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宁瑰露去结了账。
张思珩神色淡漠地瞧着,真就靠着门框等着她去埋单。
不翻那些狗屁倒灶的往事,原本是故友重逢,高高兴兴吃顿饭,再潇潇洒洒各奔东西。谁让她又说错话,惹得化外之人都破五戒,动杀心,满身煞气,此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车在这。”她按了车锁。
张思珩冷淡说:“我打车回去。”
宁瑰露看着他背过了身,但没往门口去。她说:“你要跟我假客气,那我真走了。”
他顿了顿,掉头拉开副驾驶门上了车。
车是宾利的,几百多万的价位。这样高调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他心有疑惑,但此刻正冷战,不方便扯下脸来破冰。
宁瑰露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好似知道他的疑问,随意答:“朋友的车,不是我的。”
他扭过头,冷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挺好奇。”她侧头看他一眼。
张思珩吃了枪药似的:“我好奇什么,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被他呛了一句,宁瑰露也不是泥捏的脾气,不再搭理,打了把方向盘,从车位里开出去,掉头出门,上了公路。
车开了二十来分钟,张思珩才发觉方向不对:“这不是去高铁站的方向吧。”
“我送你回鹿海。”
他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拗着:“一来一回三四个小时,用不着你送。”
宁瑰露握着方向盘,没有停车的意思,算是递个和好的台阶下:“顺路也看看这几年的城市变化。”
“你宁大小姐镀金回来,这次是想升任市长了?”
宁瑰露缓缓踩下油门,宽阔公路上车速渐渐飙升。张思珩猛地后仰,一把抓住了扶手,闭嘴了。
车拐上主路,速度慢慢降了下去。她说:“你这清修光做表面工夫。修身不修心,费功而无益。”
好半响没听到身边的回应,她侧头看了眼。他侧过身环着胳膊,闭目假寐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开进了鹿海市的地界。听到导航声,张思珩睁开了眼。
“大师,给个具体位置。”见他醒了,宁瑰露说。
他报了个地址,松开环抱的手臂,沉默地看向窗外。
导航调整了方向,提醒她往前200米处掉头。
离目的地很近了。
他再开口,心情已经平复,“宁瑰露,你确定不说了么?”
他这话题可够跳跃的。宁瑰露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她今天没讲的话。
“我要去机械工程部任职了,想问你还想不想回去读完博,继续你的研究。”
回应她的是清寥的沉默。意料之中。
宁瑰露不再提。
今日晴方好,踏青时节,游人如织,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宁瑰露开了车窗,还不见山林隐逸中的红墙青瓦,先听闻到了梵音与檀香。
梵音靡靡,嘈嘈切切,倒徒然让人心静了下来。
上了山,车开至一座寺庙长阶下,算是“送佛送到西”。
张思珩推门下车,拉着副驾驶的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关上门。
宁瑰露扭头看他,投去两道疑问的目光。
他瞧着有些踌躇,好一会儿,弯下腰,透过窗框问她:“你要不要上来喝口茶?”
来路上那一阵阴不定晴不定的戾气此刻已全数收敛,纵开的眉宇清凌而得体,若是换上一身袈裟倒也能扮个出尘的化外子弟。
宁瑰露的目光从他俊丽的五官上移开,在梵音缭绕里四大皆空,摆手道:“我是党员,不进去打扰佛门清净了,走了。”
他没起身,固执说:“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作反应,见他起身直接走,才喊了句:“关门!”
门被不轻不重地甩上。他三两步走上台阶,回了他的三十三重天清净地。
隔着一扇半开的黑木大门,隐约可窥庄严宝塔与绿意盎然的柳杉。
他那句“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此刻才回响起来。
她往后一靠,忽然很想点根烟,微痒的指腹在杂物箱里翻了翻,只翻出一把合拢的雨伞。
瘾不大,遂作罢。
坐直身,掉头下山。
泾市。
厨房煲着一小盅鸡汤氽海蚌。春季的海蚌最好,肉质饱满肥厚又鲜美,清热解毒又滋阴养颜。
厨娘探头出来看了几次。先生还稳稳地坐在客厅沙发处,手边的茶盏温了凉。这一会儿,氤氲的那点儿热气又散了。
管家注意着,走上前去又换了杯子斟一杯温茶。
厨娘接了管家递回的茶杯去洗,悄声问:“宁小姐还没回来?”
“再等等。”
半个多钟头后,车开回来了。
宁瑰露觉得今天运气不错,一回来正撞上开餐。餐厅里亮着几盏明黄的灯,温馨动人,桌面上摆盘精美的菜衬得丰富而味美。
她放下拎着的袋子,将车钥匙递还给管家,高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好饿了。”
“宁小姐,您可回...”
管家一唱三叹的腔词没说完。庄先生洗净手出来,在她正要偷吃的背影上一拍:“去洗手。”
宁瑰露捻起虾尾,牙齿咬着剥开的肉,在庄谌霁皱眉前先蹿进了洗手间。
管家收拾了她带回来的东西,道:“宁小姐还带了点心回来,咦,这家点心坊不是鹿海市的吗?”
宁瑰露甩着湿手走出来,“我尝了,这家的栗子糕和榴莲芝士还不错。”
庄谌霁正落座,目光落在她带回的那几盒点心上。宁瑰露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捏捏他肩膀,卖乖说:“谢谢谌霁哥今天借车之情。”
话说完,两只爪子的水也全抹在了他衬衫上。
庄谌霁额角跳了跳,不欲与她计较,握起筷子道:“吃饭。”
他不言不语,神色端得严肃端正,瞧着不大高兴。
宁瑰露片刻也坐不住。听后院有说话声,端着碗夹了点菜,靠着门口听墙角去了。
这是打小养成端碗串门的习惯,大了没门可串了,有点说话声就想上去唠两句。
她听着墙角尤不过瘾,还加入了家长里短八卦群:“隔壁小区的真的带小姑娘回家了,谁瞧见了?”
“可不是,巡逻的张师傅亲眼看见,俩人鬼鬼祟祟的,那女的还戴着帽子口罩生怕被人瞧见!”
“那这事他老婆知道了吗?”
“就是知道了,带着小舅子上门,闹了个天翻地覆呢!”
“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颇有带动力地啐一口。
引起纷纷附和:“对,都不是好东西!”
庄谌霁:“......”
他揉了下额角。
吃过晚饭,庄谌霁问她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宁瑰露摆手拒绝,搬着椅子在院子里吹风。
唠嗑的阿姨们不敢在老板面前公然躲懒,悄没声地都散了。
电视还是照常开了。管家按先生习惯调到了准点新闻联播。
主持人庄重饱满的声音正将每日国家新闻逐一概括。
此时才七点刚过。
“我国自主研发的‘星辰’系列卫星成功发射升空并进入预定轨道......”
“......对某国进行了国事访问,双方就双边关系及共同关心的国际和地区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
“为缓解老年人看病难问题,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互联网+医疗健康’服务......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传司副司长、新闻发言人宁泽瑾表示......”
“在想什么?”
“嗯?”她侧仰着头往回看。
庄谌霁手指搭在椅背边缘,敲了敲椅子,“无风无月,在看什么?”
“在发呆。”她踢开鞋子收腿踩在了椅子上,是个很没坐相的姿势,能被家里人念叨死,不过这会儿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她规不规矩。她抻开肩膀,拉长了声调叹:“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他想着她这句话,又看看天,无情趣地说:“这天要下雨了。”
她驴唇不对马嘴,摇头晃脑地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最后一句是唱出来的。
这词太郁郁。庄谌霁评价她:“胡说八道。”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他说:“不须归可不行,要生病的。”
她再换一首:“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
他微哂:“你可闲不住。”
宁瑰露拍凳而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睡觉!”
他拉住了她后领,垂首嗅嗅,长眉不解:“你抽烟了?”
“没有,”她利落推卸责任,“熏的二手烟。”
他觉得她今日格外情绪高涨,不由拧眉:“我看你是喝多了。”
宁瑰露揽上了他肩膀,亲亲热热打商量:“还没喝。谌霁兄,你那有酒吗?我们兄妹二人小酌两口,何如?”
“没喝就先发酒疯了,喝了你该把房子揭了。”
他侧颈有酡色,神情依然矜持稳重。
半个钟头后,厨房收拾利落,佣人退场,连管家都已回房。
大灯灭了,餐厅开着一盏暖黄色氛围灯,两只高脚杯里荡漾着淡黄气泡水状的白葡萄酒,掺了汽水,气泡格外地多。
宁瑰露觉得喝香槟没劲,对他酒窖里那几瓶茅台1935垂涎欲滴,然而某人让她想都甭想。
她动之以情:“谌霁兄,我觉得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这么斤斤计较,你觉得呢?”
他懒得听。
商量不成,她换了面目,叩桌道,“你不喝,买了干吗?埋地里当传家宝?还是死了带棺材里去?”她趴在桌上晃着“气泡水”,喋喋不休,“抠门,小气!”
玻璃窗外淅淅沥沥,是春雨落下来了。
他微眯着眼睛,抿了两口酒,眼尾泛起了红。倚靠着椅背的姿态少了平日里的端方,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她的絮絮叨叨在他耳里穿脑而过,不留痕迹。
说累了,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杯脚一落,指使主人:“再来一杯。”
“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二杯了。”他垂下眼睫,连喝酒也抿得克制。
“是不过三,但可以小于等于三,别废话。”她拍了拍桌子,“倒酒!”
他收回眺望窗外的视线,沉静地落在她身上,或许是因微醺让心事泄出了一线,涩意翻涌,面孔依旧四平八稳:“说说你今天去鹿海见了谁。”
宁瑰露心念一转,觉得他八成是想要刺探情报,回京后就向老爷子告小状。
她将酒杯往前一推,不矜不伐:“没意思,睡觉去了,你自己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