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路逢险处难回避(二)

“疯子?”沈星遥目露疑惑。

“女侠有所不知,”一老妪说道,“我们村里有个寡妇,算起年纪,也有五十了。她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总喜欢喝酒,喝醉了便打人,结果有一回,自己磕在门槛上摔死了。”

“这原本呐,她还有个儿子,好好拉扯大也能做个依靠。”老妪继续说道,“谁知那阿婆自死了丈夫以后,便整天神神叨叨的,天天把儿子捂在怀里。小孩子嘛,两三岁的时候,抱怀里也没什么,到了三五岁,也还是成天搂在怀里,家里有什么就喂什么,熬了猪油便直接往嘴里灌,睡觉也要一起,那孩子被她养的……哎呦,胖得都快不成人形了。”

“就是就是,我听我娘说过这事。”另一年轻妇人道,“她天天都要和儿子睡在一起,当着别人面也要搂着左亲右亲。她那个儿子,七八岁的时候都还不会下地走路,只能坐着躺着。有一日她去做饭,把儿子放在门口,没成想被狼给叼去了。”

“那后来呢?”沈星遥追问道。

“后来?”妇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后来她就真疯了,天天嚷嚷着要去山里找儿子。咱们村里的男人,只要从山里砍柴出来,就会被她当成儿子搂怀里,谁不怕她呀?”

“她见我们都躲着她,也不知是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便跑去山里找儿子了。”另一妇人道,“我们原本以为,她也被狼给吃了,谁知前几个月还有人看见她,多半啊,是在狼窝里给住下咯……”

沈星遥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不禁愣了愣。

恶丈夫、疯老妇、胖儿子,一个凄惨得不能再凄惨的故事,到了最后,也只是村民口中的谈资。

然而凌无非下落不明,山中又有饿狼吃人。寻人一事迫在眉睫,半点不容耽搁。沈星遥只敷衍了几句,便向村民辞行,趁着天还没黑,沿着崎岖的山道,往重重树荫遮蔽的峰峦间行去。

天色愈暗,林间斑驳的光点渐渐氤氲成橘红的暖金色,又渐渐褪去,直到灰沉沉的天幕彻底将四野拢盖。

沈星遥抬头望树,分辨着方位,却忽然听见一声狼嚎。

狼嚎声起,群狼呼应,声音清晰可闻。

“这么晦气吗?”沈星遥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灵渊,拨开挡在眼前的灌木,探头望去,却听见周遭又安静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换了个方向,往山林另一侧走去。

夜风穿过林野,呼啸声似野兽。山岭深处,老树参天,冗杂繁茂的枝叶向上延展向夜空,仿佛一只只鬼手,张牙舞爪争抢着悬在高处的那一轮圆月。

却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拨开灌木走出林子,却看见七八双绿幽幽的眸子,在她周围围了一圈。定睛一看,灰扑扑的一片,都是狼。

其中一头,走路一瘸一拐,正是白日里追捕小女孩的那只。

沈星遥大惊退后,却见头狼已站上高处,仰面长嘶。一声呼后,围在四周的狼群,连同那头跛腿狼,全都扑了上来。她无暇多想,拔剑便斩,也不知是划开了哪头狼的肚子,血和内脏,一股脑都泼在了她身上。

另一头狼的爪子,径自朝她肩头呼了过来。沈星遥有所察觉,赶忙错步疾闪,却撞到了另一头狼跟前。

狼与人不同,没有太多无端而生的小心思,族群意识远在性命之上,如今同伴受伤,成群结队来复仇,绝不会生半点退却的心思,又已习惯了扑杀,有着自己的一套法则。是以人与群狼相斗,纵武功盖世,体力消耗,却比与人相斗多上数倍。

一番恶斗之下,沈星遥的左袖被狼爪挠下了半截,胳膊上也多出三道伤口。半干的血水沾着几根狼毛,卷在青玉绞丝镯的缝隙里。也不知那血究竟是狼的,还是她的。

七头饿狼,大半已经倒地,还剩下三头,体力亦已消耗了大半,在她跟前围了半圈,一个个虎视眈眈。

沈星遥双手扶膝,脚底往后挪开半寸,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留意着三头狼的动静。大颗汗珠沁出额前,滴落在睫毛上,闷声落下,令她视线也变得朦胧了几分。

头狼发出一声戾啸,猛地扑了上来,沈星遥赶忙旋身闪避,几乎是同一时刻,另外两头狼也扑了过来,粗长的尾巴撩起一旁老树茂密的枝条,噼里啪啦带下一连串叶子。

沈星遥咬紧牙关,双手合握剑柄,以剑为刀,朝头狼颈边全力劈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哀嚎,沈星遥右膝一软,跌跪在地,头狼受了剑伤,领着仅剩的两头狼飞快逃远,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沈星遥远远望着三头狼逃窜的背影,忽觉浑身脱力,双目一阖,重重跌倒在地,转瞬失了知觉。

长夜沉入混沌,四野黑暗无垠。数里之外,山阴深处,另一个被潮湿的水声淹没的梦境,抵力挣扎,却始终不得清醒……

地窖天窗紧闭,四面都被封死,照不进阳光。墙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散发出潮湿的腥气。顶壁凝结的水汽串成珠链,在黑暗里下坠,滴答滴答落在凌无非额前。

入骨的凉意,终于唤醒了他的神识。凌无非感到额头发凉,无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缓缓睁开双眼,察觉自己身处黑暗之中,立刻扫视一眼四周,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察觉到身上被绑满了绳子。衣裳也被水汽浸润,湿乎乎的。两只脚更是透心凉,麻木到已察觉不出有没有穿鞋,只有活动足弓,才勉强感受到足底伤口结痂带来的僵硬。

可奇怪的是,即便身体僵硬,他也并未感到难熬,反觉丹田之中,一股暖流正缓缓上涌,一遍遍流向四肢百骸,显然是内息恢复的征兆。

凌无非眉心一紧,心下忧喜掺半,他也不知这会儿恢复功力,究竟是一时的,还是彻底复原,细细想来,自中毒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正想着,却见上方门开,照进一束光来。

疯老妇端着饭菜,出现在那束光里,板着脸孔,一步步走下台阶。

“是你把我绑在这儿的?”凌无非问道。

“你又想跑是不是?”疯老妇扔了手里的饭菜,扑了上来,死死将他抱住。饭碗“哐当”一声落地,摔成碎片,里边的饭菜汤渣也都跟着洒了一地。

凌无非顿觉头脑胀痛不止。

“你不能走……不能走……”老妇疯狂亲吻着他的脸,两手死死箍着他脖颈,几乎将他勒到窒息。

凌无非几欲发狂,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怒吼都咽了回去。经过前一日的惊慌失措,他忽然冷静下来。又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内力恢复的兆头,令他多了几分逃出此地的信心。

他微微偏头避开老妇的亲吻,抬高嗓音道:“我饿了!”

老妇茫然回神,转身呆呆看着地上的饭菜,愣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老半天,她才站起身来,飞快跑出地窖,连门都忘了关。

凌无非见来了机会,立刻凝气运功,全力贯注于双手震向绳索。只听得一根根缠绕在他身上的麻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他随手掸去落在身上的碎绳,站起身来,脚底刚一着地,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

然而非常时刻,他已顾不上多想,只能强忍疼痛,赤足跑上台阶,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冰冷的地窖,悄然穿过院子,在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随便找了双旧草鞋套上,转身便走。

谁知刚一跨过门槛,便瞧见疯老妇端着一碗饭走了过来,阴着脸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