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崔韵时昨夜拿那只盒子撒气,睡下时已经很晚,但天一亮,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时辰起床。

她去了清晖院,还未到后堂,舒嬷嬷就在半路拦下她,客气地告诉她今日不必请安了。

这是常有的事,明仪郡主起身的时辰偶尔便会晚一些,崔韵时本不感到奇怪。

但说这话时,舒嬷嬷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安,似是正为什么事而忧心,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后堂去。

从清晖院出来后,她本该回到自己院子里。

但她心血来潮,绕去了花廊外一条很少有人通行的小路上。

身后都是她最亲近的心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在这条窄窄的小路上,她心里空得吹起风来,什么都没想。

这是她嫁来谢家后才有的习惯,没有那一双双打量着她的眼睛,她不用再约束自我,行规蹈距。

然而在这条路上来回十几遍放松精神,她一转身,看到了一个她非常不想看到的人。

谢流忱站在高出小路许多的花廊上,紫色的花朵垂下,被风吹拂得不断掠过他的肩头。

他看着来回穿行的她,不知看了多久,也没有出声。

他这个样子,就像个善心的美丽神仙,正垂眸凝视在悲苦中挣扎的凡人。

崔韵时习武多年,耳力和敏锐都远超常人,居然走神到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的地步。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只是他在的地方,谢燕拾八成也在。

两人相望片刻,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最后还是崔韵时先说话。

因为谢流忱有随心所欲的权力,他可以对她关怀备至,也可以坐视二人的关系越变越糟,而她不可以。

“夫君回来了,”崔韵时脸上浮出一个关怀丈夫的夫人该有的笑容,“可曾用过早膳,若是没有,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尚未,你呢,要不要一起吃?”

又来了,他现在看起来多像个关心妻子的丈夫,简直和她一样恶心。

这是为了替换掉七宝缨络之后让她丢了颜面的补偿吗,他还会在意她的心情吗?

崔韵时心中冷笑。

风更大了,吹得崔韵时颊边的耳环都贴到了面上。

谢流忱直接跨过花廊的边缘,几步迈到了崔韵时面前。

这样失礼又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也是风度翩翩。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崔韵时肩上。

崔韵时顿时感觉一股雨后木石的清淡气息将她包裹起来。

“秋日天气多变,夫人穿得这样单薄,你们要给她备好御寒的长袍。”谢流忱对芳洲和行云叮嘱道。

崔韵时:“……”

每当谢流忱这样,崔韵时就会反复地理解谢经霜翻白眼时的心情,因为她也受不了,她也想翻白眼。

他这么爱做戏,不如把这个表情这个态度保留到外人面前,和她好好地演一场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的场面,这样在外人眼中,她这个侍郎夫人的地位就十分稳固,想办一些事也会容易许多。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掩饰自己因为他的触碰而瞬间僵硬的事,忽然顿住了。

因为谢流忱衣服上这种让人如同置身雨后空山的气息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露出了端倪,犹如被雨浇湿的花朵,吸足雨露后终于开放,释放出独有的柔香。

这是谢燕拾常用的一款香。

此时两种气味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每呼吸一口,都会闻到这种复杂的交叠的味道。

谢流忱本身并不用香,只是他在自己的地盘时,无论到哪一处,元若都会为他放置好一种特殊的香石。

香石会扩散出这种雨后草木的味道。

正因为不是熏香不是香包,所以这种味道极浅淡,只有在他房间呆得足够久才会染上。

就算是谢流忱自己,换了新的衣裳后,如果在房间里待得不够久,也不会沾上这种气味。

而如今这样交缠到难解难分的气息,这缕到现在都没有消散的柔香,他和谢燕拾到底是在一起多长时间才会如此。

他害她被谢经霜看了好大的一个笑话,自己倒是尽心安慰妹妹许久,可真是位好兄长啊。

崔韵时努力平息心里的怒火,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

几个丫鬟将早膳摆好,谢流忱随便夹起面前一块做成杏花形状的乳白色糕点,尝了一口。

“这个糕点不似寻常糕点那样干涩,倒有一种荔枝的清香。”

“夫君舌头好灵,这是厨房新制的,味道确实特别。”

谢流忱吩咐了元若一句:“给二小姐送去一份,她喜欢吃新鲜荔枝,这个或许也合她意。”

芳洲在心中暗暗不满,崔韵时也喜欢荔枝,不然厨房怎么会投她所好,研制出这种糕点。

可是谢流忱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妻子喜欢什么,当着她的面,心里惦记的也只有其他人。

崔韵时摇着团扇:“不知二妹妹如今在何处,这个糕点若是不及时吃,很快就会变味,就算送到二妹妹那里,也比不上刚做出时的味道了。”

“她就在家中,既然如此,便直接让她到你这来吃吧。”

“夫君想得真周到。”

崔韵时笑容越发的盛,这可太好了。

一大早就要看见两个她最厌恶的人,吃着她最爱的食物,她的小厨房精心准备的糕点,还要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好不开怀。

元若去向谢燕拾传话,然而先到的却是谢澄言,她与崔韵时关系亲近,时不时就会来与她一同用饭。

昨日她们便约好了一起吃早饭。

因为常常来做客,谢澄言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都了如指掌。

相比之下,谢流忱这个真正的谢家主人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却不了解。

因为谢流忱每月只来崔韵时的院子两三回。

“今日居然有荔枝玫瑰糕。”谢澄言在崔韵时面前甚少拘束,她用公筷给崔韵时夹了一个,“嫂嫂最爱吃这个。”

芳洲特意觑了谢流忱一眼,发现他毫无反应。

她一时气结,不讲道理地想:二小姐喜欢荔枝便是喜欢,夫人喜欢荔枝便什么都不算,公子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哪怕是和三小姐一样给夫人夹一块呢。

夫人嫁给公子,跟嫁给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芳洲刚这么想完,谢流忱就说话了。

他对崔韵时道:“素日不知你也喜欢荔枝,是我疏忽了。”

“你将母亲与三妹妹照顾得很好,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不是有你,我要烦心的事会更多。”

他说得情真意切,说完以后,自己都不禁想笑。

若是明仪郡主也在这里,听到他把她说的话照搬过来,装腔作势地说上一遍,那表情怕是一言难尽。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该让母亲在这里,好看看他与崔韵时也是可以做一对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的,他们会这样相守一辈子。

崔韵时垂眼,她早就不期望他的真心,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个管家的工具。

有这么一句便已经是她走运,谢流忱的认可能让她掌家主母的位置更稳固。

这时,芳洲给谢澄言盛了一碗金玉羹,一滴滚烫的汤水不慎溅到了崔韵时的手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让我看看。”

谢流忱伸手盖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安抚她。

他眉头蹙起,面露担忧的神情。

然而只有崔韵时和他才知道,他的手只是虚拢在她的手上,其实他根本没有触碰到她的手。

她并不感到奇怪,谢流忱不喜与她有肢体接触,如果一定要碰到她的身体,至少要隔着一层布。

比如刚才在花廊那里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裳,看似亲密,其实他仍旧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崔韵时垂下眼。

谢流忱今日连续三次表现出对她的关怀与爱护,这是对她将家事打理得很好的奖赏吗。

他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态度,大多数时候他会无视她,少数时候,他会适当展示对她这个主母的欣赏。

他控制着节奏,一点点地施舍给她他的看重,就像给鱼喂食它最爱的饵料,钓着她,控制她,让她变成他想看到的姿态。

每当他表现得像个对她格外关照的丈夫时,他都会让自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演得很逼真,逼真到崔韵时都不能分辨出来的程度。

但是崔韵时仍然知道那都是假的,因为只要见识过他对谢燕拾的爱护,就会明白他对她的那些全是虚伪做作的表演。

如果他真的有心维护她这个妻子,不会任由谢燕拾多年来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从不制止谢燕拾对她出言不逊。

这个事实,在六年前他坐视谢燕拾污蔑她时她就看透了。

她是谢流忱的一条看家狗,他会夸奖这条狗做得真好,但绝不允许这条狗让他心爱的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崔韵时从谢流忱手里抽回手,他蜷起手指,刚要将她的手紧紧拢住,下一刻忽然又松开手,仿佛对她的抽手全不在意。

他只是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在不了解他本性的人看来,极尽言语所能形容的美好。

窗开着,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蒲公英飞入他的掌中。

谢流忱轻吹一口气,蒲公英飞起一些,又落了回来。

他再次吹着那朵轻盈的绒团,蒲公英起落数次。

直到他玩腻了,将它送到窗边,反手拂走。

崔韵时一直看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尊严也是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在他掌心颠簸玩弄,又被他轻易地扫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