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唱哪出?”沈星遥轻笑,“谁派你们来的?是域本公子达瓦,还是那位马桑?”
卫兵冷着脸,什么话也不说。
沈星遥的手按上佩刀,却被凌无非拦住,抬起眼来,正对上他笑吟吟的目光。
“夫人今日累了,还是在这好好休息一会儿。这种货色,交给我就行了。”凌无非言罢,若无其事一般取下腰间苍凛,一步步走上前去。
一众卫兵“刷”地一声齐齐涌上来,将二人围在墙角。沈星遥泰然自若,背倚石墙,挑起一缕发丝,一圈圈绕在指间把玩,神情分外闲适。
月色清如水影,卫兵们的影子在这漾漾白光下排开一圈,高矮胖瘦,站姿与握刀手法都各不相同。
官兵不似京师禁卫,没有经过有素的训练,真到动起手来,就是一盘散沙。
凌无非手中苍凛甚至没有出鞘。剑花一翻,只如流风回雪,顷刻间便将一干人等打得落花流水。旋即,他回身拉起沈星遥的手,向着城墙高处,纵步掠去。
两道清影掠过城楼,似剪影一般,映在圆盘般的月里,如同画卷。
“原来这些人还真是惹不得,”沈星遥足尖轻点过墙头,飞身掠下地面,稳稳站住,道,“你猜他们是谁派来的?”
“身手太差,看不出来。”凌无非摇头,一把揽过她腰身,道,“不管那么多,不如趁早回去。免得下回我娘见了我,又要数落一番,什么‘不着边际’‘自私自利’‘逃避责任,只想着怎么独善其身’……还有什么来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昂首,蹙眉思索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沈星遥噗嗤一笑,道:“我看你都快把这些话给背下来了。其实也不能怨娘,要不是你次次从外头回去都先往金陵绕一圈才回光州,她也不至于如此恼你。”
“你说她既然看不上我,为何总是追着我骂?”凌无非说着,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罢了,不想这些,至少她见到你,比见到我时欢喜些。”
沈星遥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中原那么大,你就算不回家,她也找不着你。我看你是真怕她,不然怎么会从这儿就开始担惊受怕?”
二人有说有笑,走过林野。凌无非始终揽着沈星遥腰身,另一手拨开林叶杂草开路,不时留意着脚下情形,颇为妥帖谨慎。
就这样赶了几日路,夫妻俩终于来到吐蕃边境,越过疆界,接壤的是一个叫做枹罕县的小城,再往南行,就是中原的大夏县。
见日头正大,凌无非便用手遮在沈星遥头顶,拥着她走进路边一家茶摊乘凉。坐下身后,沈星遥随手便将手里的佩刀搁在了桌角。
坐在二人正前方桌旁的一位茶客听见声响,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一见那刀,立刻变了脸色,拉着同伴低声耳语几句,匆匆放下茶钱,起身离开。
沈星遥起先并未在意,可在陆陆续续看见附近好几桌人离开后,不由蹙起眉,冲凌无非问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凌无非不言,凝神左右看了一番,见又有两位茶客,慌里慌张放下茶钱便要走人,眼疾手快拉住其中一年轻男子衣袖,问道:“去哪呢,兄台?”
他自经历过前几年那些变故,性子便转了许多,放下那些令他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往事,眉眼间反倒多了几分至性张狂的邪气。
也是这一点,令他神情一冷下来,便颇不像个善茬,直吓得那茶客一哆嗦,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凌无非见他吓成这样,立刻松了手,眼看着那人一溜烟跑远,露出一脸无辜之色。
“你吓到人家了。”沈星遥按下他的手,道。
凌无非见二人在摊上坐了老半天,也没伙计上前招呼,便起身走到摊位旁,还没说话,便看见伙计提着茶壶的手抖了一抖,茶盖也跟着颠起,倒翻入壶口。
“这是怎么了?”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
“没没……没什么,客官要喝点什么?”一旁凑过来一位老伙计,满脸堆笑道。
“随便什么都行。”沈星遥漫不经心晃了晃手,当做扇子驱散周围热气,“一个个怕成那样,我又不吃人。”
听完这话,老伙计与小伙计,面面相觑,俱不敢出声。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越觉摸不着头脑。
半晌,沈星遥方叹了口气,起身拉了拉凌无非的衣袖,走到一旁,小声问道:“你说,该不会又是有人冒我的名,到处惹是生非吧?我都还没做过什么呢,名声就成了这样……”
凌无非闻言,眉心一紧,正想回头找那几人问个究竟,肩膀却被人一撞,扭头一看,却见是几名黑面刀客。
“让路!”那人见凌无非脚步纹丝不动,当即横眉冷眼,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似的。
“那您请。”凌无非不愿生事,当即向旁退开半步,无意识流露出不耐烦的眼色。
“当心那对招子,别等死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刀客说着,与同伴一先一后坐在了视野最开阔的那张桌旁。
茶摊里已不剩几个茶客,见此情形,都深深埋下头去,一口闷完茶水,匆匆结账走人。几名伙计也都你推我搡,把那年纪最大的老人家推了出来上前接待。
瞥见此景,沈星遥悄然将搁在桌面的刀收入桌子底下,若无其事从摊上取了壶新茶,丢下铜板回到桌旁坐下。
凌无非大大方方坐在她对面,拎起瓷壶给她倒茶。
那几名刀客见摊上还有人,一面气势汹汹管那伙计要东要西,一面戏谑着攀谈,朝二人这边指指点点。
“真稀奇,这年头还有人面对咱们万刀门,还能无动于衷。”其中一人嗤笑一声,见二人还是有说有笑,全不在意他们一行人的存在,便起身朝二人走来,冲沈星遥道,“哎,刚才看见你藏刀了,哪条道上的?”
“怎么,这也要问吗?”沈星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无其事道。
“中原武林,凡用刀之人,都得入我万刀门。”黑面刀客道,“这条规矩,你竟不知?”
听得这话,沈、凌二人相视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这又是什么新规矩?几时开始的?”沈星遥抬眼,迅速打量一眼此人,只见他身材壮硕,黑面髭须,背上还背着一把大砍刀,瞧着颇为唬人。
“你连万刀门都不知道?”黑面刀客嗤笑一声,道,“我们的祖师爷,烈云海掌门,可是当今中原天下第一的刀客,人称‘刀霸’。连鼎云堂都得敬他三分。你这小娘儿们,还真是无知无畏。”
凌无非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又不得不憋了回去,未免被看出来,只得飞快低下头。
“天下第一?”沈星遥轻晃茶盏,佯装恍然,皮笑肉不笑道,“那的确是很厉害。”
“江湖中人,九成都爱使剑,用刀者甚少。入我刀宗,得祖师爷庇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黑面刀客道。
“那好处是什么?”沈星遥盈盈一笑。
“这好处嘛……”黑面刀客摩挲着胡碴,仔细打量起沈星遥,眼神颇为轻佻。
桌下传来“铿”的一声,是凌无非已将腰间苍凛推出鞘外一拇指之距。邻桌的几名刀客听见声响,一时之间都站了起来。
“这位大哥,我们夫妻二人初到中原,不太明白你们的规矩,”沈星遥按下凌无非的手,和颜悦色对那刀客说道,“这位是我夫君,从小被送去吐蕃,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若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他是你夫君?”那刀客失声笑道,“那还是早点入我们万刀门的好,多少铁血男儿由你挑选。谁不比这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娘们似的小子好得多?”
凌无非脸色立变。
沈星遥直接伸手按在他头顶,不让他回头,仍旧与那刀客谈笑风生:“这些都是后话。这万刀门,听起来的确气派。只是我刚回中原,许多事都还不明白,可否请几位哥哥详细说说?”
凌无非眉头紧锁,十分不解地望着她,心中只好奇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的就从一个连瞎话都编不出几句的小姑娘,学得如此老练,套起话来有模有样?
黑面刀客冷哼一声,道:“我们祖师爷在一年前,曾打败中原‘天下第一刀’,如今广开门路收徒,可不就是对天下用刀人的恩泽?”
“哦?”沈星遥神情自若,一本正经道,“能战胜‘天下第一刀’,那一定不是凡人。”
曾得到过这名号的二人——张素知与段元恒,都已不在人间,这烈云海要是真同他们比试过,那多半是个鬼魂,当然不是凡人。
可这傻不愣登的黑面刀客,还当她此话是在恭维,当即向天拱手道:“那可不,我们祖师爷可是大名鼎鼎的‘刀霸’。你这用刀的后生见了他,高低也得跪上一跪。”
“刀把?”凌无非听见这稀奇古怪的名号,不由愣了一愣。
沈星遥仍旧镇定,继续问道:“那我要是不加入万刀门,又会如何?”
“那就得与我们祖师爷比试一场,死在他刀下。”黑面刀客道。
“打赢了也要死啊?”沈星遥故作惊恐之状。
“打赢他?”黑面刀客神情颇为轻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说得有理。”沈星遥故作凝重之态,点点头道,“那可否请几位兄台指指门路?我也想去拜会这位‘祖师爷’。”
“你往东街出去,再转北行,河州城里便有我万刀门分舵。”黑面刀客道,“别怪我未提醒你,无万刀门腰牌,还敢携刀招摇过市者,当心横尸街头。”
“那便多谢兄台了。”沈星遥莞尔。
直到几名黑面刀客都离开茶摊,沈星遥才将按在凌无非头顶的手松开。
凌无非长长舒了口气,用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对她说道:“他们怎么不问问我,这‘天下第一刀’是怎么死的?”
“这种二百五,你同他们计较什么?不是不在意名声吗?”沈星遥笑着朝一旁的老伙计招手,道,“大叔,我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老伙计直到此刻方知她并非万刀门中弟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道:“二位若是能逃便快逃吧。这万刀门,你们是惹不起的。”
“我惹不起的人,还没出生呢。”沈星遥若无其事道,“他们这么嚣张有多久了?”
“他们的势力到河州一代,还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老伙计摆摆手,突然压低嗓音凑到二人跟前,小声提醒道,“据说,自从有了这万刀门,中原刀客,不是做了他们的走狗,便是死于非命,谁敢招惹他们呐……”
“听您的意思,还真没有人能赢得了这烈云海?”沈星遥诧异不已,“可他就算去挑战过鼎云堂又如何?段逸朗那点三脚猫功夫,谁打不过他?再说了,这中原武林用刀之辈,也不至于一个人才都找不出来吧?”
“哎呀,姑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懂得这些?”老伙计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还是早些走吧,往后别让人瞧出门路,免得招来祸事。”说完,便不迭躲了开去,什么话也不说。
凌无非双手环臂,盯着老者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叶惊寒不是一直想替落月坞正名吗?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也不插手?”沈星遥若有所思。
“怎么又提到他了?”凌无非说着便朝她望来。
“多少年了,还吃这飞醋?”沈星遥盈盈一笑,伸指在他额头一点,道,“我想去那万刀门分舵看看,你呢?”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退开两步,恭恭敬敬让开一条道,咧嘴一笑,向茶摊外一指。
“德性。”沈星遥佯作嗔态,瞥了他一眼,即刻向前走开。
道路尽头,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大院,门楣上挂着硕大的牌匾,写着“万刀门”三字,
“你说这人叫什么不好,非叫‘刀把’?”凌无非蹙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