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颜凤昭现身,马球场内便齐刷刷跪了一片。
在场众人不愧是伯侯高官出身,就算如此狼狈的情形下,还能保持如此端庄优雅的跪姿,当真是家教有方。
当然,其中有一位,已经顾不得什么家教,什么礼节了。
颜锦榕单膝跪地,耳边尽是苏觉夏难以压抑的哭嚎之声,声响之惨烈,只能说是撼天动地,气壮山河。
颜锦榕一时分不清,苏觉夏究竟是因为疼痛而哭嚎的,还是因为想要太女殿下注意到她,然后替她报仇而哭嚎的。
无论是哪一种,以眼下的状况来说,都是对沈系舟和自己不利的。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怪只怪这颜凤昭来得太不及时,但凡要是早一刻,或是晚一刻,情形都不会如此难缠。
这样想着,她偷偷地双脚挪动着,在不经意间,挪到了沈系舟和颜风清中间。
虽然不清楚沈系舟和颜风清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此时此刻,断不能让颜凤昭看出来一点端倪!
此时此刻,两排金甲护卫,持刀正立。而护卫的中心,颜凤昭踏着四方步,不急不缓地朝众人走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正是十率卫统领丘淑婕,和太女伴读姜时雁。
果然,颜凤昭一进马球场就听见了苏觉夏的阵阵哀嚎声,正在享受众人拜见的她冷不丁地听见这毫无体统的粗野嚎叫,不禁皱起了眉。
旁边的姜时雁看懂了太女殿下的不爽,摇着她那一年四季从不离手的扇子,转向问道旁边的御马司官员。
御马司今日值守官员品级并不高,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面见这么多实权家的贵女们,更别提面见太女殿下。可奈何今日她顶头上司们都告假回家,只余她一不上不下的小官再次伺候着各位贵人们。
却没想到今日还出了苏大小姐这样的岔子,她顿时觉得苦不堪言,就连回禀太女殿下实情时,都是颤颤巍巍地回的话。
颜凤昭听完,并没有什么表示,反而挥挥手让御马司官员退下了。官员连连谢恩,心想着,往后再也不骂她的上司尸位素餐了,这样的日子,她可承受不了!
太女殿下照例摆弄着她的手串,珠串碰撞的脆响,以及苏觉夏越渐虚弱的哀号,诡异地合上了拍,一下一下地砸在在场诸位的心中。
沈系舟哪怕是低头跪着,也能感到缠绕在她身上的视线犹如实质一般,黏稠,冰冷,令人胆战心惊。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缩在衣袖里的拳头,狐裘带来的微弱暖意并不能阻止沈系舟此时遍体生寒。
她暗暗盘算着,如果沈凤昭真的要,以伤害高官亲眷而治她的罪,她应该如何辩驳。但还没等她想到主意,身上忽然一轻,沉重的氛围消失不见。
出乎众人所料的是,太女殿下并没有理会在地上扭曲翻滚的苏觉夏,反而是以,不能耽误治伤为由,让侍卫们将她抬了出去。
太女殿下就座后,并没有和沈系舟说些什么,连接下来的马球赛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不过也不能怪颜凤昭不专心看球,毕竟一刻钟之前,还有一个人鲜血淋漓躺在地上,如今血迹还没有散呢,上场打球的就算再有博得太女殿下关注的小心思,也不敢放开手脚去对抗。
自然,这比赛少了激情,就无趣许多。
眼见得太女殿下越来越无聊了起来,这场宴会终于要到了散场的时间。
沈系舟同众人一起,躬身相送太女殿下离席。临走时,姜时雁轻轻巧巧地瞥了她一眼,眼中的神态让沈系舟读不明白,也让她心神不安越见强烈起来。
为了避嫌,十三皇女颜风清也早早离席,此时场中只有稀稀落落数人还在饮酒作乐,其余多数都恨不得早早离开这血污之地。
颜锦榕此时凑了过来,看着散得差不多的马球场喃喃道:“这…就这么结束了?这么大老远叫我们来,颜凤昭就这么走啦?”
沈系舟此时也想不明白,她眉头拧成麻花状,一身毛茸茸的狐裘,更衬得她思虑过重,弱不禁风起来。
颜锦榕见状忙道:“害!想那么多干吗,桥到船头自然直!今日无事发生,便是好事,是好事啊!”
说着,就伸手推着沈系舟向场外走去,她边走边说:“不是我说,你这小身板是该练练了,我这一只手就能推动你!或者哪天让我给你把把脉,调理调理,我这回了粱都还没给你诊过脉呢!“
沈系舟听见挚友又在絮絮叨叨,苦笑着求饶说:“你上回没诊脉就给我扎成刺猬了,要这是诊了脉,我半条命岂不是交代了!”
颜锦榕听了作势要敲沈系舟的头:“嘿,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好歹也被人尊称一声天下第一圣手,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是要人性命的庸医了?”
沈系舟摸着下巴,假装沉思了片刻,开口说道:“毕竟见过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景象,不信任也是应…哎呀!别打我头!”
“叫你乱说话!赶紧上车!”颜锦榕气得没打一处来,手上一用力,恶狠狠地将沈系舟推进马车。
两人上车后,便又沉默了起来。南阳王世女不愧是有名的心大,这一上车,就头歪在那里一点一点的,眼见就要睡着了。
只剩下沈系舟一个,车内安静的氛围让她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她总觉着太女今日的宴会别有目的,不是找几个人看场马球这么简单。
沈系舟一开始还以为苏觉夏一行人是受了太女的命令才来为难自己的。但仔细分辨了一下,又觉得不是,以苏觉夏的品性,要是能得太女重用,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她想起姜时雁临走时候看得她一眼,不住地开始用指甲抠着自己的食指。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太女的态度让沈系舟摸不清她对自己到底是重视,还是忌惮。而锦绣楼这几日也没有再上报九皇女在江南的举动,连半个月前看到的张易之也没能查明她所为何来。
不知不觉间,食指已经被她蹂躏到血肉模糊,但她自己浑然不觉。
说穿了,锦绣楼毕竟是个非官方的组织。多是一些贩夫走卒,青楼楚馆一些的信息来源。虽然覆盖面广,但是信息繁杂,又缺少敌人内部高层的有效信息,很多事情,其实只能靠猜。
好在沈溪云已经着手去整改,他亲自督建设立了各处的中转部,相信不要多久就能提高信息筛选的效率。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沈系舟却只能两眼一抹黑,独自面对如此危机。
就在此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不久,蕊琪的声音传了进来,她的语气中带着警惕:“少主,前面有人拦车…看样子,是九皇女的人!”
瞬间,沈系舟忽然灵光一闪,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为什么颜凤昭要选择这么一个偏僻又不合时宜的马场聚会。明明知道深冬不适宜打马球,马场更是连保护用的草坪都没长起来。还特意挑选在聚会的末尾现身,又只是待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去。
什么聚会!什么马球!都是幌子!只是因为这座马球场,是唯一建在粱都西面的皇家用地,也是唯一建在江南一带回粱都的必经之路上!
颜凤昭这一趟,分明是想保证九皇女回粱都途中能与自己遇上,时间,地点,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沈系舟冷笑一声,为了自己一个小小的沈家,太女殿下当真是煞费苦心呢!
短短的瞬间,沈系舟脑海里翻涌着各类想法。
颜凤昭这一举动,究竟是为了借九皇女之手来敲打自己,还是借自己的归顺,来向九皇女炫耀!
或者是两者皆是…
见车架里的人久久没有反应,一个陌生的语调响了起来,来人捏着古怪的吟唱调,一听就是宫内来人。
“沈大小姐无须多虑,我家主人只是想和故人叙叙旧。您放心好了,绝对会将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沈系舟讥讽地勾起嘴角。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去或者不去,从来都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谈什么全须全尾,不过是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事。
沈系舟狠狠压下自己喉间反胃的欲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抬脚迈出门去。
正如沈系舟所料的,九皇女的“请”可没有她自己说的那样和和气气。
深冬树林之间,枯枝烂叶之下,一整队身着银甲手持长剑的兵将们,正虎视眈眈地冲着沈系舟一行人。寒风呼啸下,还有隐隐的剑鸣声若隐若现。
蕊琪见自己少主出来了,上前一步护在她面前,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向对面还在笑意盈盈的礼官说:“少主,一会你先走,属下们随后就来!”
五人对十五人,蕊琪明知此话一出,自己怕是活不过今日,但她的剑尖,丝毫没有颤抖。
沈系舟站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物,然后语气淡然地说道:“不必了,九皇女盛情邀请,某怎能不来,如此失礼之事不用再提。”
她缓缓抬起眼,冷静自持的眼眸看不出一丝慌乱。她神色自若地盯着对面的礼官说道:“既然九皇女说要将下官送回去,那我叫手下们先回去,也不算越举吧。”
礼官毫不在意地让手下人收起兵器,但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丝毫没有散去。
沈系舟向蕊琪嘱托道:“你先带人回去,保护好南阳王世女,回去先等着,不要轻举妄动!”
蕊琪不赞同道:“少主,这不行!”
沈系舟来不及与她多讲,只能使着眼色,口中咬牙说道:“快走!”
说完,就随着礼官,向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