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谙这句话,一半是试探,另一半却是真心实意。从嫁入沈家的那一刻起,困惑,仇恨,茫然,再到最后,留下的唯有彷徨与恐惧。妻主与他,一是展翅雄鹰,一是笼中鸟雀。燕雀不知鸿鹄志,可就算他知道,门第之差,男女之别,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
他不曾想过动心,于他而言,沈系舟可以是仇人,恩人,无关之人,但唯独不能是爱人,她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
冲喜之说,毫无缘由,要是有用他前世何至于过的生不得死不能。他知道沈府中人也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尤其是沈家家主沈衍,寒门出身的状元若是真想命运低头,怎会在门阀至上的朝堂,爬到如今这般高度。
但沈家人还是愿意以恩人之礼待他,主夫沈顾更是对他眷佑,等沈家二小姐被逐出沈家,前世种种便烟消云散,剩下一具名为柳承谙的空壳。
可沈系舟,她那眷恋目光到底是她多情,还是他会错了意。她偶尔小心触碰,到底是情不自禁,还是无心挑动他心弦。他找不到她心悦于自己的理由,于是万般压抑,百般折磨,终还是,动了情。
美梦之所以称之为梦,就是因为终有一日,人会从梦中醒来,面对现实。柳承谙从不奢求自己能常伴妻主左右,她也许会遇上珍惜所爱之人,她们会是神仙眷侣,会并肩同行,会共同站在高处。
当然也许不会,妻主可能只是厌倦了落在身后的柳承谙,随手一丢,他便再也跟不上了,只能站在远处遥遥望着。
秋风,冬夜,春雨,每一日,都像是利刃悬心,时间长了,他盼着这一日到来,但也怕这一日到来。残酷现实使柳承谙零落成泥,可情这一字,却将他碾作尘。
终于‘和离’二字脱口,柳承谙却没感到半点轻松,此时此刻,期待与后悔,满布心房。
沈系舟被甩开的手还在空中,清晨的光从侧面照进来,照在柳承谙的脸上,却没分半点给沈系舟。
阴影之下的人,收回了手腕,似是看了他一眼,又像是只是看向空处,叹了口气道:“好,我们和离。”
一切尘埃落定。
柳承谙捂住胸口,本以为会痛的,但心只是像是被挖了一块,空落落,泛着凉意。
苦笑一声,本以为他的情有多浓,能让他日日夜不能寐,长思不绝,到头来竟只是这样不痛不痒。
深吸一口气,柳承谙觉得这般也挺好,至少分开的时候,还能保持最后的体面,可是一张口,泪就止不住地流。
“咦?为什么?明明我只是想好好道别?为什么?一直流,我…我不想的…”
他一边哭一边擦,可手帕都浸湿了,皮肤蹭得通红,泪水还是止不住。
一只手靠近,先是带着凉意地小心翼翼触碰,然后指尖擦过眼角,手掌捧上脸颊,话语温柔轻缓,好似自己是她无比珍重的宝物。
“没事的,承谙,没事的,无论怎样…我都听你的。”
柳承谙忍不住靠向沈系舟,用脸蹭蹭她的掌心,她的动作语言,甚至是呼吸都在牵动着自己的心,甚至让他产生妄想,可一抬眼看向沈系舟,心却沉下谷底。
妄想终究是妄想,从始至终,沈系舟从来没有挪动过哪怕一丝。果然,不论之前冷然同意和离,还是如今小意体贴的触碰,动摇的从来只有自己,未曾有过她沈系舟。
心脏传来刀刻般的痛楚,可从前怎么也停不住的泪水终是停歇。
终是确认沈系舟对他无意,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心底竟还存有一丝侥幸,只不过如今侥幸未能成真,便化作扎在心间那道最深的伤痕。
车外吵闹,偶有稚童仗着偏爱,嚷着要糖吃,更衬着车内寂静无声,只此方寸之地,但两人之间仿若隔着鸿沟。她们好似站在悬崖峭壁边,目光交错间,都能看到彼此眼底的伤痛,可谁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勇气。
良久,柳承谙语气决然道:“既然妻主与我已经说开了,那前夜妻主说的与我相伴一天,可还作数?”
“当然,今日说好的,一切都听承谙的。”
这样的回答让他一阵苦笑,又是这般体贴,这样温柔,与旁人面前的沈系舟判若两人,好像真的喜欢自己一样。
“那就好。”可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吗,除了给自己最后一天的回忆,又能做些什么呢。
没过多时,马车在昭德寺门前停下。
自前朝年间,作为国寺的昭德寺每逢万寿节便广开布施,起先只有穷苦百姓聚集在这,到后面就变成周边百姓以物换物的聚集地。直到粱都商人看到了商机,渐渐就演变成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庙会。
沈系舟在年少时和沈父沈母来逛过几次,只是后来病痛缠身,甚至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便再也没有来过了,时隔多年,也不知道现如今庙会变成什么样子。
才下车,就有一布衣女孩抱着个襁褓婴儿等在一边。柳承谙右脚刚踏在地上,女孩便上前来说:“大人,贵君,新鲜的桑葚来一篮吧,今早刚上山采的,只要十珠铜钱。”
女孩腰间系着个筐子,里面一摞摞草编篮子摆得整齐,里面桑葚洗得干净,颗颗饱满诱人。她见柳承谙注意到她,便将筐子挺得更高了些,扬起笑脸,既不过分谄媚,也不失礼节。
看着这个样子,怕从前也是饱读诗书的孩子,只是现在脚上的破烂草鞋,和浆洗得发白的领衬,怕是不仅仅是家道中落这么简单。
沈系舟见柳承谙一直看着,便拿出粒碎银子将大半筐桑葚都包下,随手拿了其中一篮,见洗得确实干净,才放到柳承谙手上。
柳承谙刚拿起一颗,就听沈系舟说:“这孩子抱着她弟弟,操着柳庄口音,估计是柳庄灾荒逃难来的,外地孩子不好给她太多,一两银子刚刚好,够她们吃喝一阵,但又不会惹人嫉妒…我说这些,只是不想让你误会,我是小气之人。”
他看着远去的女孩,没有分半点目光给沈系舟,女孩干瘪柴瘦却充满生机,她又寻到新主顾,虽最终没能卖出一单,但还是满脸笑意相送。
他温言道:“妻主不用说如此多,相处半年,我早知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如今你我已经是不需要解释的关系,妻主就算不说,也无妨…”
柳承谙将桑葚放进嘴里,与想象般相同的,小小的果子确实汁水满溢,而与看起来不同,果子一入口便是扰人的酸,酸中带着一丝苦,让人难以下咽。
沈系舟呼吸停滞了片刻,终是只有一句:“好。”
他将果子艰难吞下,口中酸气像是顺着食道流入体内,顺着经络涌入心房。果树长在了错误的位置,未经照料的果子便是酸涩如此,自己不是早就知晓吗?何必次次试探。
理好心情,两人终是一前一后入了庙会。昭德寺庙会容的是行商,是一条‘回’字长廊,平日这片街道只有周边居民和上香的信客,只有万寿节三日才有商贩搭棚售货。如此,不同于寺门宽敞大气,庙会内街道可以称得上羊肠小道,两边摊贩一占,宽度只剩下不到三人并行。
就算如此,昭德寺庙会也是人潮涌动,因是在佛寺旁的庙会,活畜家禽是不可售卖的,但不禁肉食,毕竟民以食为天,抛去吃食,庙会就少了份烟火气。
沈系舟几乎每个摊贩的吃食都会买些,不管肉食素食柳承谙样样都咬了一口,等到行至半途,胃部已经撑得毫无知觉,可他依旧没停下。
桂花糕,甜蜜饯,野鸭肉,煎肉夹,甜咸辣味和着他心底的酸苦,像是要将每一种滋味铭记于心。每一样吃食他都嚼得极认真,一下下将食物碾碎,当舌尖已经尝不到滋味,方才咽下。
等走到‘回’字另一个对角,正赶上戏班子上戏台。昭德寺的戏台子,不同于其他庙会,是寺里请来为梁帝歌功颂德的,一般演的戏份不是明君,就是正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场,也没有多少人凑热闹。
说是一般的戏份,那当然有不一般的戏份,若是有当地乡绅,或是路过的贵人‘点戏’,那下一场便能看些新鲜的。看现在场下众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来是有新戏看了。
沈系舟提议:“要不要等等再逛,看看她们演些什么?”
柳承谙说:“好。”
还未等两人寻到地方坐下,台上弦乐响起,一青一白两人从帘后走出,青衣女子开口便有唱腔:“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1)
柳承谙一愣,竟是凤求凰,看来是哪家贵女为心仪贵君点的曲目,只是这唱词虽好,但故事的主人公确是兰因絮果。所谓一见钟情,一见倾心,终也是蹉跎在岁月与权势中,草草收场。
可叹自己从前还为卓文君颇感不值,如今却想到至少她们二人还曾有过相知相守。两人相同的志向,知音的默契,无不让如今的他羡慕,使他嫉妒。
发觉心中所想,柳承谙猛然醒悟,自己如今怎的变成如此模样。如果为了一个人,连自我都失去了,那就算有一天妻主当真心悦与他,可那时的他还能是如今的柳承谙吗。
他还要沉溺于自己的情绪到什么时候,从重生就浑浑噩噩的大脑忽然清醒。无论刚重生时的急于复仇,还是动情之后的苦苦挽留,他一直在为别人而活,可前世,他分明只想要为自己而活。
唱词还未唱到第三句,柳承谙转身便走,沈系舟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等到他人走了一段距离才跟上去。可人潮拥挤,明明是分寸之间,却如有隔障,柳承谙的背影在前,像是永远触不到的幻影,离她这么近,却也那么远。
“柳承谙!”沈系舟急道。
见他还未停下脚步,就又大喊一声:“柳承谙!你等等!”
猛地向前,终是在他逃离之前,抓住他的手,沈系舟不顾柳承谙的反抗,将他拉到街角小巷内。
本就只是房屋之间的间隔,容一人通过都极为困难,如今塞下两人,更是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感知得到。
沈系舟将手撑在一侧,努力维持着两人最后的空隙,柳承谙别开头,想要从这般尴尬的境地逃出,却被紧握手腕,逃脱不得。
“承谙,你听我说…”她语气急促,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