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谢澄言没有被他看似合理的话饶进去,她的胸中越是怒气翻涌,她的脑子就越是冷静。

她开口:“若你真是越喜欢什么,便越要打碎什么,那你对二姐姐是怎么一回事?你对她百般回护,不计较她的种种过错,今日坚持要跪的若是二姐姐,长兄还会这样事不关己,袖手旁观吗?”

谢澄言真是被他气得胸口痛:“你明明知道如何待一个人好的,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无忧无虑、肆意自由,现在却要说什么伤害她就是你喜欢她的方式,粉饰自己轻视妻子的事实。”

“我知晓长兄并非无暇的高洁君子,可我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兄妹,从不认为你是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无耻之人,长兄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崔韵时?”

她是真的不解,长兄是讨厌崔韵时,甚至憎恨崔韵时,才要把她娶进来折腾的吗?

可为什么呢,崔韵时被谢燕拾讨厌她可以理解,因为谢燕拾得不到夫君的喜爱,便记恨上了夫君曾经的心上人,长兄是为了替谢燕拾出气,让她开心,才对崔韵时如此刻薄吗?

谢澄言苦苦思索。

假定长兄是为了谢燕拾才做这些,可分明是长兄与崔韵时先成亲,从他们成亲后,长兄就是如此对待崔韵时的,而不是从谢燕拾与夫君成亲,却不如她想象中夫妻恩爱,两人整日大吵大闹才开始的。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长兄就是为了谢燕拾……才娶了崔韵时?

谢澄言的脑中轰然一响,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因为这太荒谬可笑了。

但是如果假设为真,事实就是谢流忱与谢燕拾拆散了这一对有情人,他先娶了崔韵时,以便谢燕拾得到白邈,而后崔韵时就没有用了。

不,还是有用的,谢流忱用夫妻的名分,用成为谢家主母的风光将崔韵时握在手中,成为谢燕拾撒气的工具。

每回她因为白邈而不快活,她就回到谢家用种种不体面的手段羞辱崔韵时,这样的事从来都不会少。

谢澄言微微瞪大眼,不由得遍体生寒。

她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即使荒唐无稽,可她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她是他们的妹妹,是这世上最了解谢家之事的人。

“全都下去。”谢澄言冷着脸,让所有人都出去,接下来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到。

就算没有人顾忌崔韵时的脸面,她也会为她周全。

谢流忱十岁那年归家,至今已有十七年。

相比之下,崔韵时嫁入谢家仅仅六年,可她们的感情和相处的时间,远胜过她与谢流忱这位兄长。

所有下人都出去后,房内一时无人再说话。

谢澄言不知如何开口,只打量着谢流忱,他如往常一样,不受屋内沉郁的气氛影响,看不出他有丝毫的不自在。

他这个样子,谢澄言看了就来气。

他在任何处境下都是一贯的怡然自得,好似其他人都是汪汪乱吠的狗,而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好一会,谢澄言说:“长兄就为了二姐才不换一个妻子吗?没有谢家妇这个身份束缚,崔韵时就不受你们掌控,二姐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这个‘罪魁祸首’发泄火气了,是吗?”

她身上的伤都似乎不再作痛,一口气都不停地质问:“你不觉得你们这么做令人作呕吗,谢燕拾过成这样是她咎由自取,与崔韵时有什么关系,你居然能做出为了妹妹而去娶妹妹怨恨的人这种事,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你不必故意用质问的方式来印证你的猜测,”谢流忱用安抚的口吻道,“你向来不笨,就算这一回科举不中,二十五岁之前也会中的,母亲倒是不必为你操心。”

他说话的语气活像是在哄一个好糊弄的孩子,谢澄言受不了他这样不把人当回事的态度。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要告诉我,你打算一辈子这么困着崔韵时,磋磨她,是吗!”

她躺在床上不能乱动,双目却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要在他身上烫出个洞。

谢流忱毫不怀疑,如果她身体康健没有受伤,她此刻早就暴跳如雷,像打谢燕拾一样,冲他狠狠地挥出拳头。

谢澄言的脾气一贯如此,沉不住气,时常客气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和对方动起手来。

可若不是她在意之事在意之人,她又怎么会为之动怒呢。

“你当真是喜欢她。”谢流忱轻声呢喃,“我告诉你答案又怎么样呢,你要如何,去把真相全告诉她,让她与我和离,脱离苦海,从此前途光明灿烂,再无阴霾?”

谢澄言听出这是一句讥讽之语,但谢流忱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讥讽的话说得像为对方考虑,诚意满满的建议。

“我不能告诉她吗?她跑了,你们就找不到更合适的任你们搓扁揉圆的人,没处撒气了是吧。”

谢流忱半阖着眼,她尖锐的话语也没能激起他分毫波澜。

他不喜欢对着人解释任何事,他想要逗弄一只鸟,就由着自己的心意随意玩弄,把鸟儿气到炸毛尖啸也未尝不可,无需对任何人交代什么。

崔韵时也只是他另一只心爱的小鸟罢了。

只是因为谢澄言是他的妹妹,他才格外包容。

“妹妹,有些好意是会害死人的,你以为她为何要留在这个家中,她忍气吞声,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为的就是她一家人的前程,和她自己的颜面,为了这一切,她什么都能忍下。”

谢流忱淡淡道:“这一切,包括你认为的,所谓我娶她的真相。”

“你去把这些告诉她,她不仅不会与我和离,反而会将一切苦楚都咽下去,若无其事地继续扮演一名对夫君关怀备至的贤惠妻子。她气性大,试想一下,每当她在我面前曲意逢迎强颜欢笑,她的心里就会想起你告诉她的那些话,即便被我轻贱至此,她也要不出错地做好崔夫人,她的心中该有多屈辱。”

“你救不了她,也帮不了她,你只是在她层层的负担之上,又加了一层可悲的重负。”

谢澄言冷笑,他不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戕害她,却说她告知崔韵时真相的行为是在害她。

“你能心安理得地做得出这些事,却来指责我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越想越气,若她现在不是十八岁,如果她和谢流忱一样已成气候,她一定要帮着崔韵时与谢流忱这种人和离,然后成为崔韵时的依仗。

她会让她得到应得的尊重,让她每踏出一步,都不必担忧防备来自枕边人的背后一刀。

但并非人人都是谢流忱,谢流忱在她这个年纪时就已经跟随在皇帝身边,成为天子近臣,深受皇帝信赖。

又用了三年时间在朝堂站稳脚跟,步步高升,直至如今的刑部侍郎之位。

当年十岁的谢流忱回京,某次随明仪郡主入宫,与当时还只是五皇女的今上结识。

那时五皇女便已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崭露头角,人人追捧奉承,谢流忱却能在短暂的交集中,便从一群人里脱颖而出,讨得五皇女的赏识。

在五皇女本已有了三名伴读的情况下,又让五皇女主动提出再要一名伴读,那最后一名伴读便是谢流忱。

其他人不知内情,都以为先皇是明仪郡主的姐姐,谢流忱便是五皇女的表弟,认为五皇女是看在姑母明仪郡主的份上,才对谢流忱这个表弟另眼相待。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五皇女对谢家其他孩子没多少兴趣。

谢澄言是知道的,如果谢流忱这个人有心赢得谁的好感,他能做到让人如沐春风,只觉他是世上难得能理解自己,与自己投缘的人。

一开始接近他们的是谢流忱,但相交之后,他们会反过来在意自己在谢流忱面前的表现,担心自己的种种不足会让他离开自己。

如果有人讨厌谢流忱,那是因为谢流忱不需要这人的喜爱,在这人面前从不修饰自己的真实性情。

所以谢澄言能理解今上对谢流忱的信任与重用。

可想到自己不仅比谢流忱小了六岁,势单力薄,而且他是这样一个难以被她赶超的对手,谢澄言更觉不甘。

他不爱崔韵时,不心疼她,不会庇护她,那他凭什么拥有她?

“妹妹,你还是不明白。”面对妹妹的挑衅,谢流忱并不动怒,她真是个孩子,看不明白事情的症结所在。

崔韵时就很明白,一切都是由他而起,无法消除掉他之前,她一直小心翼翼,隐忍求全。

可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他明明想要看到崔韵时像那只鸟儿一样胆大妄为,反抗他挑衅他,他想看她如当年一般生动的面容,她却辜负他的期待,终日死气沉沉,忍下所有他有意无意的压迫,连笑容都是有气无力的,像是开过了的花,只等着凋零与枯萎;

至于谢澄言,他想要她安安分分的,别来引诱他的爱宠,她却屡屡与她亲近,分去崔韵时的目光,让崔韵时的心靠向她。

现在谢澄言受了内伤还要为崔韵时争个道理,当真是情深意重。

那崔韵时呢,她也很喜欢谢澄言吧。

谢流忱倏然冷笑。

如果她不是他的妹妹,她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崔韵时应当孤零零地活在他的鸟笼里,被他掌控,不能接受除他以外任何人的亲近。

谢澄言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谢流忱。

她说那些难听的讽刺之语时他没有反应,她咄咄逼问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说完话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保持着心平气和。

可是忽然间,他面容沉冷下来,像一尊柔润的白玉雕像突然现出狰狞的真面目。

谢澄言立刻警觉起来,紧盯着他。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看见谢流忱冷脸,就算她无意间目睹谢流忱和母亲吵架,都没有见过他这种表情。

她还当这人不会发怒,他永远气定神闲,就像湖畔边随风飘扬的柳枝,不在意天是晴是雨,风是朝哪个方向吹,没有事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和他一比,她和谢燕拾都显得那么粗鲁和莽撞。

然而此刻他的异常让她知道,原来他也会失控。

他这种人,居然也会被激出情绪,心神动荡。

谢澄言感觉谢流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紧贴着她皮肤的刀,只要轻轻一错就能割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能让谢流忱都不痛快,那她心里就痛快极了:“长兄生气了?为何要动怒,妹妹这就给你道歉。”

她的嘴从来没有这么灵活过:“再不然,你也把我抓去跪祠堂,我正好陪陪嫂嫂,你不疼妻子,有的是别人替你疼。”

谢流忱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会,忽然问了个让谢澄言意想不到的问题:“若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带走崔韵时,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放弃你拥有的谢家的一切,你愿意吗?”

谢澄言怔了怔,随即反问:“我凭什么放弃谢家属于我的那一份?”

“这是我的条件,你要从我手里带走什么,就得留下些同等价值的东西。”谢流忱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又变成那个仪容气度都出众的翩翩公子,用三言两语就重新占据谈话的主动权。

谢澄言慎重地思考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可以先假装同意,成功让这二人和离,再让母亲做主给她撑腰,谢流忱最会耍赖,那她为什么不能耍赖。

没有一个家里只许出一个赖皮鬼的规矩吧。

“好,我答应你。”谢澄言心中窃喜。

话音刚落,谢流忱便笑了,冷冰冰的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嫉妒、蔑视,犹如一场不怀好意的暴雪,在人猝不及防打开窗时涌入屋中,将屋内的温暖全部冻结。

他有一瞬间,非常想告诉谢澄言,别以为她对崔韵时有多重要,若是她和白邈一同落入水中,崔韵时还不一定会救谁。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死的,全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他的人心怀不轨,企图越过他,和她积攒深厚牢固的情意,和她藕断丝连。

可他根本就不想说出白邈这个人的名字,他连提起白邈都不屑。

谢澄言也反应过来,怒火中烧:“你戏弄我!”

“我想看看你对她的心罢了,毕竟我要把我心爱的妻子交给你。”

“可她不会是你的,也不会是其余任何人的,她是我的。”

谢流忱说这句话时,优雅又缓慢,慢得像是把每一个字都在齿间咬碎再吐出来。

“就算百年之后,她被烧成灰,也要和我混为一体,我中有她,她中有我。你们和她,一块骨头、一根头发、一粒骨灰的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