里出现的,会是我的真身吧?你是这么想的吗?”
伊尔玛恨恨地眯着眼睛,轻声念了一句法咒。她听见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的声音,巫师的影像消失了。
一会儿,那人重新现身出来,背对着墙壁,冷冷地盯着伊尔玛,说:“你帮我除掉了奥丁尔,我还没谢谢你呐。我的法力跟他的混在一起,大大地加强了。哈哈,这么说来,我真是欠了你一大笔债呢。所以,让我一劳永逸地把你解决掉吧!”他打了个响指,屋里的火势更盛了。
伊尔玛的手还在做着手势,嘴里的咒语也来不及念完,可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向格拉凯和以瑟飞出的窗口。一道火舌舔着她,她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味道。幸好,身上的火被那本绑在肚子上的魔法书挡住了。伊尔玛虚弱地念出护身咒语,在空中保住了平稳,重新飞了起来。
她贴近了地面,看见那里躺着两具焦黑的尸体,旁边一大片地区也还零星冒着烟,那是冒险者们出发时留下的马匹和装备,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伊尔玛淌着眼泪,往别的方向飞去。她背上的衣服被火烧光,皮肤生生发痛。可,她对此,已经没了感觉。
小小的敞棚船上载着一男一女。男的头发灰白,在船尾上撑梢。小船在夕阳之下,轻飘飘地顺水而下。
老人抬头望了一眼站在船头的年轻女子,低声问道:“是去神庙吗,女士?”
鼻梁挺直,头发乌黑的女人——伊尔玛,点了点头。她用双手撑着胸前的扶手,眼神不知游离到了哪里。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垂下头,用力把梢往水里一撑。
“一路保重,小姐。”他一边说,一边把梢停在了船头一侧,“来这里的人很少,能顺利返航的人就更少了。有些人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们出现;有些人,只剩下了苍白骨骸;有些人再也无法见到这世上的光明;噢,还有人发了疯。”
伊尔玛转过头看着老人,面无表情。好一会儿,她才说,”可我必须到这里来,完成这件事,我别无选择。”她看着前方傍晚的薄雾,”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
老人没有答话,只是叹了口气,把船继续划向前方的小岛,那里叫做“蜜斯特拉之舞”。不远方的水面上,小岛的黑影耸立着,显得异常庞大、可怖。
他们看着它,越来越靠近了。老人慢慢停下梢,把小船靠拢一个古旧的石头码头,“这里就是了,女士。在这座山后面,另一座山顶上,魔法女神的祭坛就在那里。我得先走了,愿女神保佑你。”
伊尔玛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踏上了码头,又转身递给老人四枚金币。老艄公在夜色里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看着她爬上山。费伦大陆的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直到伊尔玛的身影消失在山顶上,老人才重重地,把梢插进水中,用力撑离码头。他那样饱经风霜的脸上,突然裂开一个恐怖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一个腐烂的西红柿。接着,他脸上冒出了许多鳞片,还有脓血一样的液体从上面滴下来。这丑陋不堪的脸阴森森地低声说,“任务完成,主人。”葛兰迪知道,他的主人,狂暴法师伊赫玳一定正心花怒放地看着这一幕呢。
魔法女神的祭坛孤零零地立在山尖。
这座祭坛由巨大的深色石头组成,表面十分平坦。
伊尔玛站在祭坛面前,山风在她耳边叹息着。她在心里默默向蜜斯特拉祈祷着,好一会儿,风声渐弱。她解开奥丁尔的魔法书,万分虔诚地把它放进冰冷的石头祭坛。
“掌管世间一切神秘的女神啊,请您接受我的献礼吧。”伊尔玛喃喃低语,心里不太肯定是不是该这么说。她站在祭坛边上,静静地等待着。如果女神需要,她愿意整夜地守在这里。
书放上去不久,祭坛上缓缓升起了一对女人长长的手臂,那双手捧起了魔法书,耳边传来一阵高亢清晰的声音。
伊尔玛倒退了一步,闭着眼睛晃了晃头。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手和书已经都不在了。风儿吹过祭坛表面,跟她刚才来的时候一摸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伊尔玛长久地呆站在祭坛前,她心头只觉得有些奇怪和失落。明天天亮后再想该怎么办吧,现在,让她心满意足地站在女神面前就好。
赫尔登无辜的村民,乱法城堡外死去的匪帮,妙手帮,还有冒险团……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已经死去了。他们都去见了诸神,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伊尔玛发着呆,好半天才察觉祭坛后面的山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着亮光。她向前迈了一步,看清那光芒来自一个苗条的女人,比她整整高两倍。她穿着法袍,态度雍容高贵,悬浮在空中。她的眼睛犹如深邃的清泉,脸上带着笑意,抬起手召唤着伊尔玛。接着她转过身,大跨步地朝山下走去。
伊尔玛被她牵引着,走下微风拂面的山顶,又上了另一座山。走了很长时间,她们来到小岛另一侧的岸边,那闪着光的人影毫不迟疑地往波涛中走去,她站在浪花之上,继续前行。
伊尔玛心中困惑,放慢了脚步,看着水面。灰色的波浪拍打着岸边,地上的石头全是冲刷多年的圆圆鹅卵石。蜜斯特拉走过的水面,都闪着光,她身后渐渐现出一条水组成的路。
伊尔玛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试探着那条水“路”,一团薄雾罩着水面,她看见自己的脚也悬在水面上,没有一点水星!她走在了水面上!
伊尔玛见此情形,迈步上前,往前追赶着女神的身影。
她们走入了海面,小岛已经在身后很远。海风吹拂,带来了凉意。伊尔玛追赶了一阵,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海面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她心里有些发毛,而前方那道身影却还是隔她越来越远了。
她忍不住想,她们这么急匆匆地,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呢?这时,她耳边传来一个冷酷已极的声音:“你完了。”
前方,那发光的人影渐渐变淡,在深色的波涛中几乎已经看不见了。伊尔玛加快脚步向前跑,可脚下闪光的水”路”也渐渐隐去,她不能再站在水面上,而是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她在海水中扑打着,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喉咙和鼻腔,伊尔玛呛了水,一道波浪狠狠拍打着她的脸。她竭尽全力挣扎,划动着胳膊。
很久很久以后,她游回小岛。夜晚的岸边只剩下她湿淋淋的身影……
山顶卷过一道闪光,在空气里打着旋风。一转眼,从旋风中心迈出一个高瘦的黑袍人。
他走进祭坛中心,看了两眼,冷冷地吩咐道:“现身!”
祭坛中央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里亮光闪闪,渐渐出现了一个捧着一本书的女人。她伸出手,把书递给了黑袍者。书的周围,小小闪电噼啪作响。男人心满意足地接过了书。小闪电消失了。
影子般的女人哀切地向黑袍人恳求道:“最最尊贵的法师啊,而今你会放我自由么?”
黑袍人伊赫玳点了点头,“只有一会儿!——现在,消失吧!”
影子渐渐变淡,那女子微弱的声音问了一句:“那个女孩子是谁?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死亡就是他的命运!她,无非一个小小工具罢了。” 伊赫玳声音里有些怒意,“你,快滚!”
女人缩回到石头里,最后消失的是她那双带着恳求的细长手臂。
伊赫玳没有再看一眼,他只顾着端详手中的那本大书,脸上挂着残酷的笑意。岛上第三座山头上,那里才是真正的魔法女神祭坛,可那里早就只剩一片瓦砾了。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啊。
过不久,他,伊赫玳就会成为全费伦大陆至高无上的大法师,拥有最强大的法力,噢,那些反对的人,让他们下坟墓里去哀嚎吧!
他正在得意,却看见对面的山头,女神祭坛的碎石堆里闪起幽蓝的火焰,越来越强,越来越亮。
伊赫玳脸色僵硬,喉咙突然发了干。一个比他高两倍的女人,站在两山之间的空中,全身都闪着幽蓝的火光。那女人眼神深邃,静静地看着他。
突如其来的恐惧摄住了他的心。他赶紧念了一句咒语,身边顿时电光大作,把他带走了……
伊尔玛微弱无力地呻吟着,咳嗽着,睁开了眼睛。黎明再次降临费伦大陆……
她半躺在水中,波涛一阵又一阵拍打冲击着她的身体。伊尔玛但觉自己全身脱力,手臂发沉。她想让自己站起来,却发现腿根本无法支撑身体。她只得用手和膝盖,一点一点地往岸上挪动。
海岸上空无一人。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过,她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全身的衣服早被波浪带走了,只剩绑在胸口的雄狮之剑。前面看不见码头,看不见房屋,只有茂密的树丛,蓬乱的杂草,残缺的树桩。
伊尔玛脚步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她看见脚下的沙地上,有人在上面划了一个四个大字:”阿森兰特”。
伊尔玛呆在原地,全身上下都发起抖来。她咳嗽着,用力摇着头,挺了挺胸,抬起下巴,迎着升起的太阳走了下去。
这时,在一座日夜被魔法守卫着的城堡里,高高的宝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葛兰迪,”他浅啄了一口酒,才出声说道。那位全身长满鳞甲的仆人从阴影里不情不愿地走了上来,来到大厅中央的诵经台上,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奥丁尔的魔法书。诵经台上浮起一阵魔法带来的漩涡,但,闪电和死亡都没有出现。
翻开的书页上,一片空白。
“把它拿过来。” 伊赫玳再次吩咐道。
诵经台被举到他面前。伊赫玳站起身,放下手上的酒杯,亲手翻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上仍是一片空白。
第三页,空白。
第四页,空白。
第五页,空白。
这本大书的每一页,竟然全是空白。
伊赫玳的笑容僵硬了,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他念了一道咒语,大厅的地板上传来一声刺耳声音,一块地板向后退去,地上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幽黑洞口。一条蔓藤从洞里不怀好意地长了起来,它仔仔细细地摸着魔法书,仿佛是在轻轻抚摸爱人的身体,尔后,它合上书本,失望地缩回了地洞。
这意味着,这本书上没有什么隐藏的字母,上面也没有藏有通往异域的出口。它就是一本空白的书。
伊赫玳气愤已极。他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大跨步迈过地上的洞口。暴怒的脚步声在大半个城堡里响了起来。他走进一间挂满小灯的房间,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基座,上面放着一个大大的水晶球。
他愤怒地瞪着水晶球,球里闪着火光和闪电。伊赫玳用手抓着球,突然高声喝道:“我要让她碎骨扬灰!如果她被淹死了,我要砍碎她的尸骨,像扔鸡蛋那样蹂躏她的骨头!直到她从坟墓里爬出来向我求饶!没有人能愚弄我伊赫玳!没有人!”
他一声召唤,半个城堡之外的葛兰迪就拍打着背后的鳞片翅膀,匆匆飞到主人身边。
伊赫玳凝视着水晶球,努力在脑海里拼凑着那个高鼻子年轻女人的面孔。火焰从水晶球里往外吐着舌头,他从意念里变出一把镰刀,想要切碎那女子的腿。他想要听到她的尖叫和痛哭声!让她承受世间最大的苦痛吧!
水晶球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像。——但,并不是伊尔玛。
伊赫玳充满诧异地看着球中人。
那里有一张长着胡须的苍老的脸,露出他一贯温和的笑容,祝贺般地对伊赫玳点头道:“美好的一天,伊赫玳。我听说你拿到了那本魔法书。”
伊赫玳狂怒地看着魔导师,用力拍打着水晶球,”你应该知道:那本书上半个字都没有!”
魔导师微微一笑,轻轻讥讽了一句:“我知道……可你想想看,那女法师是很诚实的,献给蜜斯特拉的祭品,她怎么敢放一本假的书上去?再说,你吩咐她不要看书里的内容,她也当真一个字没看。你不觉得她这品性,是如今很少见的么,伊赫玳?”
狂暴法师怒不可遏,他咆哮一声,往水晶球里施了一道法术。球里的影像闪了闪,但魔导师的笑容依然如旧,而且嘲笑的意思更足了。狂暴法师使出的魔法全反弹了回来,震得整个城堡都晃了晃。葛兰迪用力拍打着翅膀,免得被甩到墙上去。
“愤怒,伊赫玳,是许多愚蠢法师的致命弱点。”魔导师平静地说着。
伊赫玳的狂怒咆哮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他转过身,眼里杀机一闪,使了个碎裂火球。葛兰迪还来不及站稳,就被自己的主人做了泄愤良药。
吟游诗人正在独角兽之角一个昏暗的小酒吧里唱歌。门外慢慢走进一个年轻的女人。
这座酒吧在阿森兰特国境以西的一座畜牧场附近。伊尔玛遇到它之前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只喝了点水,什么东西可吃的东西都没找到。
店主听见女子肚里咕噜咕噜的声音,殷勤地走上前,说:“桌子和炖肉都等着您呢,您还要点什么?当然,烤火炉和美酒也都有。”
女子点点头,微微一笑,“尽量给我张靠边的桌子。”
店主点头,”是,是。这样的桌子有很多。您跟我来……”
女旅客跟着他走到一张桌子前,她的衣着虽然并不起眼,但她谈吐有礼,显然不是粗野之辈。店主并没提前向她讨住宿费。伊尔玛脱下靴子,端坐在桌前,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如果有人组织冒险团,请您告诉我一声。”她向店主说道。店主点点头。
红酒很是可口,烤着火很舒服,歌手的声音动听。只是石头地板有些冻脚,伊尔玛穿回了靴子,用斗篷裹着自己,靠在墙壁上,捻灭了桌上的蜡烛。
黑暗里,她慢慢放松身心,听着吟游歌手的歌声。那歌谣唱的是美丽勇敢的女骑士,为了解救被锁住的年轻男子,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歌声温暖了伊尔玛的心房,哪怕明天一早,生活里又会充满死亡和危险,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但愿天上诸神保佑她一切顺利。她已经来到阿森兰特国土的边境上了。
她只能前进,这是蜜斯特拉的旨意。
噢,蜜斯特拉对她该有多失望啊,伊尔玛忍不住这样想。
突然,她竖起耳朵。歌手开始唱另一首歌谣,她以前从未听过。这是一个关于她祖父武瑟葛拉尔王的故事。她听着听着,眼泪不禁溢出了眼眶。
可突然间,歌手的声音变得粗哑,转而更成了一种难听的”嘎嘎”声。
伊尔玛从阴暗角落望了出去,奇怪地看着吟游歌手。
歌手用手痛苦地捧着自己喉咙,眼神恐惧地张望着他邻座站起身来的男人。那一桌上坐着一群人,毫不掩饰地嘲笑着歌手。他们的桌子上摆满了空酒杯。那些人穿着名贵的袍子,腰带里插着法杖,还有匕首。伊尔玛的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是巫师们。
另一张桌子上有个商人,他有些生气地质问着:“你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那站起身来的人,傲慢地用手指着喘不过气的吟游歌手,冷冷地说,“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在阿森兰特,提起那个死人!”
另一桌上的客人指责道:“你们此刻并不在阿森兰特!”
巫师耸耸肩,转过头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我们是阿森兰特的巫师团,这整个大陆很快就将是阿森兰特的一部分了,何况这里!”
伊尔玛看见店主端着热腾腾的菜,从厨房里钻了出来,被巫师的话吓呆住了。
巫师恶狠狠地笑着说:“这里,可有人想反驳我吗?”
“是的,”伊尔玛从自己呆的角落里慢吞吞地说,一边破了巫师们施在歌手身上的扼杀术。她从黑暗的墙边站了出来,巫师们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伊尔玛猜测他们无非还是一些魔法学徒,到这边境之地作些保护商队一类的小事情。
她指着那个站着的巫师,“拥有魔法的人,不应该用法术欺凌弱小。阁下,您同意这个观点吗?”
“这全是蠢话。”巫师不屑一顾地说,抬起手来想对伊尔玛施法。
伊尔玛叹了口气,巫师的手还没完全举起,眼睛已经向外暴突,他的手也缩了回去,用力捧着自己的喉咙。
“这是你自己使出的魔法,”伊尔玛轻松地对他说,“看来,你的法术学得不错,而且,您说得对,我说的全是蠢话。”
那一桌巫师听了她的话,拍案而起,磨拳擦掌地抽出了法杖。伊尔玛笑笑,说了一句停滞咒。
巫师们的手凝固在半空中。他们恶毒的魔法来不及向女子说出。屋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伊尔玛对屋里剩下的人说道,”我想我能让这些人稍后再使出他们的魔法。我不介意跟他们来一场魔法大战。不过我认为我们不能毁了这间铺子。你们认为我该,处理掉他们吗?”
屋里人噤不敢言。过了一阵,大家突然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抽出匕首棍子,往巫师们身上招呼。巫师们想跑,却跑不动。
有个巫师的刀子晃在一个商人的脸上,那商人的匕首也扎进了他的肚子。
大家七手八脚把巫师们揍成了熊猫,狼狈不堪地倒在杯盘散乱的地上。
不过,只有一个巫师被打死了,剩下的只是失去了知觉。
客店里再次回复了宁静。店主说,”各位,痛打手无还手之力的人倒是容易,可要是他们的同伙来报复,我们还有活路吗?”
“是啊是啊,他们会把我们都变成脚下的蜗牛,一只只用脚踩死!”
“他们会把我们全困在这间店里,活活烧死!”
“要是这里的诸位有人多嘴多舌的话,那以上的事情倒的确有可能发生。”伊尔玛往巫师们身边走去,人们敬畏地给她闪开了一条路。她摸了摸倒在地上的巫师,嘴里念了一句咒语。突然,倒在地上的巫师变成了七块大石头。她又挥挥手,石块全消失了,只有地上残留的一块血迹,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
离伊尔玛最近的商人问:“你把他们变成了石头?”
“嗯,”她微微一笑,“你看见了,石头还能流血呢。”在人群低低的笑声中,伊尔玛转向吟游歌手,“您的喉咙好些了吗?能重新唱歌了吗?”
歌手疑惑地点点头,“您有什么吩咐?”
“噢,若您愿意,能继续把武瑟葛拉尔王的故事唱完吗?”
吟游诗人笑了,向她鞠了一躬,“这是我的荣幸。怎么称呼您?”
“伊尔玛,”她说,“伊尔玛·艾摩、艾摩尔,赫尔登村的后人。”
歌手惊讶地看着她,”赫尔登村?九年前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伊尔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歌手好奇地问:“那么,告诉我,你把那堆石头变到哪里去了?”
伊尔玛耸肩道:“一个叫做‘蜜斯特拉之舞’的小岛,那里的海水很深。当变身魔法解除之后,他们只能游回岸边。我希望他们的肺活量足够好。”
屋子再次静了下来。歌手想用”鹿角传奇”的歌声改变这沉默的气氛,可他喉咙的伤势看来尚未完全恢复。他断了两次音,无奈地停了下来,“伊尔玛女士,您能等到明天一早,再听这首歌吗?”
“当然,”伊尔玛回答,坐在巫师们曾坐过的位置上,“您还好吧?”
“谢谢您,我想还成,”吟游歌手答道,”让我为您的这顿饭付帐吧。”
“如果您愿意,我愿请这里所有人一杯。”伊尔回答。两人相视而笑。
伊尔玛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杯,她脸色有些发青,问道:“阿森兰特的王子们,还有活着的吗?”
吟游歌手耸肩道:”据我所知,只有孛醪佴了。我可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国王的。别的王子,我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希望还有。我不喜欢巫师团,他们大摇大摆地统治了这个王国,就好像他们都是国王一样。如今,这块土地上,人们唯一的乐子就是看着巫师团的家伙们互相欺骗玩弄,哈。我已经很少回来了。”
“为什么呢?”伊尔玛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
“如今这个王国里,没有谁敢公开反对巫师团。连吟游诗人,要是被巫师和大兵看见,也大多没什么好果子吃。”
歌手也喝干了杯中物,“阿森兰特现在也看不到外来的法师,除非他能击败所有的巫师团。一个外来的法师,会被巫师团所有的人看成敌人,他们会联合起来消灭对手的。”
伊尔玛静静地笑了一声,“噢,这么说来一个法师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比较好。”
歌手点点头,”不错!而且,走得越快越好!”他眯着眼,看了看伊尔玛,“女士,您的衣着很是古怪。明早,你会出发去哪里?”
伊尔玛吸了一口气,对着歌手分外沉重地笑了笑,“当然是去——阿森兰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