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脏?"老兵像是枭鸟般桀桀地笑笑,转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长带着手下人调头离去,白毅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草堆边,这才缓缓逼近那个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声音压得极低。
白毅摇了摇头。棚子外的一辆大车装满了石灰,这顶葛布棚子的一侧就是靠着大车上竖起来的几根竹竿在支撑。
"里面是什么?"息衍问,石灰里面明显埋着东西。
白毅脸色紧绷,默然地用佩剑剑柄在石灰里捣了捣。一个东西从石灰里暴露出来,白毅握住佩剑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颗干瘪的人头,剔光的头顶上还能看见青色的纹身,明显是个离国军士的模样。人头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残留着临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静都的剑柄也去拨了拨,更多的人头暴露出来。这堆石灰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成百上千的首级,它们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坏。每一张面孔都是灰白的,紧紧闭着眼睛,纯粹的死寂带着一股阴寒,直透进每个人的心底。
三个人从大车边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个颇宽敞的空间,几十名军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体的衣甲剥去,拆除上面的铁器和饰品,然后把尸体赤裸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则是一些提着铁斧的军士,一具尸体被拖上来,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断。持铁斧的看起来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练,像是劈柴一样,有时候一斧斩不断脊骨,还得补上一记,也毫不手软。
首级在地上滚动,老兵们砍剁着,神色木然。
"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间怒气可以杀人。
那个出钱买尸的楚卫老兵是个领头的,吃了一惊,冲过来刚要发怒,却看见了白毅那张苍白的脸。他认识白毅,楚卫军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认识这位倾世名将,更无人敢于抗拒他的威严。老兵腿一软,半跪下去,战战兢兢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挡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间:"大概能猜得出来,淳国、晋北和陈国,军队里都有按照缴获的首级数赏赐的惯例。你楚卫国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人头总还是值钱的,他是把尸体的头斩下来,拿去别国的军营换取赏赐。"
老兵哆嗦着:"大将军恕罪!从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开了他的视线。晋北军有买人头领赏的事,是军中多少年的惯例,军官们也都默许,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还都割下来了,"息衍指着一颗还未来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头,"耳朵也能单卖吧?"
老兵不敢说话。
"我们下唐的规矩,是以一对耳朵来算杀敌的数目,领取赏金。所以我说我们不按首级数,我们是数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将军不必觉得丢了面子。"
"亲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皱了皱眉,"军中这些算不得大事。"
话音方落,黑衣亲兵已经大步奔了进来,满头的汗水,一按佩刀单膝跪下。
"传军法官!"白毅冷冷地说。
"可是……"亲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钦使刚刚抵达……正在外面等候将军。"
"帝都的钦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钦使,我们是从参谋谢先生处得知将军今日来辎重营巡查,所以不敢延迟,立刻护送钦使前来。兄弟们刚才在周围寻找将军,被我听见将军的声音。"
"带我去!"白毅喝令。
他顾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话,跟着亲兵大步离去。息衍和古月衣对视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见见钦使大人?"古月衣试探着问。
"以白毅的性格,赶着去拜见钦使,大概是把我们给忘了。我们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的好。这一战,出风头的是白大将军,向陛下进表报喜的是白大将军,这钦使来了,要见的也还是白大将军。白毅等着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经很心急了,他要带兵进京补给,还惦记着去政和大殿觐见皇帝。"息衍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这个人,始终都不想到别人,行军打仗也是大权独揽,胜是他胜,败也是他败。纵有将才,还是惹人讨厌!"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来:"白大将军也不是这样贪图功名的人吧,不过确实领军得胜的是他,首先拜见钦使的也该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进京吧?不过白将军确实有些倨傲,让人不敢亲近,说得大些便是目中无人。可是别人这么说我不奇怪,息将军是白将军多年旧交,也这么说,让人还以为息将军对白将军也心怀不满。"
"我对他心怀不满已经多年,"息衍笑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转向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兵,摇头叹息:"借着辎重营这份差事,拿死人赚钱,终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这帮兄弟不容易,满手是血一身尸体味,赚得两个脏钱。人头多少钱一颗?"
"七个半银毫,便宜的时候……才得五个……"老兵声音颤抖。
"真的不贵。"息衍低声道,"那我去跟白毅说,便也不重罚你们,这些还没来得及卖掉的人头,你们几个人负责安葬。此外你晚上不必睡了,巡营一个月。以后其他伤兵若是死了,也是你们好好安葬,再有发现作贱尸体……"
息衍以剑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气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转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城外的尸体还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烂,安葬几个伤兵的尸体……"
"没什么用,"息衍苦笑,"算是个惩罚而已,否则白毅只怕不好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