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忱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片刻,没再听见任何动静,那声猫叫的来源已不可寻得。
他转身向院外走去。
在经过一株垂叶榕时,脸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谢流忱整个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颤抖起来。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不能习惯这种疼痛。
同样的伤口,他会感受到常人五倍以上的痛楚。
别人可以忍耐的小伤,会让他痛到不顾姿态地满地打滚。
这是父亲往他身体里种入红颜蛊,让他像寻常人一样健康的代价。
可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要紧的是,他的伤口会复原,如果是重伤倒也罢了,如果是极小的创口,在别人面前恢复如初的话,他就得把那人给杀了。
毕竟在那些没有见识的人眼里,他这样的,该被称作妖孽。
真麻烦。
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放下手,在幽暗的月光下看见指尖一滴血珠。
他在黑暗中继续站着,过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找个亮堂的地方仔细看看脸上愈合完了没有。
转身之前,他狠狠地折断这片划伤他脸的叶子所在的枝条,扔在地上,迈过去时落足在它上面碾了碾。
他记得这院中有水井,循着记忆很快找到。
他从里面打了水,用来擦净脸上的血迹,再拿出一面袖镜照了照。
很好,受伤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正要将袖镜收起来,发现把手上沾有一点血迹。
他顺手将它丢进井里,心中有些惋惜,他还挺喜欢这枚镜子的,只是已经脏掉的东西,怎么配再被他带在身上。
——
元若正在听谢流忱院里的的下人的禀报,下人说舒嬷嬷已经去过祠堂了,可夫人还在跪着。
他自小就跟随在谢流忱身边,深知公子对妹妹异乎寻常的关照。
元若一听就知道今晚怕是没法早些歇息了。
夫人要是真的跪足六个时辰,明日明仪郡主肯定要找只跪了半刻钟的谢燕拾麻烦。
谢流忱怎么会坐视不理。
果然谢流忱听完后,对几人吩咐道:“你们去祠堂,说是我的意思,请夫人回她的院子去。”
崔韵时在谢家不敢得罪明仪郡主,更不敢惹他不喜,所以他只要让人带一句话给她就足够了。
崔韵时识趣,自然会听他的话去做。
——
谢澄言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是她多好静,实在是受了内伤必须修养。
她很心疼自己,为了养好身子,不敢多动弹一下。
院外传来几道人声。
这么晚了,母亲早已遣人来看过,嫂嫂在罚跪,谢澄言估摸着来人是长兄。
她斜了斜眼珠子看向外边,果然看见自家那个面如白玉、心如蛇蝎的长兄,正被人簇拥着缓步入内。
“公子来瞧三小姐啊,快请快请,公子可真是心疼咱们三小姐,这么晚了还要来瞧上一眼才放心。”
“三小姐从小就没摔过磕过,哪里吃过这么大的苦啊,今日被人用担架抬回来,老奴听她不住地喊痛,心里的滋味真是……”
李嬷嬷半是心疼半是气愤,暗暗地给二姑奶奶上眼药。
三小姐自小就是她伺候着长大的,和她亲热得紧,今日一见三小姐居然受这么大的罪,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李嬷嬷说了这一通,暗觑谢流忱的神色,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水,不露分毫异样,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为三小姐鸣不平的话听进心里去。
谢流忱走到珠帘前,早已有下人打起珠帘,让他便于通过。
谢流忱刚迈步,新来的小丫鬟手脚却快了,珠帘先一步放了下来,叮铃咣啷好几串直接打在谢流忱头脸上。
这丫头可真是的!
李嬷嬷吓得心刚提起一半,又放下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这珠子材质特殊,看着漂亮,实际轻飘飘的,打在脸上也不会有什么痛感。
谢流忱反应却像被人揍了几拳一样大,闷哼两声,他抬手捂住被打到的地方,别过脸去,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好一会,他才松开手,转回脸。
元伏见他面上并无什么异样,只是眼眶有些红。
元伏不禁心想这得多疼啊,把公子都给痛成这样了,他呵斥小丫鬟:“你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的,砸伤公子的脸你就要倒大霉了。”
谢流忱已经确认过自己的脸毫无损伤,没有把这一屋子人的都收拾干净的必要。
他宽下心,对小丫鬟和善道:“无妨,下去吧。”
他又对李嬷嬷多吩咐了一句:“小事一桩,不必苛责。”
李嬷嬷等人连声应是,心中庆幸还好公子脾性温和。
床上的谢澄言心中暗道:长兄对头回见面的丫鬟都能这样宽容,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宽容去善待嫂嫂。
她思忖间,谢流忱已经走到她床边,谢澄言故意虚弱道:“长兄……”
谢流忱面露关切:“明日我会派人去国子监告知你养病的事,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必去读书了。”
“多谢长兄……”谢澄言仍旧半死不活道。
谢流忱向身后招了招手,元伏上前,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是那只雪规鸟。
谢澄言当然不会觉得谢流忱带鸟儿来是给她解闷的。
当初就连谢燕拾见这鸟生得漂亮,想要拿去养几日,谢流忱都不答应。
何况是她呢。
“长兄带鸟儿来我这做什么?”
谢流忱嗓音温柔,像一阵和煦的风吹进人耳朵里:“你有大半个月时间要在床上躺着养伤,难免苦闷无聊,这只鸟儿爱娇可怜,挂在你房中,听听它的叫声,也能消愁解闷。”
谢澄言讶然,她今日这伤受得,分量有那么重吗,重到长兄都能忍心割爱。
长兄对自己爱重的东西一向看得很紧,绝不会让它们脱离自己,与他人沾上分毫关系。
她记得前年,长兄的几位朋友来府上做客,长兄正将鸟儿托在掌中,和她一起在湖边散步。
几个朋友见鸟儿实在惹人怜爱,纷纷起了逗弄之意,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点小米,看鸟儿要吃谁手里的食物。
鸟儿一扇翅膀就飞到了陆盈章的手上,把她手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后也不飞走,反倒拿自己的脑袋蹭她的掌心。
亲热极了。
其他人去逗鸟儿,它理都不理。
几人议论起来:“这鸟儿只喜欢姑娘。”
“不是只喜欢姑娘,还是只喜欢漂亮姑娘,好刁钻的小东西。”
这时谢流忱唤它回来,鸟儿已经被他驯养五年,野性消减大半。
然而往日勉强算听话的鸟儿,这一回却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还从未见过它这样喜欢谁,它与你,当真是一见如故。”谢流忱淡笑着道。
陆盈章也爱死这只毛茸茸的小心肝,涂了鲜艳口脂的红唇在它头上狠狠亲了几口,亲得它满脸唇印。
鸟儿在她掌中唧唧地叫,却既不逃跑也不抵抗,惹得她狂性大发,又猛亲一通。
那个下午,谢流忱神态始终如常,在众人闲谈时,数次仿若不经意地叫鸟儿飞回来。
鸟儿一直赖在陆盈章怀里,对他不予理会。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谢澄言就见谢流忱重新给鸟儿加上锁链,然后用一条沾了水的手帕细细擦拭鸟儿头上的唇印。
陆盈章的口脂留色久,谢流忱擦了好一阵,才将那抹红晕擦掉大半,但仍留有一片极淡的粉,只是浅淡到必须目不转睛地看才能发现。
若是换成谢澄言,都擦到这种程度了,她早就停下不擦,可是谢流忱并未罢手,他神色淡淡,好像仍不能满意一样,耐心十足地继续擦拭着。
就算是个人都受不了这么一直被摁着擦来擦去。
果然没多久,鸟也受不了了,它一扇翅膀就想躲开谢流忱的手,谢流忱早有预料,拉过锁链一点点收紧,让它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小,最后缩到只能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鸟儿气急败坏地猛啄了他的手好几口,一口下去就是一小块肉。
一向怕疼的谢流忱痛得表情扭曲了一瞬,他却没有缩回手,反而抬手拢住鸟儿的头颈,让它每一次动作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被它又啄又咬也不松手。
等鸟儿发脾气发到累得不再挣扎,他又继续擦它的脑袋,并没有因为被它啄伤了手而生气,始终温温柔柔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回想起那一幕,谢澄言都感到透不过气。
谢流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事失控发火,如果尝试用能将所有人都惹恼的事去激怒他,他也只是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
他看似性情随和,实际却自我又霸道,无视对方所有的反抗和不满,极为强硬地要求对方按照他的想法来行动。
就因为陆盈章临走前,掐着嗓子对鸟儿道:“小心肝,我过几日就来看你,你要记得我哟。”
于是那之后,谢流忱再没请过陆盈章来谢家,也再不让任何人有亲近鸟儿的机会,就算这只鸟不亲近他,也不能亲近别人。
想起这些往事,谢澄言半真半假地说笑:“长兄把它放我这一个月,万一它喜欢上我怎么办?”
“那又如何,它难道还能挣脱锁链,顺从自己的心意飞到你身旁吗?”
谢澄言才不相信这句话,若是他当真不在意,怎么连让鸟儿和陆盈章见面都不许。
谢流忱与爱宠分别在即,他探手入笼,用指腹去轻轻摩挲它柔软顺滑的羽毛,鸟儿心浮气躁,一见他的手指就发出尖锐的叫声,作势要咬。
养了五年了,这鸟还是不大待见他。
谢澄言忍不住道:“脾气这般大,长兄为何养得这么起劲?”
她最怕这种会咬主人的宠物了,吓人。
谢流忱的手指正绕着鸟头打圈,引得它追着要啄,他露出笑容:“有脾气才生动鲜活,若是什么事都忍气吞声,半死不活地忍耐,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的品味真是与众不同。”谢澄言难以理解他的爱好。
幸好长兄养的是只要不了人命的小鸟,要是养只真正的猛禽,把他喉咙都给咬断,看他还觉不觉得有意思。
下人送上一碗温热的药,已经凉到恰好能入口的程度,李嬷嬷正要服侍谢澄言喂下,谢流忱却接过了碗:“我来吧。”
他盛了一勺药递到谢澄言嘴边,谢澄言受宠若惊,呆张着嘴喝了下去。
长兄倒是很有服侍人的天分,平日也不见他干过伺候人的活,可是现在喂她喝药时一滴都没溅到她衣裳上。
半碗药喝完,趁着谢流忱这会似乎很好说话,谢澄言抓住时机,让人将桌上的漆盒提来打开,她装模作样道:“我现在受了内伤有长兄关照,有下人围着看顾。可嫂嫂左臂也受了伤,却要跪祠堂,她左臂本就有旧伤,她也该回去好好养病才是。”
谢流忱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她不是孩子了,若是身体不适,会自己寻医问药,你不必为她担心。”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这冷漠的话语,谢澄言愣了一下。
什么叫不必为她担心,在谢家,除了她,又有谁会真正担心崔韵时。
她按下心中的怒气,她今日已经足够明白,她的发怒无济于事,不能改变崔韵时的状况。
“嫂嫂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长兄也该顾惜一二。”
谢澄言企图用崔韵时的用处来打动谢流忱,即使是件工具,也要爱惜使用,而不是随意折断。
谢流忱不语。
他觉得这句话真是耳熟。
谢澄言不愧是明仪郡主与心爱的男子生下的女儿,与明仪郡主说的话一般无二。
她们都觉得他与崔韵时不相配,可他与崔韵时二人之间的事,她们凭什么指手画脚,妄图拆散他们。
谢澄言没注意他的表情,继续游说:“她让长兄不用再在家宅中的事务费心,任劳任怨,端庄得体,长兄就算另娶,也不会有做得比她更好的人选。”
谢流忱听她夸大崔韵时的用处,觉得有些好笑,纠正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人妻必须要做之事。崔韵时原本不是为了嫁人而培养长大的,因为左臂残废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个人嫁了,所以出嫁前只学了半年掌家的本事。只学半年就有这样的能耐,而那些一心要做贤妇的姑娘们从小就学习这些本领,在你口中却成了‘没有比崔韵时更好的人选’。”
谢流忱放下一直举着勺子的手:“你这么说,未免太看不起那些姑娘。”
“不是我看不起谁,是你,是你看不起崔韵时。”谢澄言眉头皱得紧紧的,谢流忱说崔韵时的那些话,根本不像在说一个为他付出的妻子,而像在说一个他看不顺眼的人。
谢澄言越想越觉得荒谬,她别开脸,不肯喝他送到嘴边的药:“当初是你求娶的她,怎么,到手之后就发现她不合你意了?你若是觉得可以替代她的人很多,那你为什么不换了她,换一个你满意的钟爱的妻子,你就不会成日故意纵容二姐羞辱她。”
“你似乎觉得我并不喜欢崔韵时?”谢流忱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十分正常,就像是一位长兄听到妹妹在说傻话时会露出的无奈笑容。
谢澄言把脸转回来,直视着他:“不然呢?如果喜欢一个人是磋磨她,让她丢脸,折磨她的心,让她不得一日安稳,那你的所作所为倒确实算得上是很喜欢她。”
面对她的讥讽,谢流忱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
他手执白勺在碗中轻轻搅动,将他在汤药中本就模糊的倒影搅得更加破碎。
谢流忱轻描淡写地说:“你喜欢养花,用最锋利的剪子去修剪它们的身体,你喜欢玩七巧图,常将它们一片片打乱重新拼凑,你有你喜欢一件东西的方式,我也有我的。”
谢澄言心想这都是什么歪理。
她说:“可是每件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我用剪子剪花枝,可是我不会用剪子去剪铁锤让它变钝,这种毫无意义的磋磨只会毁掉我的剪子,我绝不会这么做,可是你会。”
谢流忱慢慢道:“我说过了,我有我喜欢一件东西的方式,这柄瓷勺在你们眼里看来,质地厚实,光滑莹润。这是你十四岁那年,姑母赠给你的一套瓷器中的一件,极合你的心意,你便对它爱护有加,用了五年也不曾换过。”
谢流忱继续说:“不只是你,你院中所有奴仆都小心翼翼地对待这柄瓷勺,谁都不想打碎这样名贵的东西。”
他从药碗中提起白勺,将它竖提在半空。
直到勺中最后一滴药汁落回碗里,他才将勺子提到一边,然后毫无预兆地松开手。
啪的一声,白勺摔得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有下人没料到这一出,惊叫了一声,叫完就紧紧闭上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不敢再看两位主子。
在满室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谢流忱笑了笑:“可它在我眼里,就是用来碎的。”
“这就是我喜欢一件东西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