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诸葛进了屋,四合大院,通透清明,格局严正。我情不自禁地眼睛四下溜,从屋角看到墙角,真心觉得各处细节都合适,都停当,都是真货色、真手艺。我不懂建筑之美或渊源正宗,我只是单纯识货。
在这地方砸下去维修和维护的钱,绝对不比买这个宅子少。
一路来的时候,我想象和奇武会最终碰面的场景,总觉得他们被全世界这么打了鸡血似的通缉,多多少少应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本营外必然机关密布,等闲装甲车来犯都要在门口狗吃屎,根本奈何他们不得。
就算没那么夸张,至少每个人都该表情严肃啊!
事实证明我太低估他们了。和诸葛转过屏风进了院子,抬眼一看,好些人神态悠闲地坐在前厅当中。清一色爷们儿,出乎我意料,倒统统没有穿西装,明明今天又不是星期五。那范儿不像是躲通缉,倒宛如度假。
这阵仗,害得我穿着这身二表哥西服浑身不自在,好像旧社会天桥艺人上人家堂会上唱小曲似的。
然后我就想:堂会是什么?这段时间脑子里怎么老冒出些不着调的东西来啊?
斯百德是老相好了,他穿牛仔裤的样子跟当初十号酒馆中猪圈圣斗士的形象相去甚远,我看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这位仁兄是谁。冥王嘛,养身体那段时间他常过来跟我玩斗地主,连续十一次联手讨伐地主却铩羽而归,被约伯赢得各自的底裤都接踵而去,也算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战斗情谊。至于诸葛,一路上看他一副扑克斗群雄,端的是荡气回肠,我作为三国演义电台评书的忠实听众,对孔明的直系后代生起敬畏仰慕之情实属理所当然。
我略微放下了那颗忐忑的心,还好,这里面的人,只有坐在角落里那个脸色煞白的痨病鬼我不认识。
斯百德起来接替诸葛招呼我,他对我的情况最了解,直接就把我拉到痨病鬼同学面前:“这是先知。”
“先知?您身份证上的名字吗?您是会算命还是看风水?算命的话手相还是面相?不管是什么都赶紧帮我掐掐,看我这一回莫名其妙的华盖运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
先知坐的椅子与众不同——毛毡子,毛背靠,整个人都窝进去了。天挺热,他膝盖上还仔细地搭着厚厚的褥子,没事还掖一下,不知道是有多怕冷。
我这么贫嘴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抬头望望我,嘴角微微一动,表示招呼。我看清了他的脸色,忍不住要为他担心:“您这是肺癌晚期啊还是白血病疟疾齐发啊?喜欢吃什么您就吃点,想上哪儿赶紧走吧,耗这儿算什么事儿。”
冥王嘿嘿笑了,过来拍拍我:“别瞎操心,你儿子死了他都不会有事的。来,我们作一个入职的orientation。”
我从没有正经上过班,没有经历过任何严肃认真的新人入职场面,所以就算我被改造过的语言中枢告诉了我orientation作何解释,我也老半天没琢磨过来它真正的意思。
所以人家只好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再说一遍:“就是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组织的情况。”
这么一来我就来兴趣了,冥王说:“你可以问我们问题,我们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答案。”
真的吗?你们没有骗我吗?
大家都摆出严肃的神色,表示这件事的隆重程度,我赶紧老实不客气地问:“你们到底有多少钱?”
斯百德顿儿都没打一个,张口说了一个天文数字,我心脏病都差点犯了,他还特淡定地做了一个缺德的补充:“去年的税后可支配收入。”
“擦,你们还上税?”
我摸着鼻子,感觉强烈的好奇心像孕妇的酸水一样汹涌而来不可抑制。那时我是如此兴奋,甚至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判官这个角色,会如此重要?
现在,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刚好围成一个圆形,把我晾在中间,谁也没有客气一下让我也坐的意思。我左前方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应该是属于名叫爱神的那位漂亮姑娘。
他们都在审视我,不管是和气的冥王、沉静的斯百德,还是深沉的诸葛、冷漠的先知,打量我的眼神都大同小异,仿佛都在看一个机器人拆开的身体,客观而超然地观察其内部线路和结构。
我忽然绷紧了身体里的一根弦,凭借本能,我知道他们在寻找和等待着什么,好的,或者坏的。
我深呼吸,站稳了,看了一眼斯百德,那种被芒果狠狠砸到脑门的麻木感又从脚底蔓延而上,但我这一次克制住了自己的惊慌。
我想了想,作为一个没太多文化的人,我决定从最直截了当的方面入手去了解他们,于是我问冥王:“麻烦你们详细彻底地告诉我,奇武会和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特色?八字、属相、星座。”
他眉毛一扬,露出了赤裸裸的赞赏之色:“不错啊,一点时间都不浪费。”
在不浪费时间这个竞赛项目上,强中更有强中手,冥王就是一例。他回答问题的方式极为简洁,绝对标准化,具备自我学习导向,而且坑爹。
他直接上来塞了一本质地精美的原木色小册子给我,手掌大小,硬壳封面,上面是他们五个人的正装背影照。我还没来得及腹诽,就被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女人吸引过去了,荷尔蒙风起云涌,鼻腔中一阵热,缓缓地,鲜血就流了下来——传说居然是真的。
那个姿态,那个风情,那种妩媚,从每一个毛孔里都有氤氲的诱惑的感觉,就从一个穿着严实制服的简单背影中被全然传达了出来,我真没法想象她的正面该惊艳成什么样子。
“开玩笑吧,你们是全世界最神秘的组织啊!印这个册子算什么意思?准备雇人满街发吗?”有一句话出于本能出现在我的咽喉间,但及时被我压了下去——“这活儿我承包怎么样?佣金总额我得拿百分之二十!”
冥王在一边浑然不知我的小算盘,很无辜地说:“喂,就算我们是最神秘的组织,也常常要做公关啊,每次要跟人家讲清楚我们的情况不容易啊。”
我白了他一眼,嘀咕着说:“有什么不容易的,就说你是个脾气古怪、喜欢乱砍人的快递员不就行了吗?”
站着腿酸,我干脆盘腿席地而坐。我看小册子,小册子上的那些人看我。
第一页是奇武会简介。
奇武会是顶级格斗与功夫修炼者会聚的组织。他们使用自己的身体达到如奇幻一般的境界,磨炼使他们的力量如巨兽,拿捏的角度、控制的速度精确有效地攻击敌人的命门,即使大地裂开,天降血雨,他们也能保持身心的平衡与健全。
奇武会将武学之道进行高科技研究和理论化,这些经年累月的努力造就了令人欣慰的结果。获准加入该组织并立足下去的人,除了自然赋予的生死无法躲避之外,在武功这个领域,都已经达到了半神的境界。
本会的核心宗旨是将会员的能力聚合并发挥到最大限度,此外毫无原则或宗旨可言。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奇武会曾协助独裁者立国,也曾操纵黑帮大械斗,从维护国家的安全,到破坏国家的安全,在不同的领域,奇武会都扮演着强力支援的后盾角色,从而获取应有的收益。这种生意是真正的蓝海,没有竞争,没有议价余地,且拥有无限的发展空间——世界总是充满纷争,并以此作为运转下去的动力。
从二十年前开始,奇武会的运营重点全面转入商业投资领域。奇武会是一个不见诸任何公开信息通道的超级天使投资人,以独特的方式选择项目及被投资者。
十一年前建立无复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招募大量专业人士扩展业务,至今了结血案一千余起,失误率控制在百分之五以下,作为回馈社会的一种方式,也是核心成员的工作重心。
回馈社会的一种方式?
这叫什么啊?完全是国产电子游戏的宣传语吧!奇武会,专业打怪十一年,业界良心,质量保证!
What the fuck?
我茫然地盯着那几行字,不知道是喷出来好还是笑出来好:“真的,你们不会太扯了一点吗?”
斯百德冷冷地说:“我们本身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了,所以我们从来不考虑自己所做的一切算不算得上正常。”
我想了想,不得不表示赞同,而且这话说得真帅。
再翻一页,看到了重点团队成员的介绍。面前五位当然是核心中的战斗机,董事会好拉风,每个人名下都只有几个关键词,但老实说足够震撼了,完全是大人物不需要简历这个金科玉律的最佳范例。
爱神:特长——色诱,轻功,身刃。
组织职能——缓冲,刺探,接应。
斯百德:特长——硬气功,金刚之力。
组织职能——关系协调,资源整合,合作平台搭建。
我看到这儿傻笑起来,“资源整合”什么的,太像街上的小广告了吧。
诸葛:特长——阵法,迷魂术,心智操纵。
组织职能——决策,监督,预算与控制。
先知:特长——未知
先知的特长后面是个空白的括号,组织职能也只有两个字:分析。
我望了他一眼,心想可能这位朋友真的是个痨病鬼,就是不知道这分析是什么功夫流派。
冥王:特长——全能格斗术,极限身体防御,武器全能。组织职能和先知一样简单——培训与执行。
再翻开一页,是奇武会五位神经病各自统领的团队规模和核心成员介绍,一大堆,我就算记性再好,也懒得全部兜进脑子里去。唯一的感叹就是这神秘组织的规模太大了,完全是一个超级跨国黑社会,干着各种没名堂的勾当。
倒数第二页是关于奇武会名下财团介绍和私有产业的财务状况表。
我不怎么擅长看表格,但我非常擅长晕钱,我甚至压根没看出来那些表格是在表示他们多有钱就已经差不多要晕过去了。
因为奇武会扶持的那些财团的名字实在太扯淡了,不关心外面世界的我,眼睛都被那些Logo闪得好像马上要得结膜炎。
“你们开玩笑的吧?”我忍不住问,“这些公司,是你们名下的?”我绞尽脑汁,从我有限的知识储备里找我需要的东西,“如果这些公司是你们名下的,那些什么《华尔街日报》、财经传媒不是应该早就请你们去穿比基尼,当封面人物了吗?”
诸葛漠然地看着我,怪没趣地说:“财经传媒、《经济学人》、福克斯,全是我们的,间接控股。”
其他人则露出“这种小公司有什么好提的”之类的欠扁表情。
我忍不住嘀咕起来:“坦白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么有钱有势,干吗还要在这儿乱折腾,去享受一下人生不好吗?”
诸葛交叉着双手躺在椅子里,眼圈越发黑了,淡淡地说:“判官,你很快就会明白,拥有这么多钱和权势是一种诅咒。”
“说真的,英雄,来诅咒我吧,我好想这样被诅咒啊!而且我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要是大伙儿知道上哪儿去招这种诅咒,我担保,三天不到那地方就一马平川了——被群众踩的。”
他讳莫如深,不跟我再多争论,只是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你会知道的。”
好吧,首先衷心祝愿我被结结实实诅咒的那一天早点到来。我庄严地向天祈祷了一下,然后翻到了小册子的最后一页。
然后,我终于没忍住,直接笑尿了。
这一页全是联系方式。网址、邮件地址、800免费服务电话号码、办事处地址,还有一长串遍布世界各地的聚点地址,门牌号全是3235。
“你们这相当于唯恐没人抓得到你们,还四处喊‘我在这儿’,这纯粹是一种赤裸裸的找抽精神啊。”
那四个人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笑,一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思都没有。我擦了一把眼泪,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摆摆手:“这本册子做得不错,基本上已经完全满足我了。”然后一想不对,确实还有一个问题,“看起来大半个世界都属于你们啊,朋友们,但为什么你们所拥有的世界却在竭尽全力通缉你们呢?”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尽管他们并没有做出类似于面面相觑的动作,但我感觉有一阵阵的惊雷正在每个人的心头翻滚。这种集体的哑然令我一惊,好像这个问题打开了充满瘟疫和灾难的魔盒,这个盒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潘多拉?摩根以前跟我讲过这典故,他说很多女人的嘴都是潘多拉的盒盖,缝上还犯法。
斯百德终于说话了,他很言简意赅地说:“月满则亏,物极必反。”
他们干的那些事一桩一件地从我脑子里闪过。他说的那八个字虽然简单,联系到奇武会的情况,仿佛又有无穷无尽的内涵,只是我一时之间想不清楚。
就像得了白内障后看世界,轮廓虽然在,却是模模糊糊的,似乎被包围在了一团混沌当中。
这时候,一个非常微弱、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有着钢针扎进心脏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响起:“我们。判官,从这一分钟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是我们。”
那是先知。
我望向他的眼睛,心中一凛。这句话我从诸葛口中听过一次,那时候我正和二表哥三件式西服处于初期磨合状态,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再听,感觉意味深长。我莫名陷入惊恐,愣愣地看着先知,心中的忐忑,就像从高山之巅滚落的雪球,越来越大。
被一个大男人情深一往地瞪了半天,先知可能觉得不大舒服,忽然直起身来,举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提问,他却说:“Your turn please!”他果然老实不客气,“分路,撤退,第九十三号聚点会合,不见不散。”
这几个字刚刚落进我的耳朵,一道柔和但无法抗拒的风就忽然吹到我身边。我立刻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牢牢抓住,脚下一轻,有人带着我闪电一般向四合院内急退。眼角余光掠过其他人的身影,他们似乎都不动如山。等定睛再看,眼前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厅堂,余下五把寂寞的椅子,仿佛从未被人触碰过——那就是我最后一眼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