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冬以来,阴雨绵缠,天光少缺。即使是难得的云销雨霁的时刻,太阳也并不热烈。在这样时时刻刻都如同傍晚的一片阴翳中,一切景象都被冲淡了。
难得雨停,是赶路的好时候。
夏国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赵雁声赵将军在被人出卖的情况下悍守孤城,血战到最后一刻,让夏国的损失最小化。只不过赵将军以身殉城,这对于每一个夏国人来说都已经是足够痛心的事情。
司隶校尉郭慰是个有铁血手段的人,此次被委任马邑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顺带把赵将军仅留下来的女儿接回京城。
郭慰原以为这项任务的难度在于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说是迎回,实际上是要将赵雁声的遗体从被燕国人占领的马邑城城头上劫下并带回。
燕国人有勇无德,血洗马邑尚且不够,并将赵将军的遗体悬于城头受风吹日晒雨淋,以彰他们战胜者的身份。
赵雁声固然已死,但他为大夏而死,大夏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死后还被吊着坐视不理。这同样也是燕国的阳谋,榨干赵雁声的最后一丝价值,以他作饵吸引更多的大夏人上钩。偏偏大夏不得不上钩。
郭慰身先士卒,折损数十精锐才冒险将赵将军的遗体从城楼上救下。原以为这便是他此行路上遇到的最大的难处,然而这项任务的难处不止于此,还在于后者,即将赵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带回去。
至于赵将军的女儿……
开门声响起的那一刻郭校尉便沉默地抬头向驿站二楼看去,不多时一个抱着小女孩的劲装女郎便出现在楼梯尽头。
女郎抱女孩的姿势熟练,气质却不似动作这样柔和。她的右眼角曳了一道长长的疤直至太阳穴。新杀了人的缘故,她一身杀气还无法收敛得很好,叫稍微老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她手上沾染过人命。
而她怀中的女孩对她散发出的杀气没有任何意见,安安静静地被她抱着。
这就是赵将军的遗孤赵孤月,刚过了四岁生辰的小女郎。父亲亡故,据赵将军说她母亲在生她时便难产去了,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
然而这还不是郭校尉烦恼的事情。与正常的四岁小女孩相比,赵孤月太安静也太脆弱了。
或许是赵将军杀孽太盛都报应在这小女孩的身上,她今年四岁,不能言,不能行,只能缓之又缓地小幅度做一些动作。点头摇头都做不大出来,最近在练习抓握,因此出行全要靠人抱着。
抱赵孤月的女郎叫江好,父母俱丧,在军中长大,稍能做事便去做了火头兵。后来赵将军发现赵孤月身上的诸多问题后选了她来照顾赵孤月日常起居。
郭校尉在百忙之中还要为赵孤月暗暗难受一下。赵将军已经为国捐躯,受他庇护的人们想要报恩便只能报在活着的人身上,即他遗留在世的孤女赵孤月身上。他情愿赵孤月是个爱闹的性子,也好过她如今傻子一样。
上天总不善待好人。
一行人扶灵上路。郭校尉本就罕言寡语,队伍的气氛便也沉闷,像灰沉沉的天,倒也与眼下的境况颇为相符。
夏国的路况并不如何,何况是从边关回京,离政治中心越远的城池基础设施越不完善,稍走一段众人便要迁就赵孤月歇上一会儿。这便是郭校尉遇到的第二个困难,且这个困难会持续到进京。
队伍休整,江好从车中抱着赵孤月出来透气。她对赵孤月的尽心尽力有目共睹。
照例是先陪赵孤月在空地上练了一阵抓握,而后江好便抱着赵孤月絮絮说起话来。尽管小女郎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她却坚持不懈。
“女郎,今日便没有雨了,是阴天,天上有云。”
“这是枯草,焦黄的,不过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新芽,到时候便绿了。”
“咦?女郎快看,今日有动物倒多!兔子、黄雀、蚂蚁……”
“远处是山,山高高的,山上有树,一会儿咱们要走山路。”
……
众人侧目看着江好积极地向赵孤月介绍世间万物,心中苦涩地同情。
队伍中有人友善地应和:“这些动物估计是知道将军来了,特意出来为将军送行的。”这话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略歇息会儿,郭校尉便宣布:“启程!”
江好抱起被她扶着练习站立的赵孤月向马车去,脖颈忽然一紧。她低下眼睛看去,只见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
赵孤月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拽人的力道颇大。
历历往事涌现在江好心头,她抱着赵孤月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面上显示出一种介于震惊和恐惧之间的神色。
“女郎。”江好脱口而出,声音微微颤抖,“您有何吩咐?”
赵孤月依旧死死抓着她,没有回应。
江好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来女郎会发出要求的缘由。身旁有队伍中人不断经过归队,旁人见她停在原处还以为她遇到什么难事,很好心地问她:“江女郎,怎么了?”
江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什么……”
她余光瞥见众人乱中有序的回归,福至心灵地换了个方式试探着问:“女郎,您不想走?”
衣领上的力道渐渐散去,江好明白自己答对了。她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陷入新的难题。女郎不想走可怎么办?眼下并不止她们两个,她们是在一个队伍当中,若是不走则要一群人等着。
队伍中除了二人都是兵士,令行禁止,很快便集结完毕。
郭校尉扫了眼尚在原处站着的江好,顿了下问:“江女郎?”
江好吓了一跳,回神看人,领悟到是问她怎么还不上车,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看看一动不动的赵孤月,硬着头皮开口:“大人,我想再等一等。”
郭校尉不解,却也没问缘由,因她在抵御外敌中颇有功绩,便对她多几分宽容,默认她等上一等。
江好抱着赵孤月尴尬地站着,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如芒在背。她也不知小女郎突然不愿意走是什么缘故,但过去种种都分明地告诉她同一个道理:听小女郎的准没错。
没有听从她指令的后果往往都十分可怕。
可这话江好却不能同郭校尉说。一来这事太匪夷所思,说出来郭校尉不见得会信,大约还会以为她脑子有问题。二来即使郭校尉信了她说女郎不愿意走的事情,他也不见得会听从一个小女孩的话。三来……女郎本就十分与众不同,她并不想更加暴露出女郎的非凡来。马邑一事过后,她不敢再信任任何人。
她的女郎才不是众人以为的傻子,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所有人耐心地等她抱赵孤月上车。
江好僵硬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走。女郎不要走,却也没说要待上多久。这会儿是能走?还是不能走?
她每多站一会儿便觉得压力大一分。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等着她,她却什么也不做只站在这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连马儿都焦躁地打起响鼻。
“江女郎?还有何要事?”郭校尉稍等了会儿再次催促。他并没有看到江好要等上一等的缘由,只见她只是站着,不免疑惑不解。若只是毫无缘故地稍等一会儿倒也罢了,现在江好看上去显然是在没道理地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郭校尉素有威严,一声问便将江好问得提心吊胆。江好哪有什么要事,不免又看了眼怀中的小女郎,当然是没有任何指示的。她犹豫着是否要上车,这样没着没落地等着她也不免焦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江好试探着迈了一步,不无侥幸地想:万一女郎已经等够了呢?说不定已经不需要等待了,只是女郎无法传达这个消息罢了。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衣领便重新被拽住,这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女郎仍不许她走。
霎时间江好生出满背的汗,陷入两难之间。女郎不让她走,而这么多人只等她们两个启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郭校尉对江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因为她在平日里就很不起眼,至多可以说她对赵将军的女儿绝对尽心尽力。至于她的功劳,人在危难时往往能迸发出更大的力量,这份力量和平常没什么太大干系。
他一向严格,如今已经到了容忍江好的最大限度。她这样随意挥霍时间,简直是在耍弄所有人。纵然江好此举的确反常,但这份反常被归结为她的自发行为,因为在她身边没有第三个人了,总不能说她这般等待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要求的。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郭校尉的耐心用尽,再开口便没有了方才的客气,直截了当:“请江女郎回马车上坐好。”看样子大有她不回去就叫人来请的架势。
江好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校尉左右一瞥,便有人从马上跃下向着她来要带她上车。
“不能走……”情急之下江好脱口而出。
郭校尉眉头皱得越紧,十分不解她这副做派。
眼见着来请她的人越来越近,江好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眼儿跳出来,不知所措。她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譬如千万不能动手,不然事后更加解释不清,再者她抱着女郎躲闪看起来也奇怪……
天地间似乎静了一瞬,众人本能地屏息,四下望去,一种未知的心悸感瞬间爬满每个人心头。
刹那,地崩山摧。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