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方脸,且有一双浓眉的男人,他的眼神清明而锐利。如果有常看二十一台新闻广播的人,或许能一眼叫出他的名字。
宁瑰露赫然大笑,大步跨过马路走过去,俯身道:“哟!海岭叔,怎么劳您大驾?”
孟海岭在单位有个别称,叫“笑面狐狸”,不管什么时刻脸上都端得是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脸,这会儿朝着宁瑰露打量着,也笑着:“五年了,这是又长高了一截儿啊。”
年方二十九的宁瑰露“啧”一声,不大爽快:“您还不如夸我更漂亮了呢!”
孟海岭打远一瞅就瞧见个黄瘦黄瘦的姑娘,黑得都快带上高原红了,一眼没认出来,直到人走近了才瞧出几分眼熟,震惊过后脸上笑都绷不住了,实话实说:“哎!那真没有。”
以前多水灵一姑娘啊,现在和一行走的黑加仑干似的。
“伤人心了啊!咱俩的感情呢?”
“哎呦,我的大小姐,这话我可不敢应。”
“寻思什么呢您?我说咱俩的友情,亲情!您这一天天的跟着我大伯都忙些什么啊,忙得思想如此不纯洁!”
“得,说不过你!”孟海岭一招手,“快上车!”
宁瑰露顺手给庄谌霁拉开了后门:“我上副驾去,你坐后边。”
庄谌霁微顿,不敢劳人做司机,“我坐副驾吧。”
“我跟我海岭叔唠两句,你尽管坐,海岭叔不会怪你把他当司机。”她笑着把庄谌霁推进车里,关上车门,绕到了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和孟海岭的目光在车内后视镜中短暂交汇,庄谌霁看出了对方眼中不露锋芒的审视与打量。
他客气道:“孟叔。”
“小庄啊,有几年不见了啊。”
孟海岭笑着,云淡风轻地回应。
副驾驶门拉开,宁瑰露上了车,拽着安全带先系上,大咧咧道:“我大伯今天也来了?今儿个下班怎么这么早啊?”
“你这大小姐回家了,谁还敢怠慢?”孟海岭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从岗亭进到家门口,还有几公里远的路。宁瑰露还稀罕:“是我大伯让你接我来的,还是我少钦哥啊?”
“是我主动请缨,亲自要来接您的。”孟海岭打趣。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那老爷子没说‘那丫头,是缺胳膊少腿儿啊还是缺心眼儿啊,连自个儿家门都摸不回来了’?”
她把老爷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孟海岭敞怀大笑。
车从岗哨开到家门口,宁瑰露就和孟海岭唠了一路,也大致了解了一下这几年家里头的变化。谁谁调动,调动去了哪,这种公事寥寥几语带过,主要还是聊老头子身体。
89岁高龄了,就是铁打的也无可避免地得有折耗,更别说这老头年轻时候身体就落了一身病。
孟海岭说老爷子精神劲儿还行,就是心脏和胃肠最近毛病多了点儿了。家里头想劝动老爷子上御澜庭住去,那边离军区医院近,有个什么三灾五病的处理起来也快些,但老头非说在那边钓鱼没有这边钓鱼方便,老神在在就是不乐意搬。
“小露啊,你爷爷最疼的就是你和你哥哥兄妹俩了,只有你来劝,怕才劝得动他了!”
“哎!这高帽子给我带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疼啊,小时候一月抽三回,我和我哥都老琢磨着我俩是不是老爷子的陀螺点化成精的,不然他怎么一瞅我俩就想动鞭子?”
孟海岭说不过她,笑意难绷:“行了,别贫了,赶紧瞧瞧老爷子去吧!”
宁瑰露推门下车,在一众阿姨的翘首以盼里隆重登场。
“我天啊,这黑不溜秋的煤疙瘩是谁啊?”
她这笑脸还没挂上呢,就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损。她打眼看去,瞧见了她少钦哥——大伯的儿子。
“于少钦,我可听见了啊!你这背后说人的嗓门一点不收敛啊!”
人群里传来小孩稚嫩而又脆生生的一句:“哎呀妈呀,煤疙瘩说话了!”
得亏宁瑰露是个心宽的,不然得被这一句补刀气岔气,笑破了功问:“谁说话呢?”
“小姑奶奶说话呢!”
那小声音又不紧不慢地怼回了一句。
童言无忌,大伙儿被逗得前俯后合。
于少钦抱起了扒在他腿边的小姑娘,轻轻拍了一下她脸蛋儿,佯作惩罚:“没大没小。在家怎么教你的?叫姑姑。”
“姑姑好!”小姑娘一抱拳头,脆生生地说,“欢迎姑姑远道回家,姑姑辛苦了,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姑姑要给大红包!”
“我天啊,我还没踏进家门呢,就先来要红包了?得了,我还是赶紧走吧!”宁瑰露作势要回头。
于少钦朝女儿怂恿几句,把女儿往地上一放。穿着蓬蓬公主裙的小姑娘跑过来一把扒住了宁瑰露的腿,奶声奶气说:“小姑姑不走,小姑姑回家吃饭。”
宁瑰露笑了,弯腰举起小孩,拎起来仔细打量:“我走的时候这崽子路都不会走,现在竟然都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何止,都说璨璨像你,一听这话可把我家听霏愁坏了。”于少钦说。
宁瑰露嗤之以鼻:“这是瞎扯,我小时候瞧着比你家璨璨好看多了。”
于少钦掷地有声:“你好看个屁!”
见这两人贫个没完,屋里传来一声:“得了,别站门口说了,快进门吧!”
宁瑰露走到家门口,顺手把拎着的小姑娘往旁边人怀里一塞,踩脱了鞋就往家里冲,撒欢地喊:“老爷子——”
璨璨莫名其妙掉进了一个陌生人怀里,盯了他几秒,问:“你是谁呀?”
庄谌霁把小姑娘放地上,伸出手,温和道:“你好,璨璨,我姓庄,叫庄谌霁,是你小姑姑的朋友。”
璨璨没有伸手握他。偏了偏头,说:“是朋友?我知道了,你是小姑父!”
刚说完,脑瓜顶上就挨了一拍。她“哎呦”了一声。
于少钦抱起了小姑娘,对庄谌霁笑着道:“小孩嘴上没把门,胡说八道,您甭在意。来都来了,一块进来吃个晚饭吧。”
“打扰了。”
“王婶,再拿双鞋来!”
宁家一大家子人真可够多的。往上从爷爷、二爷爷辈数,再是各个亲的、堂的伯伯、姑姑、叔叔,再顺着是堂哥、堂姐,再往下还有一帮萝卜丁儿。
四世同堂,七嘴八舌,那家里简直乱得是一百只噪大苇莺齐飞。别说宁瑰露头疼,庄谌霁进了门都惊吓了一刻。
宁瑰露绕了一圈人群,随意抬了抬手指充作招呼,把围拢来热切关照的亲戚撇落,只问一句:“老爷子呢?”
“那边,睡着呢。”
宁瑰露探眼看去,找到了坐单人沙发里头,打着瞌睡的老头。
她那威严的老头儿真老了,高大的身躯像被塞进了一个缩紧的套子里。黄铜般的皮肤,眼眶底下挂着蚕大的眼袋,脸上的沟壑越发深弥,乌黑的唇色,坐在人群里也能打着瞌睡了。
宁瑰露想和从前一样,吓唬吓唬着老头一下,示意旁边人让开位置,她蹑手蹑脚走到老头跟前,忽然那促狭的劲儿就散了。
她弯腰看了一会儿,蹲下了身,压着嗓子喊了声:“爷爷!”
老头儿惊了一下,眼皮还没睁开呢,就先假作精神地发出长长一声“啊——?”
宁瑰露手搭在膝盖上,半蹲着,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老头儿这会儿才醒过神来,盯了她一会儿,说:“这哪家闺女啊?”
“得,老糊涂了。”
大伯裹着巴掌在她后背上一拍:“这丫头没大没小!”
宁瑰露作势一踉跄,朝着老爷子喊:“爷爷,你管不管你儿子?打你孙女了!”
老头儿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双皮肉下垂,萎缩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老头儿说:“丫头回来了。”
“哎!”宁瑰露喊一声,“你家丫头回来了!”
老头儿撑起身,发话道:“丫头回来了,那就吃饭吧。”
旁边的儿子、侄子连忙伸手搀住老人。
大儿媳妇江文娴道:“老爷子,厨房还没弄好呢,咱们不着急啊。丫头刚回来,让她喝口茶,说说话。”
一众人忙又手忙脚乱把靠枕放好,扶着老人坐下。
旁边人挪出个位置,让宁瑰露上另一条沙发坐。她起身,坐在了老爷子手边扶手上,手搭着老爷子胳膊。
她腿长,没换鞋,还穿着一双高帮靴子,深蓝色的牛仔裤裹着瘦削的身形。在穿着得体连衣裙或是利落剪裁西装及夹克的人群里,随意得格格不入。
老头儿瞧着她,说:“你这几年,有长进了。”
宁瑰露嘴一张,习以为常地和老爷子唱反调:“那您得失望了,我在西北就混日子呢,混了五年,人家说我光吃饭不干活,这不把我踢回来了。”
这家里能和老爷子这么满嘴跑马的也只有她了。
老爷子已经管不了她这张兜不了两句实话的嘴了,自顾自道:“你在72基地的研究任务,我知道。这次你调回来,靠得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家里的关系,这是你的能耐。”
老爷子一开口说话,沉缓而条理清晰。客厅里几十人都噤了声,默契得堪比军训。
甭管在外边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得有多少人仰头看着,进了这家门都得把德性收敛好了,规规矩矩的听教导,这是家教。
宁瑰露也静声听着,没再不合时宜地插话。
老爷子又道:“你如今处在这个位置,里里外外盯着你的目光会越来越多,各各方面想接触你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威胁会多,诱惑也会多。从前有些话,我没有交代过你,是你还小。但我交代过你大伯,交代过你父母,也交代过你哥哥。今天,当着众人面,我再交代一遍你。你既姓宁,不是改了个别的姓,就要记得你行走在外,做得好或不好,别人都会往我们宁家头上记上一笔。宁家,不容忍贪生怕死之辈,若贪生,就自请除名!”
在这家族聚会中,庄谌霁是唯一一个彻底的外人,听老爷子这番话,却也振聋发聩。
宁家,不容忍贪生怕死之辈。
可太平盛世,趋利避害无非人之常情。
宁家四子。大儿子一脉却改孙辈姓氏为“于”。
有人说,“宁”这个姓太硬了。宁家当年七个孩子,如今却只剩下二子一女,最小的小儿子已有二十七,却不明不白地坠机牺牲,至今没有个官方说法。
消息传回宁家,老太太一病不起,不到半月撒手人寰,仙逝前仍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该姓宁!”
有人说,宁家三代而孬,大儿子宁启承已经没了老爷子的气节,贪生怕死改了姓。有人说,宁启承是遵亡母遗志,凭吊亡母,无可厚非。
种种传言都不过是猜测,如今看来,恐怕二者皆有。
宁家孙辈里还姓宁的,竟然只剩下三儿子宁启明的一双儿女。
宁启明常年驻外。两孩子一岁离开父母,跟随祖父二十余年。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老兵,回了家也是气势骇人的修罗,能止小孩夜啼。
宁江艇就很怕老爷子,但凡老爷子在家,他就不敢在家呆。小孩天生的趋利避害,老鼠怕猫似的。
庄谌霁和宁江艇同窗十载,听他说过心里话。
他说:我是真羡慕你。虽然你爹给你娶了个后妈,但好歹还有个自己的家。老子养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长到十八岁也没见过我爹妈几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兢兢战战,就跟寄人篱下一样,生怕触老爷子霉头,我是真想他们啊。
半大的小子尚且想爹妈,那宁瑰露呢?
他目光停留在她沉静的脸上。她静静地听老爷子说着,谁也无法从她那低垂的目光和平和的神情上窥出情绪。
“家国生死”这些命题都太大了,从小跟着铁血手腕的祖父,教着“流血流汗不流泪”,似乎精神强大了,身躯就不再弱小。可阖家团圆的时候,见了其他人父母双全,她是否也曾心生羡慕?会不会在生病疼痛时,在孤枕难眠的夜里觉得无依无靠?会不会,也想有个能卸去一切盔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