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诡谲万象天莫测(一)

铁门外是一片荒山野岭,杂草丛生,比人还要高。

沈星遥猛然想起身后还有追兵,后脚刚一落地便俯下身去,摸索到落在草里只剩一根横闩的“锁”,蛮横地插回铁门上扭曲变形的锁孔,再次拉过苏采薇,往前摸索行进。

苏采薇紧紧跟在她身后,神情还有些恍惚,慢吞吞问道:“星遥姐……师兄他平日里……一定不敢惹你生气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刚才那一脚……”苏采薇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当今天下,除了师兄以外……应当没人能胜过你了吧?”

“他不是我的对手。”沈星遥随口答道。

“啊?真的吗?”苏采薇诧异不已,“那你为何不……”

她话未说完,便觉脚下踢中一物,随即便听到一声响。这声响短促而清脆,并非石子撞击的闷响。

二人不约而同低头望去,只瞧见一枚青玉貔貅腰佩躺在一堆碎石中间。玉佩光泽如新,显然是刚刚才掉在这的。

沈星遥俯身拾起玉佩,转而想起从火盆里捡来的那张破纸,便即从怀中掏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打量,渐渐陷入沉思。

“星遥姐,你刚才离得近,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吗?”苏采薇上前问道。

“那人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露脸。”沈星遥看着纸上小人,若有所思。

她尽力回想十年前初下山时,第一次看段元恒与人比刀的情景,然而年岁久远,这老头儿当时所用的招式,她已记不分明,实在无法与纸上刀招比对。

“会是谁呢?”苏采薇百思不得其解,“鼎云堂门人都不见了踪迹。守在院子里的,还是一群来历不明的怪物……那个逃跑的人……”

“我想,那些怪人原本应当是守在密室里的。”沈星遥道,“他们在那儿看守着某个人。听见我们叫门,便都跑了出来。”

“你是说,刚才跑出来锁门的那个,就是这些怪物原本在看守的人?”苏采薇似有所悟,“可是……会是谁呢?”

“这块玉佩,你可曾见过?”沈星遥将貔貅腰佩递给苏采薇,问道。

苏采薇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道:“雕工很不错,玉石质地清透,不是凡品。”

“会不会是段逸朗的?”沈星遥晃了晃手里的纸张,道,“倘若纸上画的,是段家刀谱……”

“那就是有人押着段逸朗默写刀谱,要他交出家传绝学?”苏采薇道,“肯定是万刀门的人在捣鬼——”

鼎云堂频生的怪象,在这一场闹剧后,突兀地回归平静。雨后霓虹消散,日出生辉,天地归于昭然。

夏初的风吹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吹过城门,送逐流云飘远,直至金陵上空方止。

鸣风堂小院正中,一棵参天老樟直耸入云。

凌无非抱臂倚树,静静看着苏清扬追着一只藤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宋翊被封麒唤去问话。他闲来无事,便帮着师弟在这看孩子。

苏清扬自学会走路起便不得消停,成天上蹿下跳,精力颇为旺盛。她没玩一会儿便扔下藤球,跑来凌无非跟前,伸出小手拽了拽他衣摆,脆生生喊道:“师伯师伯,陪我玩球。”

凌无非看她满头大汗,眉梢微微一动,旋即蹲下身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谁知这小丫头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两手扒拉着他的胳膊,顺着脊背便往上爬。凌无非不明所以,又怕自己起身会令她摔着,只得伸手护住她肩背,温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要师伯背着你吗?”

“小鸟!”苏清扬竟直接在他背上站了起来,跳向老樟树的躯干,手脚并用往上爬。

阳光穿过叶隙,照着枝头的黄莺儿,老树枝条沐着春光,仿佛擦了脂粉,容光焕发。

“苏清扬你给我下来!”宋翊的怒斥声穿过连廊,惊得枝头鸟儿飞起,振翅略远。

苏清扬小嘴一瞥,脚下动了动,一个不留神便滑了下来。

凌无非赶忙上前,将她接在怀里。

他还没来得及问话,便看见宋翊一手支着回廊外侧扶手跳入院中,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指着苏清扬喝道:“你又在干什么?”

“师伯救我……”苏清扬一个翻身便往凌无非怀里躲。

“算了算了。”凌无非一手放下苏清扬,另一手按下宋翊差点扇过来的一巴掌,道,“小孩子嘛。谁三五岁的时候没爬过树呢?”

“我没有过。”宋翊脸色阴沉,低头怒视着躲在凌无非身后的苏清扬。

凌无非闻言语塞,回头看了一眼苏清扬,叹了口气,温声道:“清扬,你可知道你刚才那样有多危险?万一没人在旁边,可就真摔地上了。”

“同她说这些没用。”宋翊依旧冷着脸,冲苏清扬勾了勾手,道,“过来。”

苏清扬撇着嘴,朝凌无非投去求助的眼神。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老树梢头枝叶摇晃起来。飞远的黄莺儿绕着小院上空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原来那条枝丫上,发出欢快的鸣叫。

湛蓝的天空里,缭绕层云间坠下一抹白,是只白色的信鸽。它展开翅膀掠过屋檐,飞入院中,刚好落在凌无非掌心。

凌无非解下绑在信鸽爪子上的信笺,展开一看,眉心微微一沉。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翊问道。

“是星遥。”凌无非将信笺递给他,道,“她让我联络灵沨,在流湘涧与柳叔碰面。”

苏清扬趁这空荡,转身便要逃跑,却被宋翊一把拎了回来。

晓风和煦,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顷刻融入白云,消失不见。

凌无非离开金陵,一路南下,不日便到了水阳江一带。宁国县依山傍水,风景甚是秀丽。

这日天暮,他在一家临水而建的小客舍内下榻,东西两面的窗,一面是山,一面是水,莺啼和着潺潺水声,充满闲情逸趣。

夜幕低垂,凌无非正待关窗歇下,忽然看见一只触角赤红,通体呈深褐色的甲虫趴在窗台上,正欲伸手拂去,却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何事一般,看向自己右手掌心。

掌心正中,一道半寸余长,歪七扭八的疤痕赫然在目。

这是四年多前,他身中情蛊时所留下的伤痕。

他略一沉默,转身在客房柜子里找出一根鸡毛掸子折回窗前,却已不见了那只甲虫的影子。

万籁俱寂,幽暗的夜色下,只有幢幢山影,与天地作伴……

春去夏至,一场雷雨过后,天边挂上一道流虹。

流湘涧在深山之内,山间九曲十八弯的道路被丛生的野树杂草覆盖,一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翠。

姬灵沨收起雨伞,踏过被雨润湿的青草,拨开繁密的枝叶,往林深处走去,穿过崎岖山道,视野豁然开阔。

一只白兔蹦蹦跳跳着,在她跟前停下。

“你来啦。”穿着一袭霁色衣裙的沈兰瑛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兔子,欣然一笑,旋即回转身去,对着正坐在溪畔喂兔子的沈星遥招了招手,“小遥!”

沈星遥将手里最后一根青草塞到兔子嘴里,站起身来,看见姬灵沨后,却愣了愣:“就你一个?”

“不是说阿青可以不用来吗?”姬灵沨左右看了看,懵然问道,“还有谁?”

“从幽州到这儿,最快也要十日。”沈星遥走上前道,“可从金陵过来,只有一半的路程。我本以为,他是打算先与你会和,再一道过来,谁知道……”

“你是说大哥?”姬灵沨自与夏慕青结为夫妇后,便与他一般,唤凌无非为兄长,“他信上只说让我尽快赶来,并未说要先在别处碰面啊……”

“别舔!”

姬灵沨话音未落,苏采薇的惊呼声便不远处的小木屋里传了出来。三人即刻放下兔子进屋,却见苏采薇扑倒在角落里,怀里死死按着一只黑白花纹的兔子。

在那兔子跟前倒着一只瓷瓶,木塞半松,渗出斑斑点点的黄色粘稠液体,一沾上地板,立刻转为焦黑,冒出刺鼻的浓烟。

柳无相戴着铜丝编织的手套,俯身拾起瓶子,回到桌旁放下。

“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它。”沈兰瑛皱起眉头,快步跑上前去抱起那只兔子,回到门边放了出去,又迅速关上房门。

苏采薇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站起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姬灵沨一头雾水。

“万刀门那些事,你应当都知道了?”沈星遥见姬灵沨点了点头,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采薇去了姑苏,本想见段逸朗一面,却在鼎云堂遇见了一帮怪人。”

“什么怪人?”姬灵沨问道。

“那些人不长骨头,一剑刺进去就会爆出毒汁,草木一触即毁,想必是致命的。”苏采薇接过话茬,道,“他们还在密道里关了一个人。可惜那天场面太过混乱,我们没追上。”

苏采薇说着,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和星遥姐折回城里,向附近居民打听,都说大半个月没见鼎云堂开门了,也没看见有人进出,可能在这之前,就已经……”

“我记得段元恒在世时,鼎云堂还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姬灵沨闻言叹息,“如今落得这般,也不知该怨谁……”

“对了,你看看这个。”苏采薇指指柳无相手中瓷瓶,道,“这便是那些怪人身上的毒。柳前辈虽精通医理,却看不出这里边的名堂,所以,我们才会想到请你过来看看。”

姬灵沨略一颔首,走到桌旁看着柳无相将瓶中毒液倒入瓷盘,低头嗅了嗅,忽地蹙紧眉头,掩住口鼻。

苏采薇脸色大变:“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