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去了定安亲王居住的“怀暖阁”。
下人把我引到一间书房,定安亲王站在窗前侧身对着书房门口,耳鬓的白发和斜飞入鬓的浓眉形成鲜明的对比,昂藏的身躯把一件普通的玄色长袍穿得威严刚正。
他转过身向我看来,精芒暗蕴的眸子里有瞬间的闪烁,满脸的威仪之色中透着冷峻。
“你今天气色很好……”他慢慢地说道。
“参见爹。”我行了个见面礼,对于他的话恍若未闻,进王府半年了这还是我第二次见他。
“坊间的传闻是真的吗?”他突然问我。
我微愕,我正想向他坦白秦澜的身份呢,他却已经知道了。
“是真的,我今晚就是为了这事来找您的。”我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镇定地看了回去。
“我只想问你,荣王妃你要怎么处置?”他的声音里多了分严厉。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道:“荣王妃将会永远不踏出王府一步,每日只在祠堂里诵经念佛,怀念她早逝的夫君。”
“……我明日会把王府里的下人全部换掉,希望你日后能劝玉无间对朝廷多出几分力。”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谢谢您的成全,我一定让他在婚后入朝为官,而且只忠于皇上。”我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向他暗示我会知恩图报,不过此报非彼报。
心里有点窃喜,没想到玉无间这么管用,我原本准备的话都还没有说出来定安亲王就默许了,看来朝中的党阀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若不是越儿临终前交代过不能为难你,我是断然不会同意你这么快改嫁的。”定安亲王的语气有些唏嘘,“他去了还不到三天你就这么做,难道你对他就没有一点夫妻情念?”
我的心里有些窒塞,我也不知道走到这一步是对还是错,我也曾试过忽略君凰越的背叛离开他重新生活,可他却拒写休书,一把火把我烧入地狱,这时候我还能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他用关心来接近我、用温柔来诱惑我、用誓言来感动我,却用无情来背叛我、用决绝来伤害我。这无疑是把我从颠峰瞬间推下低谷,让我摔得粉身碎骨。原以为他的心思宽容细腻,蕴着无语的温柔,到最后才知道宽容的背后是自私,细腻的背后是阴谋,藏着无尽的黑暗。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无悲无喜、无嗔无怨;我也不是宰相,做不到肚里能撑船;我只是个小女子,有那么点任性和自私。报复已经开了头,很难再停止了,就好象君凰越的权位之争,一旦开始就停不了了,除非决出最终的胜利者。
“情念是放在心里的,我一定会在心里惦记着他生前对我的好。”我平静地说着,只有我自己知道其中的讽刺,从定安亲王的话里看来君凰越并没有告诉他我已经认出了北洛的事。
夫妻情念?那场大火烧掉了我心里最后的一丝夫妻情念。从今往后,我的夫是玉无间。
回到揽香院的时候,来喜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拉她在我床榻旁坐下。
“姐姐,不管你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来喜眼含坚定地看着我,“但是你这么快就要嫁给玉公子会不会太仓促了?你以后用的是秦澜的身份,完全可以慢慢挑一个好夫婿啊!”
“你觉得玉无间不是个好夫婿?”我挑眉。
“我不是说玉公子不好,我只是想姐姐再嫁的时候能够幸福,不要象……”来喜的声音越说越小声,甚至有点哽咽,眼睛也开始泛红。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姐姐知道你的意思,你别担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幸福的。”
“可是只剩两天时间,我来不及给姐姐绣鸳鸯被了。”
“没有鸳鸯的被子姐姐还不是照样盖?”我柔柔地安慰她,忽然想起之前的洞房花烛夜我盖的被子上绣的是盘龙飞凤,虽然富贵吉祥却不如鸳鸯看上去甜蜜和谐,就好象我的婚姻只有表面上的气派。
来喜在我房间里忙着收拾东西,象只勤劳的小蜜蜂,我的手不方便,只好坐着干看,动动嘴皮子。
“这披风不要了。”我指着那件紫貂皮披风说道,曾经我把它当个宝。
“丢了太可惜了,给我也行啊。”来喜抓着手里的披风,满脸的不舍。
“以后姐姐给你找件比这还好的。”来喜这么纯善,我怕这披风污染了她。
来喜听话地放下了手中的披风去取窗户下的那幅“从双楼”。
“听说静园里就这从双楼没有起火,其他的楼院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了。”
我听了一怔,怎么会那么巧,刚好我曾经住过的从双楼没有起火,一定是君凰越故意留下的,他这是在暗示什么?
“把它撕了。”我轻轻地说道。
“干嘛要毁掉啊,画得这么好。”
“带出去告诉别人我曾经见过从双楼吗?那我荣王妃的身份也赖不掉了。”我只给来喜说了一半的理由。
八月十一日上午,四辆马车从王府后门静悄悄地驾了出去。马车稳稳地前行,嘀嗒嘀嗒的马蹄声极有规律地传入我的耳朵,李庆倚在门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来到清澜小筑的时候却见彦骐的贴身随从站在门口。
“秦小姐,您终于来了,少爷吩咐小人从昨儿早晨起就在这里等您了。”
我对他微笑,这小厮改叫我秦小姐,看来是彦骐的吩咐了。
进得小筑后,发现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许多丫鬟小厮正忙着在天井里挂红灯笼、结红带,每间屋子的门上窗户上都贴着大红喜字,满眼望去尽是喜庆的红色。
没想到彦骐动作这么快,前日下午才传出秦澜的婚讯,一天多时间他就把清澜小筑布置得有模有样了,也不知道玉无间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一个多时辰后,彦骐带着一位中年男子来到清澜小筑。
听了他们的来意后,我大为感动,原来外公为了光明正大地为秦澜操办婚事,对外宣称秦澜是他小儿子项昱明的义女。而这位中年男子就是项昱明,我那次去项家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只看见了他的儿子项易白。看来我以后得改叫项擎天为爷爷,叫彦骐为大哥了。
今日的清澜小筑不止里面热闹,外面也热闹。来喜告诉我,许多人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消息知道秦澜住进了清澜小筑,从午后开始就纷纷在门外等着求见我。
我有些好笑,不知道是我本来的名声还是和玉无间的婚事吸引了他们,我猜门外等着的人中一定有女人。我叫来喜把他们都打发了,我可没兴趣当动物园里的猴子。
我没想到的是,霓绯竟然也来了,还带着打擂那天坐在我背后的那名女子。
“秦,宁儿一直嚷着要见你,我就带她来了,你不会介意吧?”霓绯改了对我的称呼,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透纯净。
我微笑道:“好朋友还用这么客气?”
霓绯也笑了,清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如天空般澄净的眸子里映着我清晰的笑脸。
“秦小姐你好,我叫孙宁,终于见到你了,我很喜欢你画在天上人居门口的那幅画。”美女主动向我打招呼,黑白分明的眼睛笑意盈盈,花瓣一样红嫩的双唇高高上扬,露出整齐的编贝齿。
“叫我秦澜就行了。”孙宁现在倒是很活泼大方,擂台招亲那日听她说话我以为她很清高骄傲。
她笑得更开心了:“我叫你澜姐姐吧,你叫我宁儿就可以了。”说完后美目瞟向霓绯。
霓绯接到她的眼光后露出一个明了的笑容,转头对我说道:“秦,宁儿今天来找你除了想认识你,还想求你一幅画。”
我莞尔:“没问题,我马上叫来喜把我以前画的画都找出来让宁儿挑选,若不是我的右手受伤了,我一定现场画一幅送给宁儿。”
孙定高兴地跟着来喜进了里屋去选画。
“怎么受伤了?还严重到连笔都不能拿。”霓绯眉头紧蹙。
“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那天的事。
“秦,你真的决定了吗?”霓绯低声问我,眼睛里有丝黯然。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道:“是的。”
“你,爱上他了?”他的声音有些迟疑,问得很小声。
我扑哧笑了:“我会努力去爱上他的。”
“那就是现在还没有爱上了……”
“算是吧,不过我认为成亲后也可以慢慢培养感情。”
“那你为什么要选他?”
我有点语塞,看着霓绯清透的眼睛我很不想撒谎。
“我以为我跟你之间无话不说的……”霓绯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连忙道:“我想找个人来关心我。”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什么借口嘛,扯得太离谱了。
“我也可以关心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霓绯还真信了我的谎话,不过他的问题有些让我惊讶。
“呃,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的,如果,如果我俩成亲不就是违背常伦了吗?”我说得有些吞吐,差点说成把他当弟弟。
他深深地望着我,眼睛里浮出淡淡的忧郁,把清亮的眸子蒙得晦暗不明。
“我不久后就要离开兰朝了,你以后多保重。”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说出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你要去哪?以后还回来吗?”
“凤国,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兰朝了……”
我的心里涌起巨大的失落和不舍,那些喝酒划拳听琴的日子以后也只能成为回忆了……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喃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眼睛里黯然无光,盈满了惆怅。
我很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里仿佛被堵住了,张开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氤氲出水雾,霓绯的身影模糊在那些光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