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话题就此而止,俩人默契不再提。

出了机场,来接人的是分公司的商务车。宁瑰露报了地址,司机惊了惊,慢半拍才尴尬道:“宁小姐,那边我们的车进不去的。”

宁瑰露不在意地应:“我知道,你在附近的街道停就行。”

助理猜了一路这宁小姐是什么来头,这会儿终于知道了,一时心绪有点极其复杂。

复杂的点在于,他猜了一路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姐怎么攀上他老板这根高枝,现在看来,好像他老板才是抱大腿的那个……

行李装车后,司机先送他们到了安城区永乐街道。

这么多年,相比于其他城市的日新月异,京市建筑的发展以中心辐射为轴,向内逐层递减,二环以内已经许久没有过新建筑了。

时间不能说是停格在了五年前,应当说是定格在了2008年。

那年京市举行了一场举国盛典。宁瑰露彼时13岁,亲眼见证了京市在一年之内的改头换面。老旧的砖瓦一夜之间焕然一新,街面上张灯结彩,全市一整年都沉浸在过年般的喜悦中。

紧跟体育精神的引领,宁瑰露先后被送去学了射击、皮划艇和滑雪。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觉得新奇,好玩,上了两三次课,苦练基本功的时候就吃不住苦头了,一到周末就“嗷嗷”叫着不想去上课外班。

可她有个铁石心肠的爷爷,老人家彼时已有73岁高龄,但依旧身强体健,中气十足,每天早起还能听听国际广播打一套军体拳。拎宁瑰露和拎小猫仔似的,提着胳膊腿儿往车上一扔,也不管她怎么撒泼打滚干嚎着要退学,交代完司机盯着她上完课,背起钓鱼竿约着老同志就上北水湖钓鱼去了。

这场历时半年的折磨最后以宁瑰露练滑雪时垂直落地,给土地爷拜了个大年,磕碎了膝盖骨为终。

她那心肝脾肺可能长得比同龄人慢,年级小小透出了一种十足的没心没肺。被120拉到医院去的路上还嬉皮笑脸地和医生说:“叔,帮我说严重点呗,让我家老爷子别折腾我了!”

那医生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这再严重点得残疾了,你还搁这儿跟我嬉皮笑脸呢!”

“哎呦,这不能截肢吧?那要是截了,能换一条腿不?”

她满脑袋都是疼出来的热汗,还能见缝插针地插科打诨,可见天生是个成大事的好苗子。

医生在急诊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觉得稀罕,跟她唠:“你想换一条啥样腿,说说?”

“机械的不行,最好换我哥的。待会他要是来了,你就说我这腿得截了,你问他乐不乐意跟我换条腿。”

宁江艇当时在上高中,接到消息,晚自习都没上了,书包一扔,打车就来了医院。

宁瑰露这缺心眼的玩意儿,排着队等着做手术呢,止疼针刚打上,就跟主治医生商量着合谋作弄她哥。

送宁瑰露来医院的滑雪教练和安全员脑门上、前胸后襟的冷汗比宁瑰露还多。二十多岁的两个年轻人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摔趴下的这个小姑娘来历不得了,到底怎么个不得了法也不清楚,满脑子都是以后在这行混不下去了。

17岁的宁江艇一来,瞧着比那两位还镇静些,问清了前因后果,沉着脸进了病房,先掀开被子看了眼宁瑰露打着临时固定夹板的腿。

“疼不疼?”宁江艇问。

宁瑰露摆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哥,老疼了。”

“疼啊?”

宁江艇环视一圈,找了个趁手的,抽起旁边空床的枕头就往她脑袋顶上一抽,火冒三丈:“你该的!走还没学会呢,就敢上高级赛道跳六米高的台,怎么不摔死你丫的?宁瑰露,我看你脑子里就全是水,你晃晃脑袋,你听见海声了没?”

宁瑰露“嗷”一声,抱着脑袋说:“我头痛!”

“缺心眼的玩意儿!”宁江艇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撂下这么一句,出去找医生问情况了。

医生忙着给其他病人瞧胳膊腿儿呢,见他一个半大毛小子进来问情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严重么,那也是严重的,毕竟伤筋动骨,不严重么,那能长好的话当然就没问题。”

给上一个病人复查完,坐桌边写病历的时候,医生又一脸不像装的跟他开玩笑:“你妹这个情况,要是落到最严重的要截肢,你们家属是愿意截还是不截?”

宁江艇唇抖了抖,脸色当时就白了:“要是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旁边的小护士添油加醋:“这说不好,要是下肢感染或者坏死了,那可就...”

医生笔走游龙地写完一篇病历,从无框眼镜后抬起视线看他,语气慎重地问:“这里倒是有个方案,用的是国外的技术,换一套髌骨再生,但最好是近亲的,能降低排异几率,你们家有人愿意换这个髌骨吗?”

宁江艇心脏猛地一紧缩,攥紧了手指,许久才找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我做不了决定,我得和大人商量。”

宁瑰露没想到她不靠谱地开个玩笑险些闹得家里天翻地覆。

宁江艇出了医生办公室,站门口发了好一会儿愣。小护士有点良心不安,和医生嘀咕:“这么骗小孩是不是不太好啊?”

医生说:“没事儿,这俩小孩我们看着长大的,宁老爷子的孙子,不至于这么点扛事能力都没有。”

毕竟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遇到过最大的事儿也就是上学迟到了,考试没考好,一时六神无主,慌了神,下意识就给远在国外的父母打了电话。

东一区和东八区相隔七个小时,接电话的是办公室秘书。

一听家里出了大事,赶紧把电话转给了他爹。

宁江艇把事情经过,还有医生跟他说的话都和亲爹宁启明转述了一遍。

大人的见识到底比小孩多,让他不要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先和爷爷说了,再联系伯伯和姑姑去医院。

电话一挂,宁启明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老爷子,一向儒雅、风度翩翩的宁启明大逆不道地和老爷子隔空交战了一番,直斥老爷子是反人类的“法西/斯主义”。

老爷子是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过来的,一张口就数老黄历,说他们那时候中了两枪都还能站起来走,现在孩子太娇气了!

宁启明觉得这老头子简直是不可理喻,吵着吵着就说他要么申请回国工作,要么接孩子到身边去。

老爷子手一摆:这家由不得你做主!做梦!

后来弘媛媛电话打了过来,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把宁家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宁瑰露正术前断水断食,饿得烧心挠肺,有气无力地说:“妈,我没事呢,就个小手术,医生都说两三个小时就做完了。”

“你哥说你髌骨要换呢!”

“我骗他的,这鬼话你也信啊?”她还没心没肺地乐,“真没事儿,要有事,我能不和你们说吗?”

“你爸爸今天都打电话回去和你爷爷吵了一架。老爷子真不靠谱,哪有他这样带小孩的...”

“真的假的?”宁瑰露顿时高兴得忘了形,“我爸和老爷子吵架了?哎呦天啊,有录音吗?我能听听吗?我听我爸讲话和念经一样,他和人吵架得是啥样啊?”

“重点是这个吗?你这丫头真烦人!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家!”弘媛媛那点稀薄的母爱一下被她摧毁得不剩二六,见她生龙活虎,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宁瑰露上手术台的时候,全家人——除了驻外的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其他人都到场了。

老爷子惊得院长都亲自来手术室门口接待,不知道得以为这家是谁动什么大手术了。

宁瑰露这没心没肺的躺无影灯下了,还和医生唠着:“你们这麻醉药是打了就立马晕还是得等会儿啊?叔,你给我弄好看点啊,别长着长着两条腿一长一短了啊,我还不想变成瘸子...”

医生和护士就没见过这么能唠的小姑娘。

见多识广的主刀医生戴上无菌手套,笑着问她:“小露,你是不是紧张呢?”

宁瑰露手指头扒着床架子,嘴上嚷着:“这有啥好紧张的。”

麻醉医生安抚道:“好,别说话了,来,戴上面罩,放松,深呼吸——”

一口气吸进去,宁瑰露人就有点晕乎乎的了,眼睛还盯着顶头的灯,脑子里跑马似的琢磨着这灯这么亮,待会儿会不会把她亮醒。

主刀的医生俯下身笑着说:“别紧张,睡吧。你哥哥说你要是这回手术没成功,下回他把他的髌骨换给你。”

宁瑰露抓着床架子的手指缓缓松了,心说,扯淡,谁要他的骨头,他想变成瘸子了?

眼皮却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

她这样的手术都算不上大,就是个常规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以至于术后恢复了半个月,她已经能坐着轮椅满大院招猫逗狗了。

在外面上天入地完,回家立刻又装出一副病猫样。稍有不满意她就嚎着脚疼、腿疼、肚子疼、心口疼,不过她那点伎俩只够骗骗亲哥和爹妈,老爷子是个不好糊弄的。她还打着石膏呢,老爷子就勒令她返校上学。

宁瑰露成了上学路上的一道“风景线”,坐着轮椅高抬着一条腿,被推去学校的一路上见着熟人就不紧不慢地挥手打招呼:“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

宁江艇送了她一周,觉得她太欠儿了,老宁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打死不乐意再推她去学校,回家说让警卫员送,老爷子让他俩统统滚蛋,少在警卫员面前拿少爷小姐的款。

嘿,宁瑰露还真就不拿“小姐”的款儿。隔天一大早,自个儿坐着轮椅,转着俩轮子“哒啦哒啦”地往学校去了。

不过她光瘸就算了,打着支具的腿还挡视线,轮椅推到大院外面,上了新修的人行道的坎儿上,她就犯了难了。

光手推不上去。正琢磨着是绕道走马路,还是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起来跳上去,后边传来一声:“要帮忙吗?”

她往后一瞧,大喊一声:“谌霁哥!”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去上学?家里人没送你?”庄谌霁问她。

“我哥说送我丢脸,我爷爷不让别人送我。”她趴着扶手,嘻嘻笑道,“谌霁哥,你送我一程呗。”

既然看到了,庄谌霁就不可能不管她。结果这么一送,就被拐进了卤煮店。宁瑰露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大手一挥,宣布:“今天这顿宁江艇买单。”

倒霉催的宁江艇,一觉醒来早饭还没吃,知道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的宁瑰露自己走了,老爷子一脚把他踹出了门。他屁滚尿流、鸡飞狗跳地追了一路,没瞧见宁瑰露自强不息的轮椅身影,倒是在卤煮店门口瞧见他那没心没肺的妹妹架着腿吃得满嘴油光。

为这事,他跟宁瑰露单方面冷战一个月,从吵得面红耳赤变成冷脸推轮椅。

车刚到南全里,过幸福门内大街,宁瑰露一眼瞧见了上学时尝吃的那家卤煮店,顿时一拍大腿:“哎,那家卤煮还开着呢!”

“嗯,开了二十几年了,想吃吗?”

“改天吧,这会儿吃了回去有味儿。老爷子那狗鼻子一准闻得出来。”宁瑰露悻悻作罢。

车过南右大街,再往前是管制路段,一般车辆限行了。

宁瑰露和庄谌霁下了车,顺着大经街往前走。这条路,宁瑰露闭着眼睛都能溜达到家里去。

“好久没去国图了。”她说。

庄谌霁说:“分馆已经搬了,这儿是遗址了。”

“啊?什么时候搬的?”

“去年吧。”

大经街有国家图书馆的分馆,一概被他们统称为“国图”。以前要出门玩就喊一嗓子:“我去国图看书了!”

后来漏了馅儿。在国图做管理员的申姨的老公是老爷子的钓友,老爷子随口一问,人家说:“您家小艇和露露啊!就没怎么来过图书馆和自习室!”

回去老爷子抽了皮带就是嗷嗷一顿抽,抽得俩难兄难妹发誓再也不撒谎了。当然,这个“再也”从他俩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令人信服就是了。

宁瑰露没想到,卤煮店还没搬,国图倒先搬了,真是世事莫测。

“早知道当年就不办卡了,我卡上还充了钱呢……”她嘀咕着。

顺着林荫小道往里侧走,有道威严的岗亭,岗亭边停着一辆黑车。

宁瑰露打眼一瞅就觉得这车牌眼熟,眯缝着眼站路边上多瞧了几眼。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一位神采奕奕的男子面容,笑吟吟道:“小露,怎么这会儿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