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墨海。
看不到边际的墨黑色汪洋上飘着一叶孤舟,船上有一老一小,爷孙俩分别拿着钓竿,目光不约而同盯着平静如死水的江面。
过了一会儿,孙儿坐得发闷,“爷爷,这里真能钓到大鱼吗?”
老者啧声,“古书里说的还能假,别吵,安静些。”
“噢……”孙儿怏怏垂头。
没一会儿,手中感到一阵沉甸甸的力,孙儿兴奋大喊:“我钓到东西了!”
“哟我孙子真有才!”老者丢下手里的竹竿过来,帮他一块往外拽。也不知道什么鱼居然那么沉,爷孙呼哧呼哧地拖拽半天才终于拉上岸。
老者喘着粗气,“阿六,快看看是什么鱼。”
阿六紧张地错手,翘首以待地凑近那团黑影,但看了两眼发现好像不是鱼。这世上哪有鱼用黑布把自己包起来的啊。
阿六皱眉头,好奇地把那黑布解开。
一看,愣住了。
“爷爷……”
老者还在缓气,“钓到什么鱼了啊?”
“不是鱼。”阿六傻愣地从黑布里捧起一手掌碎片,“是瓜子壳。”
墨海的千丈海底深处,浮游着经灵气滋养而异化的丹鱼,丹鱼通身亮着赤光,在黑魆魆的海底宛如照路的夜明珠。
一群丹鱼游过,刚好照亮下方藏在角落里的一间巨大贝壳。
几只丹鱼听到贝壳里传出奇怪的声音,疑惑地凑到缝隙前,但里面乌漆墨黑看不清具体模样,就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黑影一动不动,好像被钉在了贝壳壁上。
而那个奇怪的声响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于是决定推出一个倒霉蛋进去看看。
可倒霉蛋还没选出来,有只丹鱼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哎呦吐出一连串泡泡。
它捂着脑袋,怒瞪其他几只丹鱼,用眼神大骂它们是背信弃义的坏蛋。其他几只丹鱼心说自己无辜啊,窦娥都没它们冤,便联合起来反驳它贼喊捉贼。
一来二去,几只丹鱼扭打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其中有只力弱胆小的不敢上去打架,就装作和自己没啥关系的模样左顾右盼,结果一低头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堆满了瓜子壳。
“哈哈哈哈——”
贝壳里不合时宜地传出嚣张嘲笑,几只丹鱼都愣住,扭头朝向贝壳。一只丹鱼胆大向前,凭着它的赤光才终于将这间破贝壳照亮。
而破贝壳屋里,一支扶桑箭发出咯咯的笑声,箭尾巴咕噜咕噜往外吐着瓜子壳。
瓜子壳堆了满满两座小山,丹鱼们四目相对,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始作俑者就是那支扶桑箭。
于是它们摇着尾巴气势汹汹冲向贝壳屋,可刚靠近,在赤光彻底点明扶桑箭背后景象的一刹那,丹鱼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吓得鱼眼瞪出,转身魂飞魄散地逃跑。
“嘁——”扶桑箭发出一声不屑,箭尾晃动,弯折朝向身后。
一张苍白深邃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眉眼似比浓墨还要黑几分,可脸颊却白如新雪,嘴唇薄削泛着浅红,五官轮廓格外分明,青丝间因千年岁月而附着了一层灰,凌乱地散落着。
男子一袭紫檀色劲装,手腕和脖颈裸露处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符文,几乎覆盖了全身。
本该是极为俊美的一张脸,因为这满身符文和眉目间的浓重戾气,硬生生透出几分狰狞可怖。
而在他的胸膛处,一支箭深深贯穿心脏,连同男子的躯体和神魂一同钉在了壁上。
而那只箭——就是它。
扶桑箭是在半月前有了灵识。它一睁眼,抬头是暗无天日的海底,身后就是如同恶鬼的陌生男子。但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是件神兵,受了仙人命令将一位魔头封印在此,也就是那位可怖男子。
这半月过得枯燥乏味,它巴不得自己再回到未恢复灵智的时候,好歹一闭眼万万年它也不知道其中漫长。可惜扶桑箭再怎么努力,反而灵力一日比一日强,估摸着不久后还能修成人形。
但那咋办,它是封印魔头的神兵,神兵要是跑了,那位给它下命的仙人岂不是要追责。
可是不修成人形,一天到晚盯着这张脸也很无聊。
扶桑箭仰头长叹,谁来一棒子把它砸晕回普通的神兵吧!
好在这海底什么都有,时不时还会飘下来一些奇怪的东西。而就在那天,一个布包从贝壳缝里慢慢悠悠地飘进来。
扶桑箭费力把行囊打开,里边满满一兜全是瓜子。
这也就是为啥,它现在身边全是瓜子壳,就连那魔头怀里都被它不小心吐进去了几颗。
“瓜子也快吃完了……”扶桑箭望着布兜里仅剩的几颗瓜子,有些忧愁。它还得把这魔头封印一辈子,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扶桑箭苦恼着人生计划,怎料先前那些落荒而逃的丹鱼又转了回来,身后还跟着条年迈老丹鱼。
“爷爷!大魔头就在那里!”领头的年幼丹鱼一尾巴甩到扶桑箭脸上,“吃了魔头的肉我们就可以化成人形了!”
“让老夫瞧瞧。”年迈丹鱼语气沧桑,缓慢游到魔头脸前,左看看右看看,末了点头,“确实和书中所画一样。孩子们,来,把魔头的肉分一分带回去。”
丹鱼们闻言纷纷围上来。
扶桑箭一听吓坏了,连脸都来不及痛。它们要吃大魔头!?那自己的职责不就无法完成了!
可它又转念一想,不对啊,要是魔头被吃掉,那世上不就没有魔头了吗?它就恢复自由身了啊!
好事,这是大好事!
“爷爷,那这支破箭怎么处理?”
老丹鱼瞥过来,眯起那双死鱼眼睛,“这书中说魔头被一神兵所封印,想来就是它。别拔掉,就把它留着,心肺附近的肉别乱吃。”
一幼小丹鱼馋得流口水,“爷爷,可是心头肉才香啊。”
老丹鱼轻叱,“贪多嚼不烂,快分肉。”
小丹鱼沮丧点头。扶桑箭则高兴得喜不自胜,满脑子幻想将来的逍遥生活。
太好啦,大魔头要被人分尸啦!它自由啦!
可就在扶桑箭遐想美好将来时,不知道是哪只笨蛋丹鱼一口咬到它身上,疼得它嗷呜一声往前直蹿!
而它这一动,直接扯动魔头的心脏剧烈动荡。电光火石间,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猛然钻进箭身,自心脏处发出剧烈波动,覆盖海底方圆百里的鱼兽全部这轰动波及!
丹鱼被震得四分五裂,只在短短刹那间,全部湮灭化为血沫。前一刻还喜滋滋说着要吃魔头肉的丹鱼们,下一刻就成了牺牲品。
扶桑箭愕然愣住,它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在箭和魔头心脏的交汇处滚滚流动,宛如汹涌着妄图冲破障壁的天堑江。
“糟了……”扶桑箭惊得失声。
它试图以全身灵力修补那脆弱的障壁层,可这灵力它施展尚且不熟练,而且还好似与那魔头相熟般,奋尽一切都不愿与他为敌。
怎么办怎么办!它不能把魔头放出来啊!
扶桑箭急得团团转,一旦魔头现世必然为祸苍生,那它就成罪魁祸首了。
倏然间,它响起幻梦中所听见的一句话:
“祭神咒身,扶桑木心,同衾同穴,慰藉爱憎。”
这话说的是只要它以扶桑神木彻底贯穿魔头的身躯与心肺,那魔头即便复活也无法逃离这!只是作为代价,它便要和这魔头生同衾死同穴。
扶桑箭咬紧牙关,谁叫它的责任就是镇压魔头呢,只能这样了!
只见一道刺眼金光闪过,从心脏处忽然疯狂爬出无数枝蔓,那些泛着金色曦光的枝蔓部分钻进魔头的心肺将其紧密包裹,其余则延伸覆盖男子的面容及全身,而箭身则越来越短,箭头深深嵌入了心肺之中。
就差一点了!它捏紧一把汗。
但就在此时——
传来刺耳的一声巨响。
一只几乎被丹鱼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手,穿破密不透风的藤蔓,猝然握住箭尾,以扶桑箭无法抗衡的强大力气将箭身一点一点抽离,毫不留情地扯出胸膛空洞里的腐烂血肉。
它清晰地听到皮肉裂开的可怖声响,头顶压下阴沉的气息,箭身因颤栗而发抖。
完了——
完了蛋了——
大魔头,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