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漫长的跋涉之后,谢圭终于带着他的队伍踏雪登上高地,看见了雄伟的北都城。他们顶着寒风在深夜推进,此时天光破晓,北都城北门的巨闸被铰链拉升起来,一支军队正在出城,领军的是一个年轻人,配着五尺的长刀。这支军队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只是他们都在额头上系了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跳动如火焰。
谢圭吸了一口凉气,“要说战术,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吧……可草原人的气势,就是那么雄伟啊。”
他来晚了。他是战阵的奇才,曾在铁线河边帮助真颜部连续抗击青阳都大军三个月,靠的只是军力的配置和奇兵之术,这也是息衍派他来的原因。可惜这场大雪拖慢了他的脚步,他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轰轰烈烈的决战,那个十八岁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息衍战阵的精髓,就被他的血统和命运推上了战场。
他俯览下去,看着那些蛮族武士跟随在那个少年身后,一往无前,一个个脸上全无畏惧不安。那支军队就像一个巨大的马群,那个少年就是他们的头马。
“有的人,像我这样,就只能当个将军;有的人,就能当皇帝,因为人们愿意听他的。”他自嘲地笑笑,“将军,你教出来的是这种该去当皇帝的学生,这能算你教学有成么?”
他想起那封信来,于是从怀里掏出那根竹管,直接拗开了,里面是张考究的桦皮纸,笔迹潦草飞扬。
〖尊敬的阿苏勒·帕苏尔阁下:
作为你的老师,我更习惯称呼你为吕归尘。
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我这么称呼你,是把你看做值得尊敬的伙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非常迫切。
你也许已经发觉,朔北部对北都的进攻是由辰月的教士们所挑唆的,我的情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已经在殇阳关亲眼看见了辰月的强大和不择手段,他们所要挑起的战争远比殇阳关的更加惨烈。他们同时在瀚州和宁州扶植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他们在这两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下一步他们会把矛头指向东陆,华族,蛮族和羽族之间的战争将会杀死上百万人。
你的另一个老师,一位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已经紧急返回羽族布置我们的防线。而在瀚州,我们也需要一个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站出来对抗辰月。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我知道你的坚强,在我的学生中我为你骄傲。
请劝说大君,把辰月和朔北的推进阻止在北都,失去了北都的防御,东陆将直接面对朔北部的屠杀。
息衍〗
“将军,我想你要告诉他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谢圭缓缓地撕掉了那张信纸,随手让纸屑飞散在风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年之后,他又一次踏上这片草原,又一次听见战鼓,又一次准备冲锋。
小时候他幻想着去瀚州的草原上流浪,那里有好客的牧人,豪情的少女,每到一个寨子他就下马去讨酒喝,拉着少女的手儿赞美她们的容貌,和蛮族男人烂醉在月光之下,天明的时候再起身去下一个营寨。就这么一杆枪,一壶酒,一匹马,随着水草飘零,在自己的马脖子下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死便埋我”四个字。可偏偏来这里,肩上都负担着使命,看到的都是战火。
他又想起那个牧民般的君王了,十年之后,“狮子王”的眉宇和笑容仿佛刻在他脑海深处那样清晰,他真想这个男人还活着,可以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酒。
“岳父大人……生命真像一个轮回,我又重新回到了这片草原,看见一个像你一样执着的人冲向战场。”他轻声自语,自嘲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我就是那么个愚蠢的人,所以才总是遇见这种愚蠢的……要为了荣誉和守护这种虚幻的事情而去拼命的人吧?”
他摘下马鞍上的黄铜酒罐,嗅了嗅里面残留的酒气,最后享受了下,点点头,“难怪你那么看重你这个表弟啊。”
“诸位都准备好了么?”谢圭回头,看着身后的九骑黑骏马,“一会儿我们要面对的可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
没有人回答,黑骏马上的武士们在同一刻无声地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谢圭缓缓地举起了手,指间铁青色的光芒在朝阳下狰狞如剑。
“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
阿苏勒听见了骏马长嘶的声音,猛地扭头,看见南面的高地上,十匹黑骏马一跃而出,顺着地势而下,向他直冲过来。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东陆,天启城。
雷碧城从露华大街的一间妓馆里缓步而出,他身边殷勤招呼着的是皇室重臣,太常寺卿。晓光刺破薄雾,从高处看去,城市的面目渐渐清晰,远处的太清阁巍峨矗立。水汽中有股春天将要来了的暖意,雷碧城深深地呼吸,缓缓吐气。
“原来国师不好近女子,我还真是唐突了。”太常寺卿歉意地笑着。
“感谢大人的盛情,侍奉神的人,身躯已如槁木。”雷碧城说,“但这里的茶很好,我很喜欢。”
“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我的事情都拜托国师了。”
“大人忠贞恤国,不避危难,梁秋颂下野之时,就是大人登龙之日。”
“可这没有了淳国为天启屏障,北蛮会不会重演风炎皇帝的故伎啊?”太常寺卿搓着手。
“不,不会,”雷碧城淡淡地说,“东陆已经没有风炎皇帝,当蛮族铁蹄再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一切都会和七十年前不同。我步行回宫,这就和大人告别了,搜集梁秋颂谋反的证据,请务必从速。”
他带着两名黑衣从者,沿着露华大街缓步而行。太常寺卿望着他的背影,琢磨他最后那句话,心里茫然。东陆已经没有风炎皇帝了,一切将会不同。没有那样一个绝世的皇帝威慑蛮族,这不同莫非是指大胤终将亡国?可是这样的不同又有哪里好?他苦着脸,摇摇头,觉得国师真是太高深了。
雷碧城走出很远,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听见了马蹄声,从前方而来,只有区区数骑,而势如雷霆。他皱起眉头,黑衣从者们不解,但还是踏上一步掩护在他身前。
五匹纯黑的战马风一般而来,逼近的瞬间,马背上的骑士一同拔剑,他们都是最有经验的武士,剑刃横在一侧,带马直冲。战马冲锋在巨力远比他们挥剑造成的伤害更大。间不容发,黑衣从者一齐发动,双臂上的四枚铜盾组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雷碧城,他们自己却全无防御,一个被战马撞得斜飞出去,一个肩上留下巨大的伤口,一条胳膊几乎被卸下来。
五名武士擦着雷碧城闪过之后,立刻调转马头,为首的默默地看着雷碧城,迎着日光眯起了眼睛。他黑衣白带,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容,拇指上青色的铁光一闪。他没有再贸然冲锋,因为雷碧城在那一瞬间已经完成了掌心花纹的绘制,此刻那个秘术的印纹正如同燃烧般腾起光焰。
“你居然回来,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我么?”雷碧城问。
“当然,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和平下去,既然你们真要把这天下变成苍生的战场,那么我向你们宣战,不死不休!”
“天驱武士团,万垒宗主,息衍。”为首者踏上一步,古剑静都上初日的光芒忽地跳跃起来。
“期待已久。辰月教,阳,雷碧城。”
雷碧城击掌,受伤的黑衣从者们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和雷碧城组成了三角的阵形。双方都看着对方的眼睛,看到的都不是杀气或者怒气,而是决心。从这一刻起,沉寂了数百年的两大秘密团体,他们的战争将彻底公开,将把所有人都卷入乱世的洪流中。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宁州。
翼天瞻·古莫·斯达克舒展那对十二尺的白翼,无声地降落在高树上。他转身回望,青都的方向滚滚浓烟升入天空,那座已有上千年历史的羽族都城正在火焰中倒伏,那些古树,青樟,紫檀,白桦,赤松,都将化为一场浮灰,想必正对着天空发出临终的悲怨。这是翼氏重辉的一日,翼氏斯达克家族的勇敢子孙翼霖·维塔斯·斯达克投入四万大军,以长达半年的围城战,最终灭尽了忠于羽氏的守军,他就将踏着鲜血和碎裂的白羽登上王座,接受整个羽族的俯拜。违逆他的人都将死去,他已经决心用弓箭和自己的意志来统治这片青色的土地,而非听从神的谕示。
神也不再谕示什么了,维塔斯在和谈的会议上手握一支利箭洞穿了大司祭的心脏后,羽族不再有人能聆听到来自云端之上的旨意。
翼天瞻双手合十,以长门僧的礼仪祭奠那些战死在青都的战士们,他逃离那片森林的时候,最后的十二个战友把箭囊里的所有箭拔出来插在自己面前,张弓面对五千人的斯达克家族射手大队。
翼天瞻想自己真是老了。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撤走的,那时候他跟那些东陆朋友学得像个烈血的蛮子似的,浴血吼叫,面对几十倍于己的强敌死战不退,只要他的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就扔握着杀戮之柄,他一定会把那支箭送到敌人的心口里,而不是带着它离开战场。
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白衣的公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翼罕,带羽然离开,不要再犹豫。进入寂静之座,不要担心惊扰那里的灵魂,泰格里斯之舞能开启那座森林,羽族先人的灵魂会守护你们。”他转向身边的年轻人,“要等待时机,不要心急。”
“爷爷!你要干什么?”羽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喊什么,傻孩子。”翼天瞻面无表情地拨开她的手,“你以为我是一个想要死在这里的倔强孤老头么?我是无法进入寂静之座的,早在七十年前,我就成了羽族的弃民。那些灵魂不会允许我玷污圣地。”他眺望着遥远的西方,“其实埋葬我的,该是瀚州的土地,原本七十年前的我就该死在那里了,但是我的朋友们用他们的命换我活了下来。我可不想就这么白白地死去,我还要在回瀚州去拜谒他们的坟墓。”
“真的?你不说谎?”羽然搂着他的脖子,瞪大眼睛,“我们还要一起回东陆的,是不是?”
“你很重了,不要总做这样小孩子的事。”翼天瞻像是摘下一只白色花环那样把她从脖子上摘了下来,“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像当年那样骑着马带你去东陆,一路上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是和姬野吕归尘都有约么?我也可以和你约定,你想听什么样的誓言?”
“我不要誓言,要是爷爷你不回来了……我留着你的誓言有什么用?”羽然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要相信老人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翼天瞻拍拍她的头,“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去东陆,我会在南淮城我们以前住的新盖一座房子,不过你可要快点来,我太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床上了。”
“那棵老樟树还在的吧?”
“樟树这东西,只要不烧成灰,就算烧焦了,春天也会长出新的树皮来,放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翼天瞻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一样。”
羽然把一只小小的手掌伸到翼天瞻面前。翼天瞻看了看,一巴掌拍上去。羽然转过身,和翼罕一起展翅而起,翩然如两只白燕。
翼天瞻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记
这样性格的公主,本不该学习泰格里斯之舞的吧?更不该把自己献上羽族命运的祭坛。他想。
“头儿,都过了七十年了,你这种骗人离开的办法还是有效”翼天瞻笑着摇头。
他还记得那个魁梧冷漠的男人在瀚州草原的夜幕下对他说这话时何等的严肃,“要相信大哥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
远处的天空里,隐约的白影刺破了流云。他们来了,鹰一样迅疾。
翼天瞻缓缓地舒张羽翼,他掀起了强大的风压,人如仰射的利箭那样笔直地升入天空,他的脚下,落叶纷纷如同大雪。十二尺羽翼上光辉流溢,近乎透明,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森林在他的脚下越来越远,他冲向天穹,没如云层。
鹤雪们感觉到了残留在空气里的澎湃力量,他们警惕地盘旋,悬停在森林的上空,眺望着东北方的墨绿色云障,那片永不散去云障仿佛一条巨大的龙,数百年来一直停留在东北方森林的上空。它的下方就是深绿的寂静之座,由木灵和羽人灵魂封锁的禁忌之地,传说那里笼罩着一座山,山上有参天的大树一直把枝叶伸入云层里。
他们在疑惑是否要继续追赶,侵入禁忌之地令人不安,多少代以来只有羽皇和大祭司能够自由地进出那里,其他人却可能遭到惩罚。
他们探察着那股力量,那并非来自寂静之座,而是什么人留下的。如此强大的力量痕迹,只能源于一名被弃的鹤雪,那个叛国者古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飞行轨迹中隐藏的力量痕迹仍旧叫年轻人不安。鹤雪们把白羽箭搭在弓弦上,组成一个圆形,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就在他们的正上方,云层之上,翼天瞻低声说:“铁甲,依然在!”
他猛地收拢了双翼,笔直地坠落,古枪枫花带起一道笔直如线的银光。
“上方!”鹤雪首领大喝,“发箭!”
鹤雪的箭雨逆空而起。
相隔着十几里,策马疾驰的华碧海拉紧了缰绳。他身后追着战马奔驰的黑衣从者们骤然停步,“老师?”
“那里,”华碧海指着黑衣从者们看不到的天空尽头,“我像是看见了……一颗银色的流星。”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彤云大山的支脉,绝高的山峰上,狂风掀起白色巨狼耳边的长毛。
“厄鲁·帕苏尔派人带信来说,昨夜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还有旭达汗和贵木两人,都死在北都城的内讧中,死伤数千人,如今北都城已经完全无力防御。但是郭勒尔的小儿子阿苏勒纠集了大约数千人,试图半途埋伏,请狼主小心。除此之外,狼主踏入北都的道路已经被打扫干净。”斥候跪在巨狼的脚下。
满是筋节的粗糙大手抚摸着狼的脖子,蒙勒火儿眺望着朝阳下那座城池的影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桑都鲁哈音,桑都鲁哈音的脖子上骑着断腿的山碧空。
“旭达汗没能活到最后么?真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的另一个外孙让我有意外的惊喜啊。”蒙勒火儿说,“来吧,郭勒尔的儿子,看看你能不能让一个老家伙血管里的血重新热起来!”
他们的脚下,白色的巨狼夹在数以万计的骑兵中,正高速奔驰,薛灵哥战马和巨狼组成的队伍仿佛一道洪水,沿着地势宣泄而下,在他们脚下转过了巨大的弯。
山碧空向着南方伸出了手,从五指间俯瞰大地,“神啊,就让这个时代的火,烧得更盛大一些吧!”
历史
胤成帝六年春,北都城内乱,大火一夜之间烧掉了小半座城池。
内乱中,大君比莫干·帕苏尔,旭达罕那颜,贵木那颜均横死,铁由那颜疯厥,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帕苏尔家的男人们瞬间凋零了。
久候的城外的朔北部大军也向着北都进发了,就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象征草原霸主的巍峨大城了。
在北都城陷落的最后一刻,一个扛着夔鼓的少年带着仅剩的年轻人和各家的奴隶们走出了城门,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有的武器精良,有的仅仅手持猎弓,他们带着酒气和被酒气熏红的脸,高举的旗帜上是青阳的豹子图腾。
吕氏帕苏尔家最后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从这一天开始被称为北陆的大君。
朔北部的白狼团和这些年轻人做了最后的交锋。
一日之后,大汗王厄鲁·帕苏尔捧着象征大君的九尾大纛出城投降。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这位狼背上的勇士终于如愿以偿地开进了北都城,三十年前他在这里饮恨北窜,多年后终于实现了梦想。蒙勒火儿并未自称大君,而四方畏惧他的威势和残酷,纷纷前来降服,草原上共称“大狼主”,书中对他的称呼是“篡王”。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北方荒原的严寒和寂静,次年蒙勒火儿带着他的白狼团离开了北都城,不知所踪。有人传说他最终回到了北荒中的朱提山,老死在冰雪中,被狼群分食。
这位郭勒尔时代的最后勇士的死,象征着逊王之后草原五百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诸部重新进入了混战。
历史对于某些人已经结束,而对于另一些人,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