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式一并非头一次踏足夏国的土地,却是头一次站在洛阳城外。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洛阳城作为夏国的都城,在他心中一度是夏国的代表。洛阳城,等同于夏国的心脏。这个意象频频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长久地游弋着、盘旋着。如今他要光明正大地进入洛阳,等同于光明正大地进入夏国的心脏。这是燕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胜利。正因如此,他要亲自到洛阳来完成议和,亲眼见到夏国的心脏,亲自踏入其中,填补自己过去恒久的惦念。
与他想象中的洛阳一样,这里古朴、庄严、巍峨、雄伟,和燕国截然不同,充斥着文化底蕴。只是站在城外,闻人式一都要心醉了。
下一次,再下一次来,他会率领燕国的千军万马。到时候城中花草被摧折,书卷被抢掠,城头被烧灼。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注定的命运与局势毁去。浴火涅槃后,诞生出崭新的洛阳城,属于燕国的洛阳城。
沈绍与闻人椿同样震撼地望着面前巍然的城楼,人本能地崇敬伟大的事物,即使狂恣如闻人椿,这时候也不免低下骄傲的头颅。
这里与他们来的路上见过的每一座城都不同,怪不得是夏国都城。
闻人椿从不承认夏国比燕国好,但在这时候,却不得不从心里承认那么一点儿或许夏国的确有可取之处。怪不得他父亲总让他看些夏国的书,让他听夏国的夫子教课。过去他从不肯听夏国那些酸儒啰嗦,或许从今天起,他可以勉强听上一听。
而沈绍则表现得内敛许多。相较于直白热情的闻人椿,他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为君之道,其中一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在此时,他除了眼睛格外要亮一些,呼吸急促一些之外,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激动。
但他在心中默默想着一路来亲眼所见的一切已经足够证明夏国是个宝地,而宝物向来为能者所有。大夏怀璧其罪,这片土地合该为更强大的燕国所有。
沈绍这么想着,手指发紧,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啊”声。他回过神低眼看去,松了手指上的劲道,将怀中幼崽举起,怜爱地揉了揉被他拽痛之处。
“绍,你可别把它玩死了,不是说要送给楹吗?”闻人椿咧嘴笑起来。
沈绍不好意思地揉着虎崽的皮肉应道:“不会的。”
老虎崽记吃不记打地被揉得哼唧,舔了舔嘴,再度睡了过去。
郭校尉瞥了眼他手中虎崽,听着闻人椿对他的称呼,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向闻人式一道:“闻人将军,请。”
闻人式一看他一眼,脸上有了笑意:“好久不见啊,这位大人。”一眼就看出郭校尉是在马邑城头上截下赵雁声尸体之人。即使他笑起来也不见任何和煦,依旧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郭校尉很平静的:“我姓郭。”
闻人式一很上道的:“郭大人。”他是赢家,适当地谦恭并不显得卑微,只会彰显胜利者的大度。
而郭校尉既然能被选来接引他们,自然有他的长处。他形容平静,绝不似见着什么死敌,淡淡地说:“请。”便在前方骑马开路。
夏国再败也不至于弄出个什么阵仗欢迎燕国人进入洛阳,是以这场到来是突然的。
一行人驭马到城门前受检,例行检查的也不是往日的守城军,而是郭校尉的手下。郭校尉行监察之职,手下冷血凌厉,铁面无私,总之没有战败之国的卑躬屈膝。他们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上面的吩咐,此时才敢拿出这种态度来对待燕人。
这是不着痕迹的试探,试探燕国的接受度,影响夏国在最终议和中拿出的态度。
为了使燕国人挑不出错,郭校尉带头从马上跳下接受检查。
闻人式一眸色深深,含了二三不达眼底的笑意,貌似配合地跟着下马。他做什么,燕国队伍中其余人便都跟着做,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下马,很有气势。
双方实打实地对上,颇有种一点即炸的火药意味。
从事们冷酷无情地正式搜查,点验起燕国人携带之物也丝毫不讲情面。该取的取,该扔的扔,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最前方的郭校尉已经受检完毕,转过身看燕国人受检。
从闻人式一身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战场上能够让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即使被不尊敬地对待,他也没有动怒,不得不让人思忖或许在议和时能够摆出更强硬的态度。
闻人式一举起双手由从事搜检,虽不至于因为像被当作犯人对待,但冷冰冰的总让人感到不适,他们又没犯下什么罪行!
哈!倒也不是,他们的确对夏国人犯下过错。杀了他们的大将军,占领他们的城池,怎么不算错呢?
闻人式一的右手尾指勾了勾,本来就被搜得不耐的闻人椿骤然发怒,拔出背后长枪向人直直捅去,冷笑开口:“怎么?查客人还是查犯人啊?这就是夏国议和的态度?不想议咱们就打!”
他这一个“打”字出口,从事们齐齐亮出兵器,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怎么?还真要打?”闻人椿将枪一推,查验他的从事被掼倒在地。众人定睛细看,这才发现他用的枪尾捅人而非枪头,没出人命。
被他掼倒在地的从事捂着心口站起来,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是面上无光。不止是他,在场所有夏国人都面上无光。
闻人椿用的不是别的枪,正是赵雁声的那杆银枪。
郭校尉于人群外开口:“好了。”
从事们便散出一条路来由他通过,他走到人群前方,面朝燕人,却是对背后的从事们说:“大夏是礼仪之邦,对待客人,岂能无礼?向客人们道歉。”
整齐划一的:“抱歉。”
但听到他们道歉也并没有让人感到多痛快,因为实在太过轻易,就显得歉意廉价。
“拿出你们的礼仪盘查。”
“是。”
这话一出燕国人也不好再追究什么,毕竟歉也道了,也改过了。
闻人椿还不服气,只是轻轻看了父亲一眼后他那里没了吩咐,只好憋着气由人搜身。只不过他在别人搜身时还不消停,时不时跺一下脚,或是冷哼一声吓人一跳,展示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智慧。
“大人。”又有人出现问题了。
沈绍面前的从事指着他怀里的虎崽道:“大人,这位郎君抱了只老虎。”
“你们这里老虎不让进城?怪不得养不出凶猛的将士,原来都是懦夫。在我们那里,老虎都可以在街上闲逛!”闻人椿信口开河,不放过任何打击夏国人的机会。他们那里根本没什么老虎,狼倒是多,但狼也不能在街上闲逛。
郭校尉当听不见闻人椿说话,只是望着沈绍。他认真看人时目光带了审慎的意味,无形的压力就落下来了。
沈绍不是一般孩子,被他这么看着也能勉强咬牙挺住。可身在敌营以及郭校尉杀过不知多少人的浓重血气使得他的气势渐渐萎弱,就在这时,闻人椿挡在二人中央,将郭校尉的视线阻绝。沈绍这才慢慢缓过来劲儿,手脚都没知觉了。
果然这才是他日后要面对的敌人吗。
闻人椿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才不怕这些较量,他的另一份责任就是保护殿下。
只不过他站出来的那一刻,郭校尉也认定了自己的猜测,能让闻人家如此在意又是这个年纪,果然是那位三王子。燕国竟然舍得放他来历练,只这一点对继承人的磨砺,夏国就远远不及。
他不是朝堂之中坚定的议和派,必要情况下他会为了夏国以个人名义杀掉这位三王子。三王子有胆色骨气,可惜还不懂藏锋。若是他刚才适当示弱,郭校尉或许会不动杀心。但他显示出他的潜力,郭校尉就要重新评估了。
选定一个王朝的接班人和扔骰子从根本上没什么区别,都靠运气。一个王朝能连着掷出两三个六点,即连着出现两三个明君,就很大可能开创出一个盛世了。连着掷四个的那是皇陵冒青烟,历代还没出现五个的。
按照这个来说,夏国已经连续掷了两三个一点,还有经年的大国底蕴撑着,总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此消彼长,燕国则掷出了一两个高点数。如果这位三王子还是一枚高点数的骰子,他要采取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即使被人戳脊梁骨。
夏国的下一枚骰子还没出现,群臣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还要祈祷皇上最好一举得男。
“郭大人,老虎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这个。”他以食指作哨,片刻安静过后人们便听到翅膀扑棱之声。
北山黄鹘由远及近,与闻人椿心灵相通地向郭校尉袭来。郭校尉面色不改,在利爪落下的前一刻游刃有余地闪过。
黄鹘掉转过头还要再冲,郭校尉对闻人椿道:“少将军,你再不约束你的爱宠,我只能代为管教了。”他说着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
“回来!”闻人椿喝道。
黄鹘在即将飞到郭校尉面前时硬生生停住,折返回去,落在闻人椿的左小臂上。
郭校尉自始至终眼睛未眨一下,冷静得让闻人椿都升起那么一丁点儿敬佩。
“老虎带进去吧,但希望三王子殿下可以管好自己的爱宠,莫要让它伤人。若有一二不慎,为大夏子民着想,我会棒杀它。”郭校尉点出沈绍的身份,像是某种威胁。
沈绍没有丝毫惧意地向郭校尉微笑:“您放心,我会的。”
郭校尉看着他,杀心涨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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