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之上的清心铃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传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秦嬷嬷听到太子殿下的话后一愣,她立即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家殿下。
幽暗的夜色下,太子殿下那俊美的容颜隐匿在灯火与长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也辨不出任何喜怒。
太子殿下宛若清冷的神祉,是那般神秘,又让人揣摩不透,不免令人心生惧意。
但秦嬷嬷想着,方才殿下与太子妃曾爆发了那般激烈的争执,太子殿下更是扬长而去,想必殿下定然不喜这位太子妃。
是以,秦嬷嬷稳了稳心神,她理所应当地认为殿下这话是欲让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讲得明白些。
由于秦嬷嬷对太子妃的印象极差,她希望殿下能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子,便添油加醋地述说起来:“殿下遣老奴来.教.□□妃规矩,然而太子妃竟目无王法,不仅不听老奴所言,甚至还公然欺压老奴。”
秦嬷嬷忆起太子妃那嚣张的个性,想起她将那壶水从自己的头顶浇下,使自己浑身湿透,心中更是气急。
寒风一吹秦嬷嬷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言辞间愈发添油加醋、悲怆凄惨,“太子妃行事嚣张霸道,竟还用紫砂壶砸向老奴,幸亏老奴躲得快......”
“孤明白了,你不必再说。”谢怀璋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依旧面不改色。
随即,谢怀璋看向不远处的沈若瑜,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光,“太子妃可有要解释的?”
谢怀璋的嗓音依旧是那般平和,可沈若瑜却听出了另一种意味——乃暗戳戳的戏谑之意。
这恰恰激起了沈若瑜的叛逆之心,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对于秦嬷嬷这样的胡编乱造之人,她不屑于解释。
她惜字如金:“没有。”
秦嬷嬷听到太子妃所言,心中一喜,太子妃还是太自以为是了,竟然都不愿辩驳一番,看来殿下这次定然会向着她了。
谢怀璋从阴影出走向明处,他的身姿挺拔,投射到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恰巧将秦嬷嬷的身形盖住,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秦嬷嬷越发期许的望着自家殿下,然而,殿下离她越近,她的心却越发慌乱。
直到谢怀璋说出的话让秦嬷嬷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纸,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谢怀璋一锤定音道:“秦嬷嬷冒犯太子妃,拖下去,杖打三十大板!”
太子殿下的声音如同雷霆万钧,使秦嬷嬷觉得自己的脑海中似有惊雷炸开。
“殿下饶命!殿下......”秦嬷嬷惊恐地望着谢怀璋,她想狼狈地爬到太子跟前,向殿下求饶,却被东宫的侍卫狠狠拉了回来。
秦嬷嬷不明白,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已然不合,她分明给殿下提供了一个很好地惩处太子妃的机会,但为何太子殿下竟还愿意帮着太子妃说话?
这时,便听到谢怀璋说道:“你说太子妃用紫砂壶砸你,若此壶未能砸中你,那便碎于地上,想来早已碎裂,且你断不会浑身湿透;如今你既浑身湿透,那想必砂壶定是砸中了你,且只有砸于你头上,才会令你头发尽湿、如此狼狈,然而如今你头上却丝毫不见砂壶砸中的伤痕,可见,你在说谎。”
谢怀璋将“说谎”二字故意咬得极重,仿若给秦嬷嬷宣判了“死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且孤了解太子妃的为人,太子妃向来是非分明,赏罚有度。若你不惹怒太子妃,她自然不会罚你。如今她罚你便罢了,但你不仅不认罪竟还妄图在孤面前污蔑太子妃,你何曾将她视为你真正的主子?该当何罪!”
“来人,将秦嬷嬷拖下去,再加二十大板!”
谢怀璋高喝一声,东宫的侍卫很快将秦嬷嬷绑了起来。
“殿下!殿下!老奴再也不敢了!不敢了!”秦嬷嬷被东宫侍卫桎梏着,她奋力地挣扎,发钗尽数落于地上,发髻散乱。
此刻的她哭天抢地,不住地朝谢怀璋磕头,额头都磕破了,竟出现了血痕。见着无用,秦嬷嬷只得转身去求太子妃来,撕心裂肺地呼喊:“太子妃,老奴知错了!都是老奴的不是,是老奴太自以为是,老奴不应当忤逆您,求求您,让殿下放过老奴吧!”
沈若瑜看着跪在她面前的这位老人,又看着谢怀璋,而这时谢怀璋竟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纵使沈若瑜与谢怀璋总是不合,但此刻却默契十足,她霎时明白,谢怀璋这是在利用秦嬷嬷助她在东宫立威。
毕竟,谢怀璋乃东宫之主,其下人们都见其眼色行事。今日她与谢怀璋在大婚之日争执不休,想来东宫的下人们都会以为她这位太子妃不得太子的喜欢。
宫里之人向来欺软怕硬,既然她都不得太子喜欢,自然不会将她奉为东宫真正的主子,秦嬷嬷想要欺她,后边定还会有张嬷嬷、李嬷嬷、王嬷嬷……
而谢怀璋公然处置秦嬷嬷,不仅是在为她撑腰,更是在杀鸡儆猴。
此刻,谢怀璋有意将秦嬷嬷罚得重些,并暗示她为其求情,可谓是“恩威并施”。
若她此刻劝诫谢怀璋为其减刑,一来秦嬷嬷会对她感恩戴德,日后在东宫事务上定会尽力协助于她。
二来彰显谢怀璋对她的珍重,既然太子愿意对太子妃的意见予以考虑,想来太子妃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定然极高,日后自然不会有人再看低了她。
三来营造她在东宫下人面前通情达理的形象,让东宫之人越发敬重她这个太子妃。
更重要的是,东宫之人都会认为,今夜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之间的争吵乃是夫妻二人的闺房情趣,太子的心永远都是向着太子妃的。
沈若瑜素来知晓谢怀璋城府极深,今日她算是彻底领略到了。
哪怕她如今对谢怀璋看不顺眼,亦打心底不愿同他维持这段婚姻,但既然她现下嫁入东宫,不论以后是否与谢怀璋和离,此刻依旧需要在东宫树立起威信,是以,沈若瑜说道:“殿下,秦嬷嬷虽在方才对妾多有忤逆,但妾以为您罚得过于重了。”
“哦?”谢怀璋挑了挑眉,极为配合地询问道,“那太子妃以为,应当怎么罚?”
秦嬷嬷死死地盯着太子妃,她的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忏悔。
沈若瑜自是知晓杖刑所受的皮肉之苦,可方才秦嬷嬷对她的不敬亦是事实,她权衡了一番,这才道:“不如减轻一半的刑罚。”
五十杖会闹出人命来,二十五杖足以引以为戒了。
谢怀璋颔首,“那便如太子妃所言,杖责二十五大板便是。”
“老奴叩谢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秦嬷嬷叩首,眼中却流出泪来,她感激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太子妃,方才自己对太子妃如此不尊,而此刻太子妃竟愿意帮自己说话,这份大恩大德她无以为报,以后愿为太子妃肝脑涂地。
秦嬷嬷的心愧疚非常,她不住地自责,是她方才太过有眼无珠!
太子妃如此温柔良善,她定是瞎了眼才会觉得太子妃是飞扬跋扈、不好相与之人!
她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给太子妃使绊子!
想到此,秦嬷嬷朝着美丽的太子妃再度叩首:“太子妃娘娘的厚恩,老奴自当铭记,愿为您当牛做马。”
秦嬷嬷被东宫侍卫就这般带了下去,沈若瑜和谢怀璋屏退了众人,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寝殿内。
沈若瑜坐于凳子之上,虽说谢怀璋此举助她在东宫立威,但教习她规矩的秦嬷嬷也是他叫来的,是以沈若瑜依旧不想立即搭理谢怀璋,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谢怀璋看着沈若瑜这般气鼓鼓的样子,其实本也不愿开口,他何尝对一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过?
为何定要是他先开这个口?
是以两人就这般沉默着,谢怀璋转动着自己手上的汉白玉扳指,转了好几圈,都不见沈若瑜开口。
他抬起头来,看着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的沈若瑜,突然觉得有些丧气,终是咬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你放心,今日东宫内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传出去。”
沈若瑜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了。
谢怀璋看着沈若瑜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大为不爽,本欲破口而出“孤都给你递了个台阶,你竟还视若无睹”,可转瞬间他又灰溜溜地将此话狠狠憋了回去,差点没被憋出内伤来。
他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可在沈若瑜面前,他就是容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呼出口气,终于将自己心底的火气压下,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平和下来,道:“沈大小姐,既然咱们成为了夫妻,孤以为,有些事情就不得不说清楚。”
其实,在方才审讯刺客后,谢怀璋又独自去书房待了一会儿,他凝视着书房中悬挂着的那幅猛虎相斗的丹青,陷入了沉思。
这幅丹青本为他父皇激励他上进而赠送他的,意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皇权之路注定充满艰难险阻,谢家开创了煜朝,但根基尚不安稳,外有北狄对其虎视眈眈,内有党派间的暗潮涌动,若他有稍有不慎,恐怕都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难以为民生博得真正的福祉。
可他今日凝视着这幅丹青,却有别样的感悟。
他和沈若瑜之间,彼此间都极为要强,争吵之时恰如丹青之中的两只猛虎。
可这却与朝堂上的厮杀不同,他与沈若瑜争斗,却没有真正的胜负,只是心累罢了。
旁人成亲都是娇妻美妾,而他成亲却如同上了战场。虽说谢怀璋对娇妻美妾没有任何想法,但他觉得,他和沈若瑜这般动辄即吵是肯定不行的。
东宫可不能变成他和沈若瑜之间没有硝烟的战场。
婚姻乃父母之命,自然是不得违背的。他如今是沈若瑜名义上的夫君,不论他们之前是如何针尖对麦芒的冤家,但他都应克己复礼,对沈若瑜以礼相待。
但就算他愿意与沈若瑜心平气和地相处,想来沈若瑜不一定愿意,他们二人之间的观念、习性差异实在太大,是以,他力求在二人之间寻求一个平衡。
因此,谢怀璋对沈若瑜说道:“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吵架伤和气,孤自是不愿咱们成日里吵架,不如约法三章如何?”
“说的好似我平日里就喜欢同你吵架一样。”沈若瑜翻了个白眼,但却是坐直了身子,回道,“那你说说,你想要如何同我约法三章?”
谢怀璋见沈若瑜这般,便知道她有认真在考虑这一提议。
因此,谢怀璋将一本小册子递到了沈若瑜跟前,这亦是方才他在书房里写成的,“若你接受这些条例,便在这上边按下你的指印,咱们互不干扰,做一对表面夫妻。”
沈若瑜接过谢怀璋递过来的册子,这册子不算薄。虽是冤家,但沈若瑜此刻还是有些佩服谢怀璋的才气,她完全没想到这厮竟能在这般短暂的时间内洋洋洒洒地写下如此之多的内容!
且里面的条例罗列得非常清晰明了,各个条例之间甚至还进行了划分,足见撰写之人思维之严谨,落笔之审慎。
倒也符合谢怀璋平日里那古板的个性。
沈若瑜粗略地扫了一眼,谢怀璋将从晨起到用膳,从用膳到进学,乃至何时歇息何时就寝都写得一清二楚,精确到每一时刻。
如此刻板,但竟又充满了秩序。
可日常生活不就是变化无常的么?
这样多没意思啊!
此外,沈若瑜还看到,册子内还有附录,其间标注了她作为太子妃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中便有:禁止做任何与商贾相关之事情。
沈若瑜“啪”的一声,将册子合上,冷笑一声:“这是你自己的规矩,我为何一定要遵循?”
“你现下是太子妃了,你我自然荣辱与共,夫妻一体。”谢怀璋咬牙说道,他吐字极慢,但却有隐隐的压迫感。
“可我不愿遵循这样的规矩,殿下。”沈若瑜坚定而又倔强地望着谢怀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没有束缚我的道理。”
“你可知你在说甚?”谢怀璋眯起了眼睛,“太子妃应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我自然知晓。”似乎早有预料,沈若瑜随性一笑,她鼓足勇气道,表达出她一直在考虑的想法,“既然我们之间注定桥归桥、路归路,殿下,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和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