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陈轻央都不曾外出,白日就待在自己房间,若是天气好了便在亭下坐着,遇到下雨就在书房练字。
从前澹台殿内她便清净,真正在她跟前伺候的人很少,粗使的丫鬟婆子如今也属她这院内最多,大都安置在后罩房,等候差遣。
一日午后,陈轻央收到了三哥送来的书信,陈清裕如今接管了通州粮仓巡查事宜,方才到通州便寄了许多新奇的小物件回来。
陈轻央将东西逐一把玩过后让窈琦将其收好,她一边书写回信一边问道:“王爷外出几日了?”
窈琦提她研磨,闻言答道:“奴婢特地去门房问过,是前日下午出的。”
前日下午……她落笔的手一抖,晕了一团墨痕在上面,整张纸都作废了。
这么些天,她竟然一点也不知。
“那袁家可有什么风声?”
“回殿下的话,听闻如今袁家大小都下了狱,男子流放,女子皆充入掖挺。若是涉事之人据说另有安排。”
陈轻央点了点头,不再过问,将思绪放在信纸上,回信写了一些日常,又叮嘱他平安。
她亲自拿去门房,在经过小门房的一段路时,陈轻央脚步停顿了一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游廊另一端走来。
目光相触。
陈轻央有一点恍惚,明明几日未见,她却觉得有些久远。
视线落在他身旁那道纤柔的身影上,好像这两日这府上是不曾见过楚玉婉,竟是一道外出了吗。
楚玉婉原先是在说话的,只是见着她便突然噤声,那模样好似她打扰了二人一般。
原来,这关系当真如此亲密无间。
远远的走近了,梁堰和朝着陈轻央行礼,“见过殿下。”
楚玉婉亦是如此回礼。
陈轻央抿唇,站在梁堰和正面,这二人一前一后说话的样子,属实是让人……不喜。
陈轻央失笑,眸底波光流转,“许久不曾见到王爷,方才知道王爷这是去远游,身为王妃却不知是我失职了。只是这楚姑娘身子不好,下回出远门可该当心些。”
“谢殿下关心,”楚玉婉将身子压的更低了,话音恬淡。
陈轻央没去看她,一时也忘了让她起身。
她只是目光灼灼看着面前的男人,明明说好的合作,为何梁堰和始终不曾信她,一些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被尽数咽了回去。
梁堰和看着她喉结微滚,原先他不欲与她交待过多便是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只是如今他二人紧捆一处,难以割舍,有些事他是应当解释,却不是现在。
他眼中的那抹冷意渐渐褪去,声线如常说道:“事情着急,是我的不对。”
陈轻央看着他,嘴角轻轻牵了一下,“上京城不比北地,王爷出行还是当注意的。”
“殿下多虑,”他与她说道。
陈轻央自然看出梁堰和是在退避她,却也是不要紧的,她淡声道:“王爷早些回去吧,过了雨便是大暑,小心热着。”
说完,她便带着窈琦绕过这两人走了。
等走出一段路,窈琦看了一眼陈轻央的面色,轻轻哼声道:“定远王远游竟带着个毫无血亲的妹妹,未免也太放肆了一些!若是太妃娘娘知晓了,才不会让他们这般无礼。”
陈轻央停下脚步,目光看向她,倏而轻轻笑了,那眼底的神情难以窥明,却是极不容忽视的凌厉,“这些话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了,王府内发生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只言片语,你就滚回去。”
窈琦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在地上开始求饶,“奴婢多嘴。请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
皎月星河,夜里的诏狱格外寂静,皇城司禁卫并牢狱差役分别守在外间,各司其职。关押待审刑犯的牢房只有天顶上一方巴掌大的窗口,漏夜月色倾泻,虽不足以清晰视物,却足够识别这周遭阴诡的环境,不时有呻吟、火星、鞭策声传出,袁兆安闭目躺在草垛上,他身上仅一件白色单衣裹体,不知扎染着谁的血。
隔间牢房是另一个中年男子带着隐约哭腔的说话声:“大哥你别睡了,快想想办法,皇城司的手段我了解,那群疯狗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此人正是袁兆安的同母胞弟袁乃兴,他身上的衣物还算完整,只有几块不知道摔哪沾染的污泥,衣裤还有些陈旧的腥骚味。
皇城司羁押他却不曾动刑,但每每袁兆安受刑时,他都在旁。
他从小养尊处优,在袁家也极得宠爱,老母关爱,大哥照拂,而这些天饱受折磨,看上去格外憔悴。
袁兆安冷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吵死了……那群疯狗咬不死我,大晚上的……你在哭下去我就要被你吵死了!”
袁乃兴抖着嘴唇道:“他们从你这撬不开嘴,不会拿我开刀吧!”他一张脸惨白惨白,嘴皮子都在抖,“如今袁家可就你我兄弟还能在这相依为命了啊!”
袁兆安听他说话气的伤口疼,躺在草垛上,唯一欣慰的便是窥得天上明月,不至于让他分不清时间。
他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用气音回话:“什么工部毁器,你我二人一概不知……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回来为亡母扶柩,不知中了谁的算计才走落这境地。”
“是极了是极了,待我出去必要那人好看!”
兄弟二人还在自说自话,却在此时,四周突然静悄下来,那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袁乃兴想到了皇城司的疯狗脸,被吓了一跳,“谁!”
袁兆安死死盯着那甬道尽头,瞳目有些恶黄,脚上的枷锁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粗重的声响。
一个身影从阴暗处走来,那是一个格外宽大的斗篷,能将整个人的身形笼在其中。
在黑暗中,袁兆安清晰的听到了明月珰作响的声音,这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冷如击玉,拖长着尾调,“袁大人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瞬间剧变,不顾身上的剧痛,起身,死死抓着铁栏,目眦欲裂:“你是谁!”
陈轻央揭下帽檐,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借着微弱的光,袁兆安瞪大了双眸,如被扼住咽喉瞬间失声。
袁兆安的心口剧烈跳动,他竭力稳住声线说道:“六公主造访诏狱,有违礼法,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陈轻央笑了笑,走的离他更近了,牢笼的栏杆上是经年累月的血迹斑斑,近了有一股锈味,她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袁大人更应该担心袁家千百年来的基业,而非是我。”
袁兆安却好似不明白一般,依旧是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殿下再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轻央轻嘲:“听不懂就听不懂吧。袁家如今就像是蛀烂的躯壳,若非如此袁大人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风波毒死老母,演这一出戏吧!如今还使自己身陷囹圄,袁大人蒙着耳朵不愿听,皇城司的人听的见就好。”
袁兆安手脚发凉,哪怕受刑时都没有这般感觉,她到底知道一些什么?!
他母亲的药是被动过手脚,换一个回京的机会,此事绝密,知晓的人早就被他暗中处置了,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一向是极耐得住性子的,纵使明知事先的计划不可行,恐怕还损兵折将,他也能不出纰漏的演下去。
静静等着风波过去。
他抬眼看向陈轻央,脑海却忽然想起那人的忠告,眼中瞬间弥布阴翳,他本以为是那人夸大其词的戏说,一个女人而已,纵有能耐难不成还能破天不成?
如今才知道是他轻敌了。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露了破绽?
亦或者说对方是在何时盯上了他,他竟一概不知!
亏得当初他还心存懈怠,不曾重视。
也难怪那位,会如此谨慎对待。
袁兆安见两人说话,没有外人能够听见,就连原本还乱吼乱叫的袁乃兴都不知不觉昏死过去了,遂也撕开原先那层伪善的面具,声音阴沉道:“我袁家基业皆在两江,与六公主并无冲突,这天大一盘棋扯我袁家下水,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陈轻央却突然笑道:“听闻袁大人与发妻伉俪情深,不曾纳妾?”
“说这个作甚!”
“你说一个女人要是知道深爱自己的丈夫早就背叛了她,是否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情?”
袁兆安面上的狰狞一点点凝住,一字一顿:“梅娘与我情深,你休要对她不利!”
陈轻央不顾这遍地污秽,走的离他更近了一些,她蹲下身,笑意深深,“袁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入掖庭。所谓的证据能让百年之内袁家都无起复的可能,你们的孩子活不下去,但是你还有一个儿子啊!我能在皇城司的人找到之前保下他,从此他会隐姓埋名,过正常人的生活,每逢清明替你烧纸祭拜。”
袁兆安的厉言卡在了喉咙里,一脸惊恐的隔着铁栏看着面前的女人,他曾在外遗落子嗣,这件事是他最深的秘密。
甚至怕被发现,他从未见过那个孩子!
就算是添补东西,也从不出自他的手,她怎么会知道!
陈轻央接着道:“皇城司的人无孔不入,梁堰和坐镇北地,数十万的兵马在那,而我亦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公主,陛下不会放任他独大,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当真没人知道吗?你想想你千辛万苦,隔绝皇城司,在驻地厉兵秣马,以身涉险筹谋策划,最后却死在了上京城,两江不会一日无主,最终接手这一切的人会拥有这一切。接替你的人选会由内阁挑选,内阁之中有三人忠于陛下,陛下再也容不下你们袁家。袁家会灭,你会死,但袁家的血脉不会断。因为,你还有一个儿子!”
袁兆安瞳孔爆起,宛如见到了什么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脑子里止不住的嗡声作响,他倒头来算了这么多,怎么可以就这样毁了!
他想要驳斥,袁家是世家,基业深厚,这官场也不是君王宝座上那位的一言堂!
但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君臣之间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关系,他抬手指着她,默然片刻道,“我儿性命,我凭什么信你?”
陈轻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就凭你也知道我的秘密,而你我谈话时四周空无一人,而你恰好有我利用的价值,我们现在是在合作。”
袁兆安眯起凌厉的眼眸,强撑一口气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陈轻央突然伸手握住铁牢,毫不掩饰心中的残意,质问道:“他在哪?”