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姬灵沨身上。白落英不自觉站了起来,紧锁眉头,道:“你仔细说说。”
“世上擅毒者,与习武一般,各分派系,不同派系间,手法千差万别。”姬灵沨走上前,道,“而专擅毒物之人,各自之间争胜夺名,都会想着钻研克制之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蛊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苗人的蛊,大多只是用来驱使旁人为自己所用,而非杀人。所谓蛊童,便是以最纯挚的孩童血肉作为饲育毒虫的食粮,这些孩子本身早已死亡,不过是承载毒虫的容器罢了。这些毒物以人体为食,遇身怀蛊物之人,便会立刻进入其体内,吞噬蛊虫,而那蛊虫的饲主,也会因此毙命。”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姬灵沨叹了口气,道:“我在苗域曾听长辈说过,炼制这些毒物的派系,早在数百年前,便从海外来到中原,应是想凭这身本事,在中原立足,但天下擅蛊者万千,除却南诏苗域,中原境内亦有不少擅长此道的高手,两派手法相似,几乎斗得不可开交,可到后来,不知怎的,这帮人便忽然销声匿迹,不知去了何处。”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我身中蛊毒,特意设此一计,想置我于死地?”凌无非眸光一紧,困惑不已,“可事涉私隐,外人如何得知?”
“身中蛊毒之人,与常人有异,寻常人看不出,但这些施术之人,自有一套判断的法则。”姬灵沨道。
“那会是谁……又是万刀门吗?”沈星遥说着,忽然蹙起眉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后怕。
倘使昨日男孩扑向凌无非的那一刻,她没有上前,而今又会是怎样的局面?想到此处,她打了个寒噤,扭头望向身旁的凌无非,却见他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蛊童神识已毁,留或不留,注定活不了,于是众人商议一番,只能将那孩子单独安置在后院里一个只有一间耳房的院子里。
可即便是如此,到了傍晚,还是出了乱子。冲天的黑烟引来了钧天阁上下各院所有人等,众人焦灼奔走,打水灭火。
隔着半开的门扇,诸人亲眼看见,那个男孩一动不动站在火光里,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一只只看不清颜色的蠕虫,如潮水一般迅速从他七窍流出,挣扎蠕动着,在剧烈的火舌里噼里啪啦燃尽成灰。
小院墙头,趴着前日被蛊童咬伤的那只狸花猫,对着走水的耳房,发出凄厉的喵喵声。
火光,花猫与着火的耳房交织成的诡异画面倒映在凌无非眼底,在心底深处埋藏多年的惶恐与压抑,也在这一刻冒出苗头,跟着瞳仁里倒映的火光,一同发出剧烈的颤摇。
也不知是不是赤角仙之毒尚未除尽,夜里凌无非睡下之后,到了半夜突发高热。睡在他身旁的沈星遥触及他发烫的手臂,立刻觉察起身,唤了人来,煎药喂药,打水退热,随后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
月夜风歇,雾沈云暝。等到晨曦的光透过窗隔照入屋内。沈星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适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赶忙坐直身子,探了探凌无非额前温度,觉察高热退去,适才松了口气。
朔光刚好端了药来,站在半掩的门外,叩了叩门。
“进来吧。”沈星遥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听见身旁传来咳嗽声,赶忙回头去看,见凌无非扶着额头缓缓睁眼,赶忙俯身搀扶。朔光也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不解问完,又将目光转回沈星遥身上,见她两眼泛红,赶忙捧起她的脸,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昨天夜里突发高热昏迷,听灵沨说,多半是赤角仙余毒未除所致,试了好几种方子,才将毒性压下。如今……”沈星遥咬了咬唇,眼眶仍旧红着。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凌无非全不担心自己处境,见她这般,只觉心疼不已,轻抚她面颊,歉疚说道,“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说完,方从朔光手里接过汤药,闻了一闻,立刻皱起眉头。
“你确定这能解毒?”
“灵沨说,这个方子是从一本古书上得来的,”沈星遥眸中忧色仍未消减,“如今你体内两种毒性相冲,无论如何也得先压下一种,才好寻求解法,只是……”
“只是这药灵不灵,不试不知道?”凌无非说完这话,当即仰面将那碗汤药一股脑都灌了下去。
“哎,你……”沈星遥本想让他慢些,然见药已入腹,说什么话都迟了一步,当即目不转睛盯住他。
凌无非不觉一笑:“你这是干嘛?”
“可有何处不适?”
凌无非摇头。
恰闻门声响起,朔光转身开门,见是柳无相与姬灵沨前来探望,便将二人迎了进来。柳无相一到床前,便即给他把脉,见脉象平和,方长舒了口气,旋即给姬灵沨让了个位置,让她也看看。
“我查了许多古籍,”姬灵沨把过脉后,神色黯淡,低头说道,“这赤角仙与蛊童,皆出自数百年前,一支从海外来的毒宗,好像是叫作‘玉煌宗’。这些人对毒物,几可算是痴迷,为研制毒物,常抓活人试药,令人发指。因此中原武林各派出面,联手各路蛊师以及名医,灭了玉煌宗,不过,仍有余孽流往海外,不知去向。”
“所以……要想解毒,还得先把这玉煌宗的余孽揪出来?”凌无非唇角一阵抽搐,“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是为保万无一失,只能先压下你体内情蛊,再做打算,”姬灵沨说着,不自觉看了柳无相一眼,道,“就试试柳前辈的法子,设法……令情蛊沉眠。”
“那……怎么做?”凌无非一时摸不着头脑。
“试药。”姬灵沨吞吞吐吐道,“刚才那碗,便是第一剂方子……”
“什么?”沈星遥大惊,“那难道不是……”
“你别担心,这些药方里,并无毒物。”姬灵沨连连摆手,道,“只是……只是好像没起什么作用。”
“这要怎么看出来?”凌无非愈觉听不明白。
“是脉象?”沈星遥眉稍微微一动。
姬灵沨点头,道:“中蛊之人,脉象与常人有差,一时半会儿,怕也很难解释清楚。”
“哦……”凌无非有气无力应了一声,却见沈星遥神情低落,黯然垂眸坐在一旁,当即提起精神,揽过她肩头,温声问道,“遥遥,你这又是……”
“怨我……”沈星遥深深低下头去,两眼黯然失色,“早知情蛊会成隐患,我当初就不该……”
“这怎么能怪你呢?”凌无非忙道,“若不是我那时固执,也不会……”
“可如今这般,谁知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换做旁人,中毒尚有所解,可你却……”沈星遥话到一半,眼睑一颤,眸中似有泪光。
凌无非慌了神,赶忙将她揽入怀中,不住轻抚她后背,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在她额前印下一吻,连声哄道,“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往后多当心些就是了……”
沈星遥心下确有伤怀,倒还不至于六神无主,被他这么一搂,不觉一懵,当下将他推开,“行了你,都到这个地步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若真有意外……”
“如何?”
“真有意外,生生死死我都陪着你。”
“那也太严重了……”凌无非听到这话,喉头一哽,不自觉抬头望向柳无相与姬灵沨二人。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凌无非的日子便“苦”了起来,每日一睁开眼,便要面对各种稀奇古怪不知名的药物,不仅难喝,甚至会引发呕吐,以至于半个月下来,人几乎都困在房里,躺在床上,做梦都能梦见有人掐着他嗓子往里灌药。
沈星遥见他这般日渐消瘦下去,心也不觉悬了起来。
这日清晨,晓光初起,睡梦中的凌无非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是梦境,可紧随而来“咚”的一声巨响,却直接将他惊醒过来。
凌无非几乎是弹坐起身,一把掀开床幔,只看见沈星遥在一旁翻箱倒柜,墙边一只叠放在矮柜上的箱子直接头朝下翻倒在地上,当中衣物被褥直接撒了一地。
他看着沈星遥的背影,隐约想明白了什么,当即对她说道:“不用找了,我给你藏起来了。”
蹲在柜门前的沈星遥身形一滞,回头朝他望来,明净的瞳仁里,疑惑与惊奇交织一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找刀。”
“你藏哪了?”
“别想了,”凌无非道,“整个宅子上下的刀我都让人收起来了,光州城里叫得上名的铁匠铺也都打好了招呼。你想都别想。”
“你……”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应战的。”凌无非翻身下榻,走到沈星遥跟前蹲下,直视她双眼,目光坚定道,“我早就说过,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你别胡闹,把刀给我找出来。”沈星遥推了他一把,本该起身,却见他往后跌倒,又弯腰拉了一把,谁知被被惯性带着,与他一齐摔倒下去,倒在一叠冬日用的褥子上。
凌无非背靠地面,小心护住她,一抬起眼,刚好看见她蹙紧的眉头。
“生气了?”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事吗?早点结束有什么不好?”沈星遥沉着面色,眼中显有不悦。
“他们胆敢如此,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凌无非的神情格外认真,“我是怕你会像叶惊寒那样……”
“他是他,我是我,谁说我一定……唔……”沈星遥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他温软的唇堵上了嘴,一番挣扎之下,顺势翻了个身,已然被他压在身下,陷入重重被褥的包裹中。
“行了你——”沈星遥两手按着他的嘴推开,正色说道,“同你好好说话,别给我来这套。”
“那你说,”凌无非握住她的手,向旁拉开,凝视她双目,收敛笑意,道,“倘若你也露了锋芒,被他们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与我一同中招,又当如何?”
“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从未争过名利。”沈星遥道,“就算真的上门挑战,也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那可未必,当年的事闹那么大,你再如何隐藏,也还会有人记得你的身份。你我得罪过的人可不少,大好年华,难道真为了一帮乌合之众就此断送?”
凌无非说着,温柔扣住她双手,轻轻压在她两侧耳边,两膝亦将她双腿锁住,俯身在她唇边一吻,话音柔靡,“而且说不准,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反正好也是一日,坏也是一日,何不把那些闲杂之事,暂且放下?”
言罢,已倾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冬日的褥子厚重且柔软,几层叠在一起,陷在其中,实在难以使得上力气。沈星遥一向穿得单薄,又在夏季,轻纱薄衫,系带也脆弱得很,稍一拉扯便被挣断,颈边沁人的芙蓉花香,轻而易举便被揉碎在柔软的风里。
窗外的风停了,没有风声掩盖的低吟,顺着窗缝倾泻而出,与盛夏暖光交融,分外醉人。
晌午过后,沈星遥换了一身衣裳,梳洗打点,推门而出,忽然听见脚步声,扭头一看,正是姬灵沨端着一碗汤药走来,便即将她迎进屋去。
屋内屏风倒在地上,压着一床冬日用的褥子,一地凌乱不堪。凌无非半披着中衣,棉被盖过胸口,有气无力靠在床头,正阖目休息。
姬灵沨看得耳根一红,赶忙背过身去。
沈星遥一言不发从她手里接过汤药,走到床边,捏了捏凌无非的脸。
“这回又是什么?”凌无非苦着脸醒来,一脸沮丧问道。
姬灵沨背对二人,站在门边说道:“柳前辈告诉我,有一叫做凤尾金莲的花,对花鸟虫鱼,颇具催眠之效,唯独对人无害。蛊与寻常虫类不同,但也有特殊药物可以压制,两者结合,或有奇效。只是……”
“只是什么?”沈星遥眉心一紧。
“只是我当年养的蛊,都因上官兄妹所毁,这几年重新炼制的那几只,未必有大哥体内情蛊性烈,用它们试药,未必试得出足够的分量。而且,即便蛊虫沉眠,也只是暂且压制毒性,未必往后不会再受外毒刺激发作,所以……”
“所以一切都只是试试……成或不成,全看天意?”凌无非不觉挑眉。
姬灵沨点了点头。
“那就试试吧。”凌无非强忍异味,一口灌下汤药。
他在这段时日已试过各种不同的药物,内心早有防备,然而这一次的药物,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刺激,服下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开始觉头晕目眩,吐得厉害,前前后后跑出门十几次,吐得浑身虚脱,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随意擦了把脸,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沈星遥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嘴上虽未表露出什么,却是半步也不敢离开,白落英等人也立刻赶来,一齐候在门外,静待他苏醒。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半夜,眼看烛火将尽,便去柜里取出新的蜡烛换上,刚一点着火,便听到床榻那头传来“吱呀”的声音,当即露出喜色,吹灭火折,问道:“好些了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
沈星遥疑惑回头,只见凌无非坐在床头,用一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你怎么了?”沈星遥放下手中物事,朝床边走去。
“我这是在哪?”凌无非左右打量一番屋内陈设,好奇问道,“还有,姑娘你是……这怎么回事?”
“你不认得我?”沈星遥脸色立变。
凌无非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