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了人类学五大仪式课程后,我也快回台湾了。
拍了很多照片,经历了不少荒唐事,交了一个好朋友,可谓不虚此行。不过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在甘比亚还没做。
那事非干不可。
我写了一系列的短篇故事,叫哈棒传奇,里头有个顶着鸟窝头的高中生就叫哈棒,哈棒老大可了不起,是那种看他什么时候有空、就可以什么时候统治世界的那种狠角色。
哈棒老大有项有钱人也玩不起的休闲娱乐,叫钓水鬼。
“钓水鬼?”Jim小妹听得一愣一愣的。
“是的,在台湾,我们会钓水鬼来祈福。”我微笑,笑得很灿烂。
黄昏,我们三人一鸡,坐在河边抽烟草、看人家洗澡。
“什么是水鬼?是水的精灵吗?”Jim歪着头。
“不是精灵,是一种人死后变成的鬼魂,在水里溺死的话,人就会变成水鬼,住在水底下。water ghost,get it?”我解释,阴风阵阵从河面卷来。
“祖灵?”Jim还是不感到害怕。
笨蛋!笨蛋!不要逼我到极限!
“有一点像。不过水鬼很凶,他们躲在水底下跑来跑去,如果有人在河里游水,他们就会抓住他!呜~~~呜~~~~~~~”我模仿着台湾鬼片里的女鬼低吟声。
Jim跟小妹皱起了眉头,但不是害怕,而是完全不晓得我配这种音要干嘛。
“抓到后呢?”Jim勉强问道。
“他们会把人淹死,然后死去的人也会变成水鬼。”我冷笑,又是一阵呜呜呜呜。
“这样有什么好处?”Jim继续问,脚踢着水。
“那么之前的水鬼就可以变成人,回到陆地上,不必再住在阴阴冷冷的水底下,水底下的世界很不好过,只有鱼,还有烂泥巴,还有其它丑得要死的水鬼,这种地方你住不住?不住嘛!所以水鬼都急着要拉人入水,好代替他。”
我说,凝视着水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气氛已经够了。
“甘比亚也有水鬼吗?”Jim疑惑。
“这条河难道没有人淹死过?”我深深说道。
“……”Jim难以辩驳,小妹则开始不安。
香吉士啄着岸边的沙石,抬头,低头,抬头,然后凝视水面。
好鸡!
“那……那我们要钓水鬼?”Jim支支吾吾的。
“是的。”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
“钓……来作什么?”Jim显得局促,不太情愿。
我本来想回“卖给王国的妈妈”,就像哈棒老大一样。
“难道你们都不想看看水鬼长什么样子?”我神秘地说:“很恐怖的,上回我看了一次,从此闭上眼睛就会发抖,恶梦一个接一个……”
“哇~~~~”
是的,小妹哭了起来。
“你用说的就行了,用不着真的把水鬼钓起来啊!”Jim赶紧说,拍拍小妹的胸口:“要不,用画的也行。”
“那多不好玩。”我耸耸肩:“在台湾,钓水鬼很刺激的。”
“怎么个钓法?用鱼线?鱼网?还是用篓子?”Jim看起来有些昏了。
“用人。”我用字简洁有力。
“哇~~~~~”
是的,小妹又哭了起来。
“在台湾,我们用铁链将一个人圈住,绑紧,然后将他投进水里,当饵。水鬼一看到他就会游过来、抓住他的脚,让他没办法踢水、游泳,而其它人一看到饵快溺死了,就知道水鬼上钩啦!”我绘声绘影、比手画脚:“这时大家就拼命把他拉上岸,运气好就可以钓到水鬼!”
“不可能!不可能!”Jim慌忙摇摇头。
“是真的。”我笃定不已:“我跟我朋友就钓到过一只,呜呜呜呜呜呜~~~~”
“水鬼不会逃走吗?怎么可能被钓上岸?”Jim开始抵抗了,他知道如果身为老板的我硬要钓水鬼,当饵的决不会是我自己。
而是他。
“这就要靠当饵的人的勇气了。”我语重心长地拍拍Jim的肩膀,说:“上次我们下水当饵的人,拿了一把刀子插进水鬼的脖子,硬是把水鬼拖上岸。”
“这……”Jim的眼睛已经失了焦。
“如果当饵的人不幸溺死了,其它人也可以等待,等到溺死的人直接变成水鬼后,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直接用铁链将水鬼拖上岸,大功告成!”我面露喜色。
Jim看起来很苦恼,将脸埋进双手里。
“我不想钓。”Jim摇摇头,不敢看着我。
“可以看见水鬼耶!”我蹲下,摸摸凝视水面的香吉士。
“看到水鬼没什么好……实在是没什么好……”Jim痛苦地说,双手捧面。
“卖给你们村里的巫师,可以卖不少钱吧?到时候我们两个对分,怎么样?”
我嘿嘿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今天一定得钓吗?”Jim颓丧。
“明天我就要回台湾了,今天不钓,要什么时候钓?”我的手撩拨着水面,说:“黄昏时钓水鬼再好不过,既有即将入夜的阴冷,视线却没有入夜的差,一见到饵呼救,就可以第一时间将水鬼钓起来。”做了一个钓起水鬼的沉重手势。
Jim无言,小妹到后来已经没有哥哥的第二层翻译,眼中只剩下茫然,但即使天真如她也预见大事不妙。
看来我的计谋已经得逞。
既然有吓到,我也不必逼人太甚。
“Jim你会不会游泳?”我问。
“会一点点。”Jim抬起头来,瞳孔已经完全散乱。明明昨天问Jim,他说他是水中蛟龙,还兴冲冲说他知道哪个海边常有观光客在那边玩浮潜,想开一整的天带我去。
如果有什么字刻在他的脸上,我想,那一定是个“死”字。
“跟你说一个故事。”我笑笑,又蹲了下来。
从小我最讨厌做劳作。
美术课可以干很多事情,老师若要全班画画,我会高兴得不得了,每个成长阶段、每个班级,我都是班上画图最行的那一个,兴致一来还会帮其它同学构图打草稿,大家都排队等我帮他们画,我画完了,他们光着色就行。
后来我国中考上了美术班,还跟哈棒老大同一所学校。
不过我最痛恨美术课上劳作,还不如拿去考试,或整节课老师都拿来打手心都好些。
那是一种憎恨!我一直认为劳作课会折煞英才。如果要我写一篇关于劳作的长篇小说,我可以洋洋洒洒写下十五万字,每一个字都是“干”,干干干干干干干干!什么纸黏土、什么灯笼、什么剪纸、版画甚至用吸管盖房子,我通通做不好,也完全没心思做,常常胡乱造个东西就交差了事,分数低我也不在乎。
我国小五年级时,有一堂美术课又给我上劳作,而且还是高难度的造风筝。
“风筝?懂吗?”我问,指着天空。
“嗯,我看外交官的小朋友放过。”Jim说,脸色依旧凄苦。
造风筝?造你娘个大鸡笆。
我用竹子瞎凑了个不规则四方形,纸糊一糊就交给老师,速度全班第一,只花了十分钟不到。
但老师这次不买帐,说不能飞上去的东西别拿去给她打分数,浪费彼此生命。
我怒极,立刻搜集全班用剩的竹子,趴在教室后面的地板上疯狂拼凑,还用上铁锤跟强力胶,最后我将贴在教室后面的墙报扯下,用订书机一块块钉在竹子骨上,两节课过后,超级豪迈的巨大风筝完成!
一堆小朋友在偌大的操场上等着看我的笑话。
能飞吗?老师说,不能飞就没有分数。
我吼回去,它不只能飞!还可以载人咧!
老师不信,还给我冷笑,那个冷笑堪称是影响我人生的十大冷笑之首。
我气不过,立刻叫班长给我过来,我用风筝线仔细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要他开始跑,不断地跑,最后稳能飞上去。
“真的假的?这风筝好大!”班长面露鄙夷。
“林俊宏,想飞就飞!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说,拍拍班长的屁股。
那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我眯起眼睛,那风很豪爽,也很难忘。
“结果呢?”Jim听得入神。
“林俊宏飞走了。”我揉着眼睛。
“飞走了?被风筝?”Jim瞪大眼睛。
“风筝真的很可怕,那东西肯定不是人类发明的。世事难料,对人要更好。”
我鼻酸,说:“后来我上了高中,才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林俊宏在我们国三那年才在意大利南部着陆,身上奇臭无比,毕竟五年多没有洗澡了,真不晓得他在半空中都吃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的语气充满悔恨,Jim则是摇摇欲坠,显然开始怀疑自己的英文听力。
“然后呢?”Jim已经分不出我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后来我发誓,我一定不再犯相同的错误。”我坚决不已。
“不再放风筝?”Jim愣愣地说。
“干,不是。”我摇摇头:“我发誓,不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Jim,你放心,就算钓不到水鬼,我也不会用你当饵的。”
Jim惊喜交集,全身都在发抖。
“我们去干几个稻草人,让他们当饵,我施咒,说不定水鬼还以为是真人呢!不过稻草人不能在瞬间抓住水鬼,这点倒是有些遗憾。”我微笑,Jim差点没狂喜得打滚。
后来我们果真去果子园里偷偷干了两头稻草人,我喃喃乱念咒一番,便用麻绳绑好稻草人,我一头,Jim一头,两个人坐在岸边嘻嘻哈哈地钓水鬼,小妹则不知所以然地在一旁遛香吉士,哼着小曲儿,还帮我们烤鱼。
最后,我们当然没有钓到半只水鬼。
不过那天晚上,香吉士在河边下了我们邂逅以来,第一颗蛋。
那颗蛋让我想起国小四年级养了一颗蛋的种种,当然,那又是一段啰哩啰唆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