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江好跟着萧正仪往偏殿去,出门前不放心地再三回头看看赵孤月。见她安安静静地由人梳头,这才惆怅地踏出殿门。

明光殿中宫娥鱼行,她们汇聚成一条华彩的河流,在运转的吩咐下滔滔不绝地流向宫室各处。

萧正仪走着,江好亦趋着。

“江女郎,初入宫时多不适应宫中生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萧正仪看出她心情低落,婉言相劝。

江好点点头,道理她都明白,但灰心丧气总是人之常情。

萧正仪领着人进偏殿,洒扫宫娥正在殿中忙碌。她抬手屏退宫娥,向人微笑道:“女郎不必太过忧愁,你有陪着公主长大的交情,仅是这一点,便不会有人越过你。”

对于这样委婉的话,江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其中含义,顿时又羞又急,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是那样想的!”她当然不是因为追名逐利才郁闷非常,她是对于自己未来对公主来说或许会越来越不重要而感到怅然。她被将军赋予的使命就是照顾公主,但现在这份使命显然被更有经验、更有能力者接替,她突然失去目标,人生没有意义。

萧正仪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打断她的话:“不论是不是那样想的,有野心从来不是错误。”

她伸手将瓷瓶摆正,后退几步端详着是正了,这才转过身对江好继续道:“公主已经是公主而不是女郎,这里是洛阳也不是马邑,她理所应当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服侍,不是吗?”

江好这次很快听明白她言外之意,浑身上下充斥着被看穿的火辣辣,闷声应道:“是。”公主享受越来越好的照顾是好事,她因为公主享受更好的照顾不需要自己从而变得郁闷是不应该的事。

“不。”萧正仪蔼然地笑了,“江女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如果公主依赖你,你会成为她最贴心的侍婢,一辈子伺候她左右,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一条看得见的路。但不意味着公主不依赖你就是坏事。从马邑到洛阳,你知道这是多长一条路,有人几辈子也走不完这样一条路。”

她微笑着:“你能从马邑到这里来本就是一场造化,现在你还不明白,但慢慢你就会知道洛阳与马邑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现在你在宫中,宫里宫外又是不同。你能在这里学到更多,也有更多机会。若你能把握住,或许不止是侍婢。”

江好专注听着萧尚书所言,微微出神。她见识有限,想象不出萧正仪描绘的未来,不由发问:“尚书大人,不是侍婢,还是什么?”

萧正仪答:“不是侍婢,或许是我这样的尚书?或许入了哪位大人的家门也未可知。”

江好听得心头一堵,她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做女尚书呢?要入别人的家门,她就更不愿了。然而因萧正仪这番话,她心中隐秘地生出些什么自己都抗拒察看的念头。此二者她虽都做不得,但因萧正仪这一番劝解,她的心胸忽然开阔,不再郁结。

总有别的什么一条路。

而只要公主需要她,她就会为公主赴汤蹈火,这样就够了。

萧正仪一直觑着她神色,见她形容舒缓,便知道自己开导成功,提了另一件事:“对了,我有一件事忘记问江女郎了,还是要问清楚,以免犯了公主忌讳。”

江好顿时接话:“您问。”

萧正仪开门见山:“公主的母亲,是哪家女郎,什么样的人物?”

江好一愣,动了动嘴:“这个……这个我也并不清楚,将军曾提过夫人是小户女郎,但未说明是哪家女郎,只说二人已经拜堂成亲了的。公主出生之日夫人说是便难产身亡,将军只将公主带了回来,后来又在马邑为夫人立了坟冢,其它并未说过再多。”

萧正仪叹息:“那岂不是母女二人几乎未曾见过一眼?”

江好点点头:“正是。”

萧正仪犹豫着:“我同陛下提一提此事,看能不能将夫人的坟茔迁到洛阳附近,也好让将军与夫人死能同穴。你可知夫人葬在什么地方?”

江好本想说“马邑如今被燕人所占,只怕坟头都不在了”,但又想想若能将坟迁回来也好,公主能够时时吊唁,于是由萧正仪拿了纸墨,她将坟墓的大致位置画了出来。

两人商议片刻,说清位置,拐回正殿。

赵孤月一板一眼地坐在床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宫人们跪在榻下捧上一盘又一盘珍奇而贵重的玩具,没有反应。

萧正仪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见赵孤月对这些东西的确不感兴趣。即使是江好凑上去挑了些陶猪、木鱼等送到她面前,她也没给一星半点儿目光,只是坐在那里。她在心中将公主的病情又看重几分,只觉得她根本无法了解外界发生了什么,因而不能做出反应,就让人端着托盘退下了。

“还要四人贴身伺候公主,江女郎了解公主喜好,不妨为公主掌掌眼,选四人出来。”萧正仪轻飘飘地转移话题。

“我?我怎么好做主。”因心结被解开,江好并不排斥再选人伺候公主,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起选人这样的重任。

“来吧,我远不如你明白公主喜好。”

江好犹豫之间突地想出了个好主意:“我抱着公主去,由公主过目再选。”旁人并不知道公主之能,她却是清楚的,怎敢越俎代庖。

萧正仪想着这样也更名正言顺,令人传唤无主宫婢来由江好挑选。

宫女们很快在明光殿外列起长队,一个个尽力贴着宫墙而站,好将自己缩在檐下避雨。

江好抱着赵孤月同萧正仪进入正殿,各自在左右坐下。

外面已准备好,十人一组入内。宫女们进入正殿也不能深入,只在门内几步地方站着,免得将冷气带给贵人。

江好带着赵孤月离近了选,从这十人身前缓缓走过。

公主任她抱着,没有反应。江好便知道这是都没选上,不好意思地去跟萧正仪回话。因是要都拒了的,她怕说出口太伤人心,于是隐晦地冲着萧正仪摇了摇头。

萧正仪会意,叫下一批。

没被选上的自然在心中哀叹,宫中鲜少有添新主子的时候。若真能得到青眼,贴身伺候总是轻松且有前途得多。

前者退出,后者入内,井然有序。

赵孤月仍旧没反应,于是又下一批。依旧没有选中的。

一批又一批,队伍渐渐收拢。云销雨霁,天边见日,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个中选的也没有。

萧正仪虽然惊讶江好一人未选,但怕她多思,倒也未多插嘴。实际上来得早晚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得早说明有消息门路,同时是在离陛下的宣光殿越近的地方伺候。这说明人有争进之心,圆滑世故,会看眼色。

倒不是江好挑剔,是公主一直不曾示下,她不好开口。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队伍最末的人也已经排进明光殿中。已经被刷掉的宫人越多,待选的宫人们便越激动,这意味着选上她们的概率越大。

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组人。殿中这一组退下,就只剩下最后十人。

萧正仪当真纳罕,这样多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入江好的眼的?总不至于是她还心中有气所以一个也挑不上。

随着所剩宫女越来越少,江好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在众人面前的压力。她冤枉!真不是她挑剔!公主没有动静,她怎敢擅作主张!

直到最后一组站定,江好照例抱赵孤月过去挑人,并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千万要选定几个人而不是一个也没看中或是对此毫无兴趣才好。现在的她完全没有“独占”公主的念头,甚至盼望她能够快点找到让她满意的对象。

江好缓慢地经过面前的宫人,为公主留有足够的时间来辨别并确定自己合意与否。一个、两个、三个……

已经过半。

江好垂下眼睛开始思考如何圆场,衣襟一紧。

她陡然停住脚步,感受到力道来源,眼睛蓦然睁大,牵得眼角伤痕隐隐作痛,但还没忘问:“公主,选这个吗?”

赵孤月轻轻点了点头。

被选中的宫人从没想过自己会中选,下意识地抬起自入殿起便一直低垂的眼帘。好在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何等僭越的行为,急忙将目光收回,并立刻下拜谢恩:“谢公主赏识。”她俯首贴地,公主精美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紧接着她身侧的宫女也被选中,然后有第三个、第四个。

公主竟然连选所有人中的最后四人。

萧正仪听到江好第一句问话时便来看,只见赵孤月果然会点头,且是在人问话之后点头,一时又惊又喜,愣在原处。

江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跪下的女子,转身求救地去找萧正仪,就见她满脸惊喜。

萧正仪虽然惊喜却没疏忽其它,意识到江好的难处很快吩咐:“未被选中的退下吧,选中的起来说话。”

四人缓缓起身,其余人退出正殿。

萧正仪饶是端庄,也不由多看赵孤月两眼,看她表情从未变过,心情渐渐平定:“你们四人即使起负责公主日常起居,务必面面俱到,不得疏忽。若有疏忽,严惩不贷!”

“是。”四人齐声应下。

“原先都叫什么名字?”萧正仪缓和了语气问。

四人各自相看一眼,皆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名字,请公主赐名。”

萧正仪望向赵孤月,不失恭敬道:“请公主定夺。”

江好道:“公主尚不能言,还请尚书大人代为赐名。”

萧正仪略沉吟:“从先到后,便叫圆春、方夏、点秋、片冬。”

赵孤月对选谁伺候毫无兴趣,也没打算参与此事。然而抱她的姐姐还不会独立,越走向队末,她的心跳得越快。为了避免她的心从嘴巴里跳出来,公主降下了她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