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一,也是耶西他们完成第一次远程跃迁的日子。
北美联盟非常神秘,在太空中流窜得比海盗还要神出鬼没,对友军和对敌人一样谨慎,一直也都只是单向联系,并不泄露自己的坐标——其实算起来,小联军堡垒也没有固定的坐标,他们撤得更远,已经快要到太阳系边缘了,时常是闻风而动,只有个大概的活动范围。
只有土星这一支中国人,完完整整地占住了整个土星系统,他们在巨大的土星系统中时而流窜,把几大卫星区域分别设了无数曾伏兵和关卡。
颇有些占山为王的架势,而且这“山头”比他们原来的地球大了不知多少倍。
真来人围剿,他们是打也不怵,他星系胆敢包围,他们就敢上演第二次木星争夺战。
当年的少爷兵们如今已经百炼成钢了。
而他星系虽然全民皆兵,但毕竟人口稀少,傅落那天从突如其来的无助中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过汪仪正说的那一番话,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自从占领了地球以后,格拉芙就一直在玩心眼,无论是已经变得零碎的太空战场,还是胶着的地面争夺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星系人仿佛都不再占有绝对优势。
这个时代的战争,如果一方占有绝对优势,那么灭掉另一方是一两分钟的事,根本就不用什么战术战略。
他星系人是眼大肚子小地以蛇吞象,眼下这个时刻,谁比较危险还难说——说不定真如汪仪正所说,是“厚将崩”的先兆。
无论如何,这一次,耶西他们将会成为地球堡垒被攻破之后第一个见到美军主力的人,他们将在那逗留个一两天,为对方维护舰艇、补充物资、升级装备等等,由美国人负责清扫路障,好再次上路到小联军那边。
不知道是谁故意安排的,按着傅落的倒计时牌子,耶西他们到达土星的时间,应该正好是地球上的中秋之夜。
“其实我觉得这个事真的是很神奇。”叶文林说。
他们——杨宁,傅落,叶文林和董嘉陵四个人,正在指挥使隔壁的会议室里,借着圆桌吃一顿简短的工作餐。
按着东八区的时间,这一顿应该是晚饭。自从耶西他们正式从地面出发后,指挥室就开始了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的状态,随时和那一头保持密切联系。
傅落问:“什么很神奇?”
“我在想中国农历,”叶文林边吃边说,不但不显得粗鲁,吃得竟然也不比谁慢,可见是在特种部队的时候给训练成了抢饭专业户,“你看,在中国古代,因为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是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家普遍靠种地为生,所以催生了特别注重节气的农历。但是后来,随着我们国家开始进入工业社会,传统的小农经济没落,不需要看天的脸色,也不需要知道节气,这时,更符合需求的公历就代替了旧历,大家渐渐地不关心每天是几月初几了,可神奇的是,这种古老的历法竟然也并没有消失——因为我们所有重要的节日还都是用旧历计算的。”
“你看,我们的身体里就像有个闹钟。”叶文林说,“平时谁也不知道过到哪天了,每到临近节日的时候却又都会自发地会醒悟过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四次工业革命……甚至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已经步入了第五次工业革命,而这一次翻天覆地的起点,居然一是古老农历的中秋节。
大概所谓传承就是这样的,随着年代越来越久,有些东西也越来越浅淡,好像已经过了时,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可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这些本应已经沉浸在故纸堆里的东西,越又总是会冒出头来。
大概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它们不是死了,而是已经随着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到民族的骨血里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他星系人类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物种。”杨宁没跟着产生一分钱的感慨,可见也没什么浪漫细胞,立刻把话题转向了当务之急的方面,“你认为他们的行为是可预测的。”
“忽略他们的第二十四对染色体,忽略他们刻意改变的生活习惯和社会结构,他们最本质的内在,一定还是人,”叶文林风度翩翩地抹了抹嘴,做了个手势,“还记得人类历史上上一个独/裁者的下场吗?格拉芙纵然是个妖怪,也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他这个年龄,蹦跶不了几年了。”
军需官笑了起来:“看在你这么乐观的份上,后勤处今年节前多加班几天,看能不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把鲜肉的酥皮月饼超常发挥出来。”
“我保持长期的乐观。”叶文林耸了耸肩,“不过长期嘛……长期的事就说不定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死了。”
这时,通讯器响了,一个做行程汇报的士兵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先是笔杆条直地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部队胜利完成第一次远距离跃迁,已经到达联军驻扎点坐标安全距离之内!”
士兵做汇报的时候,耶西就像个大尾巴狼一样,叼着根牙签在后面听着,确保没什么差错。
他是绝对不肯亲身上阵作报告的,也很少插话,基本都是听听就算完成了义务。
然而这一天,他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么的,在士兵汇报完以后忍不住多插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嗯,酥皮有肉的月饼,好吃吗?”
士兵的脸“刷”一下红了,觉得自己这位长官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丢死人了。
地面的日子虽不至于吃糠咽菜,可裤腰带还要勒紧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土星堡垒松快,耶西吃了几个月的“营养餐”,嘴里都快要淡出鸟来了,听见一个肉字,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看到了曙光。
指挥室里的几个人不同程度地被他逗笑了。
耶西也乐了,他们在一起风雨同舟了那么久,纵然耶西是个真正的混蛋,也不是毫无感情的。他这回回地面接人,一走走了几个月,颇有些久别重逢的意思,所以连面部表情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耶西挥挥手:“不扯淡了,马上进港了,嗯……该说什么来着?哦,对,汇报完毕。”
说完,那头干净利落地关闭了通讯,最后一个留在屏幕上的短暂剪影,是个羞愤欲绝的年轻士兵的侧脸。
会议室里方才严肃正经的战略话题被突如其来的汇报打断了一下,莫明地进行不下去了,有人说,明明好几个人在一起,却在同一时间一起冷场,一定是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会议室里呈现出短暂而尴尬的寂静,董嘉陵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尖锐的警报声全舰响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杨宁打开通讯中断,直接接入舰艇上所有人的内置通讯器:“请各部门负责警戒的人员迅速报告你方情况。”
堡垒这一阵子外松内紧,所有岗哨防卫严密、反应迅捷,杨宁话音才落,一片弹屏一样的报告“正常”闪现在了屏幕上,把整个防卫屏幕刷得一片碧绿。
“不对,”叶文林突然说,“不是内部警报,内部警报器会自动报方位和岗哨名称。”
杨宁转过头:“防卫系统被入侵了?”
这时,一个高级技术人员接进来:“报告,我方防御警报系统遭到远程入侵。”
傅落:“等等,刚才接入的远程通讯不是只有内部汇报吗?他们为什么要出发内警?”
“稍等……”技术人员停顿了一下,继而有些疑惑地说,“奇怪,入侵者来自两个终端,其中有一方应该是故意触碰了内部警报。”
傅落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突然,整个人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等等,两个终端,那么如果是某一方借着例行汇报的时间入侵了堡垒的通讯系统,另一方发现不对,立刻切入触碰了警报器,那么……
耶西他们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地转身往外走去,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止不住地从心窝往外冒。
突然,一个人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落猝不及防间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杨宁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
他语气依然轻柔,却不容置疑:“呆在这别动,中校,这是命令——技术部给我追踪他们的坐标,堡垒内所有战舰做好随时出舱的预热准备,向耶西发送通讯请求,快!”
“通讯请求已发送——报告,请求中断,对方通讯系统硬件损坏!”
杨宁一只手攥着傅落的手腕,手指像是个铁铸的镣铐,攥得她生疼,杨宁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打开地对空连接,向上级汇报……”
他的目光显得阴郁深沉如鹰隼,在所有人毛骨悚然中,杨宁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就说,北美联军可能已经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