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已尽,夜幕下霓虹闪烁。
主干道两侧橙红黄绿的灯牌高低错落,隔着一扇车门,激昂混乱的音乐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攻入耳膜。
薄荷青的出租车见缝插针,一脚刹车停在了路口处,车锁落下,无声催促客人赶紧下车。
车门推开,一位黑色短发的长腿青年从后座走下来。
他反手关上门,一只脚还没踏上人行道,司机已经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酒鬼横行的街区。
狂风驶过。
黑框眼睛后狭长的眼睑眯了眯,他柔顺的额发被吹得翘起,给那张紧绷而严肃的脸增添了几分诙谐的喜剧色彩。
他衣着简单、清爽,黑色的双肩包压在他挺拔的单肩上,像刚从工业园下班的程序员,出现在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他拿出手机划拉了下消息,又有些迷茫地眺望眼前彩光四射、活蹦乱跳的灯牌,将传来的信息和眼前的酒吧标志逐个对了一遍,对上了一家藏在两楼之间的白色灯牌酒吧。
他轻吁一口气,捏了捏书包带子,做了下心理准备,抬腿往那家酒吧径直走去。
和其他灯牌晃得人头晕的酒吧不太一样,这家酒吧灯牌简洁干净,没有忽闪忽闪的效果,酒吧门口放着的几套桌椅坐了人,也没有沸反盈天的喧闹声。
他走到门口,正想问问需不需要什么入场券。保安象征性地往他身上打量了几眼,说了句“抬手”,接着一个大章盖在了他手背上。
看着手背上那个蓝色印戳,他难以自抑地皱了皱眉。
看出他是新人,保安说了句:“你不用买票,直接进吧。”
辜行青有些费解,对手上这个印章又出于本能地厌恶——在他的生活经验里,这样的蓝色印章应该盖在猪身上而不是人身上。
在他皱眉想擦掉时,保安又说:“擦了就进不去了。”
他搁下厌恶,放下胳膊,穿过门口一道晦暗的长廊,走进了室内。
吉他声渐渐近了。他掀开帘子踏进大厅,听清了一道轻柔细腻的女声正吟唱着一首法语歌。没有五光十色的彩色射灯,也没有想象中的群魔乱舞,独立的半包围卡座里众人都很文明地听歌和低声交谈,倒显得这样的声色场合很有格调。
辜行青环顾一圈,没有在人群里找到熟悉的面孔。他摸起手机正要打电话,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现自己手背的印章痕迹正散发着耀眼的蓝色荧光。
眼不见为净地换了只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视频那边是个陌生的女性面孔,她笑着说:“小帅哥,来接人的?”
辜行青有点不自在,声音也生硬:“黄温意在哪?”
“来二楼,68卡座。”
辜行青挂了电话,拦个服务生问楼梯位置,找上了二楼。
在最大的那一组沙发上,他看见了抱着枕头躺倒在沙发处的黄温意。他们一桌有七八个人,桌上高脚杯里盛着色彩斑斓的调和酒,轻易买不到的奢侈品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桌上。
靠围栏一侧有个小舞台,和一层隔开。辜行青隐约觉得唱歌的那位歌手声音有点儿耳熟,似乎是最近很有名的一位民谣歌手。
橙黄的灯光温煦,不急不缓的歌声让人昏昏欲睡。
辜行青没细看坐着的都是谁,也不感兴趣。他一走近,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就抬手招了招。
一帮人不知道被戳着了什么笑点。交头接耳了一下,忽地低低笑成了一片。
“一个人啊?”
一个穿着V领小吊带的女生扬声问了句。
不知怎么又戳中了这帮人的笑点,笑声更大了。
在数十道从脸打量到下身的露骨目光中,辜行青长眉拧起,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调头就走。
“小黄,你同学来接你了。”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伸手拍了拍黄温意的脸颊。
喝得两颊通红的青年嘟嘟囔囔说:“不要走。”
“不回去?那跟姐姐去酒店?”
这么一句又引爆了这帮人低俗的笑点,大笑起来。
“可姐姐不吃弟弟啊。”那女人说。
辜行青再听不下去了。他绷着脸绕过人群,一把抽出黄温意抱着的抱枕,拽起他胳膊,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嚯,有点能耐啊。”
“帅哥,别急着走啊。”有人伸出了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下巴朝着桌上的酒杯点了点,说,“你同学还有一杯酒没喝完,不能浪费了,你得替他喝了啊。”
“我不喝酒。”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行,不喝就走不了了。”轻佻而玩味的语气。
辜行青看出他们这帮人里组局的应该是坐在沙发中间的那个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对上的是对方饶有兴味的目光,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他垂下了目光,喉结动了动:“哪一杯。”
有人伸手随意拿了个杯子,倒了三种不同的酒,搅了搅递到了他面前。
辜行青一只手抓住黄温意后衣领,另一只手捞过酒杯,浓郁酒精味像芥末在他鼻端萦绕,他皱眉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精味射出的子弹般顺着他喉咙呛沉到了胃里,他无法控制地激烈咳嗽了起来。
“真不会喝酒啊?”有人意外地说。
坐在主位的那个女人摆了摆手指,“别闹了,欺负个学生,传出去像什么样儿。”
挡道的膝盖这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辜行青将酒杯放在桌上,半拽半拖地将黄温意弄了出去。
一走出酒吧,他将喝得二六不分的傻逼往垃圾桶上一推,狠狠地擦了擦满是酒味的唇。
没再管趴倒在垃圾桶上的傻逼,他过了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在马路边漱了半天口,又倒水洗了半天手。
直到感觉身上的异味散了些,他才过马路回去。
醉成软面的青年已经彻底倒坐在了垃圾桶旁,背靠着垃圾桶,瞧着睡得还挺舒服。
辜行青冷淡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团不可回收垃圾。
好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网约车。
宿舍已经关门了,学校回不去了。
他让司机找家附近的酒店,将黄温意扔在后座,自己进了副驾驶位置。
小车逐渐驶离声色犬马的酒吧街,安静下来,辜行青一阖眼,脑子里还是刚刚的画面。
低沉而轻佻的笑声,眼神里高高在上的玩味与轻蔑。这个社会一块硕大遮羞布被拉开了一角,露出了尖锐而丑陋的一面。
他知道京市藏龙卧凤,也知道这儿和其他地方有着极其割裂的贫富差距,却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那条沟壑和不对等。
那些看玩物般的目光仍让他如鲠在喉。
龙翔台,北水湖。
车停在了湖泊栈栏边,和绿化带仅仅相隔不到半米。
夜幕下,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碎钻般的光芒。在静默中隐约能听到“沙沙”的水声,“噼啪”的小水点落在湖面上、车窗上、干燥的水泥地面,瞧着是下小雨了。
车内仍是一片寂静。
宁瑰露习惯性地开手箱想找烟,箱子开了,空空的,她才想起来这辆车已经搁置了很多年了。
她合上手箱,打了把方向盘,将车拐回主道,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上一句话,声线懒懒地:“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平静骤破,他呼吸兀然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头往后一仰,露出了连绵起伏的喉结线,下颌轻颤,像有人给了他一箭,穿过胸膛,将他钉在了座椅上。
宁瑰露余光瞥见他紧攥的拳头,紧绷起的脉络,她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你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他闭着的眼睛下长睫在颤,语气也轻飘:“没事。”
“是不是肚子疼?”
她将车窗又放下了些,让车里透透气。感觉他这反应和她小时候肠痉挛一样,一阵一阵的。
他没有回答,车内只有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宁瑰露将他送出了大经街,瞧见路口一家面包店外停着一辆醒目的橡木绿霍希,一眼被抓住了目光。
那颜色和车型太特殊,漂亮得像个身高186体脂率8%的高冷男超模,光着上身站在路边任人欣赏。
她扭头朝那车吹了声口哨,感慨:“太帅了。”
“就在这停。”庄谌霁说。
宁瑰露磨磨蹭蹭在那辆霍西前面一点停了车。
她这吉利停人家旁边和傻大个似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车比车得扔。
庄谌霁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在他开车门的同时,霍西的驾驶室门也开了,下来个穿着黑西装的司机。他撑开一把宽大结实的黑色雨伞,快步走上前,高举起伞柄,在庄谌霁下车的一刻,稳稳地将伞面遮盖在了他头顶。
宁瑰露:“……”
她目送刚刚还坐在她小吉利上的男人身影迈步向后走去,进入了那辆高贵如精英总裁的霍西后座。
回了驾驶室的高冷司机伸手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这破车让让道。
宁瑰露往前掉头,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醒目的霍西稳稳起步,如夜隼般带着耀眼的锋芒驶离长街。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庄谌霁连一个“谢”字都没和她说,竟然就这么下车就走了。
仿佛坐她这车是被玷污了清白似的。
得,跟人家那霍西比,让大老板坐她这小破吉利真是委屈人家了。
她咂摸着,心里忽然咂摸出点不是滋味。
以前他在她面前无论何时都挂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无论她干出什么事他都能若无其事地兜着,比宁江艇还容忍她十分。如今一朝龙在天,司机助理鞍前马后,谈笑间别人都尊称一声“庄总”,心眼也见小,说笑两句竟然就跟她翻脸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上赶着捧着她,想给她当司机的人都得排队,她这么上赶着殷勤一次,突然被这么直接地下了面子,说没有一点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她磨磨后槽牙,突然想,她是不是最近待人有点太客气了,以至于都不拿她当回事了?
橡木绿的霍希缓缓驶入亮堂堂的地下停车场。
Symi(京)国际酒店地下二层,有一排股东专属停车位。往常股东来京市出差对接有管家接车和安排住宿,今天大股东都已经抵京大半天了酒店方才接到通知。
经理挂着标准的笑容在停车场等待已久,分明看见了车已经停在地库里,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去迎接,司机终于下车拉开了车门。
从后座下来的男人身姿挺拔颀长,相貌精致而英俊。
她见过对方几次,虽然都只短暂打过几个照面,印象却极其深刻。比起其他或善于夸夸其谈或处事精明的股东,他冷漠、倨傲,拒人千里之外,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是酒店必须打起精神严阵以待的头号人物。
他的房间通常会在数周前提前预定,左右必须是空房,朝向必须是背西朝东,房间内必须使用环保、无刺激的清洁剂和香料,浴缸要提前清洁消毒,床品必须是Pratesi的苏丹棉,枕头是定制的专属羽绒枕,入住前必须和他的助理核对清单,检查紧急出口、烟雾报警器和保险箱完好。
尽管他至今没有过任何投诉记录,但谁也不想成为这“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庄先生。”
经理笑着亲自为他按了上楼的电梯。
他身着一件高支纯毛的灰色衬衫,衣领纽扣解开,露出了白皙泛红的锁骨,眼神漠然,脸色却有些异常的白,扣着白金腕表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周身低沉的冷空气如有实质。
他阔步走进电梯,连余光也不曾分一点给旁人。
拿着外套和领带的司机赶紧跟上。
电梯合拢,缓缓上升。
在密闭的空间里,大堂经理和司机同时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如熟透的杨梅和白酒发酵的气味。
杨梅酒?
气息浓重得让人有些意外。他看着像是只会克制地浅酌几口白兰地或者清淡型朗姆酒的人。
将人送至房间,细心安排好一切后,经理才大松一口气转身离去。
房间里,庄谌霁冷眼看着被安排得精致,无可指摘的房间,坠落深渊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地攀爬回升。
潮湿的雨季如影随形,从泾市到京市,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像头被蒙进了袋子里,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法触碰的距离,他在仓促逃离后依然没能回归往常舒适区里。
脑子里依然回响她那句烦躁得泄了口气的——
“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话说出口,他就想,她可能会打个哈哈,或者玩笑一句糊弄过去,却没有想过她的反应会是——“恶心”。
喜欢他这件事令她感到恶心。
他茫然而无助地站在空寂的大房间里,惶然得像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