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回了京市,一切闲散的日子都告终。家里有老爷子盯着她一举一动,耳提面令,家外有身居各个要职的亲戚对她纷纷表示关注,仿佛她多歇一天都是一种渎职。

不敢懈怠,走马上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宁瑰露在工大和机械部忙着对接项目,交接工作,一天到头再没精力琢磨其它有的没的。

正值毕业季,高校校园里穿着各式各样学士服的学子三五成群地游走,在校园里各个景点合影留念,青春洋溢,羡煞旁人。

宁瑰露一大早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从西城的工程车间赶到北城的工大开项目会议,在人群里快步穿梭,连轴转得像个蓬头垢面的冤魂。

人五人六地领了“科研项目负责人”、“校企合作项目负责人”、“领军实验室负责人”等诸多头衔,游走在司局长、校长、院领导身侧应对问谈,又对接七八个人拼尸块般将七零八落的项目资料整合在一块。

大半个月下来,她已然发觉这份工作和当初上级信誓旦旦宣称只负责技术,不需要参与行政管理和人际应酬的保证相去甚远。

这会儿又接到临时实验室代理主任杨锋打来的电话,说装修公司问洗手台和水电装置要怎么布局。

宁瑰露很想撅回去,连水电都要问她怎么装,等会儿是不是还要问问她厕所里要不要放垃圾篓和纸?

窝火也只是窝火,会议一结束她就往临时实验室赶。

临时实验室在老图书馆地下一层,以前是古籍管理室,十几年前一次特大洪水后就搬空了,这么些年空置成了个特大杂物室,也成了学生口口相传的校园灵异事件案发中心。

项目实验室建设的申请报告据说是前年递交的,今年年初收到的批复,这个月才开始动工,八月前就要投入正式使用。

学校给批了五百万的实验室资金,看着相当多,可要知道,一台精密仪器动则就是百万起步,狂悖一点说,没有上亿的资金投入,根本砸不出一个像样的实验室。这五百万也就够搬几张桌子,糊个墙,弄点玩具一样的仪器糊弄一下检查了。

再丧良心一点的,在审批单上动点手脚,自个兜里还能小搂个几十万,又怎么不算绰绰有余呢?

宁瑰露接手了两边实验室的工作——一边是机械部工程车间和研发中心,已经有成熟的人员设备和管理机制,只需要她接手后续技术指导工作即可,而另一边,工大实验室连房子都是临时腾出来的杂物间,百无待兴,别说设备,目前整个实验室只有两个人——一个名义上的实验室主任,一个暂时没有挂名但已经要求即刻上任的项目负责人。

宁瑰露将车开到老图书馆附近的教学楼下,又顺着导航往老图书馆走。

老图书馆过去还是个校历展览馆,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建筑历史,穹顶和六角形圆拱门廊带着折衷主义的风格,后来建了新校区,展览馆也搬过去了,如今外表的繁复和内里的荒芜结合得像幢鬼楼。

她在树叶飒飒声中穿过宽绰的庭廊,楼梯外拉了红线,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入”的牌子,顺着古朴而灰白的楼梯下至地下一层,听见了移桌椅的尖锐“嘎吱”声。

地下室也并非全封闭了,一个下沉式的中庭外还有一个废弃的米黄大理石喷泉。

宁瑰露的目光顺着敞开的玻璃推窗往外看了一眼,又落回室内。

近一百四十平方的室内只有四五个人,中间一个戴着白帽子头盔的男人抽着烟,随意地说:“弄干净了就成了,这些桌椅待会让后勤的来拖走。”

宁瑰露走到门口,慢悠悠提声道:“杨主任?”

抽烟的男人扭头看过来,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关一松,“哎”一声挂上笑脸:“宁主任,是吧?”

两人客套相迎,先握了手。宁瑰露道:“我不是什么主任,叫我宁工就成。”

“这就太不客气了,您是机械部下来指导工作的领导,该您叫我一声小杨。”

俩人面上给足了对方面子,心里都是一嗤。

一人心道:女的,还这么年轻,谁知道怎么混上去的。

一人心道:屁专业不懂,挂个头衔就耀武扬威,狗屁玩意儿。

“宁主任,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石方装修公司的主理人,专门负责实验室装修的。我们这块实验室用地呢,比较大,总体布局可能和以往也不太一样,我不是专业的,还是得您亲自看一看,这要怎么设计才合适。”

宁瑰露在工地待了两小时,和负责人萝卜雕花地商讨了一下设备进场后的大致布局。

尽管按预算大概连十分之一的设备都凑不齐,但该有的硬装还是要未雨绸缪地先备上,任重道远。

从工大出来,太阳还没落山。她又赶回西城的机械部办公室,凑合在单位吃了个便饭,满脑门官司地理了下蓬草般压过来的各式文件。

文控从下午开始给她打电话,直到这会儿还没下班,等着她报批的、审批的、确认的文件堆叠得比电脑还高。

宁瑰露食欲全无,吃饭的时候和文控谈了谈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工作任务。

她这个岗位工作之前是几个副总工程师负责的,现在单分了出来,又兼她现在还主跟一个制备项目,积压的工作量只多不少。

单位固定下班时间是18:30,不过到了点,各工位依然座无虚席。宁瑰露回了办公室一落座就看起了审批文件,她是新官上任,不熟悉内容,一边看一边还要上官网核指标数据,进展十分缓慢。

22:15,办公室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加班,宁瑰露连喝三大杯咖啡都压不住倦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真“老”了,卷不动了。

她走时,加班的同事还冲她打招呼:“宁工,下班了啊?”

“十点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摆了把手,对效率极低的加班常态并不赞同。

公寓就在单位附近,开车十分钟。宁瑰露分到的房子是1203,挺顺口的。

她提前几天搬过来了些衣服和床品,其他什么都没收拾。这儿就是个临时睡觉的场所,对她来说和酒店没区别。

刷卡进门,是个小一室一厅,带了厨卫,客厅有沙发和小冰箱,阳台是开放式的,装了西门子的洗衣机,虽然地段比较偏,出了五环了,不过职工免费入住,水电全免,在京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相当有含金量的。

宁瑰露开了灯,将包往鞋柜上一扔,踩着鞋跟一脱,进卧室笔直栽倒在了床上。

不想工作。

不想看文件。

人为什么要工作?

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不好吗?

真好,明天又是不想上班的一天。

虚无主义和辩证法天人交战五百回合,她在咕噜噜叫的肠鸣声里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拎着一只拖鞋进了厨房,翻开各个柜子找了一圈,发现橱柜干净得连只小强都找不到。

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拖鞋。

饿晕了。

慢吞吞把鞋放地上,又回头去找手机,在通讯录里扒拉了一遍,翻出了一个最近联系过且非同事的号码。

电话那边一个女声RAP嗷嗷嗷地喊了一通,接通了。

略过寒暄,宁瑰露直接问:“出来吃饭吗?”

“大姐,这个点,你约我吃饭?”

电话那边震惊了。

“饿死了,出不出来,一句话。”

“出出出。去哪?”

“荣登饭店。”

“行,那你先过去,我收拾一下。”

陈芮倩这么说着,结果一个小时后她到了饭店了,另一头还不见人影。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唏嘘问:“您是搁月球巡航回来还没找好落脚点降落啊?”

“快了快了。”宁瑰露说,“你先给我点上菜,饿死了。”

陈芮倩真想饿死她得了,高贵冷艳道:“饭店要关门了,我给你打包,来Birth找我。”

电话那头是一声敷衍的:“行,爱你——”

邻近午夜十二点,俩人终于在酒吧会上面。

正是午夜场的人流高峰阶段,清吧的顾客也不少,宁瑰露进了门直奔二楼包间。

欧式风的装修,吊顶的复古大灯,沙发后是一面能眺望星空的天窗,一旁的酒柜里摆满了常人难得一见的藏品级珍酒。

陈芮倩大剌剌坐在沙发中央,脚搭在茶几上,而桌上另一侧就摆着打包的饭菜。

人到了,陈芮倩犹疑地放下了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来人一圈:“是宁瑰露吗,这大变活人啊?”

“怎么了?不熟?”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多爱漂亮啊,头发又长又直,只要不张嘴,那就是一玉女,现在怎么变这么不讲究了。这什么发型?什么衣服?忆苦思甜啊?”

宁瑰露白了她一眼,把沙发上的抱枕扔一边去,打开了打包袋。

“真是,走街上乍一看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别没完了啊!”

“您一声令下,我这大半夜在小鲜肉床上都忙不迭地来给您送饭,还不让人感慨几句啊?”

宁瑰露一摆筷子:“得,那您回去接着睡小鲜肉,我吃完就走。”

“别呀,出都出来了,再玩会儿呗。”陈芮倩说。

宁瑰露忙着吃饭,含糊不清:“玩什么?”

“这大半夜的,也就喝酒打牌了……”

她还没说完,宁瑰露就一票否决:“不打,没钱。”

“抠死你得了。”陈芮倩翻了个白眼,叫了两杯酒来,又问,“最近在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工作交接,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对了,还有个实验室,在工大……”宁瑰露转念一想,抬起头问她,“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关系弄点投资?”

聊起正经事,陈芮倩微微正色:“什么项目,回报率多少,周期多长?有项目书吗?”

“什么也没有,就一装备实验室,还是学生用的,谈什么回报率都是遥遥无期的事。”

陈芮倩一哽:“你坑我啊?”

“我要坑你就该把回报率吹上天。我换个说法,你想不想做点慈善项目,捐点款?”

“是官方的那种吗?能抵税吗?”

“我给你走动走动,弄个票证没问题。”

陈芮倩犹豫问:“要多少啊?”

“一百五十个。”

陈芮倩“嗷”一嗓子:“你咋不去抢?”

“这不给你点砍价空间么。”宁瑰露大言不惭。

“一百五十个拿不出,我钱都套在二级市场里了,你看要点什么设备,我能弄到的我给你尽力。”

宁瑰露没跟她客气:“二十台计算机和一百套防护服,计算机要国产的。你要想捐,联系工大基金会,有专人跟你对接,个人名义还是公司名义都可以,票据和证书一定给你。”

陈芮倩倒吸一口气:“我就说今天看黄历怎么犯天贼,不宜出行,原来在这等着呢。”

“捐不捐自便啊,合作共赢,不强求。”

陈芮倩嘘她:“你要是个人找我借钱,七位数我都不带眨眼的,但这玩意儿关你一搞技术的什么事啊,你上赶着垫脸子,这事不该管行政和财务报算的去操心吗?”

“你姐们我现在就是这个冤大头,手头总资金就这个数,”宁瑰露伸手比了个“五”,“做一回实验成本消耗都不止这点儿,能装出个什么玩意儿,就当玩儿了,你身边要是有最近找靠谱的募捐项目的,不如让他们联系联系工大,把我这草棚子夯实了。”

“真行,五年不见,一见面就跟我谈钱。”

陈芮倩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给她。

服务生把酒端了上来。宁瑰露正渴了,饮料似的汩汩喝两口,放下高脚杯,咬了根烟问:“左右无非钱权声色,不谈钱,你想谈点什么?谈色?谈你那床上的小鲜肉?”

“行,聊色。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上回庄谌霁电话里冲我甩那脸子,不是为了你么?他跟我装傻,你再跟我装一个试试?”

提起旧账,陈芮倩一下语气更凉飕飕的:“你可别和我说什么他喜欢你这事你一点都不知情!你丫就是一哮天犬,还反咬一口,你跟我说明白,上回你说他儿子都十来岁了是怎么个意思?”

“就字面意思。”宁瑰露吃饱喝足,捂着肚子往沙发上一靠,搭着腿,散漫而随意道,“不过我觉得那小孩不一定是他真儿子,长得不像,年龄也对不上,但他自己都说是亲儿子,我还能摁着他去做亲子鉴定啊?关我事么?”

陈芮倩算是听明白了,她冷哂:“你俩无不无聊,加起来都够六十了,你不嫁,他就不娶,还弄出个假儿子唱大戏,打算演黄昏恋呢?”

“哎,打住。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岁,脑门一热可能试试就试试了,都奔三的人了,以前玩崩了,过几年还能说年轻那会儿不懂事,一把年纪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但这都这年纪了,还玩弄人家感情,玩崩了这辈子老死都得不相往来。当然,最主要是,我是真对他没感觉了。”

“那你有感觉的时候怎么不上啊!”

吊顶的灯晃得眼睛疼。宁瑰露微微阖眼,嘴角挂着笑,却答非所问:“这话题没意义,他花期都过了,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有少年气和一身正气,是帅。二十多岁的时候,又熟又涩,随便撩拨两句就能红着耳根子装假正经不敢说话了,但现在,我看他就跟看家门口岗亭一样,什么美丑都看不出,别说有什么欲-望了。”

陈芮倩凑到她身边问:“那当年要是没杀出个天降,你是不是也可能就和他…?”

那杯调和酒放了威士忌,度数还真不低。宁瑰露有点儿泛起头晕了,眼前转着转着,忽然就浮现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幕。

那天似乎是她生日?

她发了条合影的动态,仅一人可见。故意的。

很幼稚,但对他有效。

航班凌晨落地,他穿着一身纯黑的枪驳领厚风衣,风尘仆仆从机场赶来,行李箱都没来得及送走。

灯光全熄,夜色相拥。她就站在窗帘后,刻意避开手机屏幕一次一次闪烁的亮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楼下的身影上。

那时似乎世界都已经静谧入睡,而他们默契失眠。

她看他焦虑踱步,看他不停拨号,看他数次抬头,压沉的眉宇向上看。

看他带来的精致蛋糕挂落在地,看他怔忪后徒手拾起奶油,却长久没有起身。

良久,他崩溃痛哭失声。

原来他也会哭啊。

她这样想。

那时是什么感觉呢?

揪心的痛感?报复后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像茫茫然走在一片空白之境。

那时候她就意识到,懵懂而热烈的爱恋至此而终,她与少年时的一切爱憎告别。

从此再无春夏秋冬,只余,是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