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府

褚玉霜归府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只是忠远侯府的家事谈不上劳师动众,故而只在府中操办了家宴。

褚雪镜拢着厚氅,怀里堆着汤婆子仍觉得冷。她少时曾被拐走在冰泉里泡了三天三夜,救上来时只剩一口气,自那之后每逢冷天就四肢发寒、酸痛难忍。

“雪镜,我听说你昨夜病了,现下好些了么?”褚朗向来疼爱这个病弱的妹妹,他今日才解了禁足,一见面便操心起来。

“还是朗儿会心疼人。”褚雪镜还未开口,便听席间一妇人巧笑,转脸又攮了一下身边窝囊的儿子,“瞧瞧人家怎么心疼妹妹的。”

她是忠远侯三弟的正妻、褚雪镜褚朗的叔母,褚三郎天资平平,时至中年也只能在鸿胪寺混个闲差,一家人几乎都要仰仗忠远侯鼻息生活,三叔是个窝囊性子,三叔母孔令筝却是只笑面虎,向来爱端此番做派。

褚文斜眼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嘟囔道:“她用得着我心疼么?”长手长脚、长得都快与他一般高了,他不被一拳打飞就算好的了。

褚灵秀暗里翻了个白眼。

褚雪镜目光轻掠过三叔一家,她与他们关系一般,闻言也不接话,只是将半张脸都掩在蓬松的氅衣里,对褚朗弯了弯眼睛,“劳兄长挂念,已经好多了。”

要说褚家最蠢的人,褚雪镜是其一,褚朗便是其二。他天生的水货脑子,读书武艺样样不行,唯独命好,忠远侯只有他一个儿子只需等着承爵就够他下辈子活得风生水起,却算得上前世为数不多真心对褚雪镜好的人。

就算如此,他与忠远侯一家一脉相承,褚雪镜并不想和他牵扯过多。

“雪镜……”褚朗还要说什么,门外的嬷嬷先一步领着人进来,躬身对主位上的忠远侯和忠远侯夫人道:“侯爷、夫人,三小姐回来了。”

三小姐便是褚玉霜,说来也巧,褚雪镜和褚玉霜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怪乎不得会选中她为褚玉霜挡灾,两人虽是同岁,但褚雪镜一直是人们口中的忠远侯府二小姐,褚玉霜只能叫她二姐。

褚玉霜怯怯从嬷嬷身后走出,别扭地行了礼,诺诺道:“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如今才归家。”

众人都对真假千金缄口不提,忠远侯朗笑道:“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说罢便让她上前一一将参席的人认遍。老忠远侯后代算得上人丁兴旺,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去忠远侯、褚三郎和已经出嫁的褚四褚五,就剩一个褚二郎。

褚二郎性情温润,如今在礼部当差,早年丧妻至今不曾再娶,故膝下也未有儿女。

褚玉霜叫了人,做长辈的就要给见面礼,随后才是认兄弟姊妹。

褚朗是大哥,平日里再风流纨绔,此时长辈跟前也得做出副兄长样,叫了声“玉霜”,然后给上准备好的见礼。

“我不晓得你喜欢什么,只有买些庸俗玩意儿。”褚朗说庸俗就是真庸俗,上好的檀木盒里竟装了满满的面塑香囊一类。

忠远侯夫妇面色有些难看,但褚玉霜只是羞赧地笑了笑,温婉道:“多谢兄长。”

她早听说褚朗是个胸无点墨的蠢货,见了真人也没什么稀奇,真正让她在意的……

褚玉霜抬眼,正正对上褚雪镜的视线。

她这个二姐常年被娇养着,身上盈着一股淡淡的软香,融混着若有似无的药草味,抬眼看人时总是懒懒掀起薄轻的眼皮,神情冷淡,分明毫不掩盖内心的凉薄,却生了一张秾旖艳绝的容貌,倒像是从阎罗府爬出来的艳鬼。

褚玉霜像是被烫到般垂下眼,睫毛颤了颤,低声唤道:“二姐。”

褚雪镜眼尾一挑,她对褚玉霜谈不上恨,但也没多喜欢,若将她的一切苦痛都归结到褚玉霜身上貌似太无理,说到底骗她的是忠远侯夫妇、害她的是太子萧胤玦,褚玉霜虽只是既得利益者……

会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吗?

褚雪镜弯唇,示意秋芝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上。她选的是一支玉簪,岫玉勾出三朵小巧的梅花,花蕊点缀着孔蓝珠翠,簪身细腻如凝脂,温润莹净,即便是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此物并非凡品。

“这……是珍宝阁里的甲等首饰?”孔令筝没料到褚雪镜一出手就如此大方,神情有些微妙。她本以为以褚雪镜骄奢跋扈的性子少说要给褚玉霜一个下马威,谁知竟是下了血本。

珍宝阁的甲等首饰连她也要攒到年尾才舍得买一个,褚雪镜说送人就送人了。

褚雪镜倚在靠背上,轻声道:“玉霜妹妹在外受苦了,这些年我作为二姐未曾尽过姐姐的本分,只能试图以此弥补一二。不过是身外之物,见笑。”

此番话说得圆滑又漂亮,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褚雪镜口中说出来的,她向来都仰着头用鼻孔看人,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她虽承忠远侯夫妇养育之恩,可再如何也没有亲生血脉的羁绊,眼下褚玉霜刚回府还好,若是时间长了恐怕迟早被褚玉霜顶替如今的地位,故而未雨绸缪,提前打好关系。

可褚雪镜天真得发蠢,当真能想到这么多么?众人心思各异,目光齐齐落在捧着簪盒的褚玉霜身上,暗道褚雪镜该不是在玉簪上做了什么手脚,好让褚玉霜出丑吧?

褚玉霜顶着他们惊疑的注视,对褚雪镜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二姐破费了,多谢二姐。”

褚雪镜这么一吓,之后的褚文褚灵秀送的什么都无人在意,直到忠远侯宣布开宴,席间的人麻木地咀嚼着饭菜,还没从褚雪镜的异样中回过神来。

褚雪镜倒是无所谓他们的想法,前世她不曾在这场家宴上露面,一是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身份地位、抢了人家父母宠爱多年心虚,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此等场景——她被娇纵惯了,有忠远侯夫妇捧着、太子未婚夫哄着,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要什么给什么,又怎么会在意旁人?

她曾经亦怕过、小心翼翼过,家人和未婚夫的有意纵容却被她当作底气,让她心生侥幸,从未发觉自己身在虎穴。

蠢,蠢极。褚雪镜抿了一口红枣羹,她身体太弱、吃不了荤腥,日日只能吃些粥羹,就算府中厨子变着花样来也早就吃乏了,只用了两口便放下了勺匙。

褚朗见状要说什么,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小厮。

“禀侯爷,叶、叶公子来访。”

忠远侯眉头一动,问:“哪家的叶公子?”

小厮道:“他自称是叶侍郎的二子叶程启,还有……”

“有什么就说什么,”忠远侯夫人放下银箸,显然感到不悦,“吞吞吐吐是谁教你的?”

小厮却抬眼看了褚朗一眼,又低下头去,颤声道:“镇北王世子也在。”

半月前镇北王世子卫北临和褚朗醉酒闹事闹到陛下面前人尽皆知,褚朗也因此被忠远侯禁足,结果今天才解禁,那活人祖宗就又来了,还带着帮手。

忠远侯沉了口气,终是没忍住,碗筷落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褚朗吓得一哆嗦。

虽说京都人人皆知卫北临实际是在京中为质,当今陛下借此好牵制北境,但卫北临又多得陛下宠爱,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明面上陛下纵着,他们做臣子的就不能拂了陛下的颜面,少说也要给卫北临几分敬畏。

更别说卫北临还带了个京中颇具盛名的才子叶程启,也不知道他那个纨绔脑子怎么撺掇上人家来做这种容易被人扫地出门的事的——

没有请帖、亦没有拜帖,不请自来,忠远侯没把他们轰出去已经是仁慈了。

卫北临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压根想不到什么拜不拜帖,倒是叶程启这个半路被拉来的挡箭牌犹豫再三,一直念叨着失礼。

但屈于卫北临的淫/威,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卫北临刚到如意楼见到他的时候险些以为小厮记错地方了——毕竟叶程启清雅端方、谈吐斯文,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和原主混迹市井的“败类”,他几番试探,才知道是叶程启有求于原主,自然不在意原主烂透的名声。

“卫兄两日前不是说,只要在下如期赴约,就愿意将那副《安山猎虎图》赠予在下吗?”叶程启一个文弱书生,重复这种自我感觉的无理要求让他羞愧难当。

卫北临听罢管他什么猎狼图猎虎图,满口应下,然后把叶程启忽悠过来做幌子。

怪不得好福说让叶程启代为引荐能有机会,这不就是他以前在现代上学时打着和好学生去图书馆的旗号实际上拐道到网吧打游戏一样的伎俩吗?卫北临莫名有些激动,毕竟以前他是那个被打旗号的好学生,现在身份翻转,还真有几分刺激。

“卫兄,”那通报小厮去了许久都不回来,叶程启心道恐怕是忠远侯听到卫北临的名号就要咬牙切齿,“你答应我的……”

“当然当然,”卫北临大手一挥,豪迈道,“回去我就让好福把那什么图送到你府上。”

“是《安山猎虎图》。”事关爱图,叶程启不免多唠叨两句。他爹和忠远侯没什么交情,只是寻常官僚,他不确定忠远侯会不会因为他爹的面子给他几分面子,又或者因为他“才子”的美名愿意赏几分薄面……

叶程启心里打鼓,他太想要那幅画了,被逼无奈才会做这种胡搅蛮缠的事,怎么那副图偏偏就落到了卫北临这个纨绔手里呢……

“抚燕!”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卫北临闻声向堂外看去,便见一绿袍玉冠的公子哥朝他走来。

此人是忠远侯大公子么?

卫北临愣神之际,褚朗已经大步流星走进来,一巴掌拍在卫北临肩头,“抚燕,多亏你我才能逃出来,你不知道我在席上有多憋屈、大气都不敢喘。”

卫北临暗瞥了一眼好福,朝他使了使眼色。

这人是不是那位大公子啊?原主不是和他同名么?抚燕又是谁?

得到好福坚定的眼神,卫北临就有了底气,道:“你父亲同意你与我出府么?”

褚朗:“那当然,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说来忠远侯本想寻个由头随便打发了卫北临,谁知从来不过问这些的褚雪镜竟出口相劝,父亲倒还真改了口,让他出来了。

卫北临没听出他这话里的深意,心道这忠远侯大公子褚朗和原主不是一般的熟,他得想办法不让他察觉出端倪才行。

但此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卫北临学着电视剧里那些纨绔的作风,一揽褚朗的肩,张口就来:“走,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去!”

褚朗毫无怀疑,笑得像个傻白甜,“卫兄,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最好。”

卫北临嘴角一抽,心说怕不是我把你卖了你还给我数钱。

叶程启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一旁,听到他们要走立马出言提醒,“卫兄,我……”

“知道知道,”卫北临言出必随,“今晚就拿给你。”

褚朗还在探头探脑,正想问卫北临是如何把叶程启大才子忽悠来的,叶程启目的达成不欲多留,抢先作揖告辞。

这厢褚朗和卫北临还未反应过来,叶程启便出了门,恰好瞥见不远处假山湖边亭一窈窕背影。

那人披着月白色兔氅,时不时抬手掩唇轻咳,应当是忠远侯府“声名远扬”的二小姐褚雪镜。

只是天寒地冻,她到那湖边亭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